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天,我在福州的一个小书店中发现一本金黄色的书,名叫《黄金时代》,署名王小波著,书脊上有一小行宣传语:“文坛外高手王小波力著”。书是华夏出版社1994年出的,定价12.80元。我站在书架前看了第一页的第一段: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样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偷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看完这一段,我决定不要再站着看下去了,应该买回去看。当晚就看完了。过了两年,到1997年,突然大街小巷所有的书摊都在卖王小波的书。1997年6月,我买了一套花城出版社的《时代三部曲》,之一是《黄金时代》、之二是《白银时代》、之三是《青铜时代》,共三三本。我很快看了一遍,得出如下的三个结论: 1.王小波的小说水准均衡。写的最好的还是《黄金时代》。 2.王小波在文学史上将有特殊的地位。“文坛外的高手”的说法比较搞笑。 3.这是最重要的一点:王小波对现代汉语做出了原创性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他开创并实现了智性的汉语写作,并提供了为数不少、水准一流的典范文本。考虑到汉语写作传统中根深蒂固的反智倾向、反常识和反逻辑倾向,王小波的贡献尤为重要。 花城的这套三部曲编的有点怪,之一的《黄金时代》打头是一篇总序,王小波自己写的《我为什么要写作》,这是编书的正常套路。这总序写得也很精彩,特别是最后一段写得很牛: “当然,如果硬要我用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学才能,我应该做这件事。但是这句话正如一个嫌疑犯说自己没杀人一样不可信。所以信不信由你罢。” 怪就怪在之三《青铜时代》的开篇又安排了一篇序,题为《我的师承》,而在目录中是没有这篇序的。但是,各位,依我看来,王小波最重要的贡献就是这篇短序,全文如下: 我终于有了勇气来谈谈我在文学上的师承。小时候,有一次我哥哥给我念过查良诤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我爱你庄严、匀整的面容 涅瓦河的流水多么庄严 大理石平铺在它的两岸…… 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诗体,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现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准是东北人,他的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和查先生的译诗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作好。 到了将近四十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先生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道乾先生曾是诗人,后来作了翻译家,文字功夫炉火纯青。他一生坎坷,晚年的译笔沉痛之极。请听听《情人》开头的一段: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貌。” 这也是王先生一生的写照。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译笔也好,无限沧桑尽在其中。查先生和王先生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现代文学的其它知识,可以很容易地学到。但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除了这两位先生,别的翻译家也用最好的文学语言写作,比方说,德国诗选里有这样的译诗: 朝雾初升,落叶飘零 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带有一种永难忘记的韵律,这就是诗啊。对于这些先生,我何止是尊敬他们──我爱他们。他们对现代汉语的把握和感觉,至今无人可比。一个人能对自己的母语做这样的贡献,也算不虚此生。 道乾先生和良诤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因为他们杰出的文学素质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似的文字。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但假如没有前辈来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啊。有时我也写点不负责任的粗糙文字,以后重读时,惭愧得无地自容,真想自己脱了裤子请道乾先生打我两棍。孟子曾说,无耻之耻,无耻矣。现在我在文学上是个有廉耻的人,都是多亏了这些先生的教诲。对我来说,他们的作品是比鞭子还有力量的鞭策。提醒现在的年轻人,记住他们的名字、读他们的书,是我的责任。 现在的人会说,王先生和查先生都是翻译家。翻译家和著作家在文学史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这话也对,但总要看看写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国家的文学秩序是彻底颠倒了的:末流的作家有一流的名声,一流的作品却默默无闻。最让人痛心的是,最好的作品并没有写出来。这些作品理应由查良诤先生、王道乾先生在壮年时写出来的,现在成了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了……以他们二位年轻时的抱负,晚年的余晖,在中年时如有现在的环境,写不出好作品是不可能的。可惜良诤先生、道乾先生都不在了…… 回想我年轻时,偷偷地读到过傅雷、汝龙等先生的散文译笔,这些文字都是好的。但是最好的,还是诗人们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没有这种韵律,就不会有文学。最重要的是: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剩下的事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我们不需要用难听的方言,也不必用艰涩、缺少表现力的文言来写作。作家们为什么现在还爱用劣等的文字来写作,非我所能知道。但若因此忽略前辈翻译家对文学的贡献,有何止是不公道。 正如法国新小说的前驱们指出的那样,小说正向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像音乐。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够听到小说的韵律。这要归功于诗人留下的遗产。 我一直想承认我的文学师承是这样一条鲜为人知的线索。这是给我脸上贴金。但就是在道乾先生、良诤先生都已故世之后,我也没有勇气写这样的文章。因为假如自己写得不好,就是给他们脸上抹黑。假如中国现代文学尚有可取之处,它的根源就在那些已故的翻译家身上。我们年轻时都知道,想要读好文字就要去读译著,因为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这是我们的不传之秘。随着道乾先生逝世,我已不知哪位在世的作者能写如此好的文字,但是他们的书还在,可以成为学习文学的范本。我最终写出了这些,不是因为我的书已经写得好了,而是因为,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公道的。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只按名声来理解文学,就会不知道什么是坏,什么是好。 这是黄钟大吕,它说出一个属于现代汉语特有的秘密。二十世纪,古汉语退出历史舞台,现代汉语成为主流。但是,现代汉语有一个致命的内伤,就是它没有传统,即没有用现代汉语写就的经典文本可供传承,这和古汉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代表积极修辞写作的最高水准——文学写作——而言,这是非常艰难和难堪的。以汉语为母语的作家只好慢慢积累,其中,在1949年以前,只有张爱玲的现代汉语文学写作可称经典;1980年代后,现代汉语文学写作重新开始慢慢积累。而造物的奇妙在于,就是在汉语文学写作艰难和难堪的二十世纪,上苍安排了一批天才翻译西方的经典文本,形成了独特的现代汉语译文文本。这些文本,是一种奇妙的变种,内容和精神是外语的,而文字则是现代汉语。读译本和读原典变成了两件事:从事研究一定要读原典;而读译本则成为学习现代汉语写作的最佳途径,因为汉语原创实在乏善可陈,而这些译文文本却是人类文明的结晶。这一点,我相信我的同代人,或者,至少我个人,和王小波一样感同身受——我们的师承源自那些大师们的译文。除了王小波提到的王道乾先生、查良铮先生的译本,我们又怎能忘却傅念慈先生译的毛姆、李文俊先生译的福克纳、林疑今先生译的海明威、巫宁坤先生译的亨利詹姆斯、荣如德先生译的王尔德、郑永慧先生译的梅里美、草婴先生译的莱蒙托夫和托尔斯泰呢?这是一串很长的名字,而我个人最推崇的,是王央乐先生译的博尔赫斯。我手里有大陆出版的博尔赫斯的所有汉译: 《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央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 《博尔赫斯文集》: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 《博尔赫斯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我们来看一个短篇《爱玛聪茨》的结尾一段: 王央乐译: “这个故事的确难以相信,但是从根本上来说的确是真人真事,使人不由得不钦佩。爱玛聪茨的声调是真的,她的贞洁是真的,她的仇恨是真的,她受到的污辱是真的。只有背景、时间和一两个人的名字是假的。” 其它译本: “这件事确实难以想象,但是不容人们不信,因为事实俱在。爱玛聪茨的声调、羞怒、憎恨都是千真万确的。她确实也受到了糟蹋;虚假的只是背景情况、时间和一两个名字。” 就象王小波说的,相比之下,高下立判。王央乐先生译的博尔赫斯,带给我难以言喻的阅读快感,并且从中受益良多。特别是,每次重读都是一种享受,《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是我迄今为止重读次数最多的书。我曾经想过,如果哪天只允许我拥有两本书,那么我就选这本书和《圣经》汉译本,因为这是两本最耐读的书。[怜花按:说到汉语译文,或者说到最好的汉语,应该是梁阿发等译的《圣经》,容当后文分解。] 当年读到王小波的这篇短序时,除了激动,我还隐隐觉得不安,仿佛那里边有一种临别遗言的感觉。几年后,王小波真的英年早逝,令人伤痛。我想起我常常爱说的一句话;才华与命运都是伤人的。 此外,王小波写过不少的随笔,也都是一流的水准,风格上是蒙田和罗素的路数,对于使国人的思维“回到常识”,有过很大的影响。不过,三七在这方面要更高明一些,所以就不多说了。 |
作为一个写字的,我对写字人一直抱有同情,若非功利,一个写字人写字一定有人性的发明发见。“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上个世纪40年代,诗人穆旦出版了诗集时,小说家汪曾祺就提醒评论家唐湜认真读读,“诗人是寂寞的,千古如斯!”汪的这个态度我一直很欣赏。 但显然,在都市生活里,寂寞者不仅诗人,而且有寂寞更甚于诗人者。我不懂艺术,却知道今天“饥饿的艺术家”较之往昔更为穷窘。诗人俞小和有一次跑来跟我聊起音乐圈的某位朋友,十几年前曾领风气之先,各种样的生活都经历过,如今却只能靠朋友们周济度日,但他从未丧气,仍那样孤傲,青白眼于世。对乐界朋友,他有着奥卡姆剃刀般的洞见,如说崔健,那个有政治shit的家伙;对听众,他也极为蔑视,他厌倦这些不着调的乐之时者,他们不配听他的歌唱,因此,要他演唱,得来点佐料、刺激物,如痛饮酒,在如醉如幻中,他放开歌喉。那是天籁,是长歌,是人情,是高格。一首极平常的歌,80年代的小调,经他的心口,“震了。”诗人、批评家、年轻的俞小和这样描述。 我们几个人听俞小和讲述这个音乐人的人生行状,只有叹服,唏嘘。俞小和说,这位朋友已经不能喝酒了,也无钱买麻醉了,他喝酒喝得胃出血了。但他的气仍在,他并不后悔,也毫不眼羡那些富贵起来的朋友。他的名言之一就是,别人玩音乐,玩钱,我玩命。我们完全相信俞小和的描述,这样的人就在我们中间。“我在你们中间行走,你们看不见我,你们背叛了我。”这是我十多年前的句子。我想起《美的历险》中的句子,英国大艺术史家冈特如此描述19世纪的唯美主义艺术家们:“他们怀着对世界爱的憎恨,走遍每一个声名狼藉的地方,并把卑污的生活翻译成诗意的象征。”我喜欢这句子,我熟悉那些声名狼藉的地方和人物。这种生活就是独特的“这一个”的生活,是民众的生活,只是我们少有把这其中的中国生活翻译表现出来。我知道那些孤苦寂寞的艺术家们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都劝俞小和能写点儿什么。这并不是出于流布的愿望,而是对生命情境三致其意的态度。何况今天的中国人最需要学会对这种生存异端的包容态度,中国人也极需要学会提高自己对这种异端的欣赏能力。每一个人都有过生命燃烧的时期,都体验过那种纯粹的生命美的境界,但很少有人到中年后还燃烧得这么健旺,而且一辈子都在燃烧之中。这种玩命者一直在挑战并质疑人们生存的境界和趣味。 能像这样生活的人太少了。写字人写久了,会玩字的,很少有人一直把命搭上去。当然,这样的人还是有的,比如路遥,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他也为写字写得吐血。摄影家李晓斌也是如此。我在给李的摄影作品的序文最后说:“这不是我们寻常人所能付出的代价,也不是我们担当的使命,我们的大多数还是得在平实的大地上维持生活的常态并世代延续。归根到底,对大多数而言,这需要先知般的勇气,仁人志士般的心智;一个共同体里的优秀人物之有使命,之能有生活典范,也在于此。因此,我们需要明确的是,在生活和民族的历史里,我们不可对浮在表面的戏子般的社会现象和精英人物过于恋念(对于戏子更是如此),它们往往不是存在的真实,无助于对生活的认知;而对于那些未知的东西,对于那些我们身边默默生活而自治自恰的人,我们不可过于冷傲,对于那些热爱生活却也搅动了我们平安秩序的特立独行之士,我们非但不能漠视,反而要充满敬意,并心存感激,因为他们代替了我们去打量生活,去探示真相和人生的诸种可能,并为此付出了‘精神健全’的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尽管我们并不懂得他们,他们的德行为你难以望其项背,他们的智慧也为你望尘莫及,不是你可以妄自猜度和动辄加以揶揄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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