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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阮秋红:生命中的那些人 [打印本页]

作者: 管季超0712    时间: 2010-5-5 19:06
标题: 阮秋红:生命中的那些人
阮秋红:生命中的那些人

  
生命中的那些人
一个岁月的收藏者,悄无声息地拾起可能遗漏的心情和已经失落的纯真……


——题记


(一)
姑姑

一直想不明白,是怎样的一种失望让爷爷故意把自已惟一的亲闺女从城里嫁到农村去。
     
记忆中的姑姑,是蓬头垢面、风风火火地走在狭窄的胡同里,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咆哮在老屋的样子。永远记得,从老屋里听到静谧的胡同里传来她的声音,心里油然而生一份躁动;无法忘记,放学回家推开门,见到她弯身蜷坐在庭院的门槛时,一种想躲难躲的气愤无名撞击胸膛……
   
好长一段时间敌视她:是她每每地来家里哭穷,换回妈妈翻出箱底珍藏的粮票、布票;是她在爸爸病危时依旧端坐客厅见人就侃母猪就侃野猫,全然听不到病人的呻吟全然不顾她亲弟弟的病痛……
   
记恨她,是偶然一次来家的客人摸着我的头偶然的一句话:“这孩子,长得真像她姑姑……”像姑姑?像那个蓬头垢面的姑姑?像这样粗俗跋扈的姑姑?……我推开那个可恶的客人,冲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房门,箭步走到狭小的镜子前端详自己:我真的像她吗?……然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低着头——走路时低着委屈的头,跟人家交流时低着可怜的头——低着头我告诉自己:我也是一个丑陋的人,我也是一个讨人嫌的人了。那时,我极小。
   
极小的我,跟姑姑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了十八年。城里与乡下的路,姑姑往返了无数次,而我觉得很远很远。是的,除了我,所有的堂亲兄弟姐妹都去过姑姑家,都炫耀农村种种新鲜游戏。只有我,静静地听着,从没有心动过——不,我绝不去姑姑家!
   
……
   
重忆姑姑,我已是跟当年姑姑一样的年纪了。
   
一些细节活起来了:她曾拉我的手,把脏兮兮的糖惶恐地递给我;她在我一个个鄙夷的眼神下依然见机跟我拉家常;外婆说,她风尘仆仆地来到老屋时最先问起的总是“囡囡最近不生病了吧”……也许在她的眼里,我是她曾经的过去,是岁月流走了留下的影子。而,是什么,是什么让我封存了她温暖的话语,冰冻了她生命的温度?她曾在爷爷丧礼呼天抢地地哭,不管不顾别人怀疑的眼光,包括我,鄙视而厌恶的眼光——而我现在知道,也许,那的确不全是自己父亲离世的痛,更多的是对父亲安排的命运的渲泄!她用瘦长的一生蹒跚而疲惫地走着不公平的路!她可能的确是不让人宠的女儿,但她应该是一个需要人疼的女人啊!
   
今天,只有今天,我才读懂她,读懂那个年纪的她。
   
想叫一声“姑姑”,亲切地叫一声“姑姑”,却知道,她听不到了……

  
那些人,那些在记忆深处的亲人、熟人,我想忆忆,我想写写,第一个竟是她——我陌生又熟悉的姑姑……


(二)外

外婆真爱我们兄妹仨。
两个女儿相继生孩子,两家都没有婆婆,外婆毫不犹豫地来到妈妈身边,一帮就是十几年,一手拉扯着三个外孙。面对舅妈的指责、面对姨妈的埋怨,在男孙与女孙的选择中,她居然毫不犹豫地留下来。
她,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
外婆很爱我!
三兄妹中,外婆偏爱我。哥哥姐姐上学了,我成了外婆的小影子,不,小包袱!每每上街,我总是伏在她单薄的后背上,居委会的那个大妈总亲切地数落外婆,然后“凶霸霸”威胁我自己下来走路,“不,我偏不!”我不怕,因为我知道,外婆一定不舍得让她打我拍我一下。农忙了,舅妈托人捎话,来人的一番话说得外婆无话可说,只有默默地收拾起行李,我扯着外婆的衣角不让她走,于是外婆又是毫不犹豫地带上我到舅舅家。
在舅舅家,外婆忙里忙外,舅妈却指桑骂槐,对我竖眉瞪眼,外婆变成了一只“母鸡”,拉着我藏在她的身后,没人时悄悄地告诉总吵着回家的我:“乖,很快很快了……”,而我总不管不顾地扯大喉咙地闹,我知道她耳聋,我想得用尽全力地哭喊外婆才知道,一直到看见她流泪,我才慌了才后悔才知错才伸出小手去摸她的脸去抹她的泪……
外婆极爱我!
从妈妈给抓去批斗开始,外婆就给妈妈当家。
拉扯着我走在泥泞肮脏的菜市场上是我们祖孙每天的必修课。外婆一家一家地走去试问价钱,一家一家地讨价还价,掂秤好的菜,外婆总求别人添加点,遇着凶神恶煞的商贩,便会用极恶毒的话骂她,知道她耳聋的还指手划脚地吓唬她,每每这个时候,外婆总是把我护在她的背后,拉着我急急地在人群中趟过污水远远地躲开,我委屈地怪外婆,跺着脚不理她,可她总能在一处安静的地方停下来,掀开衣角从里衣的兜里摸出散钱,哄着我说:“乖,你看,外婆省下钱来给你买糖呢。”我马上擦干眼泪,拉起她粗糙的手,兴奋起走在同样泥泞的街市直奔卖糖的小店,店主知道,外婆每每总是任我挑选,于是客客气气地招呼我们,端来板凳,外婆气喘喘地坐着,甜甜地看着我舔着糖的馋样子,在我满足地咋咋嘴后拉起我轻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外婆里衣兜里永远都有散钱,每当我哭闹时它们总能派上用场。即便是在舅妈家。
舅妈生了七个闺女后终于有一个儿子,那是她的掌上明珠,七个姐姐永远懂事地让着他,让着他撒气、让着他吃饱、让着他吃好。外婆例外,她把我排到了她宝贝孙子的前面。外婆总能在村口响起买豆腐的鼓声时,急急地走去买来我最爱的豆腐花,然后悄悄地端到厨房滴上一滴酱油,拉着我躲在厨房角落里吃,我总是边吃边好奇地问:“外婆,你怎么听得到鼓声?”因为怕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极大,而她总是急急地捂着我的嘴说:“别说话,快吃——”也有舅妈闯进来的时候,黑着脸出去,然后当天外婆走过门口张家李家,那些人就会说她:“你媳妇生气啦。”
这样的日子很多,妈妈工作忙,外婆回乡下我得跟着;妈妈总让人捎钱补给舅妈,舅妈也挺“盼”着我去。只有外婆,尽量地不回去,也许只有她知道的确不应该带我回去。也许只有她深知,她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咽下了有多苦!
而我,还有埋怨她的时候。
她跟妈妈说:“囡囡上学了,我就回乡下了。”“干革命”的妈妈离不开她,就毅然决定不让我上幼儿园。于是,在小伙伴们乐颠颠地上学时,我依旧依偎在外婆的身边,知足地玩自己喜欢的东西,直到上小学,当同学们每天高高兴兴地上学,我却哭哭啼啼地不肯去,任由每次外婆送到校门口还是哭闹着不肯踏进校门……我的孤僻不自信,大概就在那时养成的——大学的时候,初次离家极其难受,我就是这样恨恨地想:都怪外婆!
上大学时,外婆已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她活在了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她刻意要回到乡下养老,回到乡下面对几十年不再叫她一声“妈”的舅妈的家。于是,寒暑假里我总在妈妈的安排下去探视一番她,坐在她的床前,让她拉着我的手,听她毫无逻辑地讲着旧时的那些事,听她翻来覆去地说:“你爸妈怎么舍得让你出去读书。唉,可怜的孩子。”那样的话,从我听得酸酸的说到我听得觉得可笑,多年不变……知道她听不到声音,于是,我总乖乖地听着,乖乖地喂她吃一些不知她喜不喜欢的东西,然后,时间一到,便跟车快快乐乐地回城里,一路上跟大家轻松地聊聊外婆可笑的可爱的表现……然后,等待下一个假期的到来。
这样装模作样地度过大学四年,继而是在外地工作,依旧装模作样地回去,从去看望她到回去让她看一眼,之间延续了十七年,姐姐说:“不用惦记啦,她现在糊涂了,拉着我的手都会叫成你的名,我去就一样。”于是,想念就藏在电话里了。
200512月,妈妈说外婆可能不行了,能回来吗?那时我在做什么?奋斗了一年半,我终于拿到调令,正是办手续的期限里,妈妈听出了犹豫,谅解地说:“那算了,安心工作吧,让姐姐多替你烧些纸钱。外婆不会怪你的。”有些愧疚,有些难过,但,真的没有回去了……
姐姐说,外婆拉着她的手说:“囡囡还是回来了,我都说会回来的。”那是外婆清醒时的话!
那一刻,我关在房里失声痛哭,谁说外婆老糊涂了,糊涂的是我呀!

外婆早年守寡,生下妈妈不久外公就累死,她独自拉扯大五个孩子,生活的艰辛让她不得不把一个儿子送给别人;她又带大了十来个孙子孙女,其中我们兄妹仨是她一手带大的;她还帮着带了两个重孙。
外婆年轻时就耳聋了,不仅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而且自诉鸣声如雷,她近六十年就生活在噪声的世界里,每天二十四小时地接听如雷的声响。
外婆活了九十七岁,最后十年是因为河边洗衣摔折腿在不能自理中度过,妈妈几兄妹轮流地照顾她,我致电给妈妈说:“花钱请人算了,我来出钱。”妈妈说:“不是钱的问题。不可以。”妈妈退休的首十年基本是陪着外婆的,除了来给我带孩子两年,外婆高兴地跟她说:“去吧,不用管我。”


(三)邻家疯姐姐

挎着军书包,在胡同里一趟又一趟地来回走着,嘴里喜滋滋地说着只有她听得懂的话,眼里满是向往之情……记忆中的她,永远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
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大人告诉我:那是一个疯子,别去惹她。说话时一副神秘的样子。疯子?疯子为什么会写一手漂亮的字?没有人告诉我,只是不耐烦地跟我说——去,一边玩去。
一边玩去,没有伴,我便爱看疯姐姐写字了。
我静静地坐在门前等她。我知道,当她自言自语渐入激情时,她便会来的。这不,她急匆匆地搬出一高一矮的板凳,走下她家院前高高的台阶,从军书包里拿出纸笔,便开始写了,一下笔就没再停过,洋洋洒洒,有时好几页纸。于是,我凑上前去,凝神地看着她飞笔走书,一个个娟秀的字便跃然纸上,心里说不出的羡慕。
跟我一样看着她写的,还有疯姐姐的爷爷奶奶。只不过,我发现,他们不是看她写得好不好,而是看她高不高兴,然后趁机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水,看着她喝下去,老俩口便知足地点点头,松松一口气。也有姐姐生气的时候,一推,水洒了,爷爷奶奶赶忙去擦拭纸上的湿迹,完全不理自己衣服湿了、手烫了。
我跟外婆、妈妈说:邻家爷爷奶奶真爱姐姐!外婆妈妈不屑地一笑。也有妈妈责罚我时,我会像疯姐姐一样大声抗议(也许歇斯底里吧),指着妈妈喊:“你不爱我,邻家爷爷奶奶对姐姐才是真正的爱!”妈妈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扔下我走开,边走边说:“那是爱?那是害!”
我不管,我看到的是:雨淋日晒时爷爷奶奶总在来回走动的姐姐旁轮流撑伞陪着走,不是用餐时间爷爷奶奶也总把最好吃的留给姐姐吃,不管姐姐生气高兴爷爷奶奶总顺着她……我想,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了。
怎么会是害呢?
而我知道,疯姐姐也有她最爱的人——毛主席!姐姐称他为“毛爸爸”。
那种爱,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得到最痛彻心扉的渲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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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妈妈哭肿了眼组织居民们布置追悼会,那一天全胡同的邻居都戴上黑纱哭泣不已,那一天外婆坐在院子门槛上细数着主席的点点恩情……那一天,惟有隔壁疯姐姐家紧闭大门。
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我也悲悲戚戚。同桌哭晕的样子,让我明白在这样的日子里不哭就不是好人。我抹着泪走进胡同,家家户户的广播里传来中央台的哀乐很揪心,胡同里没有疯姐姐的身影逾显空寂。就在我接近家门里,邻家的厚重的大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这个空寂的空间里——疯姐姐冲出来,手持一支长竹竿,来势汹汹,嘴里吼叫着:“谁说我的毛爸爸死了?是谁是谁?谁敢说!!”然后一家一家地冲进去想捅坏广播。
她那一对可怜的老人,也奔跑在她的后面,企图用年迈的双手拉住她,拉住他们的宝贝孙女。而疯姐姐早已被一群壮实的男人制住了——她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时而悲切地控诉:“毛爸爸肯定给人害死的。”时而冷静地分析:“我手里的痣还在,谁说毛爸爸死了?!”时而痛苦地回忆:“当年如果我去了北京我会陪在毛爸爸的身边的他就不会死。”……她就这样,任凭爷爷奶奶的哀求、任凭左邻右舍的安抚,她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而那对年迈的老人,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那一刻,我知道什么是疯子!同时明白,什么是不幸!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
在那样一个年代里,她因资本家的出身错失了天安门晋见的机会,于是,满腹才华的她便失去了幸福的一生。妈妈说,她痛恨过给她“耻辱出身”的爷爷,她捶打过年迈的爷爷奶奶,但她从来没有埋怨过时代的不公;她痴迷地沉醉在她无法实现的幻想中,她用满腔的激情来诉说她对偶像的忠诚,她用无尽的遐想来填补一生的幸福……

重忆疯姐姐的故事,心里有些酸有些痛。
对与错,幸与不幸,得到与失去……人生的天秤上,怎样称量?生命遇上了就无法回避?
也忆及那对年迈的老人,也许他们走过风光的岁月,但他们背负的有几多愧疚,让他们夜不能成寐日不能安餐?那可是宿命的轮回与报应?



(四)冯太

怎样称呼她?
掂量了很久,还是称“冯太”吧,我跟她毕竟只有一面之缘——那次她来为她先生收拾遗物,我见到了她。
得知冯先生车祸,是在升旗仪式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完升旗礼的,我只记得找人替我上课,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家,抓住还在梦乡的先生,告诉他:我不许你扔下我们走了!我要你平平安安!……
因为我一直以为,在一个女人的世界里,男人是生命的支柱,而不是生活的色彩!
领导要我去招待冯太,是当天下午的事。冯先生毕竟是由我推荐来单位上班的,我无法回避要再次撕痛心灵。只是,我不知道,面对一个当事人,我哭泣的心怎能去安抚一颗真正受伤的心。许许多多苍白的话在我脑里储备着,我一路在思忖着哪一句最能开慰她,开慰一位年轻的新“寡妇”,她揪心的痛谁能抚慰?她未来的生命如何支撑?
推开餐厅包厢的门,陌生的一男一女便正对着我,他们很平静地坐着,就像我平时在耐心等待客人一样安静自然。正当我以为我进错房间时,中年男子站起来自我介绍——他就是冯先生的妻舅,而她,那一个中年的农村妇女就是冯太。(后来迟到的阿郭一进门就称她“阿姨”,明白之后才尴尬地改称“阿嫂”)等我们坐齐了,冯太就向我们介绍了车祸的过程——很安祥地陈述着,许许多多的细节让我不由涌出泪水,然而她淡定的语气却让我仅仅只能用一声声的叹气来回应。可,这是的一个悲戚的故事啊。
是的,仿如故事般。直到带着她走进死者的房间。
在我为家里的装修不尽人意而烦恼的时候,我的大学同学在过木床配蚊帐的简朴宿舍生活;在我用电脑影视和满柜的书籍打发小资时光时,我的留洋同事仅有床头一叠画册打发日子……我局促得不知怎样帮上忙,冯太早已利索地把一切分门别类:一双开裂的皮鞋、几件日常衣服、一些证件及相片收进旅行袋,而那床破旧的棉被和蚊帐,裹起那一叠美女画册被她扔进楼道的垃圾桶里,毫不犹豫。
然后,她谢了谢我走了,钻进她局长哥哥的专车里时,她告诉我:“别难过。他一直说你是好人。”霎时,泪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出,我匆匆地掏出几张钱塞到她的手里:“给女儿买点东西吧……”我发现,我哽咽得无法表达,任凭她伸出手拍抚我的肩。
站在楼前的垃圾箱前,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去捡起一些留个纪念,而回忆却一一地浮现在脑中,梳理出他生命的轨迹:
农家出身的他毕业留在县城,因为她,调入了重点中学;因为她哥哥,他的几个弟弟得以走出农村;因为有孩子母亲上了城;又因为她,母亲不得不回到乡下。他背井离乡去留学,哪怕最后只有到菲律宾;然后又背井离乡来到深圳,哪怕是住在简朴的宿舍里;三个小时的车程却阻断他回家的路:他常常不回去,守着空寂的宿舍……那是因为什么?在动荡的异国他乡他竟能平安地回来,却汲着拖鞋身无分文地被碾死在自家门口的十字路口无人救助。那可是他命定的,以至于他逃避一切却最终逃不了冥冥中的主宰?
我告诫自己不能去想,我觉得那是对死者的亵渎……
我只有继续过着我的日子,我听着同事好奇的发问无言以对——事实上,好长一段时间我抑郁难耐,我告诉自己——不要去猜想别人的生活!留一份怀念在心里足够了,那就是对逝去的人最好的悼念。
那么,还有活着的人呢?
先生说:冯太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我知道他夸她的理由——生命有无法预测的,那么,坚强才是生存的支柱。也许,她曾主动地选择过,选择用优越去换取幸福,用优势去获得强势,她,一个普通的女子高攀了了一个大学生,不,是下嫁,世俗的标准就是如此!但十来年的柴米油盐、多年的聚少离多,是她当初选择时预知的了么?是她坚强的背后感知到的幸福么?她的淡定是对命运的嘲笑,抑或是宿命的挑战?
先生“头七”的日子里,我还是拨了她家的电话,不只是想安慰她,也不只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追念,或许还有……我不给自己细想的机会便拨通了她家电话——女儿接的电话,屋里传来了卡拉OK的声音!然后她听出了我的声音后,让女儿关小声,又安慰起我来……
我只记得,她告诉我,车祸的肇事者没有找到,很难找到……
从此再没联系。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都在书写着自己的人生,每个人又都在包裹着自己的情感。我们不仅无权去猜测别人,更无权去评价别人。可悲的是,我们有时连评价自己也没有权力,因为,很多时候,我们连自己都把握不了!我们有生存的标准、有情感的标准、有责任的标准,当然还有世俗的标准……
冯太,那个陌生的妇女,留给我们很多思考,而不是猜测,更不是评判!

(五)英子

英子嫁进婆家的时候,颇为风光。
公公婆婆在那个小城里有一官半职,更重要的是,公公婆婆三个孩子中只有一个男孩。从处对象开始,娘家就反复地提醒英子——这个对象处对了,他两个妹妹一嫁出去,所有的财产就是你们的啦。
而公公婆婆呢,最初的时候却坚决地反对——虽说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本事,但好歹也高中毕业呀,她英子算什么?虽然随父亲上城并落了户,但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
英子俩可不这么想,两情相悦,条件不错,未来有靠,同一单位,谁能阻挡得了——于是,公公婆婆让步了,在一切已定的情况下。
于是,有了风风光光的婚礼,然后外出度蜜月。当然,一切的费用都不用他们操心。走在省城的街上,大学生小姑子看着很是羡慕:多有福气的一对!甚至有些怀疑:有这样的父母,当初自己干嘛要那么卖命地读书上大学?!像哥嫂一样多好啊。
英子有空的时候就跟小姑子聊人生:女孩子找对象就是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英子很是自豪地对比自己姐妹仨:大姐嫁给中医世家,妈说一辈子穷酸;三妹正跟一个工人谈对象,妈说最没出息……英子的很多言论总有例证,言之凿凿的,说得小姑子口服之后开始心服。
只是小姑子想:太迟了,自己已没有选择的可能了——离开了父母走到了省城,就已经没有优势了,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貌不出众的女孩?!于是,当那个山区来的男生喜欢上她的时候,她兴奋得把英子平时的“教导”忘之九霄云外了!只是,交往时的穷酸、毕业分配时男方的无助,让她心里总有隐隐的痛,让她总自卑地想:自己还不如一个初中毕业生呢。
那时候,英子单位已经解散了,婆婆把儿子安排进一个私营企业领工资,英子呢,从下岗的那一刻开始,她便舒舒坦坦地在家,小夫妻俩义不容辞地当起了家。大姑子被挤兑得匆忙嫁了人,小姑子寒暑假回来总觉得别扭。
英子过上了她妈妈预测到的生活,还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幸福!英子红朴朴的脸昭示了生活的惬意。
英子开始做些针线补贴家用时,公公已经病逝了,婆婆也退休了。
小姑子再回娘家时,看到的是不再红润的英子。不再红润的英子,每天都要起早贪黑的绣花:早晨时搬张小桌在阳台上迎着太阳绣,任夏日晒任冬风吹;晚上时边跟客人聊天不忘在昏黄的台灯下绣,任蚊叮虫咬。曾经在太舒适的日子用偷生第二胎来打发日子,然后是在艰难的日子里忙着帮补因为第二胎挨罚而日趋拮据的生活。
是的,当他们依傍的大树倒下时,英子夫妇又能做些什么?男的早出晚归手工计件取酬,女的只有起早贪黑了,毕竟有两个孩子要养!
大学毕业的小姑子主动承包了两个孩子的教育费用。
小姑子有时也抱怨,风光时的哥嫂未曾帮过她创业,踏出校门的那一年恰逢父亲得病,娘家不好倚靠,夫家只有拖累,她走过举目无亲、白手起家的艰难,凭什么要回报?!
——凭着她和侄子侄女是同一姓氏!看着她不再红润的嫂子,小姑子默默地想。
英子告诉小姑子,还好,他大姨三姨也帮了。那两个曾经被她母亲认定为穷酸、没出息的亲家,现在正在帮着曾经风光无限的姐妹。小姑子无语,只有淡淡地问:“你母亲现在身体好吗?”小姑子以为英子会抱怨母亲。
英子没有埋怨母亲。她皈依了佛,针线活再忙,她也不忘佛前念念经。她诉着苦是想求得同情,从不诉着苦去发泄怨气。
再跟小姑子谈命的时候,英子没有了年轻时的张扬。
倒是小姑子从心底服了她。十几年跌宕的生活,她与她共过苦的先生有过无数的摩擦,于是当需要一起同甘的时候,他们变得难以平静难得知足享受。而一个初中毕业的嫂子处变的淡定,折服了大学毕业的小姑子。
原本是写英子的故事,写到此,才发现,其实在写英子和小姑子的故事。她们俩是两段起伏不同的曲线,那样的经历,让她们由女孩变成了女人,而那里,写满人生的悲喜、写进生命的智慧,那,跟命无关,跟学历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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