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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的花树(外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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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8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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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的花树(外二章)
隔岸的花树(外二章)
朱以撒
我在那个小山村客居了许多年,之所以说客居,是因为我内心从无长居的念头,肉体在山野,而心却在城市里。村子面临一条河,河水墨绿,流动纡徐,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深度。对岸是高大茂密的树木和纠结无端的葛藤,鸟兽出没,夜深时总是有怪叫袭来,使已经弱小的村气细若游丝。四五月的时候,几株花树相继怒放,香气隔岸飘来。黄昏时水气升腾,迷离成罩,这个时候,正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只能看到花树轮廓和一树的雪白,在水气中恍恍惚惚。太远的物象,看起来就有些怪异,让人等待和冥想。我至今不会水,撑船的技术又差,也就无从过去探魅。其实,村子里的人也都没有去过,早些年没有来由地几个孩童溺于此,也就断了过岸的欲望。只有一个独居的哑巴,会撑着竹筏到河对岸,有时就捕了几条棱角突出形态诡异的鱼,价格低到白送,却也不是太受欢迎。
视觉被那几株茂盛的花树遮挡,以至于见不到深处。当我对小山村的人事都了如指掌时,对于隔岸,依旧浑然无知。
乡村生活还是有回味处的,最明确的宗旨就是以温饱为中心,至于谁在台上谁又下台,并无关心。日子朝着实在处延伸,也就从无务虚、空谈。像我这样闲下来琢磨河对岸的花树缘何开了又谢,在农民兄弟看来,真是哪一条筋不曾搭好。
算起来,已是我到农村落户的第四十个年头了。有位女知青来找我,谈到当年为借两块钱买米,跑了十里山路到我这边来。我记起当时在寒风中长谈,揣测重新做一个城市人的归期。由于这个话题的虚幻,我们有了交谈的兴致,此时两个人也只有十七、八岁。
往往是那些不可及的方面,说起来没完没了。
有几批同龄人,选择今年最适宜的时光,也就是四月或者五月,又回到当年的山村去,一些过去未知的人事,此行再访一定能获得答案。我对那个地方已毫无念想,偶然会掠过的只是那隔岸的花树还是无人侵扰地开开谢谢吗?
我在远离老家几百里的城市工作,有一个时间点是我必须返回的。这个时间点有时向前挪一两天,或者退后一两天,这就是清明。以前的清明只是民俗上的一个节气,现在政府把它当作一个节日了。我看重清明由来已久,与政府把它划规于休假日一点关系都没有。在这个时候,我在回家路上紧赶慢赶,感受清朗和和畅。《岁时百问》称:“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的确,此时明净又略带凄美,杜鹃花落得一地都是,天气也比杜牧那个时代升温不少,不总是清明时节雨纷纷了。艳阳高悬,清风徐来,我已经穿起了短袖,渐渐改变了我对清明幽怨清寒的印象。
我在清明回到老家,只是做一件事,祭扫先辈之墓。父母亲都已老迈难以远行,扫墓也就成为我们兄妹必须履行的义务。年复一年,买了鲜花,带上油漆、刷子、毛笔,沿着已经熟识的路径。这几方由我书写的墓碑上的字迹,风雨侵蚀下已有几分苍老,旧日的红色油漆被晒地发白,此时需要以铁刷刷去,净化之后描上新漆。也就是每年清明,我和已故的亲人距离如此之近,卧于地下的和蹲于墓前的,只是隔着一层土。我们都是描摹的好手,悬空执笔,濡上粘稠的红漆,细微精到。在完成之后细读,犹如一件崭新的作品。过程的完善缘自心境,不似毗邻的扫墓人,匆匆而来匆匆而走,由于缺乏耐心的功夫,红漆上石,不是淅淅沥沥滴下,就是漫出了刻痕变了形态。是什么使人如此不能安和呢,是忙着去做一单生意,还是官场上的重要应酬?总之,是流连一会儿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里安息着我的太婆、外公、外婆和二姨。我们都是由二姨带大的,此时想起往事的片段,还是心泛涟漪。她得过小儿麻痹症,腿脚留下残疾,行走不顺,却带大我们三男一女四个顽童,可见辛苦。她去世的时候,我还是遥远的一家化肥厂的临时工,汽车换火车,火车又换汽车,回到家中已经难以见面了。当时她一直为我无望的命运担心,想不到四年后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超出我们的想象。现在二姨已是隔岸的一名成员了,如果她是天河上的一颗星,那么是哪一颗呢。我只能想象她是平和快乐的,生前她一直在读一本砖头厚的书,封面是两个大大的繁体字,直到我认字之后,才认出是《圣经》二字。她的快乐根源就来自于此。这本读不完的书使她迷恋不已,能够背诵一些章节,也能够随时沟通。物质生活匮乏之至,而精神上的快乐却每日都有。每一次清明,我更多地回想起这些,阳光的照射使我身体躁动起来,好像远处有声响传了过来。
我收拾好,不急于回家,沿山径往上走,那些世俗人家墓前香炷袅袅烛光摇曳,纸钱的灰烬被风撕成碎片,漫天飞舞。这显然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上的生灵了,他们的后人以为不如此作为,先人在那边一定不免饥寒,这正与二姨展示给我的天国印象相反,以至于她永生地安详、知足、毫无牵挂。想一想人之生、人之死真是一件麻烦的事,尤其是死,让许多活人停下手头的工作,折腾数天。尤其是一些大官僚之死,整个过程就是一场大铺陈,说到底就是表现给活人看。十年前我就不去殡仪馆了,对于气场的感受那么敏感,使我回来之后几乎要生一场病,或者闷闷不乐好几天。我和人谈死亡时就认为,即死即烧,不搞任何形式是最好的。往往人生潦潦草草地过完了,终结却要来一个庄重的葬礼,说荒唐也不为过。以后的生活速度也将使人们失去对死者在形式上的耐心,对已经走到彼岸的人的送行,简单,再简单些,应该像英国教会在殡葬仪式上所用的语言:“来自泥土又归于泥土,来自灰尘又归于灰尘,来自粉末又归于粉末”,既然如此自然而然,也就毋须如此多的工序。
暮色渐渐从树荫下弥漫起来,暮色一起,就有几分清肃了。我看到一群又一群的飞鸟,拍翅向远方而去,一直到我看不着的地方。它们翅膀张开的时候,我头顶有些昏暗,从叫声中可以分辨出出自哪些品类。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果树下度过的,四季如此漫长,往来不歇,我的母亲、二姨对于鸟语也就略得通晓,有时会告诉我:“鸟在祈雨了,天太旱了”,或者告诉我:“鸟说了,要下雨了”。她们最反对我挟着弹弓在树底下张望,常常把我叫回,没收我的武器。我一直弄不清楚它们飞向何方,夜宿何处。在欣赏了《迁徙的鸟》这部描写翅膀的片子后,我的疑问更大了,无数的鸟群被跟踪着,脖颈向前,背负青天,行进在高过尘壤的空间。但是摄制组最终还是不能告诉我——它们到哪里去?人是退化了翅膀的鸟,贴地而行,找一个人是相对容易的,找一只鸟却难上加难。我少年时在一只白头翁脚上作了一个记号,很显眼,可是至今不曾再见。我揣测鸟倚仗翅羽所奔赴的已经不是地理学上的概念了,它们如此执着地穿梭于洲际之间,一定有一条精神的航线,人所未知。
我对洁净轻盈的飞禽的喜爱,远过在丛林草窠中窜动的走兽。
我从山上回到家里,对面邻居的建筑工人已收拾工具准备晚餐。建房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很奇怪的是她的建筑设计缺少常理,不见厅堂,全是一间紧挨一间的卧室,采光昏暗,风路不通,自然也难以言说审美。这名女子曾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为仙界人间的使者,闻讯而来的人不少,皆为叩寻过往和未来。老房子终日香火深沉,色调黯淡。天上地下奔走久了,人就有些恍惚,一脸疲惫和憔悴,她已停不下来了。我对香火味素来抵御,又没有理由言说。如果以两家的精神路径作个对比,的确有许多差异。我家是不相信占卜扶乩求卦的,更是不问将来。外在的姿态动作很少,磕头膜拜、上香求签,都为我所陌生。我们家总是清清爽爽,甚至本着清平质朴,连春节到来时,也从不张贴春联,一切趋于自然、简约。恰恰是我们不喜爱不追问的,成了对面人家的热衷。已经有些神情迟钝的母亲,和当年的二姨何等相似,心平如水,对未来的那个走向,充满信心。
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整个四月,岳父与病榻为伴。他对于窗外的金色阳光,只能略略地转头去看,他的手上脚上都扎着针,针的尽头是几袋白色的液体。病情如风,时左时右,使希望处于摇摆。人的身体如在曲折的山路上行,回环往复,却没有向前多少。医院进出得多了,慢慢就习惯了药水味和腐臭气。有的重症病房的床位空了,不是康复出院了,就是陈于太平间。医院不是万能的,医术总是有限的 ,它只是此岸与彼岸间的一道缓冲地带,也许就随着此岸的回溯之水归来,或者被彼岸急剧的漩涡带走。不过,我更想说的是岳母,药物治疗之余,她祈望有一双巨手能够转危为安,往往是探视结束,她一步三回头,又攥过岳父的手,共同祈祷。回到家中,岳母照例要坐在厚重发亮的钢琴前,打开琴盖,弹几首赞美诗。她边弹边唱,此时心气安妥,希望猛然大了起来。在药性的作用下,肉体有了及时的滋养,而像读经、祈祷,则对于精神的振作,是一道坚韧的支撑。看不见的永远是来自深处和远处的力量,它们深刻地体现在我们难以抵达的区域,每一次祈祷都是一次虔诚的追求,祈祷者明知声音微弱,却坚信已经被倾听了。
有不少人见到我的名字,都来问起源。大凡疑问者,我就知道他的精神走向了。我还是请他们去翻翻《旧约》,以免我回答时挂一漏万。这个名字当然不是根植于今世的,与往后有关。并不很有文化的外公从一辈子阅读的那本书中找到了这个符号,肯定会有外公本人的一些心事——每个取名者在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中最后确定下来,不会只停留在读音的刚柔和笔画的疏密上吧。老人不在了,不知道我的表现是否符合他的原意,或者已经远远地偏离了他心目中的方向。现在我能判断的,就是心事趋于实在了,符合过日子的基本要求,几乎是踩着时间表作息,上课时上课,下课时回家,对身边的事情无甚兴致,如果不是我太太每晚要看《新闻联播》,我早就转到另一个频道,去欣赏陈数主演的《倾城之恋》了,有人骂张爱玲,我看没什么用。而陈数——她以前是叫“陈澍”的,我更喜欢这个潮湿的名字。她的容颜气质,更是可以迷倒一片。实在也使我的梦境范围很狭窄,不再是瑰丽万端缥缈幻化。这当然很危险。每次遇到母亲,坐下来说话,都是她发问,譬如:读了那么多书,《圣经》是不是每天都在读啊?这本巨著曾在过去的日子里细读过,它是通向未来之津梁,惭愧的是很有些时日与它疏远了,是什么拉开了我与它的距离呢?
又是人间四月天了,我所见到的花木都已开始了绽放的程序。那些生殖力旺盛的强者,开放起来没有节制,也没有一个尽头。四月让所有的生命都在向前延伸,许多生长的声音,那么生动地从自己的身体内部发散开去,让我听清。
这使我想顺带说说一株乡居庭院里的槐树。我去的时候它正在扬花,花色淡黄,阳光穿过,一树柔和。我们就在树下品尝新鲜的山野珍馐,朋友告知此树是祖父的祖辈种下的,也没有特别照料,就这么长了起来,直到巨大饱满。年头久了,许多信息渗入其中,至少他还能记得起祖父告诉他的一些疑真疑幻的情节。那一辈人最终没有留下什么,就是这株槐树,钩沉起一些旧日的琐屑。树名之槐,也就是怀故人,怀远风,有二三黄叶落下,正好在饭桌上停住,朋友没有动它,只是说,老人来聚餐了。对植树有着如他嗜酒那般的狂热,可他还是说,老槐树连风掠过发出的声响都不一样,声响中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大凡有情绪投入了,视觉听觉上都会有些古怪。独立不倚的树也是我心仪之物,当风有声,浓荫匝地,鸟雀汇集,黄绿随时。朋友有些伤感,说有消息传来,一条高速路要穿过村子,人是可以搬迁的,这么大的树毕竟难移,没有谁能让一条路避开一株树,只能哀叹它长得不是地方了。
南方多水华滋,称得上树的天堂,这使我从小就有几次植树的经历可以对人言说。班主任照例要在植树前开讲一通大意雷同的话,她会说用绿意美化家园,树就是人,人就是树。同学们,让小树与你们一道成长吧。那一年我挑了一株最大的羊蹄甲,比别人更费劲地挖了一个大坑,才把它安顿好。它的叶子像粉蝶张开的翅羽,风一动,像无数粉蝶翩跹。小学毕业前,我在放学时会拐过去探望一下,它长势突兀,恰似我孤傲的心气。不料几年过去,我从外地穷困潦倒回来,这一溜的花木全都不知去向,在变成坚硬的石板路上疾行,前边是一个娱乐场所。对城市全然没有系统规划的掌权者,永远是树的克星,许多的树不知所措,许多的树被切割着瓦解着,不知所往。人的许多未了希望乐于交由某一株树,给它扎上红布条,披上黄金袍,初一十五地祭供,敬神明一般,真要挑明了说,近于人迹,最不可靠。
也许到了深秋,我还要搬一次家,临江而居。当初,我是先见到这株榕树的,由于土地肥沃水气滋润,生得浑厚饱满,密实笃重,品相特别动人。如果没有人为的意外,它是一株未来之树。
在民俗的逻辑中,未知国度里每一个人都有一株花树作为象征,这株隔岸的花树是不是长得健康旺盛,是不是有花、有实,是不是有虫害侵扰蛀蚀,很多人想知道,却只有极少数人才有看清的异禀。
我素来缺少刨根问底的习性,听任疑团越积越多成为枯朽。未来不可期,毋须期。在我看来,像那些花树,开时开,谢时谢,人前如此,人后如此。
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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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8 16:02
秋日的灯盏
朱以撒
秋天来了,山野闪动着风吹过的暗影。叶片开始有秩序地脱离枝条,原先紧挨在一起的两片树叶,一片先下来了,另一片落下来的时候,再也见不到它旧日的邻居。交接的日子来临,一些矮小的灌木丛里,浆果外表抹上了一层紫黑,一只翠绿的螳螂举着带锯的刀,轻轻划了一下,浆水霎时奔涌而出,紫透了枝下的土皮。
稻子已经进仓,秋风下瑟瑟摇曳的是从农夫指缝里漏下的一枝金黄。农夫已经走远,不会回头,注定这一穗金黄要坚持到秋日的最后。被人遗漏、忘却,不能和亿万弟兄一道进入温暖的谷仓,此时它的美超过一切。在我看来,缘于遗忘而独立存在,虚构出岑寂田野的动人一幕。浆果、稻穗这样兀立风寒中的灯盏,秋日的过去就是它们生命的过去,许多美艳走到这里,自然变得素洁起来,像戏台上的名角戏装卸下,铅华洗去,走在街市上,纯乎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一个人不能在戏台上呆得太久,生活被理想化了,虚饰的成分让人忘了本质的部分,想不起戏台是临时搭起的,谢幕之后就要瓦解。
暗夜里,车驶过同样岑寂的山村,简陋的土墙开设的小窗口透出昏黄的光,一家人聚在严实的屋内,守着炉火,内心踏实起来,谷仓是照耀一家人美好心情的不灭灯盏,隔着芳香的木板,里边躺着一家人的生存希望———从春日开始萌发,夏阳曝晒,现在终于落实下来。当时是那么漫长,好像一盏秦时的灯,要擎到汉时才被真实地点亮,中间这么多的交替、衔接、奔跑———的确,我看过那些最终不能点亮灯盏的农耕人家,秋日远去,寒冬到来,是那么黯然神伤地蹲着,敲打着春日吃进泥层中的犁耙,要问个究竟。丰稔的人家如实地享受着秋日的馈赠,闲聊时记起春夏那些有趣的细枝末节,唇齿开合中带着舒适的滋润。看来,只有希望不落虚空,眉宇间才笑得起来。
一本书在经过春风、夏雨的重叠,终于在深秋的最后几日结束了文字的蔓延。这个文人松了一口气,好几次他像一个持灯者,火舌飘忽不定,他的心时浮时沉,晴明阴晦在瘦削的脸庞上隐现。夜半推开窗门,所有家庭的灯盏都熄灭了,自己却还在夜色里跋涉———这大半年的灯火费得太多了,白日瞳孔里也跃动着两团火焰。在乡村写作,笔下的蔬笋气明显与上一个章节慢了一个节奏。这个脱节需要修复,不是顺着时光飞驰,而是逆向而走。似乎都有这样的感觉,在乡村里完成的这一部分,像是夕阳余晖下归栏的牲口,脚步细碎,神色安然,被深浓起来的薄纱笼罩。也应该有一个相近的阅读环境———村头老樟树下,寂静萧然的风雨亭里,简约朴素的廊桥上。选择环境阅读是一种智慧,删去书写者身上的种种附加,也放弃了自己种种目的性,此时,书页打开,字句联袂而起,人融了进去。有几次我读到一些残本,残本毁弃了创作者的背景材料,如在异地骤遇了陌生人,没有既往的历史记录,没有阴影和光圈,使阅读时每一字句都像秋风里吹过的干果,水分滤去,肉质干脆。秋风残照下的人、文要比湿润阳春时可靠,它的冷峻是此前未有的情节,浓缩着艳丽的汁水,到了这个节气的文人笔下,我们说韵味,其中一部分就是由朴实无华来承担的。
渐渐形成一个晚秋爱好者。从枝头泛黄到飘落,抵达地面时已呈现着冬日的节奏。尚在砚边的余墨被风吹干,兑点水,作一幅草草小品,荒率、清寒,透视着笔底漫不经心的挥洒状态,万木萧疏,百草枯黄,一个在秋风中穿行的漫游者,心事清癯。一些被春日枝繁叶茂遮蔽的疤痕,一些少年时代持抱不放的爱恋,不是展现了,就是放弃了。季节使人、物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幻想的春日和无比实在的秋日,夜里,曾经是润泽的盛宴,现在已是金戈铁马的秋声———有理由说,春日秋日的笔下文辞一定是不同色泽的,尽管出自一人之手。我仍然记得秋日里修订春日写下的一叠文稿,落笔如刀斧,删尽繁枝缛叶———这就是文字的命运,像许多果实那样,春夏的花枝招展,只有到了秋日,是否存在才能确认。
有一些灯盏没能亮到秋日,与生俱来的命数,使它们止步于初秋。刘安说,不与夏虫语寒,不与曲人语道,因为生命中缺乏言说的条件,回放曾经在春日里生机无限的花朵,不禁追问起空间的历程,究竟隐伏着多少玄机:在时光携带着无数浮沉不定的生物匆匆行进时,伤逝之美也在同时上演———使一个走到秋日下的人,那些郁积着浓艳和空洞的春愁,此时一笔勾销。
低 语
朱以撒
我必须穿过几条小巷才能到达老家的门口,拐一个弯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很熟悉的场景:两个老妇人倚在门边,头挨得很近,正在交谈。她们注视着过往行人,调整着本来就很低的音量,以至低到只限定在二人的耳听范围内。一方口中的气息笼罩着对方的脸,如果是冬日,随着密谈的节奏,两张脸之间不时升起一片薄薄的雾。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的印象就是这么一种言说方式——悄悄地、窃窃地,有一种神秘在言说的背后。眼睛滴溜溜转着,一有人靠近,话语戛然而止。
少年时的好奇,好几次想逼近言谈的内容,却都徒劳。
肯定是当时的生活状态使人如此。一种语言不是推到广大空间为人所知,而是有意控制在两人之间——对话的数量降低到最小值,也许就潜藏着戒备和保全的警觉。
如果轻轻地言说也能传达出内在的意绪,那么,这个世界永在寥廓和清静之中。
敛约、平和、徐徐溜出唇齿的话语,在耳际轻拂时,内心已开始温暖。同样的表明一种含意,如微风一般轻柔,听到了,甚至更为明晰。柔情似水,其中就包含了语言的柔软性,还有表达时运用恰当的速度。对于强音的普遍使用,肯定是代表某一种权力,企图压倒倾听的对方。噪音,有一部分就是这类话语的沉渣——那么多人在街市上冲着手机叫嚷,这一段路程就都充满了声浪,人像声浪中的泳者,污浊没过头顶,看不到宁静的岸。
一个人一般不会有太多的秘密,也不会有太多的人际关系,以前的人生在这方面趋于简单。找不到适合倾诉的人时,就一个人呆在田野上,直到黄昏才悄然返回——我自己就曾如此,只有面对旷野,才使自己轻快一些。旷野这个巨大的消化器,消化了由胸中迸发出来的郁闷。而平日,语言被收藏着,如同储蓄罐中的硬币,不轻易掏一枚出来消费。一个乡村的孩童在前边引路,一路无语,只是在客人询问时答上一句。谈不上热情也不显出怯意,这种朴实得到了外乡人的好感。想想自己城市里的孩童,经常派出去充当迎接客人的小天使,伶牙俐齿地说着套话,好像在戏台上表演一样,却把自己很可珍贵的童趣、稚气,蜕皮般地蜕掉了。一个人在她的孩童时期,看多了矫揉造作的表演和放纵张扬的渲染,不知不觉就收不住了。像家中有耳聋的老人,全家大小的声调都要拔高许多,到了单位也是如此,把人吓了一大跳。
趴在蓬松柔和的草坪上,有窸窸窣窣声传来,土地舒展着气孔,花瓣轻轻绽开,枯枝清脆落地。经过一片主人迟迟不来收拾的豆荚地,已经失去了等待耐性的枝条,借助秋阳的余威,在豆壳打开的同时,豆粒弹射到周围的土壤里。没有哪种拟声可以发出这种生命跃动的轻吟,在轻吟中划出一道优美降落的弧线。如果没有到城市来,还可以如《诗经》中的人们,听到“五月斯螽动股”或者“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节气预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运气好的时候,在古城老宅里走,有隔岸的箫声幽咽,像一条丝线在夜风中起落。正是听不真切,许多带着灵性的传达以虚幻、玄妙注入在微弱的浮动中。更多的时候,我们感到这个生存的自然环境仍然可爱,就是这些低吟浅唱给予的——在人的声调越来越高昂的进化中,那些藏身于瓦砾石缝、田畴篱角的小生物,它们随着季节到来又一次的啁啾、呢喃,依旧是委曲婉转,人坐在石阶上听着,一时不愿起身。
接下来就是碰巧读到几帧弘一的墨迹,从落款处分析,离他圆寂时日已经不远了。几根萧疏的线条带着对于彼岸的眺望,静静地延伸,随心而信手。精神生活发生如此大变故的人的遗留物,我只是十分惊奇,自知进入它的内部毫无希望。从红尘喧嚣中毅然脱身来守候晨钟暮鼓,从李叔同墨痕的尖峭到弘一的清寒枯瘦,调子越来越低,声气越来越平,甚至就是旁人听不清的自言自语了。寂静的修行之路耗尽了朝觐者的体力,此时,笔墨里已经脱离了我们常规的体验。所以,我坦然地说看不懂或者不好看。晚景中的人生大多是在低语中度过的,自说自笑,自问自答,使人以为他正与另一个世界交流,属于现实中的虚幻部分。因此,见到有人临写弘一晚年的墨迹,我就有一种绝望感——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可以欣赏、赞美甚至怀疑它的构成是借助了超然的力量,可就是万万不能效仿——我一直固执地坚守着这种念头。
一个时期过去了,悄悄地带走了低低的语调,还有低低的笔调。
烟水
又是一年春深,莺声和花瓣同时显出了苍老。雨落了下来,缠绵无声,濡湿了石板路,还有黛瓦和粉墙的对比度。这个我记忆中永远的小镇,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城市,和别的江南小镇一样的大同小异。如果在中心地段行走,空间里就非常明显地缺乏特色,是城市里共有的脂粉和服饰情调。只有在老街巷,从头到尾,漂浮着臭豆腐、茴香豆、霉干菜的气味,还有略带中药滋味的酒香。它们混合在语丝里,斜风吹着,濡染着游人衣袖。
推开窗户,看六朝时的潮气敷衍开来,便想坐下,摊开有着回龙纹的信笺,用朋友新赠的“金不换”,枕腕写几封信。写信的确可以传世,就像王羲之,人们可以怀疑《兰亭序》为伪作,但是却不会怀疑这些随意自如的简札,它们是支撑了千古流芳的几片纸。
竖式的信笺像一条条潺缓向下的流水,托住了淡淡的愁烦和感伤。江南的格调就是如此,太软、太绵,六朝时的情怀如果没有南方滋润的水,也许要更坚硬和粗砺。现在,我们在纸本上只看到妩媚和金粉了。其实,我还是很赞赏晋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除了在戏台上见到这样的扮相,现实中已难得亲睹。对于自己不能亲历的时代,不能与这样的一些人有过交往,怅然若失是常有的事——经常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情调,对自己所处的时段不以为然,却会喜爱秦或者汉,六朝更不可免。在虚拟中得到快意,甚至在家中就以古意的服饰,包裹住躯体和心灵。现在比较可靠的只剩下静静地坐下来,展纸、濡墨。这些婉曲的晕化之痕在这个春日的潮润中,有一种璎珞相接的活跃。按老式的折法三叠,轻轻推入一个同样竖式的信封里,一抹糨糊瞬间密封起来。可以想到,在以后一路逶迤的邮路里,墨香在这个扁平的空间里氤氲舒展,待它放在朋友的掌中,用机灵的剪刀启开一条小缝时,这一缕带着江南水分子的墨香,会是如此地迫不及待涌出,香破了北方书生的书房。
乌篷船是诗意和世俗完好结合的一种形式。在涟漪晃动的流淌中,诗一样的柔和,却不是承载巧匠描绘的画舫。像浓墨在纸面重重地扫过一笔,一艘乌篷船就悄然无声地泊在那里,河面有些黯淡起来。最廉价的煤粉和着粘腻的桐油,刷成乌黑的颜色,朝着灿烂的天幕。朴素,还有些粗糙,生活底色就是让人实在和坦然,粉碎那些玄虚和空洞,就像见到一个脸面上透出憨厚的人,一般不会起戒备。船工是乌篷船的一个局部,他蹲在岸边抽烟,船身正直直对着他缩起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同样写实的是船工头顶上的毡帽,黑色,像是局部对于整体的和谐呼应。如果换成另一种色调,令人疑心水乡的审美眼力。每一个跳上乌篷船的人,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船身,这么轻薄和简淡的组成,恰恰能让内河的水流托起。黑暗外表下的内部,说起来是毫无隐秘可言的——在它敞开顶篷的时候,它的内部都在游人眼界里。哪一个游人都比乌篷船华丽,却不避简陋地坐着,看着两边的粉墙缓缓移动。夕阳下来,有鸟群掠过河面,船工把船泊在那株茂盛的黄桷树下,天暗了下来,船身成了一道弧形的影子。
和水终日相激相顺的乌篷船,就是人去船空,依然泊在浅浅的湾边。它的底部永远潮湿,不避水的亲抚。我见过几条底部朝天的乌篷船,它们离开了水,成了旱地上拱桥的模样。一定是哪一个部位,不再复核水的要求,才会这般静默。透过几道干渴的船底,前面是湿润土地上的大片油菜花。乌篷船、油菜花、新旧、明晦相替,像深藏于魔法盒中的机关,稍稍触动,整个色调调了个儿。这种新变如我乘着卧铺车的那个夜晚,对铺是一个不断咳嗽的老人,身材干枯白发稀疏,尤其是深陷的双目,光芒迟钝。一夜过去,我惊异对铺已是明眸皓齿的少妇,正在用一把精致的牛角梳,梳理着飞瀑般的乌发,她见我惊愕的神情,嫣然一笑。乌篷船和油菜花就是这样的喜剧效果,水乡的平静在花的怒放中打破了——金粉楼台,一个清贫书生固然有很离奇的想象,但这样想让自己更贴近六朝的金粉生存,像船工头顶那顶黑毡帽的色泽的土地,居然会萌生出这样耀眼的光亮。过去,这里不是这样,芳草萋萋,绿树浓荫,白鹭翩跹——六朝诗文中大都是这一类清雅的笔调,至今还依稀地导引着已经模糊的那些走向。一方如此质朴的土壤会长出如此花俏的植物,土壤本身变得不能控制自己了,只有等到像乌篷船那样的夜幕落下,会更符合寻常人家低调的日子。到水乡来不是为了油菜花,它的骤然开放让没有预料的眼神失措,过于艳丽了,不适之处就是过于暴露而少敛约,不像小桥石驳、街楼深巷,宁静中有丝缕的暗香。
空 巢
朱以撒
南方很难看到空巢。
茂密的枝条浓郁的绿色,总是把内部遮盖得严严实实,让人的目光难以穿透绿色进入内部,因此弄不清绿色的内部隐藏着什么秘密。这种遮蔽是没有季节性的,无论是春夏或者秋冬,一概如此。但如果冬日去北方,空巢就很清晰的进入眼帘了。
夏日过了秋日来了,晚秋萧瑟,叶落纷纷,成群的鸟就离巢远行了,它们到温暖的南方,重新筑它们的巢。而留在北方的巢,随着叶片落尽而暴露无遗,北风扫过来,大雪压下来,巢日渐衰败破落,像一堆乱糟糟的垃圾。
空巢是没有什么实用意义的,空巢能让人回味,让人感到淡淡的怅惘。空巢是时光的脚印,时光走得越远,这个脚印就越模糊、残损,到了一定的时候,那些还带着羽毛的枯枝就不断地掉落下来。
有一个日子,我应朋友之约到一个村子里散心。村子很大,人迹却稀疏。现代气派的住宅一座接着一座,可是大多房门紧闭,闻不到鲜活的人气。我感受着它的豪华,也感受着豪华中的枯寂。朋友说不少房子没人住,只是每月请人来打扫打扫罢了。问及这些人哪去了,说是到大洋彼岸淘金去了。这使我想起了空巢。只不过在这里,空巢已经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主人的富有。他们有意设计这一个个空巢,为的是给别人看。他们在这个豪华空巢筑好之后,一阵热闹,又再度远走他乡,回到彼岸那个要寒酸得多的客居住所。他们把异乡当作了故乡,留给老家的是一个华丽的空壳,像蛇蜕一般,闪动着银色的光亮,只是没有生命在内。风吹过,什么响声都有,就是没有生命的吟咏。让我奇怪的是它引起了留守本土的村民的歆羡,似乎村子的形象就是这些空巢,好像自己被生活大大地亏待了。其实他们日子过得也不赖,打打鱼做点小生意,一家子和和美美。但是他们满眼都是别人的空巢,算计着自己何时也能拥有一座空巢,牵引住来往行人的目光。
有一类空巢是我常会在旅行途中顺便走进的。在一些古旧的四合院,一代一代地繁衍,人丁兴旺,曾在某一些日子里达到饱和,一天到晚都充溢着几代人或稚嫩或昂扬或浑厚或深沉的声响。这样的家族给人的感觉就是旺盛,尽管屋瓦上长出衰草,天井的缝罅漫上青苔,外人还是羡慕这种大家族的团圆、集合,有时就爱上门说说话儿,沾点旺气回去。人们乐于与这种人家接近,缘于这类宅院的欢笑、和睦和协调气息,让人觉得这里盛满了寻常人家生活的全部内容。十年、二十年过去,这些宅院明显萧条和空旷了,年轻人都走远了,去追求他们的梦。外边世界要比老宅广大得多,使他们的才情得以无限量地扩张。只有年关将近,他们才像候鸟般返回,使老宅重新焕发生气。只是新春末了,他们又离巢远行,继续新的里程,老宅又一度归于岑寂。越往后,他们返回的次数越少,一次又一次难以聚齐,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而老宅也有不少地方颓了倾了。前尘梦影交迭,旧时月色重来。有的老宅因着这些远行者的声名,贴上了名人故居的标签,引得四面八方的人来参观。但岁月的风雨已把老宅摧残成千疮百孔的空巢,在飘摇中任人指认、品评。有些人记住了,有些人以为和自己无关,看过以后也就淡忘了。时光越往后移,这类空巢越多。人们寄寓的心愿,似乎教化的一部分内容,就由空巢来承担。譬如我们会说,某位名人就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提示人们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
南方是游移的放纵的不安分的,这使得许多人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温馨的巢。他们的巢总在路上,是背上那个移动的壳子。没有固定居所的日子就是漂泊的日子,漂泊的日子更多一分风险和一大串求知数,匆忙仓皇,在急切中穿行。可是有些人恰恰适应这种节奏,这大致可以追溯到古人游历的风尚、杖剑而行四海为家、天当被地当床的浪漫主义情怀。现在年轻的漂泊者正在重温这一壮举。只是日子变得越发实际,其中滋味若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每次冬天我到北方,都要目击空巢,这是北方空间中最能吸引我仰望的目标。空巢在瑟瑟寒风中发抖,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是鸟类中的哪一种,更没人关注它们年复一年的变化,我只是在目击时荡起淡淡的思想上的涟漪。但愿来年春天,里面能传出雏鸟们参差不齐的欢叫。
2007.8.13 15:11 作者:zhanghagua 引用:0 | 收藏 | 评论:0
欣赏的精神自由
分类:朱以撒
欣赏的精神自由
苏东坡在《孙莘老求墨妙亭诗》中有句:“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除了反映每一位书法家的创作有其个性之外,还有一个欣赏者审美趣味的差异。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也不会有全然相同的欣赏。抱朴子说得好:“观听殊好,爱憎难同”。可是,具有独到的审美眼力却是不易的。在许多场合上,欣
赏如此陈陈相因,甚至把前人的欣赏定论移过来,代替自己的赏评。如此,欣赏之前要“去蔽”则不是庸人自扰。
千百年来,一些名作历经欣赏,结论充栋宇而汗牛马,给后人形成定势,无形中成不二法门,影响和约束着不同见解的展开,以至欣赏循旧辙而无新意。其次,名流效应也给人以消极的影响。每每欣赏作品,先关注书者名姓:啊,名流所书,笔下绝对精品。有人就对我说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的书法是最好的,理由是:“如果不是最好为何让他当主席?为何不让你当?”以至于后来,又出现了东方书画家协会、世界书法家协会、国际书画家联谊会这样庞大的团体。按此论,这几个团体主席的书法水平更是高妙无比。这类欣赏观的失误,在于它针对一个人的职务,而忘记了应该针对他的作品——只有面对作品才是可靠的。应当坚决粉碎这种名流观、职务观。当我们欣赏秦简、汉简时,那些寻常巷陌人家、守境戍边兵士、无名百姓留下的作品,营造了一个个美妙的空间,并不逊色于同时期名家的小篆和隶书。对欣赏者而言,寻常心态,有助于欣赏本真的韵致,摒去那些虚幻的、浮夸的表相。
狭隘的欣赏也是需要抵御的。欣赏过程形成的积弊、陋习,使欣赏受到局限,格局狭小,浮薄相扇。譬如地域审美的局限,南朝偏安江南,高谈玄理,品第风流,登山临水,流连诗酒,耳闻丝竹管弦雅乐艳歌,目遇山青水秀鸟语花香,对北朝苍茫刚硬棱角毕露的书风未免不适。而北朝人在朔漠苍凉胡马嘶风中,感受够了劳作艰辛悲笳动月的粗犷浑厚,也认为南朝书风软媚轻滑。欣赏缺乏兼容的胸襟与视野,走入极端,就成了畸形欣赏、难以转捩的不健康欣赏观。如此持这种欣赏观的人同时又拥有评判权柄,则害莫大焉。“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这是古人早已批评过的。
只有作品对欣赏产生作用,而不是名气、职务这些附加的方面。从作品欣赏出发,不同的见解都是正常的。或者说,优秀的书法作品都是多义的,可资不同角度、层面的欣赏。晋人卫铄认为:“多力丰筋者圣”,杜甫则认为:“书贵瘦硬方通神”。萧衍称王羲之书“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阙”,韩愈则认为:“羲之俗书趁姿媚”,都显示了不同的审美见解,也给后人营造了一个思考的空间。而那种把书法欣赏从审美范畴拖曳出来,纳入道德伦理空间,所谓“人品高,书品亦高;人品低,书品亦低”的欣赏,既简单又粗暴,更达不到欣赏真谛。
生存论的本体把审美视为人的精神生存方式之一。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欣赏者自身精神的自由。
在风中长大
朱以撒
年复一年地在讲台上讲授中国书法,不断地变换讲话套路,加入不时出现的新见——这些由我自己感受到的,极力传导给学生的,其中就含有我许多的偏爱。
我和那时节的古人一样,喜爱用风来作喻。风是无形之物,看不见摸不着,不像其他喻体那样坚硬,非得把外壳撬开了,才知道里边裹藏着什么。风的缥缈无着,当然也更适合于感悟、意会。我乐意用无形来指代有形,也就是想让感觉模糊一些、虚幻一些,不胶著于一笔一划。遇上脑袋瓜太实在又执著不化的学生,我就显得无奈了。
我经常运用的是这么一些与风有关的比喻:
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作飞;
王献之书如大鹏抟风,长鲸喷浪;
米南宫书如风樯阵马,快剑斫阵;
诸如此类,很多。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学生离开了教室,回到自己生活的现实圈子,笔迹被实在的日子冲刷得东歪西倒甚至恶俗不堪,不过我想,他们对于我的妙喻,应该记忆犹新。
一个如此热爱以风作喻的人,心的深处肯定潜伏着不尽的风源,被风裹挟着,在风中一点点地长大——我想起孙行者惯用的一个动作,就是把细微的毫毛放在左掌心上,吹一口气,这就是风,霎时,掌中兵将成形、壮大,化为无数。
说风,可以从我小时候居住的环境追溯过来。夸张地说,这个滨海小城,走几步就可以看到逐排推动的雪浪花;而城市的另一面,则是终年绿意披拂的高山。这个小城的古典气味,就在海风和山风的冲兑下回旋,漾来漾去。从童年的眼光看,生活的步调就要比坐落在盆地里的人生要快捷得多——灵活精明,善思妙悟,甚至要比同时代的人更早领略乘风破浪的滋味,到南洋谋生。
一个城市充满风声,它的步子停不下来,它停下来的时候,城市已经没有生机。
当我第一次走出家门,进入街道,这个小城主要街道就是十字交叉,分别延伸到东西南北带着稻花和藕塘气味的田野。小城自有小城的格局,它的巷子尤其多,如细血管一样地扩张到每一个家庭的后门,通过小巷,风吹满每一家庭院。
小城人家安然地度着夏日,每人一把蒲扇,指掌轻轻收住扇把,左右摇动。黄昏到来的时候,妇人必将挥动蒲扇,将麻织帐中嗡嗡营营的蚊群驱散,放下帐子,掖于席下。邻居只隔一层木板,晚间醒来,可以听到隔壁摇动蒲扇的声响,扇了几下,扇子掉落在地,人翻一个身,睡去,七块木板拼就的床缝,发出咯咯声响。一个人夜间翻动的声响都为邻家觉察,这个夜的静谧,走到了一天之中的极致。一个没有任何降温设备的居家生活,从夏日里探到了它的朴素和简单,同时充满了对于气候轮转的乐于接受,还有婉约的调整,调整到稍稍适应即可,用一把充满草香的蒲扇。这与如今终日在写字楼内,空调的制动使整座大楼冷飕飕不同,白领可以在夏日穿着笔挺的西服,却不知,一个人不感受夏日之炎热,是辜负了这个时节固有的赏赐。我很少听到人抱怨五十年代夏日的不是,它与人的需求距离相差不远。一个还没有高楼大厦的小城,在低矮的建筑上同样糅入了匠心,巧妙地引风转化,穿过每一个居室,甚至可以放下蒲扇,眯起双眼品咂一番。
整个夏日,我奔跑于家中的林木菜园中,品尝着园中桃子、木瓜、龙眼、番石榴,还有西红柿、地瓜与花生。这后两类,生吃才见出滋味的独特。而人在西红柿畦中穿行,绿枝绿叶有些软刺,脆弱中易于折断,泛起不可言说的气味,这是我少年时一直困惑、无法描绘的气味,而且我也没见过哪个田园作家写出这种奇异的味道。少年时写不出事,至今更缺乏这种能力了。成年后我再一次触动西红柿时,这些变种的植物,已经不是我少年时期的土壤里的那种枝条,还有气味。自然,果实在颜色绚丽的外表下,硕大远远地超过我栽种的本地品种,托在手上沉甸甸,发出妖冶的光亮。果实的最终目的不是观赏,而是品尝,在入口咬破皮层的时候,汁液溢出,我无比陌生——这些同样冠之以西红柿的果实,已经走到原有滋味的另一端了。孩童捧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品地咬食,我想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告诉他——原有的西红柿比这要美味十倍。就像过去,那一阵风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不再回头,可以套用一句话来表达:没有一个人两次被同一阵风吹拂。
在一个朴素寒俭的家庭,没有电器缘于没有必要,同时也缘于对它的陌生,超过了生活经验的积累。总是在晚饭的时候,借助夕阳的余晖品尝,每一口饭和菜,都充满芳香。一盏忽忽悠悠的煤油灯摆上了桌,火舌温柔、委婉,昏黄暗淡,却可以照见一家老小。在摇曳的火舌下,厨房里是母亲熟练运动着的双手,碗碟正在被涮洗,暗中反射着寒光。没有电灯通明的老宅,简陋中透着温馨,是一种干稻草堆那般的温暖。作业正在紧张地过目、过手,一些题解不出来,想得久了,一直下不了手,后来下手了,也是往歧路上走,心不禁慌了起来。心慌与煤油灯的消耗成正比,渐渐可以看到灯油在瓶子里耗下去的痕迹。后来,我的动作敏捷及性子猴急,我想可以一直追溯到这个煤油灯的少年时代。每一分钱都要靠算计来使用的家庭,遵循的就是快与省的原则——当作业实在做不过来,那么,快上床是最好的方式,待到明天一早,借晨光的熹微,继续攻读,无疑是最佳的策略——既节省了油资支出,又充分地接收了上苍的赐予。家庭生活的简朴,不仅靠成年人来身体力行,一个孩童也会为细节而努力。
油灯火舌跃动或者摇曳的时候,我看见了风,还有风行走的大小速度,心里随着火舌的动弹发颤。伸出掌来维护,生怕灭于风中。风在老宅制造着不安的声响,我心惊肉跳的时间都在夜晚。每一阵风过,剥蚀白灰的土墙、开裂的木板房,洞穴无数,总是迎风发出不可拟声的消息。昏暗使风的力量神秘莫测,远处不断有声响传来,是枯枝折落坠地,还是成熟的木瓜下坠的沉闷,大人无暇顾及,孩童满腹狐疑。枯黄的叶片在地上,叶片尖锐的棱角随风推着,与大地做终结时的热吻。中国的民间传说,鬼怪狐仙,都是诞生于夜里乡间的,乡间更具有产生各种奇幻、神秘情节的温床,它的广袤、幽暗、深远以及草木峰岭对于色彩的阴翳作用,越发使稀疏的人烟不足为道。蒲松龄明确地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一阵风来,故事随之展开,我在整个少年时代一直莫名其妙地狐疑着、恐惧着,积久成病。夜间目力达不到的地方,都隐藏着于我心灵有害的不明之物,即便大着胆子前去查看清楚,我依旧以为它转换了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地点重新潜伏了下来,伺机作怪。晚间睡眠很浅,警觉的过度让人很累,以至于白日上课难以精力集中。如此这般,一直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对于白日和夜晚的感觉那么悬殊,要追究一个原因,主要是风的走动,许多薄浮的东西被搬运着,许多不明的气味转换着。当一个人的目力呈现出无能时,人心对于这种推动万物的力量存在敬畏。
我想,只能这么归结。
相比之下,从山间吹来的风要犀利爽朗得多,迎面而来的坚硬,肌肤生出了抵御。在夏日的艳阳下,身前身后的风追逐回旋,让贪恋蹦跳的少年充满冲动。这往往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与风同行同往,一不留神就攀爬到高高的番石榴树顶,随着枝条的前后摇曳,俯视黛瓦粉墙,一阵目眩神摇。我的忧郁是从秋日里生长起来的,即使是晴明的光线,我能够感到阳光的韧性减弱,还有随之而来风声中携带的肃杀和萧疏——有一种感伤的气息逼近了。这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在课堂上从午后第二节课开始,内心就隐隐不安起来。学校是原先的夫子庙,范围不小,空地上杂草丛生。最要命的是有四株百年以上的老榕,枝丫横生交错,没有节制,阴翳的气息敷衍开来,散发四合。天色未暗,校园已经阴影重重,隐秘游走。这个时段,我最担心的是又轮到课后打扫卫生。人都走光了,连同教师与工友,还有一起进校出校的邻家同桌。很少的几个人负责扫清幽深的走廊、昏暗的教室还有通向主席台高高的石阶。秋日永远扫不完的落叶纷飞,让人心乱如麻,连长青的榕树都留不住轻轻的叶片,落在脖颈上,一阵冰凉。当一个人沿着僻静的小路回家,秋风渐厉,卷起尘土,人迹萧然。原本应该保持快乐的少年心情,此时无论如何也痛快不起来。王子敬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在秀丽的南方发出这样的感慨,可见秋冬构成了内心的紧张。万千生命即使是在滋润的南方,也出现了质的变化,悄然从高高的枝头脱离,掉落在一个正在长大的少年面前,过早地预告了生命最终的结局,这是不是一种无言的残酷啊。倘若我生长在北方,忧伤定然加剧,一株没有叶片的树如生命故去。恰逢功课未完的少年,他畏惧的算术,卡在了很难解开的追及问题上——题目通常是这么展开的:出题者设置了两个运动状态,一辆车先出发,时速每小时若干公里,中途几次耽搁。接着又一辆不同时速的车出发,追赶中时有停留。最后问:两辆车在多少时间之后得以会面。遇上这样的题目,我不止一次地萌生出绝望感,不知如何下手解开运动中的玄机。如果可以转换,宁肯多写几篇作文。晚秋,对于一个善感忧郁的少年,每一天都盼望着在夕阳下山前的嫣红里,一身轻快地走出这片阴翳之地。
冬日的很快就降临了。闽南的冬日谈不上寒冷,却因风大,身上的热量一次次带走。此时我转到乡村一所小学,和父亲寄宿在校。学校在旷野上,四周只有田野,还有一条横穿的公路。人被穿行不息的风吹瘦,我是很有体会的。肌肤抖瑟,肩头紧锁,脖颈深陷于领口,这种冬日常见的姿态,猥琐拘谨,总是要到春分之后才舒展开来。没有物遮拦的风,集中汇聚,旷野纵横。晚间惊醒听风,如军团运动般呼啸推移,明日,一定有许多人找寻不到自己留在户外的物品,却惊奇地发现一些陌生之物来到了门前。动摇的、坚定的、轻浮的、厚重的,在风力之下一一显出质量的具体成分。人是难以移易之物,岁数那么小,坐在只剩下窗框的教室里,两颗通红中带着细微的黑色裂痕,像一枚彩釉的外形。风一过,屋顶就要地撒下一片尘泥。求学的少年甩了甩头发,耸耸脖子,吹一吹课本,就看到自己脚趾开裂、手背开裂。教师的脖颈上围着肉色的围巾,一端在胸前垂了下来,比夏日里一身短打斯文了许多,让人想起《青春之歌》,想起“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后来一些青年教师的扮相,就是以“五四”模式设计的,文弱、清瘦,又有激情。冬日的寒风改变了师长的形象,田里的劳作基本结束,绝不像夏日里在自留地上忙乎,满头大汗地站在讲台上。作为学生,还是信服冬日的教师形象,他慢条斯理的板书速度使整个班级松了一口气。
忙碌到头的农耕人家,此时慵懒起来,和夏日分秒抢收抢种的紧张相比,此时慷慨地浪费时光了。挨着坐在背风面阳的教室墙根下,眯着眼睛曝晒已经松懈下来的身体。面对十点钟、十一点钟的太阳,有时有意地看一下太阳,让眼睛渗出眼泪。时间大量过去,老半天坐着不愿起身,如果中途又来了一位,打个招呼,就从中间塞了进去,使缝隙消失,温度留存。甚至平素有些瓜葛的人,为了阻止风将热量带走,也若无其事地靠紧,已无旧日艾怨。这样的人多了,时光停滞下来,风霜雕刻的脸面上毫无表情,像是永远地将这个姿势持续下去。冬日是西北风肆恣不拘的时刻,却是农耕人家最为懒散的季节,为自己的懒散足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深深地沉醉着自己的身体。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的烟囱率先冒出了炊烟,紧跟着又有几家,不断上升的炊烟,在乡村的空中交融混合,风来吹斜吹断。墙根下的男人人生除了交流一些对于农家生活最基本的信息之外,就是由静坐中见世面的长者讲述一些奇闻逸事——这些话题都有一个特点,不偏离现实生活的主题,不偏离饮食男女生存最基本的要素。当然,这些话题的结果要使人开心,因此讲述者已经游离了真实的细节,增加了虚饰的成分。他们哄笑起来的时候,声浪吹入了教室,我看到斯文的老师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制止。他的忍耐是对的,制止不会有什么效果。一个再小的村子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有多少个冬日,这个墙根下整个上午都是曝晒的人体,养神悦性,当阳光能给冬日的肉体带来温暖,为什么要放弃这活生生的诱惑?在课间操奔跑取暖的少年眼里,只有如风一般运动,才能带来心灵和肉体的舒畅。人在奔跑中面向远方,使课堂上静坐的沉闷一扫而空,一个在风中狂跑的少年,他的心事一定比安坐着的成年人新奇和波动。“只有等死的人才如此无动于衷”,后来,我看到了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如石头一样,眯着眼半日不动,任风吹拂,我就不恭敬地想说这句话,一个人离解脱的时日,近了。
有一些人注定要离乡背井,到更广阔的空间接受风雨的扑打。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谈论起来,充满着自豪和骄傲。而后,逐渐起疑甚至颠覆了整个信仰的基础。
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自己也成为一个农民,也许我对于底层的生活状态,永远都停留在教科书的段落里。
如风一样的忙碌,在这块贫瘠穷困的山坳里,世代品咂着地气的荒寒,还有地脉的衰弱。孩子很多,与长夜的无聊有关,土地却一直长不出旺盛的庄稼。如风般穿行于山间地头的男女,似乎歇下来就是一种罪过。贫穷使人的行为划为两极,不是绝望罢手,就是倾尽全力,捕捉星星点点的可能,这也是人生一种十分细微求生的功夫。在秋风扫过的田野,卸去重负使田野分外辽远,总是可以看见有人低着头,注视着脚下一尺见方的土地;或者以谦卑的姿态蹲着,手扒拉着。这片田地不久前收获了稻谷和红薯,即便饥饿使人相当的细心,也会有些许遗漏。他们在秋风扫荡中不急于回去,就想着捡捡漏。也许地角边上有一株刚刚顶出土层的紫色薯秧子,下边连带的是一大砣的薯块。至于遗漏的稻粒,金黄色的色泽在黑黝黝的泥土中格外醒目,只要有耐心捡拾,收益总有。一个人的生存也许就是通过细微的动作来维系、通过微小的颗粒的捡拾填补空缺。寒居的人把一切有助于养生的颗粒看得很大,生活的坡度很陡,正是这些细小的颗粒使他们能够蹒跚地走过去。
我惊奇地发现,在每一家谈不上有什么财物的居室里,土墙都砌得分外地厚实。这里什么都缺,惟独不缺泥土,这使他们建造一座遮风挡雨的房屋时,什么都简省了,而筑墙的泥土在使用上却格外地上心。墙体宽厚,是用三合土夯就的那一种,这几乎是整个山村建筑的复制——对于长年劳作在山野中的人来说,回到家中能够很安稳地睡上一觉,这种念头本身是很有实用价值的。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财物却如此重视墙面的厚实,他们一定是十分看重自己的内部需要的。当城市的居室为了采光,多处设置窗户,甚至客厅的墙就是一整个落地玻璃,我发现这里的房屋拒绝开设窗口,如果不是为了进出,恐怕连门的设置都要取消。这是一个令人沉重的设计——什么都浸透在黑暗中。有好几次从外边进入,眼力完全消失,好一阵,昏暗的居室才显出层次,显出坐在木板床上的一个老媪。除了上好木料做成的床、桌、椅之外,那些囫囵一团的咸菜缸、酸菜缸、酒坛、便盆显出轮廓。在这个闭锁的白日里,气味发酵、膨胀、熏染着屋内的竹木制品,连一小条细微的裂缝,都藏匿着浓郁的气息。这些气味助长了主人恬然入梦,抵达梦境的美好深处。在农家宅院里,没有什么是过时之物,什么都可以利用,因此垃圾尤其少——草木灰满了,掏出来就是上好肥料;菜头菜尾,可以作为猪的食物,甚至一切用具,都是竹木制成,避免了功用之后难以化解。我见过几架失去利刃的犁耙,完成使命后静静地靠在后院里,像书生用秃了的一杆毛笔舍不得丢弃,把它插在笔筒里。
饥与寒,是精神与肉体不堪忍受的两种感觉,国歌的开头就点出了它的严重性。它们总是如影随形地交合在一起,成功地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我对这二者的体会是切身的——当一个人在果腹的要求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寒冷度就相对降低一些;同样,一个不受寒冷的人,即便饥饿,也不至于使他失态。可怕的是这群在寒风中抖瑟的人,同时被饥饿占有。风中的人尤其清瘦、干巴,缺乏神气。人们终日劳作,就是要驱散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堪,在于它易于瓦解人的灵魂、意志,不再情愿按正当途径生存。勤劳致富从理论上说是不二法门,但它隐去许多必须具备的条件,只是孤独地凸显了勤劳。事实证明在一些地区,如我生活过的山村,勤劳致富显出了苍白的色调,多少世代勤劳的农耕人家,始终与饥寒并行,勤劳无法改变命运,如同风,撼动不了一方顽石一般。一些老者在我眼前走过,都有一种被风干了的感觉,皮肤古铜色,点缀深深的老人斑点,骨架突出,被皮包着,皮在没有骨头的地方低陷了下去。他们的上一代没有因勤劳而致富,到了他这一代,衣食住行全无改观,只是劳作依旧,内心的渴望更加强烈。上一代到下一代,几十年的过程里毫无转机,没有谁从这一代代空手而归的行迹里深究内心的隐痛。在我呆到第二年的时候,整个田畴上的周期轮回了一趟,整个劳作的程序、手法也过手了一遍。周而复始,从熏风南来,新燕啄泥到北风劲吹,剖骨刮肉,这个现实的周期摧毁了我许多毫不奢侈的理想,甚至要效仿那些无法抵御饥寒逼迫的青年铤而走险,怀抱危险毁灭的倾向,要迈出去,只是瞬间。我只能庆幸,这些几代人一直忍受下来的农家,以自己的忍受贫穷、困苦的耐力,使这个社会得以稳定。他们是社会底层最稳定的基础,胆小、本分、守成,还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软弱,已经不是当年陈胜吴广之辈的血性。这也使人越来越无视他们的生存,征敛越发重了。在共同生活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和这些山村父老迎风而走,艰辛从风中穿过,随风飘散。
迎风而走,登上高山。一夜狂风扫荡,满目都是摧折的枝条,还有白生生的茬口。越是高大挺拔的树木,越是不能避免,树大招风,这是一个自然现象,也是一个社会现象。青松是那个时代人格的象征,看到青松就会想起它的兄弟——腊梅和翠竹,这些寻常之物,直到现在还多多少少地代表一种正气凛然、宁折不弯的力量,它们具备了与另一股势力对抗的品质,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毁灭。在一个充满教条的灌输时代,松树无疑是最为直观而感性的喻体,在山村里举目都是,而在城市里也得到了大量种植,似乎要把人都培养成松树那般的人格,才是这个时代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个人挑着柴担,站在狂风扫过的松林里,一种自我保全的心理占满了全身。如果一个人不本能地思考这一点,人生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事实上,一代又一代村民也是怀抱一点可怜的全身心理,生而为人的喜悦,冲淡了他们对于粗粝、贫瘠生活的埋怨,忍辱负重。一个完全是民间哲学家的老农让我看看摧折大树下的茅草,这么强大的力量,茅草由于和顺、柔软,毫厘不损。刘禹锡说得好:“风行草偃,其势必然”,低低头又怎么样呢?在一个崇尚青松的时代,很少人注意这一点,甚至不往这方面思想。山村生活使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观,所谓的原则、气节、格调、境界都是人定下来的,你认可了才有价值,不认可,它什么都不是。在做一个有原则的人之外,我们还应该做一个灵活机动的人。生存更需要灵活,而不是原则。我看《晋阳秋》,书中说:“太康以来,天下共尚无为,贵谈老庄,少有说事”,为什么少有说事,玄说玄远,云遮雾罩,而一说事,则要触人之是非,这就危险了。所以《安身论》说得透彻:“崇德莫大乎安身”。士人们如此,具体到一个农耕人家,远离原则实属正常。他们处在一个变数很小的空间,充满了天意的生态圈,古今同调,只是人事已非。人与天是无原则可言的,水田中的人生对于天就是顺和,干旱或洪涝时节还须苦苦祈求,从鲜亮清新的村姑到皱纹满脸的老妪,一辈子能坚持住什么?人的本性中都会有一些与生俱来的血性,不愿过苦日子,不愿低人一等,更不愿子孙循旧辙家道中落。如今,已经降到了最低的限度。一个人不时修正自己的处世原则也无可非议,毕竟生存为大。
比起挺立的青松,我还是更喜欢青松脚下切实求生的小草。
这段时间里,我反复读的是一本从老乡家中找出的竖版魏晋诗集,前后数页已经被撕去卷了土烟,剩下中间薄薄的一部分。很凑巧,阮籍的几十首《咏怀》不曾损伤。在乡间的黄昏,在黄昏时的风起,一个人坐在村尾的老樟树下,随手翻动几页。阮籍的愁苦,有许多愁苦都付与黄昏,写着黄昏时日益加深的忧思,还有黄昏的风带来的悲凉:“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时代相差那么远,个性也截然相反,那时的风却一直能够吹到现在。在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村子里,日子更遵循质朴、简单,表达更趋于寡语、沉默。罗伯特·勃莱说过:“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的确如此,“稻花香里说丰年”,一点好的先兆就让人易于满足,嗅着花香,似乎看到仓廪金黄堆满,却不知离归仓的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变故。
我从风中的山野来到这个省会城市,已经二十六岁,又高又瘦如风中之丝。命运发生了改变,不必再迎风兀立或者逆风而行。一个从山野中回来的人,现在会在城市的茶艺居里,安闲地品着功夫茶,回想着原野浩荡无边的风群。许多人可能记住了其他更有价值的片段,因为记忆是私有的,储存和忘却存在着万千个差异。使记忆的价值产生不同的比较刻度。城市是乡村的怪胎,许多的空旷越来越紧密地被高层建筑挤占,似乎不占尽空间就不足以称城市。一座高大的建筑就是一面挡风的盾牌,盾牌多了,激荡的风难以穿越。城市闷热起来,蒲扇已经消失,电器降温设备在炎炎夏日的居室里制造着非自然的情调。有时也能巧遇故旧,当我放弃大路钻入小巷,风突然旋转而至,皮肤准确地判断它来自高空或者原野。即使城市生活久了,皮肤的感觉依旧,像一小节细微的芒刺拂动,有一点幸福的异样。
台风是城市最大的威胁。一个城市在建设中时刻要提防台风的到来。和一个家庭相比,家庭更会感到切肤之痛,被台风损毁的家庭,无不有一种被利刃划过的深刻。
没有谁看到等级达到十二级的台风,如同没有谁真切地捕捉到鬼魅。当我们看到台风时,已经是这股力量穿行过后留下的破坏痕迹了——楼房倒塌,桥梁倾圮,林木拔起,船只颠覆。装点城市的无数大型广告,妖冶的美女花容失色,断成几节,只余一只煽情的眼。城市处在无序和萧索的漩涡里,作为庸常生活的载体,我原本对这个城市不抱太大的美感,只是认为适合于普通的生活即可。台风之前,走马灯一样的各种检查表明,这座城市如此优秀,生活在这里是一种福分,这些来自官方报纸上的语言资源,如果盲从,还真的会以为离巴黎这座有着高贵神情的国际大都市,只是一步之遥了。
台风的到来,一切逐渐明了。生活中的马太效应这么明显,那些居住于别墅群中的富人,隔着宽厚的玻璃幕墙,看风起云涌,心机平和地打着手机,指挥大公司的运作,只等台风过后,生活毫无损伤地重新开始。住在棚户区的人,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此时的倾斜度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而吹垮的不在少数。在倾斜的木屋里生长,对于有着久远的期待平衡、中正民俗心理的人来说,精神上是一种负担,惊恐弥漫。如果风从另一个角度吹来就好了,可是没有。风每一次都朝着这一个方向,大势所趋,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抵挡。木壁散发着来自森林长久沤泡的霉味,还有油毡补丁的纹路。一年经历了几次台风,台风过后一脸茫然——毫无家底,下岗,多病,经不起波动。当老师在课堂上讲述比萨斜塔的美感时,他们的女儿,此时有些坐立不安,对于这种美感充满了忧郁——同样是倾斜,价值却有天壤之别,如果真如比萨斜塔就好了,生活将就此得到改观,心境得到安宁。想得多了,脑门上有些微微的晕眩。一阵风的过程中,对于有的人家只视为一种自然现象;而对于另外的人家,这个过程含纳了许多的神秘,让人不禁想象,私下扩大它凋敝的一面,让人觉得逆境凝聚了可供咀嚼的苦涩滋味。当然,向人絮絮叨叨自己的贫困,就好像把伤口摊开给人看。结果,只能让人离你更远。一些无言的苦涩让人只看到平静的外表,看不到深处的真实。就好比舞蹈,舞者的曼妙舞姿,让人觉得她生活在天堂,无忧无虑,可是皮娜·鲍希却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这句话让人震惊许久。少年的早熟,有一部分是在贫困中发酵催化的,提前进入了成年的思维轨迹里,忧愁风雨。当成熟要由生活的困顿来做为催化剂,并且自古以来很欣赏由困境中走出的成功者,夸大困境的促进作用,在我看来,这很不道德。
生活在低洼地带的都是一些小户人家。从风水学的角度讲,这里不宜筑屋建房,透气不好,地气潮湿,视线也很局限,采风更是短促,完全不是向阳高地的爽朗开阔。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态圈,从生态圈的方位就可以看到各个等级、身份、经济状态,这是一点都不含糊的。在我的感觉里,一个城市在无形中划分为几块,有的是生意圈,有的则是公务员、白领的聚集地,还有一大片是旧日官宦的后人,然后是学府师长、学子的文化区,最后是外来打工、捡拾破烂、乞讨者的部落。当这些人在一条必须之路上汇集着赶路时,穿着、举止、神情,自然地流露出不同阶层的气味。荀子曾经说过令我铭记不忘的一段话,他说,马比人跑得快,牛比人有力气,却都归属于人驾驭,这是因为人能够结合,可以“群”,而“群”的前提是能“分”,即各守本分,见出高低阶层——世界就是由各个层次的人群组合成的。这里有着认命的理想,有人过好日子,也就有人过着苦日子,现实中人必须爽快地承认这一点。台风携带的暴雨首先冲刷和浸泡这些低洼地带。平日政府对于地下的排涝系统的整治看起来无懈可击,没有人怀疑它们的可靠性,直到风狂雨骤,壅滞堵塞,才知道全是纸面文章。四处汪洋中,机巧的人已经扎起简易的木排,开始运送过客,趁风雨交加发一点小财。老子当年说过:“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能攻坚,莫之能胜”,果真应验,这些激动万分的浑浊液体趁着风势破门而入。家中的轻薄之物,载浮载沉。天下大多数物品经不起浸泡,浸泡使它们还原不了原先的色泽、造型,还有质量。低洼地带的居民的敏感,已经在多年的遭遇中养成。像瘸子的手特别好使,像哑巴的眼睛特别明亮——人总是会在生活的艰辛的另一侧,增生出一些说来十分辛酸的生存手段。这些手段来源于生活的需要,只要他们不迁到高处,这一套完全可以作为遗产传给后人继续使用。当盆盆罐罐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在各处盛漏时,整座宅院八音和鸣,高低相激。这些声响不是为健康正常的生活设置的,听不到美感。生活破碎、残缺,在接漏的声响中点点滴滴地展示出来。时日长了,人也麻木了,坦然地面对一道道蜿蜒的屋漏痕,还有一盆盆盛满的水。许多年以后,也许生活质量有了稍稍的改善,当这种接漏声调偶然在梦境中穿过,会不会为此惊醒而坐起?!
这个临海的城市以水产养殖闻名。在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我们进入成排连结着的养殖水域,穿着长筒雨靴的养殖者的脸色如水平和,让人不由得对临水生活的从容和徐缓,生出一些歆羡。每一个网箱都试图网住一个大的希望,就像农耕人期待每一片土地都迸发出最大的能量。对于荡漾着心潮的水域,热爱的程度要比坚硬的地面大得多——水面真实地提供着发展的过程,传递着水族生长的微妙信息。这是一个让人难以定性的空间,希望建筑在摇曳的水上,有些心虚,投入越多,可能性越大,可能性的逆转也就相对大。此时,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了。更深夜 阑,水面迷蒙,隔着木板听得鱼虾的喋水、窜动,不由光着膀子走出,见远处三两灯火昏黄,万家沉睡,便坐下来点一支烟。隔了三天,平静被打破,浊浪排空,惊涛裂岸,小船、浮筒、网箱,水面上的家当在台风的伟力撕扯之下断裂破碎,鱼虾获得自由,散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几乎每一次,屏幕上都要出现他们绝望的容颜,以示关怀。当具体的生存一开始就要规避如此大的风险,希望就已经打了打扣。赌一把的心理与生俱来,充斥在我们生活的许多细节上,向往和背驰,希望和绝望,就是一枚钢镚儿的两面,大自然把我们不希望的那一面给翻过来了。
每一次台风过去,城市惊魂未定。对于大自然而言,只不过是它一次急促的呼吸罢了。
曾经有一出戏代表了一个时代对于风的强硬态度,它的名字叫《战台风》。当几百万知青躬耕于大野,对于自然的力量不寒而栗时,这出戏的出现,增添了人们不自量力的胆魄,面对台风、暴雨、山洪、泥石流,以血肉之躯去抵挡的人不在少数。甚至为了几根洪水中的公社木头,跃入其中不得返回。这些都成为范例,让旁观者羞愧。我在这一群人中不仅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胆怯的避让者,在这类事件中奋不顾身而受表彰的大红榜上,从来找不到我的名字。不独我觉得自己渺小,我甚至觉得在山洪、山水的面前,整个村子的人捆绑在一起,也无比渺小。是哪一种用意的鼓动使人狂妄自大起来呢?我不知道人已经离准确估量自己偏差了多少。也许是在自然界的力量面前表现畏惧、退缩,使我后来回到城市的时间推迟了。一个狂热的时代肯定不喜欢退避者,他显出不听话不合群,还有我行我素。后来,当我离开山村,有些人就永远地消失了,他们是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为了公社的财产,财产说起来很小,无非是几头被冲走的猪、牛,一场无名的山火。只有激情而缺乏理智的判断,向前迈进一步,事态就走向反面。我们对于一个人价值的衡量,不是从进入市场经济才开始的,任何时候,都应该认为,人比猪、牛,比一片燃烧的山林,都更为重要。
自然界永远是这么一幅广阔高迥的相貌,深含超人的力量。风总是参与其中,推波助澜,凡有风的参与,自然界其他的力量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和迅猛。在这个纬度上的人与城市,注定要不断地面对风雨带来的灾祸。人类无法拒绝风,无法改变风的走向,人的自尊自信受到了风的挑战。人在长大除了肉身的伸张之外,更重要的标志是人的思维摆脱了愚昧,走上了正
常的轨迹。我注意到,面对破坏力强大的风,人们已经从迎战转为躲避,避其锋芒、尖锐,不再侈谈人定胜天这类空话。渔船靠港、学校放假,举村迁移,这些都是认识上的觉醒和进步——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加紧要,人在大自然自然面前低头,并不是人类的羞耻。
在风中,我们长大。
徐徐绽露
朱以撒
城市仿佛一个村姑,蜕去以往的质朴,兑入了洋气和妩媚。隔几年去一个城市,都不难找到一些新的变化——开拓的宽阔道路和高耸的大厦,还有越来越明显地拥挤。我还觉得这个城市以前的小家子气,已经脱略,甚至就是建制千年的古城,覆盖于上的世纪风尘,也已在不断地改造里,新贵起来。
有一些情节就被忽视了。
我有时会问陪同的朋友:这个城市的文庙在哪里?据他们说,寺庙倒有几座,香火盛着呢,是不是去看看?至于文庙,只是遗址,现在上边正矗立着一座写字楼呢。
一座城市的年龄,一定是老于文庙。可是后来,城市越来越年轻了,新的工业材料使它青春焕发,甚至千里迢迢从国外运来草皮,这是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小草,它的叶片相当精致和小巧。作为反例的是一身苍老的文庙,尤其是它在夜间的寂寥和冷清,如被遗弃。一墙之外,正是车水马龙交织,城市正进入令人眩晕的盛宴。
栖息的空间本来是无所谓精神寓意的。许多人的聚集,固定的起居,由小及大,时日久了,就具有城市的雏形。追问一座城市的起始,毕竟历史的烟波太过苍老,已经无法回答过于琐碎的问题。我只能这么认定,城市的起源还是有一定的依据的,譬如,前人是很注重一座城市的龙脉的,任何空间都有自己独到的构成——水的流向、山的走向、地气的冷暖、格局的张敛。堪舆学大行其道,就是由于人们安居的需要兴起。借助这么一门学问,除了其中实在可感的方面之外,它的玄妙理论,使玄机深藏而不得解。我们乐意相信这一类引导——昨日的书生和今日的书生会有同样一种心事,同样一种对圣人的膜拜。我通常从这样的角度试图理解变化中的人事。因此歆羡某一座城市的风水好,甚至这座城市的某一个标志就成了符号,一触及这个符号,解说成了多余。这许多年,有的城市的转变让人瞠目结舌,要从许多原因去综合才发现其不凡之处。可是,如果从文庙的衰败甚至废除来看待这座城市,那么,它的文脉是否能够经得起旧日文人的追问?
这显然是一个更复杂的问题。
我在开始,是小心翼翼地探路,进入这座旧时文庙的。伸手触摸的时候,都有类似的感觉——庆幸。孔夫子的身后还有无数巨大的身影为我们景仰,如果连安放孔夫子的文庙都不存,他身后的那些身影,可想而知在这个城市里的命运。文庙内粗重的石饰品,气息已经变得十分温和,它们的敦厚和古拙,显示了风雨的侵蚀力量,不动声色又无处不在。翘起的檐角落满了暗色,轻盈的狗尾巴草在晚风中摇曳。肃穆宁静——这是我对于这样一个所在的基本看法。来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出于内心的虔诚,敛息轻步,心无旁骛。像我这样在夏日里习惯了一身短打的人,来文庙的这个黄昏,也在宾馆里认真地洗一个澡,换一套长衫长裤,凉鞋改成了皮鞋,眼见得斯文和修养起来。不过,进入这座文庙的大门,我的不舒服也就开始了。许多人家驻扎在内,各自抢占地盘隔离,晚餐炒菜的油烟四处飘浮,堆放的杂物散发着霉味,排水沟不畅,前一阵堆积的污物,还在剩余的浊水中懒洋洋地泡着。大殿被瓜分了,早年那尊黑黝黝的孔夫子塑像,谁也不清楚他的下落。本来,这里是作为一个精神的空间设置的,进来的人自有他的精神索求。呼吸吐纳,徜徉流连,自有其文人的意趣、念想在内。现在成了实用的空间,成了世俗的安居之处。走出来的时候,银河在天幕奔流不息。这个天幕与千百年前相比不会有什么差别,可是作为一个建筑空间特有的用途,却轻易地消失了。
文庙的兴衰,如果不武断的话,可以据此来探一座城市的文脉的强弱。一座城市很自觉地保存一座文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它所具有的空间再大,一座城市也是足以包容和宽待的。有许多年,文庙如同长河中的乌篷船,时而在风平浪静中腪乃,接受着读书人虔诚的礼拜;时而狂风大作里,淹没在口诛笔伐的漩涡中。成年人的空间感里,许多精神的因素被漠视了。所谓的空间成就,对执掌权柄者言,空间最好是能够产生经济效益,不妨直说吧,让这么一座有着灵动欲飞的檐角的殿堂空着,本身就是一种浪费。有的城市,因此而富贵气有了,世俗气有了,奢靡之风蔓延。可士气没了,雅气没了,文气更没了。我想这与缺乏一座庄严静肃的文庙有关。这里缺乏一个培养文气的空间,得不到无形的熏染,以至商人多了起来,文人少了下去,人生走满了岔道。有关建筑的谶语历来很多,民间历来是没有能力安排一个城市的空间的,只是民间的说法繁多,他们对一个城市的建筑,尤其是这个城市给予儿童、少年的指引,充满了关心,甚至认为与某些空间的存废息息相关。孟母三迁——这个通俗的搬迁过程给我们的启示就是:空间应该适应、助益人的生长。在人们脱离不了城市,不能任意选择栖居的城市时,我们朴素地企盼这个城市的文脉,强一些吧!
精神的向往,说来只是一种象征。旧日国庠、里塾,孩童入得门来,先向孔夫子像行礼,然后再向先生行礼。动作简单之至,却像一枚种子放入幼小的心田,捂着,待日后成长。命运是不能预设的,不可能再走一条如孔夫子的路或者最终达到他那般结局。只有回溯,有许多文弱的书生,他们对于生活的实用意义的追求可能要淡一些,在体验接二连三的坎坷之后,也没有多少信心向高处攀援。只有由充盈在胸际的文人气来引导,逃离工于心计的名利场,逃离严峻残酷的倾轧,安静地回到朴素的书斋。当许多的希望都消散之后,有一天终于会发现,保持一种很平淡的书生本色,也是日常生活中很个性的选择。吴敬梓笔下的荆元说得好:“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草野之心,麋鹿之性,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仰慕孔夫子。远远地看见文庙的飞檐了,不须言语,沉默比什么都好。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对视中有着各种不同的联想和愿望,少年时代一些如春天一般的梦消失了,那时怀有的许多憧憬,如今有的落到了实处,成为可抚可慰的精神果实;而另一些,则改弦易辙,以另外一些形态出现。一个人在年轻气盛的时候,选定笔耕墨耘或许是一种偶然的冲动,而后来一直不改初衷,寻找这种支撑的原因,明显地复杂得多,因为一个人老死书斋,是毋须对人言说理由的。逝者如斯,这是孔夫子发出的浩叹,当进入文庙的时候,似乎更容易理解圣贤寂寞的缘由了。
二十年前,我参加一次全国性的书法竞赛,在组委会赠给我的奖品中,就有好几锭特制的墨块,其中一锭制成了孔夫子全身的形象。数年过去,在其他墨块研磨告罄之后,我还是不忍让他消失在砚池中,让他完好无缺,显然出于内心的敬畏。谁都相信时光下的生活是日新月异的,在我们探讨新的城市文明时,正是许多显赫的项目,破坏了城市原有的文脉,变得没有家园感。原先与破旧城市并存的古雅风韵不见了,似乎一夜之间,那些崇尚古典的人们还来不及准备,新潮已经漫溢无端。在文庙的旧址上建立起高层的住宅楼,它的经济效益一定是可观的。甚至就是一些人的夙愿,在里边构筑个人的世界——居家的档次,装修的格调,也是人生成就的一种注解。对比之下,我要说的是古人对心灵的关注,文庙的出现就是少数保存下来作为见证的事物之一。在一座保持得比较完好的文庙前,我看到了由满文和汉文深深勒在石碑上的“文武官员至此下马”几个大字。一个简单的要求,一个需要转换的姿势——下马,很能表明这种提倡的意义,不仅在当时,还作用于后世。左右两边的墙上,镶着两方长长的石板,镌刻着“金声玉振”和“江汉秋阳”。好久没见过如此刚劲洒脱的楷书大字了,而且没有署名,想必是哪一个书生尽全身之力援笔。这是我见过的文庙中最为简洁洗练的概括。古时庄重的场合奏乐,以铜乐始以玉器收束,铿锵中润含美玉浏亮之音。钟磬之声,这是能让人的灵魂苏醒的声响,以此喻孔夫子的理性主义精神、怀抱救世理想不是即兴随意,而是有始有终的范例。还有,用浩瀚的大江长河、秋日里爽朗的阳光照耀,来形容夫子学说犹如漂洗过、曝晒过那般纯粹、洁净,令人叹为观止。这时,你未进入,心已被沁润。
在一些人眼中,所谓庙者,总是有一些神秘积储于内,匆匆与我们的某些岁月相遇,涟漪似的波动我们的某些情怀。时光如一只飞鸟一直在眼前飞翔,文庙里有不少故事就是在飞翔中沉积下来。有人对我说过,文庙是没有什么可看的,甚至比寺院更为单调。我以为这是一句大实话。在格局大抵相似的这类建筑里,除了一些石碑残破、石兽岿然,除了大殿中共同具有的孔夫子塑像,其余的,对于视觉来说十分俭索。有些古旧的城市,当年的统治者慷慨地给予文庙阔大的格局,这是一件幸事。这种格局的形成,空荡开阔、静谧爽朗,使我感到效果奇佳。没有什么人,更毋须向导的喋喋不休。自个走着,这就够了。与一座不为今人所重的殿堂相遇,我在已经消逝的时光里看到构建时投入的心愿。这些后来的岁月、人群,和这座城市的文气是否会产生密切的因果关系,却不是可以顺利预期的。心力交瘁的七月,那些面对考期逼近的学子,会在寺庙袅袅的烟火里,乞求佛助一臂之力,赐他们予好运。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如果说到此为止,佛和孔夫子都成了内心的一种象征,与我们的生活同在,很显然,作为读书人,还是更相信佛的法力,更相信寺庙腾燎的香火,能将每一个人的企盼送达天界。
这样,文庙就空了下来。它所代表的一种前人的愿望也被掏空了。现在不少旅游的行程,都填充着金碧辉煌的寺庙,使清静之地不再清静。长年不息的香火气味,都快把游人给淹没了。也许就在这拥挤的不远处,文庙正空空荡荡。我喜欢空荡的安宁,它散发着一种辽远的气息,一种幽居深处的气息,一种文人的情结抑郁未解的气息。一个人在里边走着,完全可以清晰地听到脚下的声响。被一种虚无牵引,没有想得到什么,或者放弃什么。作一次短暂而诚心地行脚,读一读刻在石上的文字,怀抱一下深红色的柱子。或者,干脆在石阶上坐下来,看湛蓝的天幕有飞鸟拍翅而过。几十年的生命如一只巨大的沙漏,时日一刻不停地在销蚀着它的能量,曾经的过客,有过的尊孔情怀,有多少至今还感动着我们?关于孔夫子,真的有太多的话题,太多的翻覆。把一个凡人推到圣人的境界,毁誉就无休止了。史实之所以让我们沉重,是因为积存了太多的纷争,像所有的生物那样,被环境决定了生存的方式,或者思考的走向。时光的每一个阶段,总是要偏袒一个方面,抑制另一方面。低潮——通常是我们对某种信仰衰退的说法,以此期待下一次高潮的到来。复兴——这也是我们对一种美好的文化风气、格局、状态转机的渴望。如同时候到了,潮水不可阻拦地涌了上来,沙滩上又一次湿润和饱满。有的人有幸与这个世界的文化复兴相遇,支撑起文人单薄的脊梁,继续忠孝继世,诗礼传家的传统。
那个时候,文庙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又是一年的春天到来,我在一个过去熟识的城市。碰巧的是,这个城市的文庙在不久前修葺完毕。暗红色厚重的外墙,肃穆的气氛缓缓地散发着。文庙的内部,被一个很负责任而且技艺精湛的工程队细细打磨着。修旧如旧——这是我最乐意看到的结局。当然,这也使工程的进度缓慢下来。换一根柱子,为了协调古旧色泽,不惜花工把旧柱的外皮剐下,镶在新柱外边。而瓦片,则一片片取下刷净,充分利用。至于桁条、椽子、望板和门扇、斗拱花饰等构件,也被粘合、补贴等技术小心地呵护着。它更接近我心中的孔夫子时代了。此时,有风吹来,是那个时代吹来的浩荡文明之风吧。这时我想起了雪莱,他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天然的情趣:用白纸叠成小船,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随风远去。成年的雪莱还保持着孩提时代的可爱,有时身边没有带纸,就用一张数额不小的钞票,叠成小船,在目送纸船远去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欣喜。人的心灵,包含着他的走向,从小就开始了它的旅程。如果有的家长,牵着孩子的手,朝这个方向走来,就挺美好。当然,文庙是绝对不能出售门票的,即便今后任何一个场所都需凭票出入,文庙依然要庙门大开,任人进出。春天的雨说来就来了,文庙的屋顶散漫着水汽,有清亮的雨点落下来,进入土层。种子在潮湿中滋养着。俟时光伸长,萌芽抽叶,徐徐绽露。
2007.8.13 15:03 作者:zhanghagua 引用:0 | 收藏 | 评论:0
庄子,会飞翔的人
分类:朱以撒
庄子,会飞翔的人
朱以撒
深秋,在商丘的土地上走动,抬眼便可望见脱光绿叶的枝条。许多树在北方的深秋都是这种凋零的状态,变得毫无诗意而让人感到单调和枯索,如同一只美丽的锦鸡脱去一身毛羽那般。这时便可以看到挂在树杈上的一个个空巢。巢的主人都往南方过冬去了,它们有着矫健弹性的翅膀,随着时节的转凉,毅然起飞,抛弃当时辛劳筑就的巢。巢无法跟着飞翔,随着黄叶落尽而暴露无遗,秋风秋雨扑击着它,空巢就日渐一日地残破了。
这时我想起商丘的一个古人———庄子。庄子和远行的鸟一样,善于飞翔。
我接触庄子的文字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当时把他的作品和老子、孔子、孟子、韩非子的作品比较起来读。我经常用这样的方法来识别这个古文人和另一个古文人的差异,有时一些很小的差异也别想遮掩。这和我练书法是同一个道理,有时临写行草后,接下临写隶书,相互间的差异就心知肚明。在有了一段时间研读之余,诸家的语言特征就展示出来了。老子的文字词约义丰,简练过了头,就让人恍兮惚兮一时摸不着头脑;孔子的文字要比前者生动一些,有的形象性足以令读者倾倒;孟子学说虽说是孔学的发展,但在描述上走向更精美细腻的刻画;至于韩非子的文字,善以寓言出手,挥洒轻松里,笑后颇寻思。我一直觉得这些文字如与庄子的文采相比,毫无疑问是素了些。尽管社会后来的发展明显地循孔说来立名立言,可是要让自己怡悦和自在一些,则不妨多多翻动庄子的文墨,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这只大鸟如何地飞翔。
庄子的超脱很轻易被捕捉。据说他曾经做过蒙城的漆园吏,也曾经有楚威王拜他为相遭拒绝之说,余下的生活痕迹就不甚了了了。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去对庄子行踪作细致地考订。那个时节,那个时节各式各样的人物,都离我们太远了,有的已经模糊得如同雾色一般不可一掬。庄子的生动诙谐无所拘囿,使他从历史迷雾中走了出来,让我们点滴感受。我当然也品味了老子的玄乎、孔子孟子的实在、韩非子的狡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敏感,尽管实在的人要遵循孔孟之说去建功立业,但在精神上,我还是更倾向庄子,以至于后来把诸子篇章略过,只余庄子。
飞翔的庄子是因为他极少牵绊,以至于他的思绪上九天下九渊无所不达。他的笔墨华章,我一直以为是梦境行程中的记录,那么窈兮冥兮,总是染上一层梦靥、梦幻般的色彩,创造出超现实的幻觉氛围来。读他的《逍遥游》,首句突兀而起:“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啧啧,真让人叫绝。那时候的人自然属性那么浓郁,科学的利器离他们那么遥远,却居然生出这样的浪漫情调。不消说这是先秦时期独一无二的寓言表现天才,即便在后来,我们又能找出谁来与之相媲美呢。这些超现实的荒诞怪异的人物,千奇百怪的形象,汇聚于庄子笔下,浩渺阔大又幽微蕴藉,也许有人要说庄子一定过着十分优渥的日子,闲来无事爱胡思乱想。错了,庄子的日子潦倒得很,“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奇妙的想象却由此而生而长,可见物质和精神并不是合比例延伸的。庄子是那般地崇尚宇宙自然自我创造的“天籁”、“天乐”,他自然主义审美情怀得到了很大的释放,无遮无拦无始无终。
现在我们读庄子,大抵哈哈一笑而过,日子是越过越实在了。
像庄子这般心灵善飞的人,是那个善于表现的时代的硕果。那个时节是我们情感上牵绊颇深的时节,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极一时之秀。庄子是那时的一首诗,一首自由磅礴灵气冲天的长诗。由于看不懂的人多了,这首诗就被耽搁下来。庄子是异于常人,他的笔墨里,不时就出现一系列怪状错落的意象,结伴而过,姑射山神人、浑沌、水、镜,都成了超时空的象征。而现实中的他,即便是夫人过世,也敲着瓦盆歌唱。他眼中的死与生相等,都无所谓忧乐。这是常人难以理喻的。那个时节的人用他们争鸣的高低声响,张扬着他们的个性,让我们难以忘记。
在我记住庄子的这个深秋,也记起了屈原。如果考据家没有算错的话,两人的生年是太接近了。当然,我不是因为年岁相仿才扯在一起,而是从生命的状态上说,屈原也算是一个能够飞翔的人。由于这个相似之处,放在一起比较才更有兴味。不同的是屈原不象庄子飞翔得那般轻松自如,他的牵挂太沉重了,他的心灵带着镣铐在飞,短暂的忘忧之后,又是深深的痛苦。后人看得比较痛心的是他对昏聩的楚怀王的痴迷和幻想,在他眼里,楚怀王、楚山楚水楚民都是连为一体的。他不愿正视战国七雄中,楚国也是积弱国,而秦国是那般的生机勃勃气吞万里如虎。屈原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肩住那已经走向衰败的楚国车轮子。可是谁来顾念他那逝水流年呢,他的放逐成为必然。屈原是在远离朝廷后开始心灵飞翔的,洞庭、沅水、辰阳、溆浦、湘水还有汨罗江,那时是这么地水天相接或地广人稀,他的心境变得阔大起来,他原本辅佐君王富国兴邦的角色稍稍淡化了。朝廷是回不去的,思路却异常发达和奇诡,他的腕下涌现出许多神灵仙人、虬龙鸾凤、香草美人。他让自己也生活在这个由自己想象编织成的意象世界里,自己也能饮朝露、食落英,浑身佩带着江蓠、辟芷、芰荷、芙蓉,散发着清香,宛若神仙一般。这个时候,应该是屈原最快乐的时候,他远离了龌龊,亲近了美好,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这使他在孤独中更加自恋,他觉得能够解除内心的痛楚,只有这些快乐的仙人。他在这个瑰丽的世界飞翔的时日毕竟短而又短,泽畔行吟,夕阳古道,总是让他听到鼙鼓动地干戈交响,这时他飞翔的翅膀就如同灌满了铅,再也难以动弹了。
如果说庄子的处世有一种怡然自得和自由不羁的平民气味,那么屈原的处世则很有几分英雄主义的色彩。尽管那样的英雄在那样的时代必定要成为悲剧,但是屈原还是挺身而出了。在沉重的飞翔里,居然对神话传说、自然现象一气提出了一百多个问题。这些问题令后人惊叹不已,忙乱不已,这就是《天问》。后人有从宇宙生成方面去考证的;有从太阳循环的角度去引申的;还有从夏民族图腾崇拜去阐释的,莫衷一是。如果一个心灵芜杂的人,他还能有如此辽远的目光和敏感的心思么?在飞翔的高度上,两人都是乘奔御风一般的高手,这使我们翻开他们的文字,一不小心就坠入字里行间,不能自已。庄子死了,屈原也死了。对于庄子之死,从未听说他是怎么死的,死的过程已经了无痕迹。可以想见的是这么一个落拓的人,对于死一定是平静且微笑的,与生无异。而屈原的死却是一种意义,这缕汨罗江上的不沉之魂,千百年来成为教化后人的一种象征。当我吃着香喷喷的粽子,看着龙舟划过一道道涟漪,我马上想起了屈原。我同时想起了死亡的类型,庄子之死无疑属于喜剧,他的死如同他的梦,化蝶翩翩而去;屈原之死必然是一个悲剧,他是由于绝望而去死的,有责任感的屈原不是让自然界的代谢法则来执行,而是自己中断了生命的延伸,以至今人提起屈原颇感沉重。尽管如此,死亡所呈现的内容却是显而易见的相同,对他们两人来说,就是再也不能任意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了。
在古文人的许多辞章里,我抚摸到了他们各种各样的梦。时光绵长得让人晕眩,庄子和屈原的梦就越发瑰丽诱人,他们是那个时节令人瞩目的人物,又是耐得住今人慢慢咀嚼的。明显的是今人的翅膀上牵绊越来越多了,浪漫地飞翔真有些为难。我们也越来越少作梦了,因为在体现心灵的笔墨里已经缺乏这种描绘的激情。那种岁月深处的古典浪漫已经被现代的潮水浸湿了翅羽,成了一道遥远的梦影。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打开书本,随便一瞥就能望得见《逍遥游》和《离骚》,不由自主地在重温时,心回到那久远的神秘里,和他们一道飞翔。
“孤独”与“大地”
——《古典幽梦》中两个关键词的思想考察
朱以撒在一次采访中说,书法创作和散文创作都是他的精神散步。而《古典幽梦》就是他精神散步的结果之一,此行的场所是弥漫着古典气息的书道和我们得以栖居的大地。作者并不是单纯地在他私有的精神世界中无牵无挂地自我沉醉,而是带着严肃而深沉的人文关怀。他以其书法家独特的审美眼光对古代的文人、书法家、书法作品、瓦砖之类的物什给以与众不同的审视,而且还对我们人类赖以立足的大地进行了深思。
我常想把朱以撒的散文作品作为他书法作品的注解,或者想象着这样一种图景,他的散文作品与书法作品构成互文,二者是他同一种思想的不同派生物,这种思想内在地规定了他特有的生存方式,包括散文创作与书法创作。在人的运思中,这种思想始终处于支配地位以至于他本人成了它的忠实的执行者。本文试图通过对其散文作品的阅读,考察这种思想的具体内涵,这不仅是一种尝试,也是一种冒险,因为这种思想能够被言说只是一种假定。当然也可能出现这样的巧合,即对他来说,这种具有内在规定性的思想本身也是某种假定,就像我们无法知道“彼岸”是否真的存在一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说出了某些言词,而这些言词是值得关注也是我们应该关注的,因为在我看来,它们有意无意地触及到了人的根本问题,即生存。
一、孤 独
朱以撒在《如水的放逐》中写道:“你看他一生所到之处,无论是郢都、秭归、沅湘、陵阳、溆浦、汨罗等地,都是孑然一身孤独无偶。我以为屈原一生未曾婚配的,在他的全部诗中,丝毫捕捉不到妻子的影儿。”不管朱以撒为什么要捕捉屈原“妻子的影儿”,但是屈原孤独者的形象被郑重地指明,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是孤独前行的,他的放逐是一个人的放逐。其实这种描述也同样适用于《树影下的家族》中的孔子,甚至《古典幽梦》中的全部作品。当我看到《如水的放逐》这集子中的第二篇作品的时候,突然被作者提醒去回想一下第一篇中的孔子。就这样带着“孤独”又读完所有其他作品。因此,孤独并不是作者随意用之的,而是他的内在的人生体验作出的必然选择。
作者在《长毋相忘》中带有劝戒的意味对我们说:“我们何不尝试一种独自前行的方式呢,可以没有观众,缺少同行者,藉此享受独行的乐趣,倾听生命的脉息穿过时光钟摆的缝隙。”作者为什么要采取“一种独自前行的方式”呢?我在读完《古典幽梦》后得到了一个与作者思考屈原时几乎相同的发现,这个发现就是,在整部作品中“丝毫捕捉不到妻子的影儿”,作者永远是孤然前行,无论在家中还是在旅途上。显然作者是有妻子的。这就让我不得不去思考作者笔下“孤独”的真正内涵。
作为新生命被抛置于世上之时,我们一无所知,谁也不能回想起自己是如何从母亲的体内滑落到一个全新的空间里,并且在受孕到分娩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征求过我们的意见。父母无法征求,我们也无法被征求。但事实是父母毕竟创造了我们,在未经我们许可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地创造了我们。那么,在起始的意义上我们是孤独的,无法与他人沟通就被强制性地生产,这也是我们在消失之前永远处于被动的起源,我们面对自己活着这一事实,一片茫然。
每一个活着而又注定要死去的人在始源的意义上是同样孤独的。在达到死亡之前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永远被安置在自己独有的世界里,他人无法涉足,无法知道那里的景象,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象着他人的世界。当我们互诉想象性的结果时就产生了可怜的交流,这种交流在表层无奈地徘徊,无论是话语还是动作都无法击穿他人世界的屏壁。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的自以为是,我们试图去理解他人、解释他人的努力会一直持续进行,虽然这种理解与解释只是想象性的,只是由无数的假想构成。
这样看来,我们的孤独是无法选择的,或是被强迫选择的,而同时这们又不知道这种强迫的力量是什么。在这个由性的派生物构成的世界上,我除了自以为是以外不知所措。
当朱以撒建议我们独自前行的时候,他的真正意思是:在知道我们宿命的孤独之后,最好在心灵上作出一个象征性的选择,即选择独自前行,因为这是一种强迫的力量早已为我们准备好的选择,就算我们不作出主动的姿态,也同样要独自前行。既然如此,就在这场生命的游戏中扮演一次主人的角色,在安抚自己和取笑自己的同时,也在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的那种力量面前进行一次虚张声势的挣扎。在这仅有的一次挣扎中,决心扔掉那些冒充的理解而后独自前行。
在《古典幽梦》中,朱以撒正是独自前行的,不仅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因为在绝对的意义上,妻子和朋友只是形式上的存在,与自己的专有的世界无关。自己的世界没有旁观者,妻子与朋友的眼里只有朱以撒这个人本身。关于朱以撒的世界只是他们世界中的世界。他在创作时是孤独的,在作品里也是孤独的。因此我一次又一次看到他孤单的身影,这个孤单的身影游移在大地之上,在陕西、在浙江,在观赏千古的瓦当、静听大海的波涛,都是独自一人。当我企图强加一个妻子或朋友在他的身边时突然感到他的作品索然无味。
朱以撒在整部作品中或隐或现地描述着自己的孤独。这种内在的深刻体验在作品中带领他追思古人,品味书法。在他未收入《古典幽梦》的作品以及将要创作的作品中必然也会有一个思索着的孤独者的身影。
关于他的孤独的思考让我想起了他的书法家的身份,就像他在《穿过流年逝水》中说的那样,书法“这种纯粹私人性并排斥合作的艺术形式,一方面给了个体心灵契入的绝大自由,印证了心性的复杂精微;又因着自由而有可乘之机,给人一种难以辨析成色的棘手。”在作者眼里,真正的书法是完全的个人操作过程。如同他作为创作者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前行一样,他用来书写的工具也在独自前行。这绝不是形式的巧合,因为其他的行业也有类似的情况,作家、画家使用的也是孤单的工具。作为书法家的朱以撒所使用的笔无疑是孤独的,即使用对某支笔的特性的了解与掌握来证明笔是被理解的,是不孤独的,这也不能阻止这支笔被搁置与抛弃的命运。实际上,笔的出现与人作为生命出现一样,一开始就处于被动的地位,并且在被奴役的过程中变得顺从,也可能会因为书法家的最初喜恶而过早地被抛弃。一个孤独书法家奴役着一支孤独的笔进行着神圣的创作或仪式的情景也许是对人的一种富于诗意的讽刺。人与笔同时留下各自但又相同的生命的痕迹,恰恰是对这种讽刺的确认。
在我看来,并不是书法艺术本身排斥他者,施行排斥的是书法家,是书法家自身世界里内在的孤独力量,这种力量永远也不会让他者参与到书法家的个体经验中,不仅是书法创作,而是包括其生命持存中的所有痕迹的创造。那些作品也只能最适于创作者自己的世界。“我独自口味着这种神秘”,朱以撒在《雪白空间的放牧》中沉醉地写道:“一张又一张,直到沉沉夜幕拉开,晨光微曦。”
在这里,我们必须清楚的是,并不是朱以撒作为书法家才是孤独的,并不是选择了书法作为自己的专业,他才是孤独的,而是他在孤独中选择了书法,甚至是孤独选择了书法。虽然他在《古典幽梦·后记》中说“从小对书法艺术的兴趣,使我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干这一行的”,但是,即使他生下来就干别一行,他也是孤独的。在我们深刻反省之时会发现自己是孤独的,这一事实不用掩饰也无法掩饰。只要我们一思考,我们就陷入孤独之中,在睡梦中不更是无限的孤独吗?
在《古典幽梦》中,作者不仅追寻屈原“郁郁独行”①的足迹,而且也提起了梭罗“独自在瓦尔登湖畔结庐”②与贝多芬“在乡村,从黎明到黑夜他独自在外散步”③的往事。不管作者有意还是无意,他都涉及到了“在孤独中”这一人的基本的生存状态。不管是对古典精神的向往还是对书法创作及作品的体验,无不表明作者对孤独状态的认同与顺从。同时,在书法之外,他与我们所有其他人一样,在构成生活事件的无数琐事中陷于孤独。进一步说,书法也只是琐事之一。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其书法的高尚地位,因为无论是世俗的还是宗教或神圣的,在孤独的深渊中一律平等。我们这些注定一死的孤独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各自的烦琐中书写自己生命的痕迹,而时时体验着将要被抛弃的绝望。作为对绝望的反抗,我们祈求着某种方式的回归或寄托。当我们寻找到实在的归属时,就将自身托付于它,将生命赋于其中。死亡的转义意味着我们的永生。那么这种归属在我们的理想中必须具备能使我们安置身心的条件。我们能凭借它立足其上,逝于其中,它坚实而又永存。当我们想像着自己那生命已释的身体将与它融作一体而永久持存之时,我们在空虚的允诺中得到了平静与安宁。
二、大 地
对归属的思考实际上就是对起源的思考,因为归属正意味着归于起源,归于原来所属于。因此,当我们为自己寻找归属之时,就要首先思考自己的来源。人作为人在大地上完成这一事实将大地举荐到我们的眼前,让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最终将归于大地,也就是说,我们在大地上诞生,在大地上得以立足,而后归于大地。那么为了让我们有所归属就必须要有大地在,并且始终意识到我们与大地的非同寻常的关系,明白我们属于大地而不是拥有大地。“而今则步步紧逼”,朱以撒在《走进田野》中就不无担心地写道:“要将广阔无边的田野改造成城市。”在此文中他还明确指出“田野之于城市,是本原与进化的关系”,又在结尾处强调“走进田野,就是走进了我们生命的本原”。
在人类的文学史上,重视大地、尊崇大地、歌颂大地的诗人、作家有很多,这几乎成了一个传统。当朱以撒在思索着田野、土地、大地之时,他不可能不想起那些与其“心有戚戚焉”的同道者。
虽然朱以撒没有勇气再次回到他曾经肌肤相亲的土地上去,但他对土地的怀念与向往经常在作品中被郑重的指出,甚至在《埙声在苍凉幽远中》的最后,他忧虑着这样一个现实的问题:“今后,谁来为大地守夜?!”在他的精神家园中,大地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古典幽梦》中,他对书法的关注与对大地的关注的份量不相上下,但他对大地的忧虑却要远远超出对书法的忧虑,或者,他对书法的忧虑是不足察的。
在他看来,“走进了我们生命的本原”我们就找到了归宿,但现在对这一归宿的保持已经很成问题之时,他就无法只停留在对田野、对土地的思念中了。现状迫使他在思考自身命运的同时也思考着土地的命运。土地作为大地的本来面貌,作为大地的象征,对我们这些以其为归属的注定一死的人来说是生死存亡的根本,因为我们无法忍受被弃的感觉,无法忍受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无助的绝望。
“巨大的城市把乡村吸干了。”朱以撒在《赤足而行》中引用了斯本格勒这悲伤的声音之后,立即补充上了自己忏悔的声音:“我们除了感恩还得谢罪!”其实,在整个集子中,凡是提出土地之处,他都表现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担忧,因而与土地相对的城市在他的作品里也经常作为对立面而被提及。在他看来,城市时时刻刻危及土地,侵占了我们最终的栖居之所。在前面引文的同一页中,他解释道:“可是登高恋土,我的心一点也快活不起来,都市巨大的阴影已经投影入乡村的土地了,旷野的风失去了往日的酣畅。”
然而作为城市的一员,他又无法重返乡村,无法真正站在大地的一边。他能做的只是向城市呼告:乡村、大地是我们最先也是最终的家园,在大地面前我们要有所敬畏,因为我们就归属于它。“人类纵有九天揽月之奇才,也无法创造出一分一厘的土地啊!”(《赤足而行》)此时他的内心充满矛盾,他反对城市,但他又无法离开城市。在《埙声在苍凉幽远中》里面书法家写道:“对于安逸的向往是人的本能,心灵与都市文化契合使我有过的田间梦想黯然失色……而我自己,不过是他们暂时抱养的儿子而已,我是仍要回到都市母亲的怀抱的。”他在刚才已经引用过的《赤足而行》里也说“而我现在只能用登高来延续我对土地的怀念了,因为我已不可能再回到农村去当农民了。”而另一方面,他又是如此地牵挂土地,强烈地感受到土地正在面临的危机。
(这让我想起那个在20岁发表第一首诗,40岁才成名的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他几次上大学,但每次都因为对学院生活的厌恶,而回到土地上来,做一个地道的农民,以劳动的方式亲近土地,因而用生命创造了他最美的诗。)
我想,就算朱以撒真的再次以劳动的方式亲近土地,他也还是不能阻止城市的扩张与城市的兴起,并且会因为完全站在大地的一边而倍感焦急与忧虑。其实,我对他散文的关注并不是要从中找出他可不可能、要不要去做农民的根据,而是因为当下散文界的创作对作为我们归属的大地的思考为数不多。但是在朱以撒的散文中,由于他内心的矛盾而使得他的呼喊显得单薄与无力。
必须指出的是,朱以撒对大地的特殊的生命体验并不仅仅限于对土地的怀念与担忧。在《古典幽梦》里与土地一起出现的还有他情有独钟的古树,洗耳倾听的美妙的天籁之音,黄昏中的古寺,古宅与古桥,千年的瓦当,灵性的毫羽,这些在他的眼里都是存在于大地之上,由大地照管的自然之物。不仅我们这些注定一死的人属于大地,凡由于大地而得以立足之物都属于大地,都是大地之子,自然之子,这一切浑然一体,不分你我,没有等级,没有轻重。人并不比一棵树高贵,而是与树木鸟兽无法分离的兄弟姐妹,或者用“兄弟姐妹”也还是拟人化,还是在人类本体论上言之,所以还是说同为一物,归于一物。这样,我们就无优越感可言,不可以肆意妄为,不能以主人之名而居。我们真正而迫切要做的是重新找回在很久很久以前对自然对大地敬畏崇拜的魂魄,立即停止一切对自然对大地侵害的不敬之行,从而让自然、大地永恒持存以作为我们的栖居之所。书法家在看到田野上的坟茔说:“长年投身于田野的农家人,终归要化为田野上的尘泥,这也算得上是最自然的安息了。”(《走进田野》)而关于我们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书法家在《洗耳倾听》中有详细的解释:“人的名字本来就是一种符号,好像我们称为‘树’的植物,未必真的是‘树’一样,只是为了辨认方便才安上去的。作为音符,自然界中有无数种,浩荡野犷,缱绻清雅,在节奏、旋律、脉动交互中,也就完全有理由轻易地与我名字的发音如合符契了。出声是每一种生命吐纳的本能,未必就是真正呼唤我,肯定有另一种含义。这些原本都是我们的兄弟,可惜我太人化了,再也无从做一丁点的寒暄,徒羡如此自在的草木虫鸟浊然一体,这点,诗人济慈和我有相合之处,请一起细读他的诗:
‘从不间断的是大地诗歌,
当鸟儿疲于炎热的太阳
在树荫里沉默,
在草地上就另有种声音从篱笆飘过……’”
不仅济慈做过这样的思考,产生于18世纪向19世纪转折的德国哲学的早期浪漫派就是以泛神论式地构想“同一性”,构想宇宙的一切部分的和谐统一为出发点的。他们认为自然的一切部分是同一的和同质的。没有哪部分从属于其他部分。自然构成一个活生生的有机体。这个有机体的任何部分与宇宙是合一的,并在有机体中,整体完全反映在它的各部分中。当然,对大地的敬畏并不一定要求助于哲学理论的根据,因为我们祖先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地培养出了这种虔诚的精神。当人类的祖先用某种植物治愈了身体上的伤痛之后,那种植物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与地位。他们发现,当自身与大地的植物相结合的时候,疾病得到了抵御,痛苦得到了消除,而那种植物就被认为是某种力量对他们的恩赐,对他们这一群不知自身来历的生命的特殊照顾。他们认为,这不偶然,而是某种神秘力量的神秘安排。相反,当他们因为某种植物而产生病痛、造成死亡之时,畏惧与敬服也同样会在他们的灵魂中升起。如此,他们绝不会任意随便地去触摸每一种植物,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在自大的情绪中忘乎所以。另一方面,由于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对这个问题的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在对待其他动物的问题上就会小心谨慎。他们无数次地猜测着自己与某一种动物的亲缘关系,想象着自己是如何由那种动物变化而来,仔细地观察着与那种动物在形体上的各种差别以及相似之处。他们无法想象自己会比别的动物高级,而是认为别的动物先于他们而在,在那些动物身上苦苦寻找自己的身影。在那些动物中,他们终于找出了熊、狗、鸟类和蛇,并作为自己的祖先崇拜着,敬养着,而自己永远保持着卑贱与懦弱的姿态。
当他们确认了自己的来历之后,他们才有了信心,才有了自我意识,才有了主体意识,在结束了混沌的状态之后开始了安心的生活,因为他们不仅有坚实的大地的家园,还有自己祖先的袒护。
可是,在经过漫长的变迁之后,我们已经淡忘了对自身来历的思索。只把自己的存在作为一个既定事实接受下来。祖先的图腾被扔到风雨中任其腐烂,自我意识的膨胀几乎将大地的意义一扫而光,我们开始了疯狂而执着的自我毁灭。同时,我们还在为毁灭的巨大成果兴奋不已。在以生存的名义摧毁生存的行动中,我们收获了无比的空虚与失落。我们一边采取狂热的行动,一边急切地期盼核能将我们与大地一起粉碎,在强大的气流中我们的粉末被抛向虚无的宇宙。由此可见,朱以撒在散文中对大地的关心与担忧并非无病呻吟而是异常现实。
作为一个进行散文创作的书法家,朱以撒在两种不同的书写中都得到了幸福体验。本文探讨的虽然不是他的书法与散文之间的联系(我想,对于他来说,这二者之间必然有某种内存的联系),但是,通过对其散文的思考可能开辟出一条通往他书法作品的理解之路。当然也可能出现令人尴尬的局面,即这条路因为其书法作品的苍白而毫无价值。那么,关于其散文与书法具有相同精神结构的设想也就化为泡影。如果非要千方百计地将二者牵扯到一起,不管是谁这样做,都会显得投机与矫情。在文章的开头我已经指出,二者的互为注释只是一种假设,而二者之间更让我关注的是他的散文,因为通过对它的阅读,能更直接地听到他关于自己世界的诉说,而在此诉说中,我发现了两个最有实质性意义的词语:“孤独”与“大地”。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1-2-28 16:19
俯仰之间--朱以撒
我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在十岁前后,那么地喜爱跑动。
后来,我只能归结为我曾生活的那个家园。围墙内是碧绿的菜畦和如冠如盖的果林,还有遍地的柔韧杂草。那时的围墙用手工夯成,不高,更毋须在墙头上戳入碎玻璃碴以防盗贼翻入。墙头披风渍雨,不须太久就显出苍老之相,不再那么有棱有角了。这使我轻松敏捷地攀上墙头,沿墙疾走,不时就跑到屋顶上去。旧日的屋顶如鱼鳞相砌,走在其中有一股很强的涩感。再沿着屋顶,有时就飞快地爬上伸向屋顶的枝干,这使上树的时间大为缩短。围墙之外,邻舍寥寥有如荒原,人稀地广,四处长满了车前子和马齿苋,烘托着稚嫩的脚板。这个年龄,跑动的嗜好远远过于慢慢地行走,有时为了显示迅疾,随便折下一支玉米秆,捋去青青长叶,放在胯下权当骏马,以为借助这支被摧折的植物枝条,可以跨山越水,不受阻挡。有时跑得起兴了,为了不让自己再跑,非得紧紧抱住一棵大树不可——有好几次,就是这样才止住疯了的步伐。我当时怀疑,倘若我拽住的是一株根底不深的小树,也许反被我带起,一道向前。
奔跑——少年时的乐事,它显示着少年机敏的本能——对前方的热爱。有不少时候,根本不知道奔跑为了什么,奔向何方,却因为无目的而兴奋得涨红了脸——从这边起,风一般地到达那边,这就够了。胯下的骏马扬起尘烟,随着向前的步调散漫开来。如果有几个同行者,分别从不同方向,加上逼真的拟声,真有沙场鏖战的气派——只有双脚勤快地跑动,才能造成这样好的效果。那个时候,不善跑动的人被我们瞧不起,至少,他就无缘进入我们这个跑来跑去快乐得要死的圈子。一个年少善跑的孩子,他的动感一定比安静时要引人注意,因为脚一动,手必飞舞,口中咋咋有声。狂跑还制造了呼呼掠过的风和凉意,只是在停下来的时候,要以大量的汗水和如牛的喘息来补偿,这也是不能吝惜的。
我的随意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芽长叶的。我一般不上圆如圈套的体育场上跑,它的设计让人想起规范,让人在浑圆无端的圈子里感到索然无味——尽管脚下舒坦平整。我们总是在荒地上跑,绕过荆棘藤萝,踩在杂草的身上,荡起一串串蚱蜢和蟋蟀。经验告诉我,这样会更有野趣。譬如侧身跑,总是左脚向前右脚蹭蹭,或者扯一把虚空中的缰绳,碎步踏踏骎骎而去。野性的狂跑消解了心中轻度的郁闷,脚板却屡次为此付出了代价。有时,地面枯硬的蒺藜会把脚板视为马蹄,像钉马掌一般地准确楔入,这时再善跑的人也必须止步,一瘸一拐地挪回家中,从母亲的叵箩里,找出一根针,龇牙咧嘴地挑。跑步的快感,缘于一根刺而中断,思念奔跑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
曾经荒原一般的场景,对我一直是个新鲜的谜,整个春夏秋季,我一直用跑动的步履丈量土地。
南国的冬季如期地到来了。冬季对于善跑的双足是一种约束。尽管南国的冬季算不上天寒地冻,可是双足比任何时候更多地交与橡胶模子爱抚——这种被称为“鞋子”的橡胶制品,可以使足部尽量避免伤害,砂粒、石块、草茎曾经给予的不同快感的抚慰,变得毫不相干。当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在逐渐加强,在鞋中的岁月里,在正常的走动中,在渐渐不习惯到习惯的体验里,斯文在整个冬日里肆意滋长。冬日无疑更有益于人清肃地思想,那有过湿润丰满的马齿苋,蓬松毛茸的狗尾巴草,善于撩人衣袖的鬼叶针,都枯黄和折落了。是怎么变化的细节,在平日的跑动中未曾留神,现在的容貌却为我心惊。也许,我们常说的懂事和成长,就是由这样一些些的举动更变,由一点点的细枝末节积累而成。
感叹由此产生。在同一个世界里,一种姿势的存活,或者消失,不要单纯认为是肢体的事。如果要让自己来注解,我判断是整个人变化的前奏,这和世间人事要变色蜕皮是一个道理。
善跑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包括爬墙上树的兴致。
荒原般的土地开始得到了清理,那些熟悉不过的落叶和草已经埋进了土壤,不断地有石块砖瓦运来,这里将会有一个新村出现,那种草莽风格的少年时光,随着树倒草起,无法再被续写。
我所惬意的充实,在心之一隅被镂空。
在远离家乡的另一个城市里,我开始了不再奔跑的庸常生活——我指的是除了晨跑的锻炼之外,余下的都是以斯文的慢步丈量时间。凡事宁愿更多地提前准备,使行为宽松和从容,也不愿流露奔跑的凄凄惶惶。甚至,我注意到了成年人的奔跑,是那么地龇牙咧嘴面目可憎,五官走形中让人不知所措,以为大事不好。我亲眼见过一位年过半百的教师为了赶在上课铃响前进入教室,他发胖的身子艰难地扭起来,步履沉重中衣饰便有些移位。陷入忙乱中的人,顾得了脚下顾不到手上,活页的教案霎时洒落一地。他像母鸡护雏那般,收拾着散开的残局,禁忌却让旁观者看穿了——这一跑乱了情绪,乱了师型,这是比迟到几分钟更不上算的交易。行走比奔跑更助益人的思考,这就是让人变复杂的地方——当他不奔跑的时候,足下轻松了,而头脑却沉重了。这使我眷念起乐于奔跑的那个时代,是这么一种状态,既无忧又无虑,即便是跑到尽头,看到天色黯淡,蝉声破碎,那么,掉头跑回来就是。人类的成熟是不是以奔跑作为标志。
似乎跑步,尤其是狂跑,只适宜于竞技场上展现。如果有许多人在街衢上奔跑起来,那么,是什么在后边追逐他们,或是前边有什么在诱惑他们?一定会在追问中获得意义——有些就是在毁灭的边缘借助狂跑而余生。对于整体而言,我们在博物馆里可以取得信息,那些原始人类都是动态着的,像出弦的响箭追逐狂奔的猎物,空气起伏跌宕,飕飕有声;而到了明代清代,帝王也罢,文官武将也罢,都是一脸庄重。时光至少在这时,至少在摄入镜头的瞬间,是坐着或者站着,稳若泥胎。中国是一个很重品相的社会,甚至以此观人、任人,不动构成的形象,更为凛然逼人。我发现,在时间来不及的时候,成熟的人依旧不跑,只是以快步来解决问题——既不失体面又能挽回时间的窘迫。并且,越是身份高的人,动作越是迟缓、滞重,举足的跨度很小,频率不大,只有那些没有身份的摄像师,抓着机子,跑前跑后,忽左忽右。不须看人,只看步履,一切也就了然了。这里暗含了什么呢?是职业的差异,还是尊严的差别。再进一步地描述,当我看到那些云游的挑担商贩,在城管人员到达前的惊慌失措——挑起担子,抓起蛇皮袋,夺路而逃,蔬菜瓜果落了一地而顾不上捡拾。他们奔跑时趔趔趄趄的姿态,让我双眼长满了痛楚。为了生计而忍受了多少的辛酸,如我这样的人,无从揣测。我咀嚼到的悲哀——为了生存而狂奔,跑动的才能使他们的损失下降到最低。
寻常的日子和如水的四季,我好几次倚在校园的运动场栏杆边上,倾心地看到青春的步履怡悦地交替着,自问:我还暗恋着过去的奔跑吗?如果有这种可能,那么是什么消耗了我当年的热情呢?是逐年增长的年龄,是渐趋逼仄的巷陌,还是日益老化了的情怀?也许,奔跑真的是要远去了。如我所见,对于奔跑中的孩童,大人通常的告诫是“慢慢走,不要乱跑”,如此地畏惧奔跑,让我不可思议,一定是某种强大的预感在阻止,否则不会这般地雷同。
不过,当年那种随意跑动、不受约束的姿势里边,果真就没有一些值得坚守的成分?
我隐隐地感到坚守的不易与撒手的浑然不觉。
而今,暗恋真是不可理喻之物。
《兰亭序》如是说:“俯仰之间,以为陈迹。”
读后感言:跑动,生命中一种自然的状态,但有时却表现出了不同的目的和意义。人生中,该奔跑时,就要奔跑,那是生命所必需的运动;该慢行时,就得慢行,那是生命必需的从容。跑与走,深蕴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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