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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教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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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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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2-28 17:03
标题:
教育诗
教育诗
□ 陈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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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州二中是一所花园学校,用语文老师张博的话说,不是花园胜似花园,进了校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大花园,东有东花园,西有西花园。西花园是我们高二(9)班的卫生区,所以,每次经过的时候我对它都有种特别的亲切感,要是看到有人在摘花,我一定会忍不住上前严加制止,有时甚至会对人家吹胡子瞪眼。
不过倒也没事,我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生,学习又不好,一加一等于二,身强体壮加学习不好,大概就等于没人敢惹吧。其实我知道自己,只是有些正义感而已,并不喜欢惹是生非。我的正义感可能更像一种傻劲儿,用我妈的话说,就是脑筋“有点转”,不怎么开窍,常能做出一些令人笑掉大牙的傻事来。
你不妨听我讲下去。
这天下午,学校停课搞大扫除,次日早晨上面要来检查,听说全市正在争取成为全国的卫生先进城市。“上面”“检查”这些字眼,会令大家的神经像发条一样,迅速地绷紧起来,一出教室,扶着栏杆往楼下看,满校园就剩一种走路的姿势了,有个现成的说法叫“屁颠颠”,所以可以说突然满校园的人都屁颠颠的。
“下午停课,全校卫生大扫除。”
“市爱卫会明早要来我校检查卫生!”
广播里,这声音怎么听都像战前动员,有种故作严峻的味道。其实哪儿用得着动员呀,一听“下午停课”,几乎所有同学都兴奋地跳了起来,又是鼓掌又是乱叫的,包括那几个尖子生。这让我颇有些吃惊,禁不住想,看来没有谁天生爱学习,也没有谁天生不爱学习。至于学习成绩有好有坏,天知道是为什么呢。
和学习相比,我确实更喜欢劳动,更喜欢出汗。这也是我爸我妈常说我“转”的一个原因。从7岁到17岁,当了满10年学生,我从来没有因为学习好受过表扬,但我确实没少受过表扬,每次都与打扫卫生这类出汗的活儿有关。有时我想,如果“劳动好”和“学习好”可以等量齐观的话,我也算是一个好学生了。OCTOBER我做梦都想成为好学生,但很多事情是由不了自己的,像我这样一个天生的转脑子,谁知道下一刻会做出什么败兴的事情来呢?
在西花园,我们的一项任务是把围墙弄干净——花园四周的围墙,是用砖拼成的,拼得像窗格一样空灵,墙高约一米,屁股一抬就能坐在上面,所以,最上面的那一层砖早被胖屁股们磨得没棱没角了,有些已经松松垮垮,一碰就会掉下来。因为是打扫卫生,只需要把砖扶正,擦干净,就OK了。可是,刚才说了,对待劳动,我这人有股子天生的认真劲儿,能干多好就要干多好。某处有一块砖,明显错位了,我不嫌麻烦地把它抽出来,搭在另一块砖上,然后跨腿跳进花池,找到有湿土的地方,佝下腰掬来一大捧湿土,铺在凹槽处,这样,再把那块砖放回原处,就差不多能坐稳了!剩下的事情很简单,把砖平移过去则可。然而,谁能料到在准备把砖放回原处之前,我竟毫无必要地把它翻了个底朝天,就好像要察看这块砖是公还是母。结果呢,还真看出了公母!
明说了,砖背面藏着一幅画,一男一女,一上一下正在交媾,双方的性符号都很夸张,正是男厕所里常见的那种,男女身旁各有一个箭头,潇洒地拉了出去,箭头末端分别写着:“我”,感叹号;“张博的老婆”,感叹号。
“我”当然是某个男生了。
“张博”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承认,我看进眼里拔不出来了,我忘情地端详了几秒钟,甚至有点那个,不好意思,出现了“晨竖”现象,而且很厉害很厉害,仿佛画面上那个带感叹号的“我”,不是别人,正是我本人——好在旁边并没有第二个人。
欣赏完之后呢?该放回去了吧?
放回去等猴年马月别人去发现吧!
果真如此,我就不是刘唯一了!实话实说,当时我完全没有想过把砖放回去,我左右看了一眼,然后就提上砖跳出花园,五步之后就开始奔跑起来,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跑过面积超大的足球场,跑过排球场,猫下腰从排球网下面斜穿过去,终于上了教学楼,一楼,二楼,三楼,转眼到了四楼,没喊“报告”,嗵的一声撞开门,把画面朝上的砖,用双手平托着,像献宝一样献给了正独自批作业的张博老师。
“张老师,你看!”我说。我累得快虚脱了,一喘一喘地站在那儿,像一个立了奇功的小喽啰,在等待上级的哪怕一句好话。
张博老师侧过身子,一眼就看明白了,眉毛一拧,低声问:“哪来的?”我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在,在西花园发现的。”没等我说完,张老师已经拉开了抽屉,用目光指示我快把东西放进去,我侧身搁下砖后,张老师就匆忙把抽屉推住了,差点夹住了我的手。“哪儿发现的?”张老师又问。“西花园,围墙上。”这次我果断了些。张老师立即锁好抽屉,和我一同来到西花园。一般来说,打扫卫生这样的事,张老师是不会亲临现场的。有女班长冯聪聪在就足够了,冯聪聪不仅学习好,还是美女,还有脾气,不高兴了甚至会踹你一脚,男生女生都怕她,具备了当好一个班长的一切要素。而张博老师向来特立独行,身为班主任,敢于做甩手掌拒的,而且似乎受到校方默许。当然,他至少知道西花园是高二(9)班的卫生区。他走路和平时略有不同,每一步都跨得很大,显得杀气腾腾,仿佛他已经看见凶手在前方,只待快快去捉拿归案。到了西花园,他只是扫了一眼缺一块砖的地方,就扬头问我:“刘唯一,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再一次结巴了,说:“这儿有块砖松了,我取下来,准备垫些土,把砖取下来,就看见——”他问:“就一块砖松了吗?”我结巴着不知如何回答,张老师已经急速地转过身,撇下我,独自回楼上去了。
我发现自己满头是汗。
但我不认为张老师真会怀疑我。
他和我都没那么傻!
第二天上午有两节作文课,张老师迟迟没露面,冯聪聪等班干部的座位也都空着,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可怕气氛,从那些空座位上源源不断地滋生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和复杂性,所以,大家的样子特逗,就像坐在4D电影院,电影还没开始,恐怖已经写在脸上了。邻座的王强等人围住我,要我描述画面上到底有什么,底下是谁,上面又是谁。哼,这不是太低估我的智力了吗?我自然知道这种时刻沉默是多么必要,我让他们死远,他们不听,我只好信口开河:“底下是你妈,上面是我!”这样的话解气是解气,却惹得王强喊出了我最怕听到的一句话:“刘唯一,别装蒜了,你自己画的吧?”我一听就急了,站起来正要骂娘,班委们摇摇摆摆回来了,别人坐下了,班长冯聪聪继续站在前面,环视着大家说:“我叫谁,谁跟我来。”随后,她的目光停在了王强脸上,说:“王强你来一下。”王强摇头晃脑地跟上冯聪聪走了。
我高兴坏了,差点笑断了气。
几分钟后,猪头王强挤眉弄眼地回来了,看来没他什么事,他突然指指另一个男生,另一个男生磨蹭了一会儿,就红着脸出去了。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男生,每一个被指到的男生都免不了要做出冤枉状,离开时会故意把桌椅弄得很响,回来的时候却大不一样,摇身一变,俨然成为手握权柄的信使,指谁谁就是“下一个”。几分钟之后,下一个又回来了,脚步声像夜半孤魂,曲径通幽地响进教室。大家便一致盯住此人,看他接下来要指谁。
开始主要是屡教不改的“后进生”。随后,某些尖子生,甚至几个老师们的香饽饽,也有被传唤的。大家终于明白了,成为嫌疑犯的条件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是男生,你长着那么个不省事的小东西。女生们最早看穿这一点,所以他们个个喜气洋洋,无官一身轻,坐山观虎斗,有一种性别上的集体优越感。
当然,我也是有些优越感的,我想,总不至于怀疑我吧!如果是我干的,我绝没可能主动找到砖并交出去,我再傻也没那么傻呀!
两节作文课都用上了,还没有搞定,下午放学后接着来,全班同学齐刷刷守在教室里等候水落石出的一刻,包括过关的男生和全部女生。个别人装模作样地看书做作业,多数人像关心下届奥运会举办国那样,翘首以待。不知不觉天色就麻了,有人把灯拉着了。门外渐渐聚集了很多家长,很多张走形的脸横竖贴在窗玻璃上,鼻子被压得像铜钱,眼睛睁得如牛眼,左一个右一个,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天完全黑下来的那一刻,我终于成为硕果仅存的男生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好紧张好紧张。我预感到我必须出场了,就像一场大戏,前面出场的其实都是垫垫场的小角色,大角色,总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那一个呀。
没错,真的该我出场了。
这几乎就是答案了,妈妈的!
这等于宣布,春宫图是刘唯一画的。
走出去的瞬间我已预备好被冤枉。有人生来就是为了被冤枉的。我刘唯一更是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也常常被冤枉。
高二年级组的门大敞着。这次我倒多余地喊了声“报告”。没听到回答,于是,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回答。我只好自己走进去。
张老师静静地看着我,脸不动,只动眼皮。整整一天,他都没跨进教室半步,所以,我有一整天没看见他了。此刻的他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像一辆远道而来的卡车。我心里又绝望又平静,完全不怀疑将要发生的事情。
“刘唯一,看着我!”他说。
我静静地看着他,打算看他一辈子,我感到我的目光像静静的火焰。不过,大概五秒钟之后,我就低下了头,我毕竟是学生。
“你怎么不敢看我?”
我就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难道不是你干的吗?”
我不说话,我懒得说话。
“我认为你具备了作案的所有条件,第一,你学习不好,我常批评你,你怀恨在心;第二,你做贼心虚,专门把那块砖翻过来,检查你的杰作还在不在。你如果事先不知道砖底下有东西,怎么可能多此一举地把砖头翻个过呢?第三,你自作聪明,以为把砖交给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第四,砖上的字迹虽然尽量变形了,但仍然保留了你的一些特点;第五,你的态度早就说明了一切。”
不愧是语文权威的权威分析呀。
对这番话我丝毫不感到惊奇。
“我的分析没道理吗?”张博问。
“你认为是我,就是我吧!”我说。
除此之外我没话可说,何况,还有一种可能:我故意要这么说!有时候,我就是这样,会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欲望,被深深冤枉的欲望。如果看到有人一心要冤枉我,我常常会主动迎上去,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从小,爸爸妈妈没少冤枉我,老师们没少冤枉我,我早就习惯了,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不错的感觉。
“好,你承认了就好。”他说。
我抬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那么,你跟我来。”他说。
于是我跟着他来到班里。我本想显得有英雄气一些,却不由自主地暗存配合之心,眼皮轻垂,双肩收缩,显出罪人的样子。家长们自动闪开空当,让我们过去。我知道我的家长不在旁边,我满可以显得没心没肺一些。
我跟着张老师走进教室。
张老师随即从我身后过去关门,我趁机抬头看了大家一眼,不由得一笑,同学们也都轻松地笑了。这让我略感安慰,这至少说明,同学们没把我当杀人放火的坏人看,就算那幅春宫图是我的杰作,又是我自欺欺人发现的。
张老师喝问:“笑什么?”底下立刻就安静了。张老师沉默片刻,问大家:“你们猜,那幅画是谁画的?”同学们齐声答:“刘唯一!”这声音听上去像专门彩排过一样。眼前全是嘴,刚刚张开,尚未合拢。但我并不生气。
“刘唯一,你就那么恨我吗?”张老师问。
我想说:“是呀,我恨死你了!”
事实证明我还是心软,要么是胆量有限,不敢把事情闹大,那样,最直接的后果是无法给两个可怜的人——我妈和我爸交代。
“我问你,你那么恨我吗?”
我吭哧了两声,想说“不是”却说不出口。
“说呀,你想说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张老师,勉强开口:“老师,我错了,我不该侮辱老师,我,我想一个人留下来作检查,让同学们先回家吧。”
张老师倒真按我的意思做了,大家一哄而散,我重新跟着张老师,回到年级办公室,坐在他对面,开始挖空心思写检查。写了不到10分钟,张老师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张老师说:“拿回家写,明天早晨交给我!”
我家不远,在学校后面的湖畔花园,五分钟就能走到。老妈并不觉得我回家晚了,她早习惯了,每天放学后我还会去网吧里泡个够的。我丢下书包,洗了手,就开始和一脸寂寞的老妈面对面吃饭。是的,老妈脸上的寂寞一天比一天多,原因嘛,很简单,老爸不在,老爸留在另一个家里——石头城的家里。那个家才是我们真正的家。我是被老爸强行从石头城转学到宾州的,老爸在那边开着一个很大的采石场,有点钱。我成功转学到宾州这所重点中学的同时,老爸还特意在学校旁的小区里买下了这所100平米的房子,让老妈请了长假,专门过来照顾我,光荣地成了我的全职妈妈。
正在闷头闷脑地吃饭,电话响了。我主动跑去接了电话,我估计是我的电话,果然是,是王强那猪头的,他问:“真是你画的吗?”我不想让老妈听见,免得她大惊小怪,就告诉王强:“我正吃饭呢,明天再说吧。”刚挂断电话,班长冯聪聪又来了电话,问我:“刘唯一,真是你画的吗?”这次我没怕老妈听见,答:“是呀,是我画的。”冯聪聪又问:“那你为什么到最后才承认呢?”是呀,如果是我画的,我一定不会死硬到最后才承认的,我结巴了,冯聪聪又说:“我觉得,整个事情都不像是你刘唯一的作为,自己画的,然后自己又掩耳盗铃地发现了,主动交给老师,到最后,又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干的,这哪像你刘唯一的所作所为呀!”冯聪聪的话当然令我感动,但我也有点不舒服,就像自己穿着一件漂亮外衣,突然有人说它是偷来的或捡来的——不,不,我要顶住,坚持说是我干的。这个瞬间我发现我有点留恋被冤枉的感觉,我喜欢被冤枉,我需要被冤枉,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我是不怕被冤枉的,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被冤枉了。
老妈又用那种无辜而忧伤的眼神看着我,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看着我,显然是害怕听到我又闯了什么祸,害怕听到我闯的祸超越了她的承受力,爸爸出远门了,半个月以后才能回来,老妈最担心这段时间里我出问题。
“老妈,没事的。”我说。
她还是不说话,似乎在唤醒自己的承受力。
“真的没事。”我搂了搂她。
“别骗我。”她的眼神和口气令我心软,我只好承认:“我曾在一块砖底下画了一幅春宫图,底下是张博的老婆,上面是我,今天被人发现了,我主动承认是我画的。”老妈听了,显得有些意外,一时无法判断这件事的轻重。
“张博会把你怎么样?”老妈问。
“他让我写检查。”我故意说得很轻松。
老妈眨巴着眼睛,有点不信。
我不理她,进了自己屋子,开始认认真真地写检查。我写过的检查不少,但是,这一次,我想有超水平发挥,最好写出一篇声情并茂足以传世的检查。可是,一动笔就不灵了,写检查我应该说是内行,我知道必须先把“犯罪动机”写充分,然后再有针对性地作批评与自我批评,那么,我画这幅春宫图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底下那个人为什么是张博的老婆而不是别人?后面这一问,问出了问题的实质,是呀,为什么是张博的老婆而不是别人?我试着想了想,要是把底下的人掉个包,换成任意一个女同学,就好办多了,甚至就构不成一个事件了。眼下这个年代,一个高二学生,一个像我这样的坏学生,什么没见过,网上要什么有什么,生理卫生课该讲的都讲了,猪头王强已经使过好几盒安全套了,我如果只是画了一幅春宫图,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可见,问题并不在我画了春宫图,而在我侮辱了尊敬的宾州二中的语文权威张博老师,是的,必须落在“侮辱”这个主题上,这样一来,检查就好写多了。接下来我用了不到半小时就写满了两页稿纸。大意是我学习不好,张博老师经常瞧不起我,我怀恨在心,于是想出这么个肮脏的鬼点子。
早晨,我直接去了高二年级办公室。在门外,我稍稍收紧双肩,故意弄乱头发,显出一夜无眠的样子。我软软地喊了声报告,没听到回答,就径直推门进去了,那几个老师,无论男女,看着我时都色迷迷的,有个老师还对我挤眉弄眼的。张博老师还像往常那样,任何时候都是老帅哥的样子,他冷冰冰地看着我向他走近,我从口袋里摸出检查递给他。他当时就看了,看了就撕了,撕了后就不理我了。
我只好勾下头站着,羞愧万分。
我用余光看见张老师在翻看教案,就像旁边并没有立着一个人,其他老师有的在吃早餐,有的在批作业看教案,都是平静如水的样子,刚才张博撕我检查的动作仿佛也未能在他们表情里激起丝毫涟漪,我真是服了他们。
我面对张博站着,我想,我有决心永远站下去。我可以在这儿站半个月。半个月后,老爸回来。那时候,我才可以由着性子。
后来,上课铃响了。
张博夹上教案,扬长而去,绕开我就像绕开树桩。别的老师也都走了。办公室里的冷寂一下子全扑在我身上了,如同冰雪结成的盔甲。但我身上同时在出汗,一阵阵地盗汗。我不知道如果不继续站着,还会去干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回家,告诉老妈,不上学了,打死也不上了。但是,我至少还应该等半个月的。
出于对老妈的爱护,我要坚持。
一节课的时间里,我蹑手蹑脚出去上过一趟厕所,回来后,在张博的椅子上坐过几分钟。后来突然想,数学老师的抽屉里一定有从学生手上收来的课外读物,就去翻找,拉开边上的抽屉,一下子看见了好几本,找出一本韩寒的《长安乱》,随便看了两页,心里还是不踏实,就重新勾头站在张博的办公桌前。
很难为情呀,我要承认,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用脏话骂张博,假设张博就在眼前,一声不吭地任我用各种脏话砸他的脸。一堆脏话,还没把时间用完,我又开始替张博开脱,张老师知道我刘唯一听课也是白听,全班50名学生,他是第49名,这个班,40名以后的学生是故意拉来做陪衬的,教育局不让搞尖子班,于是学校把好学生集中在最后一个班,9班,然后再放进去10个像我这样的,用来掩人耳目。这10个学生,一年后,两年后,没有一个有本事挤进前40名,哪怕是成为第40名或第39名。所以在张博老师看来,让刘唯一坐在课堂上还是站在办公室,并没有多大区别。
突然,下课铃响了。
其他老师都回来了,张老师没回来。
那好,我就继续站着。
告诉你们,我对着张博的空桌子整整站了一上午。
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耐心。
下午我准时到了学校,斗胆对张博的权威采取了一点点轻蔑态度,没去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告诉自己,如果张老师还要把我揪出去,那我就不客气了,一走了之,这辈子再也不会走进学校。好在没有发生我担心的事情,整整一下午,我只是听见过张老师高声说话的声音,而没见他的人。放学后,班长冯聪聪宣布,所有的女生先留下。我和王强就一同离开学校,然后一同进了网吧。刚刚打开电脑,我脑海里生出一个疑问,冯聪聪为什么要把全部女生留下?莫非像昨天一样接着验对女生的笔迹?突然,我听到了自己的决心,必须坚决制止再这么折腾下去,这事不管是谁干的,无论男生女生,我都背定了。一想起另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生,又要写检查,又要罚站又要请家长,搞得鸡飞狗跳墙的,我就生出一种英雄气概,就有一种舍身成仁的欲望。我丢下王强,跳起来,跑回学校,推开班门。冯聪聪正站在讲台前说什么,我出现后大家都愣住了。我问冯聪聪:“你在干什么?”冯聪聪不回答,说:“你出去!”我问:“你在干什么?”她过来推搡我,我硬不走,对大家说:“你们快回家吧,没你们的事。”我的话毫无威力,没一个人敢走,我就从书包里掏出匕首(匕首是我下午出门时突然放进书包里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应该带上它,尽管这很危险,一旦被发现,会被开除的),恶狠狠地说:“你们走不走?”刀子的威力果然不小,女生们都怯生生地站起来,准备离开。我又说:“等等,都听好了,谁要是告诉老师我今天动了刀子,我跟谁没完!”我看见很多人在点头,还有人说:“你放心!”我打开门,看着这些吓破了胆的高才生们纷纷溜走。
最后剩下冯聪聪和我。
她问:“老大,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吗?”
我说:“你是班长,拜托,别再制造混乱。”
她问:“你难道乐意被冤枉吗?”
我说:“无所谓,掉不了头。”
她喊了一声:“你是傻瓜!”然后咻咻地坐下。
我一笑,说:“你才知道呀。”
后来,我说请她吃饭,她同意了。路过网吧的时候,我把王强叫出来了。三个人坐在网吧附近的大排档里吃完饭就各回各家了。
第三天,张老师并没有要求我重写检查,也没有要求请家长什么的,语文课上,张老师不仅允许我听课,而且态度还算温和,看起来一切如常,我至少还可以坚持半个月的。但是,下午张博把我叫到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问我:“那幅画到底是不是你画的?”我十分坚定地说:“是我画的。”张老师问:“怎么证明是你画的?”这个问题差点让我笑出声来,我说:“你说的,我具备了作案的所有条件!”张老师并没有很生气,而是耐着性子说:“如果我承认自己当时有些武断,而且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代人受过?”我脑子里闷了一下,只好被动应付地说:“确实是我画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存在代人受过的问题。”他盯着我就像盯着一块顽石,说:“我明确地告诉你,那幅画的作者是一个女生。”我一听是女生,就变得更加强硬起来,说:“一定弄错了,百分之百是我画的,再不要冤枉别人。”张博好一会儿不说话,似乎拿我没办法,最后说:“那好吧,你可以走了。”我却不想走,我还想说什么,但张博先走了。
下午有一节自习课,张博来,用一种微微受过伤害的目光扫一眼大家,说:“对不起,再耽搁大家一点时间,关于那幅画,那幅造型生动、栩栩如生的春宫图,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它并不是刘唯一画的,而是咱们班某个女生画的,至于刘唯一同学为什么大公无私极端、顽固地替人受过,咱们且搁下不论,现在我要说的是,我希望这位女生,三天之内主动来向我承认,今天不算,明天开始,三天时间,足够了吧。”张博说完就愤然离去,教室就变成一座大蜂窝了,一堆男生嗡嗡嗡围住我,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好像我知道所有的秘密,郁闷死了,我推开一堆人头,提着书包提前走了。
根本不用等到第三天,次日下午,两节自习课用来补上次耽搁掉的两节作文课,内容是很早以前就布置好的,要求每个同学讲一个故事,一个情节生动,有明确寓意的生活故事,讲完后,大家发表评论并当堂打分。第五个故事的讲述者是女生金开心,她是雷打不动的全班第一名,全班第一名通常也是全年级第一名,据说她是高一的第二学期从别的学校花钱挖来的,名字叫金开心,但从来都不开心,没见她对任何人笑过,好像除了学习不会别的。她和前面的人一样也是积极举手,然后才站起来开始对着讲台说话的:“我讲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我在后面,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听出她的声音一开始就不对,喘喘的,似乎每句话都需要换气,似乎下一句话是上一句话用力扯出来的,眼看难以为继了,却还在说,除了我,其他同学,包括开小差的同学也注意到这个声音的异常了。大家一时都扎起了耳朵,前面的同学有拧过脖子看她的,后面的同学全都歪着头盯着她的背影,她坚持在说,像一叶八面漏水的扁舟在风雨交加的深夜勉强出海了。
“那天,我们几个同学在西花园里捉蝴蝶,我捉住了一只黑蝴蝶,它的翅膀好漂亮,边缘简单而又精美,黑得像金子一样纯粹,黑里面隐藏着纤细的弧线,发出熠熠的微光。我突然觉得,这造型迷人的翅膀是谁的一件杰作,它的背后必定藏着一双手,但肯定不是人的手,而是魔鬼撒旦的。撒旦在制作它时,可能使用了一个冤魂或一个邪灵,要不然,它看上去怎么极像是嫉妒的化身、残酷的化身、轻浮的化身,还有罪孽的化身?它确实美到极致,却美得让人心悸,令人不安,反正,你分不清它是美善还是邪恶,说它是美时它又是恶,说它是恶时它又是美。当我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手中的翅膀突然一鼓一鼓的,似乎又要变回冤魂或者邪灵,想从我手上挣脱。我正要松手,突然一个男生跑过来要抢走蝴蝶,我不让,他硬抢,结果,那么漂亮的翅膀被他撕破了——”
讲到这儿,金开心令人浑身发麻的讲述终于停止了,终于被嘤嘤的抽泣声替代了,听得出,她好不容易才从自己的说里找到了不说的理由。“那么漂亮的翅膀被他撕破了”——这句话正是个转折点,是个好机会,可以用哭泣代替讲述。于是就哭,大家发现没下文了,原来在哭呀,过渡还挺自然,就像是纯粹被她自己的故事感动哭了,由于故事还没完,就得继续站着,用手蒙住嘴,尽可能地把哭声关在嘴里,这让她的哭变得特别奇怪,叫人不忍卒听。班里面静悄悄的,每个人都一脸纳闷,张博老师却显得心中有数,后来她的同桌拉拉她衣服,要让她坐下,她犟着不坐,身子一扭,这样一来,一定忘记控制哭声了,满嘴的哭声就蜂拥而出,像是从高音喇叭里突然播出来的。
这声音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窗外也开始有脑袋晃来晃去。
我敢肯定金开心是那幅画的真正作者。我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里很难受。我想生非,我想惹事,我想起了做一个愣头青转脑子天下无双大傻瓜的全部理由。我想在这个时候以一件事情永远结束我的学生生涯,但是,我想我也许应该再忍半个月,等到老爸回来,我欲动不动。犹豫再三,直到金开心哭着从张博老师身后跑走,沉着屁股,弓着腰,紧紧地蒙着嘴,那样子太像一只衔着箭伤的挣扎中的母鹅。
金开心一直哭着跑出了校门。
全班的人,像一堆默不做声的臭虫。
张博说:“咱们接着上课。”
于是接着上课。
回家后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老妈讲了,并表示不想去上学了,不想看到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发生了,不想坐在教室觉得自己像一只虫子,反正是考不上,何必浪费时间呢。老妈断然说:“你爸把你转学到宾州二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几万块钱不能白扔。”老妈还说:“考不上大学不要紧,多学点知识总没坏处。”
“比尔?盖茨一弯腰挣的钱,比一个看门老头一月挣的都多,别说一个看门老头,就是全国的看门老头,全世界的看门老头,都挣不过他一个人,它不是几百万几千万的事,是几百个亿,还是美元。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大区别吗?”
老妈接着问我,我无心回答。
老妈再三问我,我只好说:“能力不同呗。”
老妈又问:“为什么能力不同?”
我知道答案,故意要磨蹭一会儿。
老妈再三追问,我还是不回答。
老妈于是换了个方式问:“比尔?盖茨的能力哪儿来的?”
我像是受到启发后才答:“学来的。”
老妈高兴地说:“这就对了,没错,就是学来的,不学行吗?不学能成领导吗,能成企业家吗,能成科学家吗,能成富翁吗?”
“不行。”我答。
“你知道,为什么不学呢?”老妈问。
“那还是学吧。”我说。
那还是学吧,不学干什么呢。
于是,我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房间看书学习做作业,或者说以这些为理由消磨时光。可是,我翻开书却看不见一个字,看到的总是金开心从讲台上横向跑过的瞬间,正在撇开整体单独发育的屁股微微下沉,紧紧蒙住嘴,深深弓着腰,像受伤的母鹅向前扑腾的那种样子,还有红红的血泡从水深处渐次冒出来,在杂乱的波纹里渐渐化开,我小时候养过鹅,所以我见不得鹅受伤的样子。我觉得,任何一个女人,跑动的时候都有点像鹅,那种不堪自身重负的样子,那种被不明原因拖累住的样子,让我相信,女人是最不应该受到欺负的,无论如何,女人都应该受到保护。不是瞎吹,我自己确实是这样想这样做的,碰上讨厌的男生我常会摩拳擦掌,但我从来没对一个女生动过一指头,你们看,对我妈妈我总是百般忍耐,比尔?盖茨的例子她至少举过100遍了,我还在洗耳恭听呢。在我爸爸不在家的半个月里我也会严格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做超越妈妈承受力的事情。
还是说金开心吧,那幅画是金开心画的,我打死都无法相信。她是整个高二年级的学习尖子,不是美女,但也不是恐龙,整天悄无声息的,不玩不闹不谈恋爱,整天只知道学习。我刘唯一如果下到这等工夫,也不见得一定学不好,不过天赋肯定是要的,金开心门门功课都好,肯定和天赋有关,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进北大的好学生,难道也有委屈吗?也需要画那样的画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吗?实在令我不解。
我想起了金开心的爸爸妈妈,我刚好都见过。听说她爸爸是什么厂的下岗工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干,在家里闲了好几年,有一次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钢丝上,一条又长又细的钢丝,拉在两座悬崖之间,他在钢丝上行走如飞,走过来走过去,底下有很多人在喝彩,当他从钢丝上下来时,发现草帽里有一堆零钱。梦醒后他二话不说就上了须弥山,须弥山是佛教圣地,香火很盛,游人如织,金开心的老爸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相对而出如同刀削的两面青绿巨崖,可以拴钢丝,游客也易于经过。于是和有关方面交涉,终于谈成,每月交几百元管理费,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是死是活也是他自己的事。他的全部投资不过是两条钢丝,钢丝一粗一细,粗者在下,用来行走,细者在上,用来系安全袋,游客在远处基本看不见他头顶的那根细钢丝,还以为他真的只是用身体掌握着平衡。没用多久他就练就了一身绝活,在钢丝上不仅能够自如行走,还可以跳跃、翻滚、旋转、飞翔,能够做出各种惊心动魄的炫技动作。于是做了一身黄色的缎子衣服,在某一个黄道吉日正式鸣炮开业,生意渐火,“飞人”的名气越来越大。我们高二(9)班先前有一次春游就去了须弥山,飞人给我们全班同学做了专场表演,不过,那次金开心并没来。
此刻我想,金开心用那幅画表达对班主任张老师的怨愤,一定和这次春游有关,此刻我也才明白,那次春游的安排是有问题的。
金开心的妈妈我也见过。
有一次,我班搞了一期部分学生和家长共同参与的心理训练营,我妈参加了,金开心的妈妈也参加了。大家在一起吃住,为期10天,后来都混得很熟,金开心的妈妈一看就没什么文化,穿戴是所有人中最普通的一个,显得有点寒酸,也总是缩手缩脚的。我记得有一个活动,让家长单独站在桌子的边上,然后让身子直挺挺向后倒去,底下有七八个学生一同伸出手去接,目的是要家长信任孩子。多数家长都能做到放心地向后倒去,唯独金开心的妈妈做不到,试了几次都不行,金开心一直在鼓励妈妈:“妈妈,站起来,站起来。”但她妈妈硬是做不到,坚持先蹲下再后仰,金开心便拒绝伸手,跳到旁边,甩着胳膊,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大声喊叫:“妈妈,你丢人死了”她妈妈以自己的姿势倒下来后,还是被大家接住了,放在地上了,金开心却不知躲在哪儿。
那次心理训练营,虽然长达10天,我和金开心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是,她甩着胳膊,大声说“丢人死了”的一幕,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瞒你们说,那个瞬间我有了一点冲动,我想,爱上这么一个女孩该多好呀。当然那只是一刹那的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根本没当回事。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又想起了当时的感觉。这一想起,似乎就不一样了,那一瞬的感觉好像一直在暗暗成长,突然大得要占位置了,反正,我有种强烈的欲望:不能让她因为这幅画而受委屈!
况且,那画还是我发现的。
我实在不可想象,一个女孩子,一个鹅一样奔跑的女孩子,画了那么一幅画,就算张老师不计较,她怎么好意思回到教室?
我坐不住了。
我想立刻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也没她的电话,于是打电话给冯聪聪,问到了她家的电话。那么就给她打个电话吧,倒不一定要见她。于是拨通她家电话。是她妈妈接的,我说:“阿姨,我是金开心的同学刘唯一,咱们在心理训练营上见过。”她立刻说:“记得记得。”我说:“金开心在吗?让她接电话。”她放下电话好半天,都没有动静,后来说:“对不起,我们金开心这阵不方便接电话。”我说那就过一会儿再打过去,过了一会儿又打过去,一直没人接,于是我又给冯聪聪打电话,约她出来,她很快就出来了。我们在曾经去过的恋爱酒吧见了面,我开门见山地请她去金开心家,劝金开心千万别承认那件事情。冯聪聪问:“你甘愿为她背黑锅吗?”我点了头,她又问:“你早知道是金开心画的吧?”我说:“怎么可能?早知道就不交出去了。”她还问:“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我说:“没有,没有,我这人就是比别人多一点正义感,不愿看到一个女生让人欺负。”
我在酒吧里抽着烟,喝着酒,等冯聪聪回来。满眼都是情侣,包括中学生情侣。我曾和两三个女生泡过恋爱酒吧,搂搂抱抱总是有的,但仅此而已,我更喜欢上网,上网更喜欢打游戏,不多聊天,交过的网友也屈指可数。
除过网吧,我喜欢待的地方就是酒吧了。在这里听着歌,喝着酒,吹着牛,泡着妞,和有家长在有老师在的场合大不相同,和所有场合都不同,能感觉得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更是一个独立的男人,不怕你们笑话,我常想,什么是一个男人该过的生活?这就是一个男人该过的生活!你们说,男人的生活除了吹牛泡妞还能是什么呢?对了,再加上上网。除此之外,我看不到更好的生活。我实在不想有比尔?盖茨那么多钱,从来不想成为科学家企业家大富翁什么的,让敬爱的家长们做那些事去吧。
没多久冯聪聪回来了。
“你别自作多情,人家好好儿的。”她说。
我要求她说仔细些,她就用略含醋意的口吻说:“人家确实好好儿的,健康得很呢,在家里啃着大骨头,啃得满嘴流油,把我都看晕了,我问她:‘你这么吃,不怕发胖呀。’她说:‘胖了才好,胖成大恐龙,胖得连校门都进不去才好。’说完就使劲地笑,我从来没见她那么笑过,好瘆人好瘆人,和今天下午的哭一样让人毛骨悚然。”冯聪聪突然停住不说了,她肯定发现我的目光挺吓人的,我不能容忍她用这样的口气说金开心。我也很担心金开心的状况,我问:“她承认那幅画是她画的吗?”冯聪聪说:“她承认,正准备给张老师写检查,还让我给张老师求情,原谅她的一时糊涂。”
我让冯聪聪领我去金开心家。
我决定了,绝不能让金开心承认是她画的。
必要的话,可以威胁她。
冯聪聪敲门,并主动喊:“开心,我是聪聪。”
金开心开门时手上还攥着一块骨头。
她先看见了冯聪聪,接着才看见了后面的我。我和她四目相对时,她显示出标准的吃惊反应:睁圆眼睛,缩紧脖子,张大嘴,甚至还“啊”出了声音。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一种单纯可爱的小动物,但又不明确,大概还是鹅吧。我知趣地向旁边闪了一下,没有马上进去。再进去时她手上的骨头已经不见了,嘴角却还油腻腻的,喉咙里似乎也还噎着肉,咕哝着说:“请进,请进。”她妈妈这时也出来了,似乎还是心理训练营时的那身衣服,她马上就认出了我,还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们进屋,在浓郁的肉味里等了好一会儿,金开心才再次出现,已经变得干干净净,正正常常了,可以用不乏自嘲的语气说话:“不好意思,我一顿把一年的肉都吃了。”我们故作平常地看着她,我还用自己不熟悉的口气说:“你多吃点肉没事,还用不着减肥。”她笑着注视我,用一种陌生的嗓门问:“是吗?我还不肥吗?”我说:“你们女生就算瘦成皮包骨头,还觉得自己是肥猫!”她和冯聪聪都笑了,笑完就没话了,她的神情一眨眼就变了,变得叫人不敢多看。我不想绕弯儿,直话直说:“金开心你千万别承认那幅画是你画的,你不承认他们拿你没办法,再说我已经承认是我画的。”金开心红着脸,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是我画的,我要承认,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的声音还是有点喘,和下午很相似。她妈妈焦急地插话说:“刘唯一,那实在太感谢你了,我最担心我们开心学习受影响,眼看到冲刺阶段了。”金开心凶狠地叫了一声:“妈!”然后改用柔和的声音对我和冯聪聪说:“多谢你们的关心,我已经写好检查了,明天就去交给张老师。”我不由自主地跳起来,从上衣内层的口袋里摸出匕首,拍在桌上,盯着金开心说:“不要跟我争了好不好?我承认了的事情从来不会改变,以这把刀子为证。”
……
责任编辑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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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 [2010-11-6 10:49:51] 评分(5 分)
喜欢刘唯一,在这个世界上,他确实是唯一的!
游客 [2010-8-17 13:01:51] 评分(3 分)
当师道尊严陷落春宫图
——看我怎样进入小说《教育诗》
《教育诗》,这是刊在《十月》2010年第1期的中篇小说,小说家陈继明先生通过这篇小说,反映当代教育中青春期学生所遭遇的困惑。这样的概述寡然无味,那么再深入阅读,可以读出教育体制、教育本质、青春期性教育、尖子生与后进生(这是两个多么奇怪而又具有特色的名词)的培养策略等等关于教育的话题,把这些交给教育界的研究家吧!还可以读出人物形象、线索结构、语言特色、黑蝴蝶故事的隐喻色彩等等关于小说写作的话题,把这些交给文学界的评论家吧!那么,留给我的是什么?诗人北岛《艺术》诗云:亿万个辉煌的太阳/呈现在打碎的镜子上。那么,就让我打碎《教育诗》,拿起各种形状的镜片,看见我、看见你、看见他、看见芸芸众生相,看见我的正面、侧面、背面,看见我隐然发亮的印堂,看见我长有疖子的后脑勺,看见我努力追求并竭力展示的美好,看见我使劲压抑并千藏万掖的阴暗……
我首先看到了小说的线索人物“刘唯一”,他是尖子班的插花点缀,是后进生(请原谅,我在使用尖子生和后进生这两个词语),被边缘化、被冷落、被怀疑、被冤枉,但他又勇于承担,是一个有个性、活生生的、有“正义感”的青春叛逆者男生形象。那么,我也被冷落过、被怀疑过、被老师审问过,但是我缺少承担、缺少勇气、把自己说过的话说成别人说过的话。刘唯一,要榨出我“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鲁迅《一件小事》语)
我还看到金开心,春宫图事件的肇事者,一个学校花钱从其他学校“掐尖”过来的尖子生,她“全班第一名通常也是全年级的第一名”“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进北大的好学生”。她在小说的三分之一处出场,她其貌不扬,“全省文科状元的最有力争夺者,是最有可能为宾州二中争光的人”。然而她却画下了这幅春宫图,而且春宫图的主角之一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张博的老婆”。这是一个怎样的颠覆性事件,她颠覆了女生和尖子生的双重形象,谁都认为这样的图画作者应该是男生而且是后进生,刘唯一是多么标准的候选对象呀。她讲述了一个诡秘而凄美的故事“黑蝴蝶和魔鬼撒旦”,她“手上还攥着一块骨头”“嘴角却还油腻腻的,喉咙里似乎还噎着肉”“走路的样子还是让我想起受伤的鹅”“表情冷冷的,一字一板地说:‘我告诉你们,高二(9)班一个都考不上'”“巫婆般的口吻”“目光像水一样一离开眼眶就四散开来”……很明显,金开心是受到伤害者。
通读全篇,可以发现她认为伤害她的人是班主任张博老师,伤害的原因是班主任无任何恶意地把金开心不想公诸于世的爸爸妈妈暴露在全面同学的睽睽目光下,这是一个下岗后在钢丝上做“飞人”给女儿挣上北大学费的父亲和“没什么文化,穿戴显得有点寒酸,也总是缩手缩脚的丢人死了”的妈妈。于是,金开心就用春宫图来报复。那么,这个金开心不正是我吗?曾怕同学知道我身有残疾的父亲,曾画过春宫图,曾诅咒过自己的老师,曾被视为尖子生,而不堪负“尖子生,都这个样子”之其重,曾有过美好的向往被撕碎……
刘唯一和金开心是人生的两个面,无所谓正,无所谓反,他们就是生活中的我、你、他,是昨天的你,是今天的我,是明天的他,是后天的芸芸众生,谁说我们都没有怀揣一颗向真、向善、向美的心,谁又能说我们都是心怀纯净而无沉渣?
很明显,我尽可能地走进金开心,因为她是被伤害者。那么,我更应该走进张博,春宫图事件的另一对立者,并问:张博伤害金开心了吗?
张博,这是一个在整篇小说都比较含糊的形象,含糊到没有外貌、衣着的描写,甚至连动作和神态都只是简单几笔。但是,就这个人物,我感到了他内心的风暴、他压抑而又再压抑的愤怒,我甚至都能看见他筋脉凸起,攥紧又松开了的双拳,看见他伏在办公桌上用双手使劲揪头发……因为自己“依旧时髦,一身香气”,和自己跳舞时“稳健练达和行云流水”的老婆,居然是春宫图的主角之一,而春宫图的作者居然是金开心这样“全省文科状元的最有力争夺者”,而自己就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更何况,金开心父亲的情况绝对不是自己恶意去公诸于众,金开心母亲的自卑又和自己无关!
从这个意义上讲,张博老师也是受伤者,从老师的角度讲,是伤痕更重的受伤者。师道尊严竟然在这幅“线条准确传神”的春宫图中陷落!
让我替张博老师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样的学生,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在关注她、在培养她,一个高二学生,不知道知恩图报,居然用这样卑鄙、下流的方法来发泄、来报复,天理难容!一定要出这口恶气!然而,我们能看到的却是他向学生认错、做检查,看到的却是让自己的“从旁边走到前面时脸红”的老婆给学生们讲毕加索的“是男女交媾的画面”。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想象,张博老师在徘徊,在矛盾,在痛苦,在回答校领导的询问,在辩解,在金开心家道歉,在红着脸给老婆作解释,并请老婆参加心理训练营。
我们不难猜测,这一切一开始都会是张博老师和老婆心甘情愿的,老师的尊严何在?这一切一开始都是高尚的,校领导批评为了给学校高考争光,春宫图是“屁大一点事情”,但是,整个事件的结局却是近乎美好而又美满的!最后一次心理训练营的组织者老师和校方都是近乎神圣的——“这次心理训练营的唯一任务其实就是挽救金开心,而且顺利完成。三天后回到学校,回到高二(9)班,紧张的学习生活重新开始。”
张博老师,你要知道,我这个读者,这个为人师表者,也曾经有两节课给学生没上。那还只是小学六年级的一个女生,也仅仅是在纸条上写了句“魏建胜,怎么样怎么样了的”(原句不引)丢在了教室,被一个男生捡着后告给了我,当时的学生把这种行为就叫“给老师告状”。我因此而大动肝火,追查、重点对象过堂审问、罢课,最后学生对照字迹找到肇事者后,约见家长,苦口婆心地给家长要求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才善罢甘休。
张博老师,当我从《教育诗》这篇小说中抬起头,穿越时空,我看见了我十五年前我狰狞的面目,我更看见了那个女孩子,一个身体高瘦、孱弱,在操场上都曾晕倒的女孩子,整个过程,她是怎样的局促、无奈、忐忑、恐惧,甚至绝望呀!而当时年少轻狂的我,却不曾看见!却不曾看见那一颗需要爱护的幼小的心灵!
我是人,一个需要衣食住行、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张博老师同样也是一个普通人,是人就有“小”,但是我们还有一个相同的职业——“教师”。台湾教育家高震东先生讲“爱自己的孩子是人,爱别人的孩子是神”,这个“神”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而是神圣!张博老师从怒火中烧到组织心理训练营,就是一个竭力脱离普通人性而追求神圣的过程,是人性升华的过程,所有的教师都应该追求这样的过程!我也应该这样。
泰戈尔说:“你看不见你的真相,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多年来,为人师表且误人子弟的我醉心于搜读教育题材的小说,无他,只是为了从中看见自己的阴暗。托尔斯泰认为:“艺术是艺术家用来窥视自己灵魂的奥秘,并向人们展示这些一切人都有的奥秘的一架显微镜。”那么,就让我透过《教育诗》这架显微镜,窥视我灵魂的奥秘,让我救赎自身,让我竭力追求神圣并将我灵魂中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学生,展示给我的职业。
小说中,金开心讲述的黑蝴蝶与魔鬼撒旦的故事中说到:所谓活着,就是寻找。一生的时间都用于寻找。一个作家就更要寻找,没有一部杰作在成为杰作之前就是杰作,成为杰作的过程就是把你自己的生命放在磨子上然后再由你自己推磨,磨下来的可能是细面,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那么,就让我以关照自身的姿态进入小说《教育诗》,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去推磨,并无限抵达教育者应有的神圣!
作 者:魏建胜,男,将届不惑。甘肃天水人士,现在新疆哈密谋生。先是小学语文教师,然后是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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