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无事，在家听听老歌。老歌，现在叫“怀旧金曲”，然而电视台播的“怀旧金曲”上溯到邓丽君为止。邓丽君唱得当然好，值得一“怀”，但就歌词而言，高明的不多，有些让我无法下咽。在我听来，歌词还是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写得好。
也许是因为“五四”之 后，文人终于从旧诗词的严密的格律中解脱出来，但骨子里还是对汉语的声韵之美难以忘却，所以他们写的歌词虽不怎么自然，但是有韵味，好听。如三十年代黄自作曲的《本事》，是研究古词曲的名家卢前（即卢冀野，吴梅弟子）填的词，纯粹一首白话诗：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琅琅上口之余有韵味在回荡，通俗易懂之外更有浓郁的诗情在洋溢。这才是歌词中的精品。
更有名的词学专家龙七（即龙榆生，朱彊邨弟子），也为黄自的曲子《玫瑰三愿》填过词：
“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一个习惯于填《浪淘沙》《西江月》的旧词人，一旦跨出词牌的格律，也能够自由而顺畅地写下这《玫瑰三愿》，而且成为一首流传久远的名曲。可惜的是他们浅尝辄止，没有机会再深入探讨，再进一步创作。
要说整个二十世纪汉语歌词写得最精彩的，我看第一要数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他》——要文采有文采，要意象有意象，要境界有境界，而且可以作无穷的追索无尽的想象：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也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里，教我如何不想他？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他？枯树在冷风中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他？”
要说诗的内容，太简单了，无非是我们中国民间流传千年的“四季相思调”，一代代城乡女性都会哼唱的，但到了新旧文化之交的诗人刘半农手上，点铁成金，每一句每个字都闪闪发光，铮铮作响。他不仅仅是自铸新词，而且自创格律。他的韵压得好，读起来唱起来就韵味十足。韵味就是回味，它久久地在你心头回荡，能勾起人的无限情思。当然，这首歌的成功还有一半的功劳是赵元任的曲子谱得好，实在好，就是唱好它不容易。
我之所以对三四十年代的歌曲大有好感，主要原因是我出生在那个年代。我“七七抗战”的同龄人，睁开眼就看到国破人亡，童年时代目睹无数的民间疾苦，与此同时，救亡歌思乡曲充盈在耳畔，到老都忘不掉。
有一首《思乡曲》，不是马思聪拉小提琴的那首，而是不怎么出名的作曲家夏之秋和更不出名的词作者戴天道合作的，它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感动：
“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一夜里炮声高涨，火光布满四方，我独自逃出了敌人手，到如今东西流浪。故乡远隔在重洋，旦夕不能相忘。那儿有我高年的苦命娘，盼望着游子返乡。”
它的意蕴和旋律很简单纯朴，不过是一般流浪者的思乡之情，但引起的共鸣是广泛的。我在童年时代学会之后，到了青年中年，尤其是在农场劳动时，一旦发现身边无人监督时，就会轻轻地哼唱这首歌，每唱到“那儿有我高年的苦命娘”，必定潸然泪下——也算是一次“反改造”的发泄，所以当时的“指导员”说我的“反改造”是“有本钱”的。
我又想到，如果完全摆脱了古代韵文的格律，纯然用散文写歌词行不行呢？未必不行。最好的例子就是端木蕻良的《嘉陵江上》：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我已失掉了一切欢笑和梦想。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仿佛流在我的心上。我必须回到我的故乡，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和那饿瘦了的羔羊。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我必须回去，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把我打胜仗的刀枪，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好一个东北硬汉子！再加上贺绿汀的曲子如影随形地贴在这大义凛然的词句上，使它完全可以同《松花江上》形成“双璧”！
有一件事颇有趣：九十年代初，香港某歌星在上海办培训班，一群少男少女都来参加，不知怎么找到我头上来，要我去讲一讲歌词的欣赏。我把当时流行的“名曲”拿来看一看，实在找不出可欣赏的文字，倒反而看到一些可笑又可厌的句子，如“不能没有你呀！”简直像宁波女人哭老公，太直白了，全无韵味。怎么办呢？想起元人小令中的一首：“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正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这多好！通俗易懂又含蓄温柔。又想起周璇唱的《拷红》：“一不该，言而无信把婚姻赖；再不该，女大不嫁把青春埋；三不该，不曾发落这张秀才。如今是米已成饭难更改，不如成其好事，一切都遮盖。”——小红娘反客为主，言词凿凿，压倒老夫人。这才是歌词的典范！
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现今的年轻人也许会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好歌好词。这话不错。但我，依然留恋着三四十年代，因为我是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请容许我也来恋恋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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