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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李汉荣散文选读[2] [打印本页]

作者: 寒梅    时间: 2009-7-17 20:37
标题: 李汉荣散文选读[2]
黑夜里的文字
  白昼将我们锁定在狭窄有限的空间里,黑夜让我们看到了巨大的事物,看见了无限。
  我觉得文字里的光亮和书写者用的灯光的光亮是成正比的,在充足的亮光里写下的文字,也是透亮的、流畅的,甚至是过于透亮过于流畅了,没有那种在幽暗中摸索亮光的敬畏、羞怯、颤栗,也就没有了那种在夜的深处、在宇宙和生存的长夜里寻找光明之境的孤寂、朝圣的意味,也就少了那种含蓄、忧伤的魅力。在太过明亮的状态下写出了一览无余的空洞的文字,在文字的白昼里,已失去了意义的深夜。有的时候,并不是光明照亮了一切,而恰恰是黑暗照亮了事物,正是黑夜的到来使我们看见了头顶的银河,看见了无穷的星辰,白昼将我们锁定在狭窄有限的空间里,黑夜让我们看到了巨大的事物,看见了无限。那些千古流传的文字大都是人类最高贵的灵魂在黑夜里的叹息,孔子庄子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都是在如豆的灯光里写着他们内心的话语,寂静的长夜包围着他们,他们用灯光和心光为灵魂探路,怀着敬畏的心情去缓缓探问无边的宇宙和同样无边的内心,他们那带着浓浓夜色的文字有着夜一样深沉的意境。人造的光永远不能改变生存的黑夜属性,在白昼的假象里,我们自以为明白了一切,我们变得轻薄张狂,我们过着一览无余的生活,写着一览无余的文字,语言丧失了隐喻和象征功能,丧失了黑夜的深度,填满了文字的纸张,是一片意义空白。
  这时候,我真想返回那些古老的年代,古老的夜晚,与先人们在一起,凝神于夜的深处,虔敬地面对那些星斗一样的文字。
  所以,有时候我就熄了电灯,点了蜡烛和油灯,看书、沉思或写作。幽暗中,微弱的灯光摇曳着、低语着,这正是人在宇宙中的根本处境:无边的幽暗里,微弱的灯光摇曳着,低语着。

  万千生灵中最爱干净的莫过于鸟了。我有生以来,不曾见过一只肮脏的鸟儿。鸟在生病、受伤的时候,仍然不忘清理自己的羽毛。疼痛可以忍受,它们不能忍受肮脏。鸟是见过大世面的生灵。想一想吧,世上的人谁能上天呢?人总想上天,终未如愿,就把死了说成上天了。皇帝也只能在地上称王,统治一群不会飞翔只能在地上匍匐的可怜的臣民。不错,现在有了飞机、宇宙飞船,人上天的机会是多了,但那只是机器在飞,人并没有飞;从飞机飞船上走下来,人仍然还是两条腿,并没有长出一片美丽的羽毛。鸟见过大世面,眼界和心胸都高远。鸟大约不太欣赏人类吧,它们一次次在天上俯瞰,发现人不过是尘埃的一种。鸟与人打交道的时候,采取的是不卑不亢、若即若离的态度。也许它们这样想:人很平常,但人厉害,把山林和土地都占了,虽说人在天上无所作为,但在土地上,他们算是土豪。就和他们和平相处吧。燕子就来人的屋子里安家了,喜鹊就在窗外的大槐树上筑巢了,斑鸠就在房顶上与你聊天了。布谷鸟绝不白吃田野上的食物,它比平庸贪婪的俗吏更关心大地上的事情。阳雀怕稻禾忘了抽穗,怕豆荚误了起床,总是一次又一次提醒。黄鹂贪玩,但玩出了情致,柳树经它们一摇,就变成了绿色的诗。白鹭高傲,爱在天上画一些雪白的弧线,让我们想起,我们的爱情也曾经那样纯洁和高远。麻雀是鸟类的平民,勤劳、琐碎,一副土生土长的模样,它是乡土的子孙,从来没有离开过乡土,爱和农民争食。善良的母亲们多数都不责怪它们,只有刚入了学校的小孩不原谅它们:“它们吃粮,它们坏。”母亲们就说:“它们也是孩子,就让它们也吃一点吧,土地是养人的也是养鸟的。”
  据说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在那最后的时刻,鸟仍关心自己的羽毛和身体是否干净。它们挣扎着,用口里仅有的唾液舔洗身上不洁的、多余的东西。它们不喜欢多余的东西,那会妨碍它们飞翔。现在它就要结束飞翔了,大约是为了感谢这陪伴它一生的翅膀,它把羽毛梳洗得干干净净。
  鸟的遗体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遗体……

牛的写意
  牛的眼睛总是湿润的。牛终生都在流泪。
  天空中飘不完的云彩,没有一片能擦去牛的忧伤。
  牛的眼睛是诚实的眼睛,在生命界,牛的眼睛是最没有恶意的。
  牛的眼睛也是美丽的眼睛。我见过的牛,无论雌雄老少,都有着好看的双眼皮,长着善眨动的睫毛,以及天真黑亮的眸子。我常常想,世上有丑男丑女,但没有丑牛,牛的灵气都集中在它的大而黑的眼睛。牛,其实是很妩媚的。
  牛有角,但那已不大像是厮杀的武器,更像是一件对称的艺术品。有时候,公牛为了争夺情人,也会进行一场爱的争斗,如果下正值黄昏,草场上牛角铿锵,发出金属的声响,母牛羞涩地站在远处,目睹这因它而发的战争,爱终于有了着落,遍野的夕光摇曳起婚礼的烛炮。那失意的公牛舔着爱情的创伤,消失在夜的深处。这时候,我们恍若置身于远古的一个美丽残酷的传说。
  牛在任何地方都会留下蹄印。这是它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牛的蹄印大气、浑厚而深刻,相比之下,帝王的印章就显得小气、炫耀而造作,充满了人的狂妄和机诈。牛不在意自己身后留下了什么,绝不回头看自己蹄印的深浅,走过去就走过去了,它相信它的每一步都是实实在过去的。雨过天晴,牛的蹄窝里的积水,像一片小小的湖,会摄下天空和白云的倒影,有时还会摄下人的倒影。那些留在密林里和旷野上的蹄印,将会被落叶和野花掩护起来,成为蛐蛐们的乐池和蚂蚁们的住宅。而有些蹄印,比如牛因为迷路踩在幽谷苔藓上的蹄印,就永远留在那里了,成为大自然不披露的秘密。
  牛的食谱很简单:除了草,牛没有别的口粮。牛一直吃着草,从远古吃到今天早晨,从海边攀援到群山之巅。天下何处无草,天下何处无牛。一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激动:地上的所有草都被牛咀嚼过,我随意摘取一片草叶,都能嗅到千万年前牛的气息,听见那认真咀嚼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牛是少数不制造秽物的动物之一。牛粪是干净的,不仅不臭,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草的清香,难怪一位外国诗人曾写道:“在被遗忘的山路上,去年的牛粪已变成黄金。”记得小时候,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曾将双脚踩进牛粪里取暖。我想,如果圣人的手接近牛粪,圣人的手会变得更圣洁;如果国王的手捧起牛粪,国王的手会变得更干净。
  在城市,除了人世间浑浊的气息和用以遮掩浑浊而制造的各种化学气息之外,我们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气息,包括牛粪的气息。有时候我想,城市的诗人如果经常嗅一嗅牛粪的气息,他会写出更接近自然、生命和土地的诗;如果一首诗里散发出脂粉气,这首诗已接近非诗,如果一篇散文里散发出牛粪的气息,这篇散文已包含了诗。

外婆的手纹
  外婆的针线活做得好,周围的人们都说:她的手艺好。
  外婆做的衣服不仅合身,而且好看。好看,就是有美感,有艺术性,不过,乡里人不这样说,只说好看。好看,好像是简单的说法,其实要得到这个评价,是很不容易的。
  外婆说,人在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个合适的人,找到了,人满意,衣服也满意,人好看,衣服也好看。
  她认为,一匹布要变成一件好衣裳,如同一个人要变成一个好人,都要下点功夫。无论做衣或做人,心里都要有一个“样式”,才能做好。
  外婆做衣服是那么细致耐心,从量到裁到缝,她好像都在用心体会布的心情,一匹布要变成一件衣服,它的心情肯定也是激动充满着期待,或许还有几分胆怯和恐惧:要是变得不伦不类,甚至很丑陋,布的名誉和尊严就毁了,那时,布也许是很伤心的。
  记忆中,每次缝衣,外婆都要先洗手,把自己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身子也尽量坐得端正。外婆总是坐在光线敞亮的地方做针线活。她特别喜欢坐在院场里,在高高的天空下面做小小的衣服,外婆的神情显得朴素、虔诚,而且有几分庄严。
  在我的童年,穿新衣是盛大的节日,只有在春节、生日的时候,才有可能穿一件新衣。旧衣服、补丁衣服是我们日常的服装。我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也不感到委屈,这一方面是因为人们都过着打补丁的日子,另一方面,是因为外婆在为我们补衣的时候,精心搭配着每一个补丁的颜色和形状,她把补丁衣服做成了好看的艺术品。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些打满补丁的岁月里,外婆依然坚持着她朴素的美学,她以她心目中的“样式”缝补着生活。
  除了缝大件衣服,外婆还会绣花,鞋垫、枕套、被面、床单、围裙都有外婆绣的各种图案。
  外婆的“艺术灵感”来自她的内心,也来自大自然。燕子和各种鸟儿飞过头顶,它们的叫声和影子落在外婆的心上和手上,外婆就顺手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外婆常常凝视着天空的云朵出神,她手中的针线一动不动,布,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忽然会有一声鸟叫或别的什么声音,外婆如梦初醒般地把目光从云端收回,细针密线地绣啊绣啊,要不了一会儿,天上的图案就重现在她的手中。读过中学的舅舅说过,你外婆的手艺是从天上学来的。
  那年秋天,我上小学,外婆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双鞋垫和一个枕套。鞋垫上绣着一汪泉水,泉边生着一丛水仙,泉水里游着两条鱼儿。我说,外婆,我的脚泡在水里,会冻坏的。外婆说,孩子,泉水冬暖夏凉,冬天,你就想着脚底下有温水流淌,夏天呢,有清凉在脚底下护着你。你走到哪里,鱼就陪你走到哪里,有鱼的地方你就不会口渴。
  枕套上绣着月宫,桂花树下,蹲着一只兔子,它在月宫里,在云端,望着人间,望着我,到夜晚,它就守着我的梦境。
  外婆用细针密线把天上人间的好东西都收拢来,贴紧我的身体。贴紧我身体的,是外婆密密的手纹,是她密密的心情。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我童年时的一双鞋垫。那是我的私人文物。我保存着它们,保存着外婆的手纹。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之久,它们已经变得破旧,真如文物那样脆弱易碎。只是那泉水依旧荡漾着,贴近它,似乎能听见隐隐水声,两条小鱼仍然没有长大,一直游在岁月的深处,几丛欲开未开的水仙,仍是欲开未开,就那样停在外婆的呼吸里,外婆,就这样把一种花保存在季节之外。
  我让妻子学着用针线把它们临摹下来,仿做几双,一双留下作为家庭文物,还有的让女儿用。可是我的妻子从来没用过针线,而且家里多年来就没有了针线。妻子说,商店里多的是鞋垫,电脑画图也很好看。现在,谁还动手做这种活。这早已是过时的手艺了。女儿在一旁附和:早已过时了。
  我买回针线,我要亲手“复制”我们的文物。我把图案临摹在布上。然后,我一针一线地绣起来。我静下来,沉入外婆可能有的那种心境。或许是孤寂和悲苦的,在孤寂和悲苦中,沉淀出一种仁慈、安详和宁静。
  我一针一线临摹着外婆的手纹外婆的心境。泉,淙淙地涌出来。鱼,轻轻地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着,含着永远的期待。我的手纹,努力接近和重叠着外婆的手纹。她冰凉的手从远方伸过来,接通了我手上的温度。注定要失传吗?这手艺,这手纹。
  我看见天空上,永不会失传的云朵和月光。
  我看见水里的鱼游过来,水仙欲开未开。
  我隐隐触到了外婆的手。那永不失传的手上的温度。
野地
  野地并不很野,就在城的郊外。
  在随便什么时辰,对城市作一次小小的逃亡,到野地去呼吸,去想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就一心一意感受那野地,是我的一门功课。
  野地有很多树。柳树、松树、槐树,还有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不是成材林,也非防风林,结出的果子也不能食用,是一片无用的杂木林。它安于它的无用,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这一片野地,在我眼里,它是这般地有了大用。它不仅供给我清新的空气,也免费让我欣赏鸟儿们的音乐会,且是专场,聆听、鼓掌都是我一人。黄鹂的中音,云雀的高音,麻雀的低音,布谷鸟抑扬有度的诗朗诵,报幕的是斑鸠吧,清清朗朗的几句,全场顿时寂静,接着出场的是鹦鹉,不像是学舌,是野地里自学成才的歌手;路过的燕子也丢下几句清唱,全场哗然,喜鹊拖着长裙出面了,它像是不大谦虚也不留情面的音乐评论家:“叽叽喳喳”——它是说“演出很差”?于是众鸟们议论纷纷,议论一阵就暂归于寂静,奖金是没有的,午餐补助从古至今就没领过。它们四散开去,各自找自己的午餐。
  林子的外面长满了草,招引来三五头牛或七八只羊。牛有黑有黄,羊一律的白。羊口细,总是走在前面选那嫩的草,那么认真地咀嚼着,像小学生第一次完成作业。我抚摸一只小羊的猗角,它做出抵我的样子,眼睛里却是异常的天真温良,它是在和我开玩笑,那抵过来的角,握在手里热乎乎的,它一动不动地让我握着,我们彼此交换着体温和爱怜。我顺手递给它一株三叶草,又握了握它的角,说了一声:“好孩子”,却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因为我忽然想起了我穿过的那件羊皮袄。我觉得我对不起这些可爱又可怜的羊,它们是多么纯真的孩子啊。正想着,那头大黑牛走过来,它埋头吃草,就像我埋头写诗,都是物我两忘的境界。一个小土坎它却爬得很吃力,我这才发现它是怀孕的母亲,脖颈上有明显淤着血的疤痕,怀孕期间它仍在负重拉犁?
  我走过去,急忙牵起缰绳拉它一把,它上来了,感激地望着我,我看见了它眼角的泪痕,我向它点点头,示意它快些吃草,祝福它身体健康、分娩顺利,一路平安。我的心里多少有点苦涩,贴近哪一种生命,都觉得它们很美丽,也很苦涩。我终止了我的联想。我看见,远处那黑牛,仍不时地抬起头望我……
  野地的边缘有一小块瓜菜地。包包菜一层一层包着自己内心的秘密,像一位诗人耐心地保存着自己最初的手稿。芹菜仍如古代那么质朴,青青布衣,是平民的样子,也是平民的好菜。红萝卜,通红的小手仍在霜地里找啊找啊,在黑的泥土里它总能找到那么鲜红的颜色。
  南瓜不动声色地圆满着自己,据说南瓜在夜晚长得最快,特别是在月夜,那么它一定是照着月亮的样子设计着自己,它把月光里的好情绪都酿成内心里的糖。西瓜像枕头,却无人来枕它做梦,我就睡在这枕头上,果然睡着了,梦见我也变成了一个西瓜,在大街上乱滚,差点碰上了钢铁和刀子,于是我又返回到野地,我掐一掐自己,想尝尝,却感到了痛,于是我醒来,看见西瓜仍然自己枕着自己酣睡。
  这时,我隐隐听见了水声,野地的前方是一条河,我看见它微微露出的脊背,白花花的脊背,它摸着黑赶路。是子夜了,月亮悄悄地升起来,月光把野地镀成银色。星星们把各种几何图案拼写在天上,地上有几处小水洼,临摹着天上的图案,也不注意收藏,风吹来,就揉碎了。恰好有几片云小跑着去找月亮,月亮也小跑着躲那些云,云比月亮跑得快,月亮终于被遮住了。
  星光照看着野地,有些暗,但很静,偶尔传出几声蝈蝈叫,我能听出它们的雌雄……

采药人
  终年出没于深山林莽,你身上有草木的气息,有岩石的气息。我站在你面前,怀着敬意和惭愧的心情感受你。我觉得你不同于一般的乡下人,你的朴实里又多了几分坚韧。我觉得你已不大像是我们这种被严重污染却又自以为是的社会生物,我觉得你是一株纯真的、带着野性、滴着露水的植物,你不善言语,你的每一片叶子都是语言,无声地透露了你的山水岁月。
  你不善言语,大约是你在山中听惯了溪的语言泉的语言鸟的语言,以及风和树叶的交谈,月光和涧水的交谈,你觉得那些语言很好听,万物都在与你说话,没有你插嘴的机会,也没有插嘴的必要,于是你习惯了倾听。万籁俱寂的夜晚,你就抚摸那些草药,听它们诉说一些苦涩的话,说一些心里的苦和世上的病。
  浅山已采不到药了,必须到深山更深处,才能采到人世的处方里急需的药。浅山里也多了农药、化肥,和从城市里、工厂里弥漫来的废气尘埃。你知道世上的病越来越严重,而山上药物的药性已不如从前了。是不是药也有病了,药把自己的药性用于治自己的病,就没有多余的药力治世上的病了?
  你到深山更深处采药,腰系绳索,手握药刀,在悬崖峭壁上寻找尘世已失踪的草药。好药都生长在云雾中,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高峻处。在远离人境的地方生长出来的药才能看清人世的真相。我们在低处害病,你在高处采药,多高处的药才能治愈我们这些低处的病人?你爬的山越来越高了,人世的病越来越重了。低处的病追着高处的药。云在你身边聚散,星在你肩上起落。当山下的某位文人望着高山上的白云雅兴大发的时候,你正在白云中,在陡崖上,抓着死神的衣襟,打听那一株药的去向。那药也不愿下山吗?也怕多病的尘世吗?
  谁让你是药呢?谁让我是采药人呢?
  方圆数百里的连绵群山,你都攀缘过了,最高的山峰你也去过了。好药越来越少,人世的病越来越多。最高的山都有已采过,要根治世上的重病,怕只有到天上去采仙药。你老了,爬了一生的山内外已老成一架山脉。
  我站在你面前,望你,如望一座高山,山上有树木、有泉、有云雾,山顶是一片积雪。
  你这座高山上,藏着多少药啊。看见了,我觉得你就是一副五味俱全的中药。

野河
  河在无人烟的地方流着。喂养一些野草、野花、野兔、野鹿,以及很野很野的风景。
  这是一条无人垂钓和捕捞的河。鱼们游在自己的家里,不安全来自它们内部,与烹调无关。鳖长得很大,放心地上岸晾晒它们的盔甲,一如隐士,晾晒古老的经书。
  树随意长着。正直的、弯曲的,高接云天的大树和不思进取的灌木,纷然杂陈,互相衬托,各自都不识自己的魅力,只顾欣赏对方的魅力,最后大家都成了魅力。材与不材是林子外面的看法,树,只欣赏对方身上的叶子。
  花可以开在任何地方。水走到哪里花就追到哪里。于是蜜蜂和蝴蝶都有了飞行的路线。花停下的地方,聚集了更多的花,这是河湾,水徘徊的时候,春天就显出更多的妩媚。
  野鹿来到河边饮水,为自己美丽的影子忧愁,难怪它总是横遭追捕。它想像,水的深处,是否有一片安静的林子,使它能躲过那些凶残的牙齿?鹿望着河水发呆,河水也望着鹿发呆。一些石头横七竖八地守在河边,或卧、或蹲、或静、或动、或黑、或白、或丑、或俊,全都憨厚慈祥,时间一样沉默。河心的石头,制造了许多漩涡和泡沫,自己却一无所知。
  水鸟来了,许多鸟都来了。鹦鹉发现自己太小了,与天空不般配。鹤惊讶于自己的白,羡慕乌鸦的黑;乌鸦惊讶于自己的黑,羡慕鹤的白。它们都从水里发现了自己也看见了对方,它们全都想变成对方。河水哗哗笑着,打断了它们的胡思乱想:也无黑,也无白,也无大,也无小,都是好影子。
  水草茂密,安静地铺张着远古的绿色。芦苇于晚风中摇曳,无数温柔的箭簇,射向岁月,射向水天一色的苍茫……
  忽然,前面出现了桥。先是木桥。有汲水女子从桥上走过,流水捧起她害羞的身影;她缓缓地走向鸡鸣鸟唱的村庄,走向静静升起的炊烟。
  接着是铁桥、水泥桥,无数的钓竿垂向河面,无数道路伸向河面,无数网扑向河面。
  河结束了它的“野史”。河浑浊,河淤塞,河渐渐断流,渐渐枯竭。一片荒滩出现在我面前……

井绳
  通向月亮的路并不是美国航天局发现的。
  在美国之前,甚至远在公元前,我们的先人就已经发现了接近月亮的最佳方式。方法很简单,只需要一眼井,一汪清澈的好水,一根井绳。
  面对水井的时候,要让自己燥热、混乱、凶狠的心静下来,不要怀着总想征服什么的冲动,不要乱折腾,安静一些,内心清澈一些,低下你高傲的头,弯下你高贵的身子,你就会看见,从水里,从岁月深处,一轮干干净净的初月正向你升起,并渐渐走向你,走进你的生活。
  美国航天局用了很大的劲爬上了月亮,只抓了几块冰冷的石头拿回来让人类看,让人类扫兴,让人类的神话和童话破灭,让孩子们面对冰冷的石头再不做美丽的梦。
  美国航天局让人类离月亮越来越远,离石头越来越近。
  我父亲不知道人类的宇航船在天上折腾些什么,我父亲心目中的月亮仍是古时候的那个月亮,那是神秘的月亮,是嫦娥的月亮,是吴刚的月亮。我不读诗的父亲也知道,李白打捞的就是水里的这个月亮。
  我父亲几乎天天都要和月亮会面。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一直都在打捞水中的那个月亮。
  你见过我父亲在月夜里挑水的情景吗?!
  他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微笑着低下头来,就看见在井水里等着出水的月亮。XfEx我父亲就把月亮打捞上来。
  两个水桶里,盛着两个月亮,一前一后,猛一看,是父亲挑着月亮;仔细看,就会发现是两个月亮抬着父亲,一闪一闪在地上行走。
  通向月亮的路是多长呢?据美国航天局说是三十万万公里,走了三十万公里,他们发现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我丈量了一下父亲用过的井绳,全长三米,父亲通过这三米的距离,打捞起完整的月亮和美丽的月光。
  审美是需要保持距离的。取消距离,美国得到一块冰凉的石头;谦卑地、怀着敬畏守着一段距离,我的父亲披着满身满心的圣洁月光。
  我发现,美国是一个会折腾的技术员,父亲是一个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美学家。为什么要去解剖一个美女呢?为什么要把天地奥秘都去洞穿呢?为什么要用冷冰冰的技术去肢解万物的大美大神秘呢?
  我记得父亲的那根井绳,三米的长度。三米之下,就能触到孔夫子和李白的那个月亮;三米之上,到处是伸手可掬的白银一样的月光。

泪水使我们想起身体里有一个海
  曾有三次,我被来自另一些脸庞的泪水深深感动。
  一次,是我看见一位少女陶醉在初恋里的纯真眼泪。
  一次,是我看见母亲望着天边的飞鸟默默落泪。
  一次,是我看见一头负重的怀孕母牛眼角的泪水。
  我想把少女的泪珠串成项链,即使我贫如乞丐,我仍然拥有可以欣慰的记忆,我拥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想把母亲的眼泪封存在岩层里,多年以后,大地被洗劫得空空荡荡,深入岩层,我们仍然能找到人性的珍珠。
  而牛的泪水告诉我:是另一些生灵替我分担了额外的痛苦,今生,我找不到适当的语言表达我对它的歉疚和感激,在可能的将来,我或许会变成一片草叶拂去它眼角的泪水?
  泪水,使我想起生命的共同起源。
  泪水,是这样动人地告诉我们和大海的血缘关系。
  我们必将在海上重逢。当我们陆续在阳光下消失,那时,海将收藏我们。
  在层出不穷的波浪里,轮回着我体内的盐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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