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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诗词创作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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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9-9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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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诗词创作教程
徐晋如:大学诗词创作教程(绪论)
作者:徐晋如
八十多年前,蔡元培先生提出了一个伟大的教育理念:“以美育代宗教”。《大学诗词创作教程》是一门讲创作实践的课程,但其本质是美育。希望同学们通过这门课的学习,不仅能掌握旧体诗词的平仄、格律、章法,更进而对中国古人高雅的审美旨趣有一通盘之了解,而最终能够传承中国古代士大夫高贵的人文精神。
我国文学导源于《诗》三百零五篇。当春秋之时,赋诗言志之事盛行于朝聘盟会之间,贵族子弟皆以《诗》为必修之课程。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即此之谓也。《诗》中《雅》、《颂》之部,除少数篇什作用有别,其余多为朝廷郊庙乐歌之词,自古迄今未有异论,而国风一百六十篇,论者颇有以为皆出自民间。实则我国现代著名学者朱东润早有《〈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 一文,证明《国风》一半以上为统治阶级之诗。而那些不能明确证明为统治阶级所作的诗,依理推之,也当是贵族所作,盖民间歌谣自古即今,其形式莫不简单,措词莫不直率,而又不忌鄙俗,如钟敬文先生所引客家山歌:
门前河水绿飘飘,阿哥戒赌莫戒嫖。
说着戒赌妹欢喜,说着戒嫖妹也恼。
即春秋当时来自民间之歌谣,如
既定尔娄猪,曷归吾艾豭
亦与《诗》三百篇大异其趣。故知《诗》三百篇,贵族之文学也。
是故,吾国文学传统,实即贵族文学、士大夫文学之传统。中国光辉灿烂的诗国文明,是士大夫创造出来的。汉之大赋、汉魏六朝之古诗乐府,唐之诗、宋之词,莫不如此。惟元曲悖离此一士大夫文学之传统,故元曲之文学价值不能与唐诗宋词相比。今人可诵唐诗宋词名篇无数者,问能诵元曲否?
所以,在这门课上,我们提出,学习古典诗词,就是“要承传高贵的人文精神和高雅的艺术审美情趣。其价值倾向,无疑应该是否定低级而宏扬高级,否定丑恶而颂扬美好,否定卑劣而礼赞高尚;否定庸俗而倡导高雅。” 因为,“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旨趣就是走向高贵和高雅。如同科学和自由是人类永不停息的追求一样,高贵和高雅也是人类永远心仪的生存佳境。否定这一点,那就是自甘堕落。而我们半个世纪的文学遗产研究,恰恰就一直存在着这种可悲的堕落。” 当代诗词的创作,也一直就存在着这种可悲的堕落。
要学写诗,首先要做诗人,要做一个追求高贵和高雅的人。
然则何谓高贵?何谓高雅?请试言之。
丰子恺先生说:“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
这里所说的宗教徒,非必要信仰某一具体的神,而却必须要有信仰。惟有信仰者最高贵。爱因斯坦亦谓:
在科学的庙堂里有许多房舍,住在里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样,而引导他们到那里去的动机实在也各不相同。有许多人所以爱好科学,是因为科学给他们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学是他们自己的特殊娱乐,他们在这种娱乐中寻求生动活泼的经验和雄心壮志的满足;在这座庙堂里,另外还有许多人所以把他们的脑力产物奉献在祭坛上,为的是纯粹功利的目的。如果上帝有位天使跑来把所有属于这两类的人都赶出庙堂,那末聚集在那里的人就会大大减少,但是,仍然还有一些人留在里面,其中有古人,也有今人。我们的普朗克就是其中之一,这也就是我们所以爱戴他的原因。
而普朗克,也正和爱因斯坦一样,是因为信仰而探索的科学家,也是真正的高贵者。
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云:
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分划之当否,固不必论,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已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
此Idea,即王国维之信仰,王氏因此Idea而殉身,真如陈寅恪在《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文》中所说“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凡有真信仰者,其人格必具以下之特征:
①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这句话出自屈原的《橘颂》。我以为这八个字,是高贵灵魂的最基本的特征。诗人应当主动把自己与世俗的人们区别开来。他们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他们从不像普通人一样,只要“每顿桌上都有肉”就满足了,他们更不会迷惑于任何“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他们有狷介的个性,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立独行,不同流俗。庄子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似此,可为真诗人,可谓真高贵。不仅如此,在一般人的眼中,他们甚至可能是病人。蓝棣之先生说过,“一切文学经典都是有病呻吟”。苏珊·桑塔格说:“像克尔恺郭尔、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德莱尔、兰波、热内——以及西蒙娜·薇依——这样的作家,之所以在我们中间建立起威信,恰恰是因为他们有一股不健康的气息,他们的不健康正是他们的正常,也正是那令人信服的东西。” 楚之灵均、晋之元亮、唐之太白,莫不如是。《离骚》有云:“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这样的人格,便是真诗人的人格,这样的人生态度,便是真诗人的人生态度。
②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诗人永远会把全人类的苦难当作他自己的苦难。在诗人的身上,不可或缺的是悲悯情怀。老杜穷饿潦倒,而未尝一饭忘心家国,此后世所以尊之为诗圣也。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字里行间,皆是对战争杀戮的不平与反思,故而诗仙不朽。我们所熟悉的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也同样是怀着对人类的大悲悯的作品。
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诗人、高贵的灵魂都像龚自珍的诗铭所说“之美一人,乐亦过人,哀亦过人”。他们比常人的情感要浓热真挚得多,且对于自己所信仰的Idea极其执著。此一Idea托于家国,则为“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托于爱情,则为“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鲁迅谓爱情当“执著如冤鬼,纠缠如毒蛇,二六时中无有已时”,惟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才具有真正高贵的灵魂。那些情感冲淡的王孟一类的诗人,其实不是诗人,而是散文家。而这种哀乐过人执著到死的天性,实即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事实上,也惟一具有这样激烈的天性,才可能对于生命的终极意义有着探索之欲望,也才可能最终获得信仰。那些贿神求福的假宗教徒是永远不会如此的。我们可以举弘一法师为例。弘一法师中年以后剃度出家,持律极严,堪称一代名僧,而早岁词作《金缕曲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云: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
可见其性情之激烈、人生欲望之强烈。而惟有人生欲望如此强烈之人,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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