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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王晓明:城市只是一处“名利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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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管季超0712
时间:
2010-9-14 05:52
标题:
王晓明:城市只是一处“名利场”么?
王晓明:城市只是一处“名利场”么?
全球最大规模的城市化,正在中国的大地上四处蔓延。十多年前,我居住的大学住宅区,晚上还有轻轻的虫鸣声,而现在,周围车水马龙,乌烟瘴气,办公楼、地铁站、购物中心、五星级宾馆…… 俨然一处闹市区。
我很疑惑:如果真像那些鼓吹者说的,以后中国人大都要住在城市里,那么,这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就是城市了?还有没有好一点的城市生活呢?
先说我住的这个小区吧。它造得相当憋气:房子之间的距离很近,道路大多细细一条,每个单元门里的楼梯都相当窄,房间的净高也很低。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房产商的第一信条,就是每一寸面积都要尽可能卖得贵,虽然小区的公共面积也分摊到各户,毕竟不如缩小公共面积、多造几套公寓赚得多。正是这个信条,让那些卖得贵的空间蛮横霸道、四仰八叉,不能卖钱——其实也能卖,不过卖得便宜些——的空间则畏畏缩缩,被挤在边上。
房子造好了,住户搬进来了,房产商也撤了,可他们的第一信条,却继续统治这个小区。没几年,原本狭窄的道路,就分出一半,一格一格地划了黄线,写明车牌号,成了停车场——这是要收月费的。紧接着,路边本就不宽的草地,又被切出一长溜,铺上水泥格子砖,方便汽车跨停——当然,也是要收费的。再后来,干脆不铺格子砖了,头戴大盖帽的门卫,指挥汽车直接开上草地,刹车,付钱。
十多年来,小区的公共面积就这样持续地缩减。这缩减换来的钱,却不知道去了何方。大盖帽门卫的眼神,越来越专一:指地方停车、抄录车牌、收钱、怒喝:“停下来停下来!侬还没付停车费!”从这吆喝声里,你能清楚地听出这样的意思:只有能提成的钱,才积极收,只有能赚钱的事,才积极做。
这小区的门口,曾经挂过一块区政府颁发的“绿化小区”的铜牌。可现在,小区的许多绿化地,横七竖八覆盖着粗大的轮胎泥印,恰似那铜牌上的锈迹。更糟的是,小区里越来越不适合步行了,特别是早晨、傍晚和晚上,汽车屡屡在只剩半边的道路上堵塞,步行人只能不断地避让,比走在淮海路上还麻烦——淮海路还有人行道呢!
从这个小区,正可以看出城市生活的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城市生活的经济的部分,和其他非经济的部分,该有怎样的比例才合适?城市的土地,是否仅仅只是一种资本,卖得越贵越好?城市的空间,是否都可以拿出去卖钱?如果不是,那不能或不应该卖钱的部分,应该是哪些?它们和那卖钱的部分,比例又该如何?再说得宽一点,城市居民“上班”之外的生活内容,是否主要就是“消费”?那些不能归入“消费”的部分,又该如何展开?当规划城市的时候,如何满足居民的非经济要求?现代都市的真正的优越性,究竟在哪儿?无数在城市长大的人,舍不得离开,无数乡村的年轻人,要搬进都市: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除了让人有较多的机会去赚钱和升官——在今天,升官的很大一部分好处,也还是赚钱罢,城市还向人提供了什么?还应该向人提供什么?英国作家萨克雷有一部小说,书名译作《名利场》(Vanity Fair),我们的城市,难道就只是一处“名利场”么?
今日上海,像我住的小区这样的情形,是很普遍的。房产商第一信条的统治,也绝不仅限于住宅区。一讲起上海的城市规划,就只有那几个“中心”,而无论其中哪一个,都是指向“经济”;苏州河水刚停止发臭、有点儿返清了,棺材板似的住宅高楼,就在两岸密集地排开,一幢比一幢更贴近河岸;中央三令五申,要抑制房价, “地王”却依然不断刷新,令人瞠目;过年了,报纸上头版头条:“大批市民”在购物中心汗流浃背、“血拼到黎明”!节日一过,纳税人供养的国营垄断企业就开始涨价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企业不能亏本……”凡此种种,说实话,都令我想起我住的那个小区的空间变化,和那些门卫的专一的眼神。
当然,上海这么大一座城市,不可能完全成为房产商第一信条的禁脔。即便一时如此,局面也不可能长久。也许是因为生在这地方、不免有偏爱吧,我是相信上海有力量,能让自己更像个人样的。城市是人住的,如果人不甘心只当经济动物,城市就不可能长久地自贬为名利场。
可是,一座并非名利场的城市,该是怎样的呢?还是先说我住的小区。
首先是清算,过去公共面积缩减换来的钱,怎么用的,还剩多少,都要一项一项公布清楚。用错了的,一定要纠正;有谁挪用了,一定要惩处。小区的公共面积,并非无主之地,其中很大一部分,更早由业主分别买了下来,岂能任由物业管理者重新割划、出租收费?这物业管理者,可是居民们白纸黑字、共同聘用的“公仆”啊!岂能颠倒过来,真如一部电影的名字那样:“恶仆当家”?!
也许管理者叫屈:“我们哪里‘任意’了?这截割草地等等,都是业委会批准的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说明业委会不称职,应该全小区公选,将真正有眼光、负责任的居民选出来当代表。
也许管理者嗤笑:“公仆?笑话!不看看现实,白纸黑字?还当真了!”这是欺蒙和威吓。道理很简单:如果白纸黑字都是虚文,那小区也就成了丛林,可人是没法、也不可能完全退回到野蛮的,绿化地确实被毁了不少,但余下的草地和树木还在,它们也是现实,而且是更大、更有潜力的现实。我之所以要求清算,并不仅是为了那些已经消失的绿地,更是为了这些虽日渐杂乱、却依然应时生长、继续向居民提供绿意和生机的草木。
当然,清算的主要根据是私有产权,而人的居住的要求,却主要并不在这里。一座适合人居的住宅小区,应该是空气清新、噪声远隔,有一种安闲清静的气息的;应该有宽敞的空地,孩子们在其中自在地玩耍,而父母不会惊恐地大叫: “当心车子!”也该有宽敞的步道,大家惬意地散步,遇见相熟的邻居,就从容停步攀谈,不会被身后的汽车喇叭声吓得跳起来;低层的门窗外,无需安装粗笨的防盗栏;高层的窗子里,不会弹出烟灰;站在阳台上,应该是满目翠绿,金秋十月,四近一片桂花香;邻人们之间,多有善意,流浪的猫狗,放心地卧在路中央,睡眼迷蒙…… 这样的“应该”,还可以列出许多,其中每一项,都体现人的权利和义务,也至少都不比产权轻。
因此,被毁坏的绿地应该恢复:“赚钱”不能成为小区生活的第一内容,“收费”更不能成为小区管理的第一指标。公共设施应该扩展:图书室、健身器、垃圾分类箱…… 公共生活更应该发展:居民大会、集体投票、橱窗公示、意见征询…… 只有当这些都不再是徒具形式的时候,只有当房子最小、最乏权财的居民,也确信他的意见能被大家听到、认真对待的时候,小区里才会有普遍的信任和善意,大家也才会真正将这里看成自己的家。
再强调一句:这些都不只是理想,其中不少也同时是现实。我住的小区里,至少今年的十月,就还会有桂花香;每天早上,那棵大松树底下,也都会摆出一两个盛着猫食的盘子,几只脏兮兮的肥猫,大快朵颐。虽然某扇窗户里,时或会伸出一支拖把,但我看见,那人四面张望,显然并不敢理直气壮、肆意挥抖…… 所以,这并非是空谈理想,而是立足于一部分现实,努力去扩大它,去缩小另外的一部分现实。说到究竟,我们生活的所有可能和希望,如同它们的对立面一样,都在现实之中,就看我们如何加入,将我们的份量,添在哪一边了。
小区并不只是小区,它门外就是大马路,小区里面的几乎每一样现象,都通向整个城市的状况。有时候,你可能不得不退回来:外面灰沙太大,还是先把小区扫干净吧!但你其实很清楚,小区里的脏乱差,大半都来自大马路。因此,事情从身边做起,眼睛却要看到远处,当在住宅小区里反抗地产商第一信条的时候,最后的目标,是清楚地指向整个城市,指向那信条的各种扩大版,是要打破它们对城市规划和市民生活的强横的支配。痛心于家门口草地的残破,愤怒于南京路上某家书店的被逼关门,一看见邻家老太打扫楼梯,就赶紧提着水桶出门相助,在街头目睹有人仗势欺人,就毫不犹豫地出言批评——当这种种感受汇成一路、互相激发的时候,当这融汇和激发令无数市民拍案而起、赤诚相对的时候,这城市的“Better”—— 借用世博会的英文主题词——也就不远了。
■2010年2月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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