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之友网

标题: 书生本色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1-1-31 10:37
标题: 书生本色
书生本色
时间:2002年12月15日 作者:刘浦江(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来源:中华读书报



1999年7月中旬的某一天,我给周一良先生送去我刚出版的一部论文集,闲谈中,周先生问我可否为他整理一部回忆录,我当即应承下来。次年4月初稿草成,后来周先生又请几位研究生陆续作了若干增补。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先生走得如此匆遽,此书竟成了他的遗著。  

从书名《钻石婚杂忆》(周先生与夫人邓懿结于1938年,到1998年整60年)就可看出,这部回忆录是以作者的家庭生活为主线的。我当初曾冒昧地向先生建议,不妨写写建国后史学界的一些情况。在很长一个时期里,周先生一直置身于中国史学界的核心圈内,他的所见所闻可以为将来撰写20世纪史学史留下许多宝贵史料。但先生没有采纳我的这个提议。我明白他的苦衷。当时他的另一部自传《毕竟是书生》正遭到某些人的责难,一次谈及此事,先生淡淡地说,他对这种批评“一笑置之”。我不知道先生是否真的对这件事情释然于心。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情形下再去涉及一些敏感的问题,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文革后这20多年,周先生心头始终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在文革中的那段经历,一直为“清议”所不容,《毕竟是书生》所遭致的物议就是其余波。在某些人看来,这部自传理应是一部忏悔录,于是就有了那样的苛责。但奇怪的是,他们高悬的道德准绳似乎只是针对知识分子的,你看那些呼风唤雨的政治家,何曾受到过“清议”的道德拷问?前几年我在《读书》杂志上写的一篇纪念邓广铭先生的文章中说:“从文革中过来的知识分子,大都有点这样那样的尴尬。事过境迁之后,人们对他们有一种不近情理近乎苛刻的道德要求。……我总觉得,过去的那一切,不应该由知识分子来承担责任,该忏悔的首先不是知识分子,应该诅咒的,是那种逼良为娼的政治环境。中国人有一种奇怪的逻辑,明明是政治家的问题,却要把账算到知识分子头上,政治家总是对的,知识分子总是错的。”我想说的是,做一个道德裁判并不难,难的是有一个不会伸缩的道德尺度。  

如果要研究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周一良先生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个案。像他那样出身于大资产阶级家庭,又长期沐浴欧风美雨的知识分子,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彻底的灵魂洗澡,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就这一点说,可以视为共产党改造旧知识分子的一个成功范例。根据我对周先生的了解,他是属于那种特别“乖”的知识分子,这种温顺的性格大概与他的家庭教养、与他在那样一个大家族中的长子地位很有关系。但必须说明的是,这种“乖”与我们在这几十年政治风雨中看惯了的见风使舵完全是两码事儿。如何评价周先生后半生的所作所为,尽可以见仁见智,但我们决不应该怀疑他的每一步选择都是出自真诚,——说到底还是书生本色。这大概是接受过欧美教育的那一代知识分子固有的优点,比起后来长在红旗下的几代知识分子,他们那一代人的群体人格更值得尊敬。  

1980年魏建功先生去世,追悼会上有一幅王西征先生的挽联,其中有云:“五十年风云变幻,老友毕竟是书生。”参加追悼会的周先生见了这幅挽联深有感触,当时他就对身旁的田余庆先生说,“毕竟是书生”五字不仅仅适用于魏老。后来周先生请人治一印,即以此五字为文。及至他的第一部回忆录写成,也题名为《毕竟是书生》,谓此五字“实际上可用以概括我的一生”。不妨说,这是一个从旧时代过来的知识分子,在历经数十年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之后,最终的大彻大悟。  

我注意到,谴责周先生政治气节的人都是史学界以外的学者,说实话,他们对周先生实在缺乏了解。周先生为人处世一贯秉持忠恕之道。2000年7月,在他用左手题写的一幅扇面上,对自己的处世原则作了如下诠释:“论语说,孔子之道忠恕而已。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在性善论原则之下,凡事尽其在我,求得心之所安。……我作人依忠恕之道,处事尚辩证唯物。”(见《钻石婚杂忆》卷首插页)这种性格是由他的出身和家教所决定的。周先生的博大宽厚,在中国史学界有口皆碑。遗憾的是,他一生以忠恕之道待人,而别人却未必肯以忠恕之道待他。当初他因《毕竟是书生》一书而遭人责难时,曾有朋友劝我写点什么文字,我没有回应。而今周先生已成古人,不能开口为自己声辩了,我自然不应再保持沉默。愿天国中的他不再受到尘世的惊扰。




欢迎光临 教师之友网 (http://jszywz.com/) Powered by Discuz! X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