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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开洗衣店的女人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1-2-28 17:26
标题: 开洗衣店的女人
开洗衣店的女人


□ 陈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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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历五六月间,正是洞庭湖的雨季。连着十几天不见太阳,不是暴雨,就是小雨,即使是阴天,也满含雨意,像噙着泪的眼,噗噜一声泪水随时会滚下来。
  湖畔新村社区门口又贴出了一张红榜,几个路人打着雨伞在驻足观看,是小区内各商铺为四川地震灾区的捐款名单,有捐三十块的,有捐五十块的,最多也有捐四五百块的。比旁边那个小区居民捐款的数额普遍要少一些。
  “咦,笑梅捐了三百呢。”一个手里提着一袋子菜的妇人说。
  “就是开洗衣店的那个女人吧?总是她有钱啰。”另一个妇人说。
  “她能有什么钱呀,离了婚,一个人带一个妹子。”
  哧的一声笑。“穷鳏夫,富寡妇。你怎么知道她没钱?常年四季在麻将馆里打牌的那个女的,离了婚,又没有工作,又没有做生意,打牌还只打大的——哪来的钱?同时找几个男人!这个男的这里戳点钱,那个男的那里戳点钱,比谁的日子都好过!”
  “你说得也是。有男人背地里送钱给她用,也说不定。人不可貌相。有钱没钱,脸上又没刻字。”
  “喂,你上午没事吧?打牌去不?”一个突然提议。
  “去呀,我没事。”另一个欣然同意了,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提的那袋菜,迟疑了一下,“我先把菜搁到笑梅那里去。”
  “她怎么离婚了的啰?”两个人边走边聊。对别人的隐私,人总是怀有永不满足的好奇心。
  “还能为什么?她以前那个男的在上海打工,跟一个做营销的年轻女子绊上了,一起开了家小公司,就把这边甩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从广州打工回来,男的说要离婚,她还摸头不知两脑。三十七八岁的人,头发突然就白了许多,背地里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那样子真可怜,跟疯了一样,逢人就问怎么办。”妇人同情的一声叹息,又摇摇头,“——她妹子刚进初中,又不听她的话——也怪不得哟,两三岁就丢给爷爷带,跟她不亲!别人嘛,还不是只看热闹。她楼上的秀姐子还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呢。”
  “男人靠不住,钱搞到手才是真的。她离婚,总搞了一点钱吧?”
  “没有。只是这边的房子给了她。那个女的厉害,你想想在外面跑营销的,是什么角色!才刚提出离婚,那个男的就不寄生活费了——还不是那个女的主意。家里老的小的要吃要用吧?她又不能再出去打工了,妹子大了,做娘的得管着。没办法,这才开了个洗衣店。那个男的也好意思的,生活费不寄了,他自己的爷老子还住在笑梅这里。OCTOBER他爷老子生病住院,全靠笑梅一个人服侍,他回都不回来!”
  “她的脾气也太好了吧?换上我,他的崽要跟我离婚,爷老子早就被我一脚踢出门去了,还服侍他个鬼哟!——喂,她就不知道带妹子找到上海去呀?去打死那个臭婊子!”另一个简直在怒其不争了。
  “去了。带她妹子一起去的,没有用。那个女的是公司的法人,她打电话喊来了治安警察,说笑梅到她公司里闹事。警察来了,要笑梅走人,说夫妻吵架到家里去,不要影响别人做生意。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就拖。拖也要拖死他们。”听的那个还在事后支着儿,“只要再拖上几年,等男的新鲜劲过去,婚又离不成,他肯定还得回来。”
  “拖了两三年。估计那个女的也急了,都二十八九岁了,年纪越拖越大,到时候不能结婚,还不是竹篮打水,白白地给这个男的玩了几年。逼男的没用,笑梅横竖是不离婚。她就直接给笑梅打电话,说男的家都不回了,她不离婚还有什么意思。听说最后是那边托人送礼给了法官才判下来的。判决书下来,笑梅气得不得了,揣一瓶农药就去了法院,说那个办案的女法官:‘你也是个女人,你为了几个钱,就让我伢子没有父亲,让我没有丈夫。’拧开瓶子就喝——也就是那么闹一下。后来又上诉,上诉也没用,只是把伢子改判给了那个男的。判给了男的,那个女的又不肯带——也是啰,哪个后妈愿意带前妻的崽?带了也是一只白眼狼。”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说话间,就到了笑梅的店门前。如果不是熟悉,简直找不到。人的生存能力完全可以媲美岩石缝隙里生长的小草,飞鸟衔来的一点土壤,就能发芽生根。一些城市无业人员和进城的农民见缝插针,把住宅楼下面的车库和杂物间都改成了小商铺:米粉店、杂货店、家电维修店,凡是这个小区居民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这些店铺基本上都能提供。笑梅的洗衣店隔壁是车库改的早餐店,一个拳头塞得满满的铺面摆不了两张小桌子,于是大大小小的煤炉子和一块巨大的案板都移到楼前面的花坛上来了。至于花坛,只剩下一圈砖头围着一圈夯实的泥土。餐桌也摆在外面,几个人正在吃早餐。洗衣店另一边的水果铺用雨布在铺门口搭了一个棚,与洗衣店这边打了一个隔断。笑梅就在隔断的拐角处堆放了一些废木料、干树枝,还有一个煤炉子。煤炉子上面盖着三合板,防尘兼挡雨。洗衣店在左邻右舍的夹击下,差不多被深埋进去了。这原是个杂物间,就像个地窖,没有窗户,只从门洞处漏进一点天光。也似乎没有招牌,虽然门楣上方挂了一个窄窄的小镜框,上面用红漆写的“洗衣店”三个字,但镜框有些发黑了,镜面上蒙着灰尘和一道道污垢,差不多同墙壁一个色,不仔细看,等闲看不出来。
  那妇人把一袋菜搁在煤炉子上面的木板上,走的时候,朝里面喊了一声:“笑梅,我的菜搁在你门口了,等一下来拿。”
  “知道了,没人拿的。”笑梅带笑的声音在店里答应。
  笑梅背靠缝纫机坐着在绞裤边。店里有隐隐约约的念经声,是墙上挂着的小录音机在念“南无阿弥陀佛”。房间太暗,墙上挂着的日光灯大白天也亮着,照着天花板上层层叠叠垂挂下来的衣服。灯影下,她端正的鹅蛋脸红润健康,头发一把绾在脑后,用褐色的塑料大夹子抓着,显得干净利索。如果时光倒溯二十年,想必她也是个朝气阳光的女孩。只是一个劳动女性,到了四十多岁年纪,在世人的眼里,丑与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
  小何半坐半卧在棕色人造皮的破沙发上,跷着腿,那只钉了一排假水晶的高跟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上,很自在的样子。她老公在深圳工作,伢子中餐在学校解决,她闲着无事就成了常驻笑梅这里的播音员。她正在播报一个父母离异了的伢子情况:“那个伢子呢,今年读高一了。回到家里,他妈妈说他,他就门一砰。问他妈妈要钱呢,就是这样的:‘给十块!’他妈妈说:‘我一天才挣二十块钱,你一要就要十块。’他说:‘你还有什么说的吗?啰里啰唆!’”
  两人都笑了。笑声里有无限的包容,伢子的犟头犟脑在她们眼里显得又好笑又可爱。笑声未了,小何又做总结:“十五六岁,是最叛逆的时候。不好带。”
  笑梅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还好呀。我玲玲昨天晚上还说:‘妈妈,别人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最容易学坏。我不这么认为。你看陈阿姨家的小宝考上了清华。还有周杰伦,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我玲玲也是觉得自己没有学坏啰。我说:‘陈阿姨一心一意为了小宝。你知道不?我也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又低头去绞裤边,嘴边的笑意不觉更深了,“——我说:‘你读小学,我没有管你。你读初中高中了,我还不是要尽责任,尽义务。’我玲玲说,‘来来来,拿二十块钱来尽义务。我明天去买东西吃。’”话还没说完,笑声已经响起来了,玲玲是在跟她闹着玩呢。孩子眼看着就上高三了,也懂得体谅她了,平常零花钱都不怎么找她要。上次配眼镜,就是“亲爷爷,好爷爷”一顿蜜糖水给她爷爷灌下去,只有七八百块钱一个月退休金的爷爷就高高兴兴掏钱给她配眼镜了。笑梅想起同孩子在一起的那种温馨自在,她眼里的笑多得似乎要溢出来,眼睛仿佛要挡一挡,弯了上去。然而在人前过于陶醉是不妥当的,她“嗐”了一声,似乎要截断一下那愉快的潜流,可是脸上依旧笑盈盈的,说:“我们娘儿俩在家里真是好玩!”
  小何也笑。女人在一起,只要一个说起她伢子,另一个也必定会说起自己的伢子,就像打哈欠也会传染一般。她搜索枯肠,找还没有告诉笑梅的说。
  “我上次给我伢子买一条阿迪达斯的裤子。他穿到学校去,他同学说:‘喂,这是阿迪达斯的呢。’——我伢子不知道他的衣服是牌子货。不知道也好,免得他从小就爱穿。”
  “上中学就知道了。我玲玲像她爸爸一样,就是爱穿,什么牌子的衣服都知道。前几天她找她爸爸要了三百块钱,买了一条半截裤,就花了一百五。我说她:‘也不知道节省一点,你爸爸挣钱也不容易,不要把你爸爸累死了。’我玲玲说:‘我才不穿你那样的民工服!’你看我这件衣服——”笑梅当胸把身上那件白色套头衫往外一拉,“在超市买的,十块钱一件。我买了两件,一件蓝的,一件白的。我玲玲说这是民工服。我穿着还蛮舒服的,不知道怎么就成民工服了。”
  她说起前夫的时候,语气同一般做妻子的说起她男人没什么两样,体贴的,随意的,就像他们根本没有离婚一样。小何也不奇怪,只是重复了一声“民工服”,然后嘎嘎地笑起来。在她看来,“民工服”也许是个可笑的词。
  进来一个六十来岁的婆婆,身上穿一套暗花绵绸衣裤,手里拿一块绵绸布料,说还要做一套身上那样的。笑梅丢下手里的活计,招呼客人去了。小何继续播音。
  “我伢子现在还是蛮好,就是不知道将来怎么样。有一次我问他,我死了他跟谁去。他说还不是跟姨妈去。我说:‘你还知道跟姨妈去呀?’”她不觉微笑了,伢子这句跟姨妈去的话,仿佛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伢子就是伢子,她就是死了,依然会跟她娘家人亲。不像她老公,今天是她老公,明天谁知道还是不是。常年分居,偶尔在一起了,她又怀疑他的那些招式从哪里学来的。说是录像里学的,想了就自己解决。谁信?她又不能去深圳,伢子才小学六年级,等到她守着伢子上了大学,他与她还相干吗?她的郁闷无法排解,言谈间难免露出灰心丧气来。“昨天我对伢子说:‘唉,等你考上了大学,我就到乡下种菜去。’他说:‘不啰,你还是到我爸爸那里去啰。’我说:‘到你爸爸那里去打鬼呀?’”
  “那还长,还有六年。”笑梅说。她拿着皮尺测量那婆婆的衣长和三围,耳朵里带着点小何的话,怕冷落了她。
  那婆婆也插嘴说:“养儿育女就没有你省心的。读了书吧,还要操心他结婚;结了婚吧,又要操心带孙子。人一辈子,就没有你闲的时候。”
  女人闲聊,简直是纵横捭阖。那婆婆的话立即让小何对将来产生了疑虑,她想起她老公哥哥的伢子。“读大学?——他二哥的伢子在读大学,第一个学期,两科补考。给他钱交补考费,他拿去上网了。他妈妈现在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好看着他,先把毕业证搞到手再说。伢子聪明呀,上中学的时候,家里不给钱,怕他上网,吃的用的都给他买好。你们猜怎么着?他给同学做作业,做一次多少钱!”说着说着,语气中明显又有了夸奖的意味,这孩子是不省心,可是依然觉得替同学做作业挣钱到底是个天才的主意。
  “如今的伢子就是聪明呀!”那婆婆也赞叹。
  小何说:“聪明哟。伢子学法律的,以后是要做律师的。”
  那婆婆说:“做律师好呀。打一次官司,听说可以挣不少的钱。”
  笑梅把测量的数据用画粉记在了布上。听她们说做律师好,就忍不住说:“律师最无聊。我离婚的时候,那个律师叫玲玲她爸爸写一个证据,说我怎么怎么坏。玲玲她爸爸清楚这是假的,到了法庭也没拿出来。那个律师说:‘你的证据呢?’哎哟,证据一拿出来,真是丑死人,净是一些假家伙。后来,我跑到律师楼去骂了他的。我说:‘你妈的尽做缺德的事,只知道要钱。你这么要钱买药吃!给你祖祖辈辈买药吃!良心被狗吃了。’——他们贴在墙上的规则写得那么好,可是做起来不是人。律师,不是东西哟。”声音一低,身子往前一倾,像是怕人听了去,“——前面那栋楼的陈律师,在隔壁吃一碗米粉,咬筋得不得了。他又会编,一点点事情,他举好多例子。他反正会翻,他想尽方法找尽理由要去说一下别人。——做律师真的不好。”还没说两句,声音不觉又高了上去。
  她又转过身对那婆婆说:“我请了律师也没用。监护权不该给他的。给他了,也是我带;不给他,也是我带。”
  那婆婆显然对笑梅也相当熟悉。“你当初怎么知道他这么快得病呢?没有判给他,妹子读书,他们就不会管。”
  笑梅把绵绸布折叠起来,依旧坐下来拿起裤子绞边,“也是噢。他病了后,玲玲的生活费就没有寄了。玲玲她爷爷打电话去要钱,那个婊子不肯给。她爷爷就说:‘你要搞清楚点,这伢子是判给了她爸爸的。’那个婊子说:‘他现在病了,抚养费应该一个人一半。’”
  从开始闹离婚,她以前男人的名字在她的嘴里就成了“畜生”,那女人的名字就是“婊子”。离婚没有三个月,她前夫就在医院查出了糖尿病。不到一年,又查出了肺癌。有人对她说“这个报应来得也真快”,她脸上虽然笑着表示同意,但是,她嘴里的“畜生”不知不觉又改成了“玲玲她爸爸”。 按说,那个女人的命也不好,闹了几年,好不容易结婚了,不承想是捡了一个病人回去侍候。隔着这么多的辛苦历程,笑梅暗心里未尝对她没有同情。但是,只要提起她来,依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也依旧叫她“婊子”。
  不只笑梅叫她“婊子”,小何也同仇敌忾,说:“哦,他病了,伢子就有理由不要了?!”质问的语气,仿佛在捍卫她自己的利益。也是因为她自己日日在同假想敌作战,早就把双方的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小婊子以为戳散一个家庭那么容易呢。把一个男人打移交给了她,老的小的都连带打了移交的。一家子老小的生病痒痛,生养死葬,她都得侍候着。”
  大家都哄然笑了起来。笑声像惊飞的一窝麻雀,拍打着翅膀在房间里来回撞。笑梅看着小何笑,响亮的哈哈声从她嘴里飞出来,飞出来,手掩住了嘴,笑得背过了脸去……
  笑定了,笑梅说:“刚离婚的时候,玲玲和她爷爷去上海,也是说玲玲学费生活费要多少钱,那个婊子就不耐烦了,说:‘哎呀,你回去,回去跟她过日子去。’玲玲她爸爸呢,反正家都没有了,有时候还不是忍一忍算了。她爷爷就气不过,说:‘你还想怎么样?你把他的家都搞没了,你还想怎么样?!’那个婊子气得声都不能做。”笑梅有些快意地笑起来。小何也快意地笑着。那婆婆一只胳膊斜倚在烫衣板上,也满脸是笑。笑梅又说:“做婊子就是这个下场。我玲玲说,那个婊子气得要死,气得跑到房里去了。”
  离散人家家庭的女人,想日子好过也难。只要男的稍不如意,就可以摆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仿佛责任全在那女人,他只是上了那女人的当。——当然,他那性格,打掉牙齿和血吞的,他是不会说她什么的。可是,玲玲她爷爷就不同了,看不得做不了主的儿子那副窝囊相,尤其看不得他一手带大的孙女受委屈,老脸一抹,一声声问到她脸上去:“你还想怎么样?!”他一直就不同意儿子离婚另娶,儿子虽说组建了新家,可老人认为那只是个草台班子,不是一个家,儿子的家里应该有孙女玲玲,有媳妇笑梅。他当初是挨到儿子正式离婚了,才从笑梅这里搬回老家去的,可是又牵挂孙女,实在是想不过了,还是来看看。笑梅也依然像从前那样待他。逢年过节,也打发玲玲去看她爷爷。他做八十岁寿,她还托人带去了一百块钱、水果和一箱牛奶。老人接着这份礼,当时就泪水吧嗒的。
  那个女子遭到了玲玲她爷爷的斥问,肯定是满腹委屈,可是别人并不同情她。小何和那婆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活该!真是报应!”
  小何觑着眼望着笑梅,嘻嘻地笑着问:“你还是舍不得他吧?”
  笑梅的脸像个门帘子,忽然嗒的一声落了下来,静静地挂着,猜不透里面是什么心思。快活的语气也收了进去。“有些事,他太让我寒心了。”声音低下去了,像是隔着门帘子传出来的。
  他去上海打工之前,曾经在家一年多找不到事做,原来的那点积蓄买房子又花了个精光,家里的开销就全靠她在服装厂做缝纫工挣的那几个钱。每月工资一领就寄给他,他半个月就打电话给她说没钱了。可怜她每天心急得怦怦地跳,睡都睡不得,人像个黄蔫蔫的瘟鸡子。哪里想到他挣钱刚多一点,就去绊了一个年轻的——这叫她怎么想得过去!
  她带玲玲找到上海去,对那个女人讲:“他现在抛弃我们娘儿俩,等他将来钱多了,一样会抛弃你。”他坐在旁边,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去砸她。是玲玲拦着她爸爸,才没打着——他竟然帮着那个女人打她!
  她低着头绞裤边,真的舍不得吗?可是这些事搁在了心里,想起来就寒心;真的就舍得他吗?那倒也不是,怨恨,有时恰恰是因为留恋。一般的女子,也许一生的恋爱可以有几次,可是她只爱过这个男人。离了婚,他依然在她的心头辗转,辗转不去……
  然而,离婚哪能就那么斩钉截铁?她也知道,他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个家。“你不要闹,等我回来。”这句话还是闹离婚那阵子,他在电话里头跟她说的。这话一直存在她心里,如今每翻腾出来一次,只觉得酸楚。
  他是想回来的。后来玲玲她姑姑也说,他还偷偷攒了三四千块钱办了一个存折搁在她那里,都是公司请客户消费时说多开销了一点,这么一点点攒下来的。他是想攒一点钱了回来的。
  这让笑梅一次次地黯然叹息……
  尽管说起来也有钱,车都买了几辆;尽管经手进货销货的款项进进出出也不少,但是一笔笔都清清楚楚,动都动不得。动了那些钱,怎么交代?两个人毕竟在一起,她对他照顾得还是好的。不要说对他真好就要体恤他心情的话,天底下哪里去找那种无私的女人,可以由着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拿着两个人共同创业的钱去操心另一个女人的冷暖?可是,他是有过妻室的人,他早已把那个妻当成了家里人。就算与她肉体隔膜了,爱情没有了,她也依然是他家里人。成了家里人的妻与他千丝万缕牵扯着,那种连着血脉的割舍,伤她有多重,伤他自己就会有多重。又无法跟眼前的人说清楚这些,说了徒然引起争吵——她也不是没有她的道理,跟她在一起了,理所当然,她就应该是他的唯一。
  老父亲生病,他也想回来,可是她坚决不放行,一会儿哭闹,一会儿撒娇——他一旦回去,老婆还是老婆,孩子还是孩子,熟悉的空气,他们还是一家人。他也断然不了,只要回去面对笑梅,他就回不来了,以后的日子依然是打工,打工……犹豫,拖延;拖延,犹豫——人都渐渐懈怠了……
  离婚手续办完后回到上海,他去玲玲她姑姑那里喝酒——玲玲她姑姑、姑父在上海开餐馆。他喝了酒就哭,说他对不起她,他会遭报应的。
  可不是这样。移栽一棵十几年的树,尚且要伤筋动骨砍去许多根茎,还不一定移栽得活。一对夫妻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彼此的皮肉早已深嵌进对方的皮肉中,那些青春岁月的快乐和痛苦才真正触到了他的心。眼前的女人年轻、会挣钱,说起来有面子,但是也就是说起来有面子——许多说不出的不如意,像穿着价值不菲的衣服里捂着的虱子,啮着自己的皮肉,只有自己知道。连心爱的女儿都要放弃……他未尝不觉得自己的牺牲太大了,不值得。他是个心思重的人,内心郁郁不乐,还能不病?
  得了糖尿病,听人说,性上面就完全不行了。大家都这么猜测:一个青春茂盛的女人,要她守着一个没有了性能力的男人,肯定是守不住的。玲玲她爷爷就试探着问过笑梅,说他们的婚姻恐怕维持不了,如果他回来,她还要不要他。
  离了婚,她也就死了心。离婚后,也许是佛教的教义迎合了她的心境,她信了佛。信佛,让她在离婚的伤痛中渐渐平复下来。她也能理解他了:人往高处走,谁不想活得像模像样?一个给人打工的男人,能有机会当个小老板,想不动心也难。——没想到他病了,她心里那堆死灰又开始复燃:她等着那个女人像扔一块破布一样把他扔掉。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等来。
  她也知道,他迈出离婚这一步,现在又是这样的情形,肺都切掉了一半,不知道什么缘故,还不能做化疗——他自知自己活一日少一日,更加不会回头了。然而,他在绝望中对她的那点怀想,她在千里之外也能感觉得到。可是,他们之间种种心里的现实的阻隔,让他们彼此问候一声也不可能了……
  她做了一个祈祷的咒符,把店门关了两天,亲自到南岳去烧香,在菩萨跟前,求菩萨保佑他长寿。她在菩萨面前虔诚地跪下去,认真地磕着每一个头,她等于是捧着心为她病了的前夫祈福。大年初一,她去庙里为他烧高香,高香一百多块钱一对。平常她是多么节省的一个人,家里除了女儿读书的那盏台灯明亮外,客厅和卧室都只亮五瓦的灯泡,有一点蒙蒙的光亮照着她做事就行了。人家笑她旧情未了,她解释:“他死了还是不好。他活着,玲玲还有一个爸爸。”当然是为了孩子,可是她自己更舍不得他死,怨恨在死亡面前早已变成了心疼的怜惜。
  笑梅脸色不好,小何和那婆婆都不好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小何才笑道:“别不承认。我还不知道你,你老公回来,你肯定双手接着。”
  笑梅也笑了起来,说:“我拿轿子抬回来,双手接着。”顿了顿,又静静地说:“我知道,他也不会回来了。我玲玲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爸爸和爷爷都回来了,在厨房做饭。我说:‘你爸爸回来,除非他死了。’我玲玲说,‘我爸爸不会回来,也不会死。’”
  进来一个抱细伢子的妇人,烫衣板前面的过道越发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那婆婆便侧着身子出去了。笑梅冲那个细伢子笑得两只眼睛眯起,亲昵地喊了声“毛驼”。毛驼不理她,从他妈妈身上溜了下来,踮着前脚,跌跌撞撞往里跑。伢子的妈妈跟着叫:“慢点!摔着的!”声音扁而薄,是一种金属相互摩擦的音质,听着让人心里发毛。她四十来岁,脸上薄薄的皮肉,薄薄的嘴唇,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看人总有点薄寒味道的眼珠子,是住在笑梅楼上的秀姐子。她脸上没肉,短袖T恤里漏下来的两只胳膊倒很结实,屁股浑圆,很有几分丰满。毛驼是她的小满崽,大的是个妹子,已经进高中了。这几年,计划生育政策没有那么紧了,又逢上她老公财运不错,从原单位辞职后去做生意,挣了几个钱,秀姐子下岗在家里没事,就养了这个伢子。
  她也不用笑梅招呼,径直就往里走。小何赶紧坐直了身子,挪了挪,腾出位子来。秀姐子一屁股坐了。沙发当头摆着锁边机,锁边机上搁着一个不锈钢杯子。她熟门熟路端起杯子,倒水在杯盖里喝了,问道:“赵娭娭今天没来呀?”
  “还没来呢。”笑梅说。
  “你们说奇怪不?今天早上,我家毛驼搬了个凳子站在阳台上,说‘赵娭娭,外面下雨’,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毛驼他爸爸还说:‘毛驼,你这样喊,赵娭娭也听不到,隔这么远。’”——秀姐子家住四楼,赵娭娭与她家隔了十几栋房子,平常几乎不到她们这边来。
  “不是赵娭娭的魂魄跑出来了吧?”笑梅说。有一个迷信的说法,人病了,或者人临死前,魂魄就会跑出来。“等一下,叫她去请法师收一收魂。”
  秀姐子恍然明白过来。“是的呀,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呢。我小时候病了,我娘总是从外面一路喊回家,‘秀妹子吔,回来睡觉哟。’我就在家里答应‘回来了哟’。我小时候,有个发烧感冒的,就这么治。”
  “那是生魂,喊一喊,招回家就好了。魂魄往家里走就不要紧,往外面走不好。”笑梅也不知道哪里懂得这么些。
  话是这么说,大家还是隐隐地有些担心。赵娭娭八十岁的老人了,一个人单住,子女都在外地。她天天都来笑梅这里。有时候,笑梅上街买东西,她就坐在洗衣店门口帮笑梅看店子。今天大半个上午了,还不见她来,不是病了吧?如果一口气憋住了缓不过来,走了呢?笑梅没有手机,她要小何给赵娭娭家里打一个电话。赵娭娭家的电话号码写在缝纫机靠着的那面墙上。小何拨了几次也没人接。
  “哦,我记起来了。”笑梅说,“赵娭娭说这几天她不接电话。过两天她生日,她不愿做寿,她儿子女儿总是打电话来,说要给她做。”
  毛驼在房间里待闷了,站在秀姐子跟前总是哼哼唧唧。秀姐子烦道:“这个伢子哟,只喜欢在外面跑。”她从手腕挽着的小包里拿出一瓶酸奶,塞到毛驼手里,“哪!吃吧!都不让我安心坐一会儿。”毛驼有了吃的,暂时也就不闹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拿了几件衣服来洗。秀姐子认识他,彼此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笑梅问明了他住几号楼几号房,翻出衣服的标签,一一记下了,说他过两天来拿。
  等那男子一走,秀姐子就说:“我老公原来单位的,离婚了。”
  笑梅问:“喂,他老婆就是那个计算机学校的朱校长吧?好漂亮的呢。她是读书人,我离婚的时候,她还劝我千万别离,说女人离婚了不好,再找人难。”
  秀姐子嘴一撇,说:“漂亮什么啰,只是打扮得像只花蝴蝶。”又冷笑一声,每说一句话跟着眼睛就一翻,“读书人——读什么书啰?一个护理中专毕业的。一开始工作就在我爱人他们单位的饭店搞接待。学护理的搞接待,那还差不多,都会服侍人。后来看到办学挣钱,又去办什么学。一个这样的人,懂什么办学啰?还不是搞了别人的钱,又去误别人的子弟。——唉,反正如今乱七八糟的学校多,一般的人搞得清楚个鬼。”
  “听说她同市长关系蛮好呢,市长一次就给她拨了一千万。”小何说。
  秀姐子说:“是的哟。他们离婚的时候,那个女的就给了这个男的六百万现金,还有房子、车子也给了他。这个女的呀,”声音一停顿,表示不屑,不值得她一说,但是不说不舒服的,“——她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还在饭店搞接待的时候,饭店的经理是个女的,在饭桌上开玩笑说收干女儿,她当时就跪到地上去喊‘妈妈’了的呢。那个女经理随即把手上的一只玉镯脱下来给了她。这样的事,你们做得出来不?对女人都这样,对男人,”她一边嘴角往上一牵,牵出鼻子里轻蔑的一声:“哼!男人可不像女人啦,想从男人那里得到好处,得先给男人好处。这个女人,只要能给她好处的男人,她脱裤子不赢的。她老公也知道,气得不得了,经常把她打得嗷嗷叫。前两年就离了,听说后来又搬到了一起,但是那个女的是改不了了,最后还是分开了。这个男的也找了,那天看见他车里坐着个年轻妹子。”
  笑梅说:“朱校长肯定还是有她特殊的才干。不然的话,市长那么大的人物听她的?”
  “你这个人哪!”秀姐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也不想想,你说市长那么大的人物为什么听她的呢?”
  笑梅坚持说:“会挣钱也要本事。我没本事,就只能开这个小店子。”
  “话不能这么说。”小何说,“做鸡的比你挣钱多,你不能说她们都比你有本事吧?就说我们吧,没有到外面挣钱,但是,上,服侍老的;下,照顾小的,这个用钱能算得清吗?就是随随便便请人做一点事,还得多少钱一个小时呢。”她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出去挣钱,所以才有这一套说辞。
  秀姐子说:“挣钱靠本事呀?那看什么本事了。有些人挣钱一靠昧良心,二靠不要脸。笑梅,你要有这两样本事,保证你没有这么辛苦。”   
  笑梅笑道:“你净说没名堂的事。”
  有个妇人来拿衣服。笑梅用衣叉从天花板上顶下来几件衣服,给那妇人看过了,然后在烫衣板上一件件叠好,又用包装袋装好了才递给她。
  “多少钱?”
  “总共六块。换拉链涨了一块,真是没有办法,什么东西都涨价。”笑梅抱歉地笑着,为涨了一块钱解释。因为脸色本来就有些红润,又低着头,简直就有点红头涨脸的味道。
  “怎么是六块呢?这么多衣服。”那个妇人多丢了两块钱在烫衣板上。
  笑梅捡起两块钱递回去,说:“只有六块呢。换一条拉链,三块。改一条裤腰,两块。那件改袖子的,就收一块钱吧。”那妇人又推让了一回,还是把那两块钱收起了,说:“这也太让你吃亏了。你这个样子,我都不好意思再来了。”笑梅笑道:“收别人也是这么收的。”又留她坐。那妇人说家里洗衣机还洗着衣服呢,便拎着衣服走了。笑梅看着她出门的背影,还在笑着相送:“好走啊,谢谢你照顾生意。”
  小何说:“笑梅,你这个样子一辈子也发不了财。”
  裤边绞完了,笑梅又拿起一条要换拉链的裤子,用锥子拆线。她笑道:“我开这个店子呢,也不图别的,自己能混一张嘴,把我玲玲看住,不让她学坏就行了。”
  小何说:“做你这些事,功夫又细,又烦琐,还收不了两块钱。换上我,烦都烦死了。现在什么都涨价,猪肉十几块一斤,小菜都两三块一斤,你总得活命吧。”
  笑梅说:“涨还是涨了的。换一条拉链就涨了一块。等这阵雨季过去,天热起来了,烫一件衣服也想涨一块。真是没办法,天太热了,烫衣服真不好受。”虽然早已经是夏天了,但是这些日子,天天下雨,坐在里面还不觉得。到了大热天,烫衣服时蒸汽一蒸,加上店子又死风闭气,整个就成了个桑拿间。烫斗烫下去,蒸汽腾腾地升起来,汗就像豆子一般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汇在一起,水一样地在身上流,头发、衣服从早到晚都是稀湿的。每年热天,她都一身身地起痱子,痱子一炸,身上的皮肤就成了一块老杉树皮。“唉,涨价也难啰。昨天,一个男的,给他洗了两件羽绒衣,一件还是白色的长羽绒衣,很难洗的。收他十块钱,他还跟我讲价,说我黑他。他自己小车开着。”
  说话间,又进来一对青年男女。男子瘦得像只猴,尾随在那女子的后头,一进门眼睛就骨碌碌地乱转,是一种特别留意的眼神,仿佛要在天花板上吊着的衣服间找寻什么东西似的。那女子也瘦条条的,上嘴唇钉了一个水钻,金黄的长发披在瘦削的锁骨上。她问笑梅:“老板,那个衣服,我已经把钱给你了吗?”
  笑梅说:“给了呢。”
  女子说:“哦,给了哦。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笑梅说:“是给了呢。”
  女子说:“我还有几件衣服要洗,等一下送过来。”
  笑梅说:“哎呀,真是对不起,我这几天人不舒服,想休息一下。今天我就没有收洗的衣服。你去别的洗衣店看看吧。真是对不起呀。”
  “今天不洗呀?那我明天送来吧。”
  “真对不起,我这几天真的想休息,不洗衣服。”
  那对青年男女只好走了。笑梅继续拆拉链,嘀咕着:“自己没给钱,自己还不知道?!故意装那样子!”
  小何和秀姐子摸不着头脑,问是怎么回事。笑梅说:“刚才这个男的是吸毒的。我本来也不知道。前几天,那边洗衣店的赵姐过来告诉我,说这个男的送去一件皮衣,本来就是一件旧皮衣,穿了好多年的。要赵姐给他改一下袖口。赵姐改了,他说缝纫机的机针扎在皮子上有针孔了,一定要赵姐赔,不然的话,就要打人砸店子。最后赵姐还不是赔了八百块。搞得人家赵姐店子都开不下去了,现在要把店子打出去呢。赵姐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衣服送到我这里来了。我还不是赶紧把他们的衣服洗了,也不等他们来拿,就送去他们家了。他妈妈接的。我说我这几天人不舒服,想休息,怕不开店门,就把衣服送到他家里去了。他妈妈问给钱了没有,我说给了。——唉,这种吸毒的人,得离他们远一点,不要让他们找上了我。自己吃一点亏,白给他们洗几件衣服算了。他们一天到晚就在外面偷东西,戳别人的钱用。看到店子里有好衣服,他们也会偷的。”
  “天啦,你这里的衣服真要是被偷了,还不你赔呀。”小何替笑梅为难地叫唤起来。
  “就是呀。刚才,我就不接他们的衣服……开这个小店子也不容易呢。昨天我差点收了一张一百块的假钞,洗一件羽绒衣收五块,我找零九十五块。幸好陈姐给了我这个验钞的,我拿起一照,发现是假的,赶紧追了出去。那女的还说我是不是换了,我说我身上没有一百块的票子。我也没有点穿她,只说‘你也不知道这是假的啰’——她肯定知道那张钱是假的,她包里就只有那一张一百块的票子,旁的零钱都没有。我把钱退给她了,她还不是就拿那张钱去后面菜市场了。还是熟人呢,她和她妈妈,我都很熟。”
  小何说:“也太缺德了,竟然拿假钱来诓你!诓你不成,又去诓贩小菜的。贩小菜的一天都挣不了几块钱,怎么就黑得了这个良心。有假钱用到牌桌上去也好些呀。”
  笑梅忽然问道:“小何,你走路怎么总是打不起精神啊?”
  秀姐子也说:“她走路,脚好像在地上拖。”又乜斜一眼小何,“你把脚抬高一点啊。”
  小何说:“啊?我觉得还好呀。”
  笑梅说:“你走路,一点精神也没有,总是有心思的样子。你看我,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活着一日就做神仙,死了就卵朝天’”。她抬头朝小何嘿嘿一笑,为这句粗话表示不好意思。“这话很糙吧?”笑着问了一句,又去忙手上的活计,一边说,“可是话糙理不糙。一辈子哟,短得很,活一天就要高高兴兴过一天,死了就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小何嘴角动了动,脸上现出一点笑意,可是只觉得满心的委屈,能有精神吗?这样过日子,就等于守寡。感觉人总是虚的,无着无落,常常买一大堆零食和衣服来填充。待在家里就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冲伢子大声吼。也小心地保持苗条身段,也打扮着,可是又有什么用?真要是守寡还好些,可以名正言顺在外面找人。隔了一会儿,她才说:“昨天呢,他打电话来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做什么啦,在偷人!’”复述这话时很冲,可是分明对她老公幽怨着。
  “你是闲的。”秀姐子说。她因为自己生了两胎,所以总是忘不了生孩子。她斜眼瞅着小何,嘴皮子一拨,说:“你又没事,还生一个啦。”
  小何说:“生鬼哟!前年我就搞掉了一个。”
  秀姐子问:“你没上环呀?”
  “上了。上了环,身上总有点不干净,就把它拿掉了。反正他又不在家。”
  秀姐子说:“他不在家,还不是照样怀孕。”
  小何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他不在家,我拿什么怀?”
  秀姐子带笑不笑的,说:“那我怎么知道呢?”她本来想说她去偷人的话,临到出口,又把话缩了回去,说,“拿黄瓜怀啦。”
  笑梅哧的一声笑了。小何知道秀姐子只是开个玩笑,并没有什么恶意,也跟着笑得嘎嘎的。秀姐子突然发现毛驼不在房间里了,忙起身追了出去,一边叫着:“耶,这个臭崽子!外面车那么多……”
  小何跟着也走了。说话的声音一消失,录音机的念经声立即弥漫了整个空间。坏拉链拆掉了,干洗机的门把柄上挂着长长短短一大把拉链,她从中抽出一根,在裤子上比画比画,不行,又换一根。
  给裤子装拉链是个细腻活,线路稍微踩歪一点,门襟处就很难看。笑梅专注地做着手中的活,什么都不去想。她每天上午就做一点零碎活,给人缝缝补补。要洗的衣服是在晚饭后,玲玲做作业了,她才开始洗。那些小伙子,衣服不穿得像块酱牛皮不会送来洗。居家过日子的人,不是很难洗的衣服也不会送到她这里来。那些衣服,干洗机根本洗不干净。店里这台干洗机,已经锈迹斑斑,从别人手里打下这个店子起,就成了一个摆设。她只能用手洗才洗得干净。洗完了甩甩干,晾在家里,第二天下午拿到店子里来烫。有时候衣服一烫干,发现上面还有污渍,又只得返工重洗。虽然这么辛苦,一天最多也就挣几十块钱,有时没有衣服洗,只挣几块钱一天的时候也有。可是到了夏天,几乎没有送洗的衣服,靠给人缝缝补补,根本没法子维持,她又想点子摸索着做一些式样简单的睡衣睡裤。给婆婆姥姥做,收费便宜点,还是有生意的。
  小区里老老少少的妇人都喜欢到她这里坐,也信得过她,赵娭娭、小何,还有几个婆婆姥姥的家门钥匙都放一片在她这里备用。这几年,她东家长西家短的事也知道得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为这个事过不去,就是为那个事过不去。她也渐渐想明白了,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事做,孩子健健康康在上学,这种太平日子,快快乐乐过都来不及,何必去烦恼那些没用的。改变不了的事实,就随他们去吧。她养老保险也买了,买的小份额的,一年交两千多块钱,但是,她放心了,老了不用为衣食发愁。一个人的禄数是上天勘定的,她也不贪心。多吃多占的人就是这点没想明白,结果呢,自己的禄吃完了,只能用寿来抵。
  也不是没想过嫁人。去年,马娭娭的儿媳妇得病过世了,马娭娭就想把她说给她儿子。她儿子开了一家五金店,年纪相貌也还相当。可是她考虑再三,还是没有同意。她一嫁过去,就非得去给他守店子,自己这个洗衣店就只能关了,对玲玲的照顾肯定少一些。如今她同玲玲在一起,真是其乐融融,她担心一个原本不相干的男人走到她的生活中来,破坏了她们母女之间的这种气氛。——等玲玲上大学不在身边了,碰上合适的,再随一个缘吧。万一碰不上也没什么,她到庙里修行去。都说怕老了孤单,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也许担心的事情还没有来临,一切就都变了模样。人活着,什么事由得了自己做主?生由不得自己,死也由不得自己。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人活着,也只能在小事上做点努力,末了还是只能由命做主。再说了,世上又有几对夫妻是手牵手一起进坟墓的?赵娭娭嫁了两个男人,现在还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用剪刀剪断线头,用指甲刮了刮线缝,感到腰背有些酸疼。以前同玲玲她爸爸在一起时流过产,从医院一出来,就到工厂上班,结果落下了子宫下垂的毛病,常常引起腰酸背疼。本来只要好好休息,注意营养,这病也容易好,可是她哪里得闲。每次身上什么地方疼了,她就用土方子治:卷一块棉布,捻上桐子油,点燃了对着脚板烧——脚板的穴位多,主管人体的各个脏器,这样烧一烧管用。从小就看惯了父亲这么治病,现在老人家七十多了,还健旺得很。今晚上得烧一烧了。
  她反转手去,握着拳头在腰上捶了几下,不由得想起他来——才刚做完一场大手术,该瘦成什么样了呢?原本那么壮实的身体……快六年了,中间只在法庭上见过一面。他的模样,如今越想越感到依稀,像洗澡时镜子里的人像,水汽弥上来,人渐渐像化掉了一般……他死之前,估计是再也见不着一面了。这么想着,心里便有些凄清,曾经同桌吃饭同床睡觉十几年的亲人,是死是活真的就这样各不相干了。
  他这辈子眼看着就要完了;她这辈子的男欢女爱也随着他完了,就算以后找一个伴,也只是一个伴——再找人,至少得看对方有没有退休工资。不像当年跟他,什么都不顾,心里眼里就只有他这个人;至于那个女人,他撒手走了,她的故事肯定还完不了,可是他给她垫了一个不幸的底子——还能好得了吗?
  这都是各人的命数。
  小录音机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反反复复地念,听着也不觉得单调,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就像佛祖那只佛法无边的巨手在她每根神经末梢抚摩过,抚摩得她的心里不起半点波澜。
  “笑梅”,一个六十来岁的男子,还在门口就打招呼。他精骨身材,脸上的褶子多得像块苦瓜皮,浅色短袖衬衣、蓝裤子、黑皮鞋,穿得也还整整齐齐。
  笑梅扭过头去,说:“李爹,你来了。”
  “笑梅,”李爹又亲热地喊一声,“这是我在桥下面种的菜,你拿去吃吧。”说着,把手里一个装了空心菜的黑色塑料袋挂在进门墙壁的钉子上。笑梅只顾嗒嗒地踩着缝纫机,说:“李爹,您莫客气啰。我围墙后面种的菜长起来了,有菜吃呢。”
  李爹自顾自绕到笑梅的身后,把装了一点花生的袋子搁在了沙发旁边的木椅子上,说,“笑梅,我这裤子刚才不小心扯坏了。”他掀起衬衣,露出扯坏了的裤口袋处,“你给我看看,看好补不?”
  笑梅转过身来,往前凑了凑,去看李爹扯坏了的裤口袋。笑梅的头一靠近李爹的身体,李爹感到自己的下体就开始发功启动。他六十出头的人了,但是这方面一直有要求。婆婆子这些年生病,完全不行了,早已经分房睡了。前不久,他气得半夜起来捶她的门——年头到年尾,她碰都不让他碰!
  他一时情急,一只手情不自禁就摸到了笑梅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上搂过去。笑梅完全没有防备,脸已经触到了他裤裆里那鼓鼓囊囊的一堆东西。她猛地把他一推,板起脸,目光不由得严厉起来,说:“李爹,你莫这个样子啰!你是有婆婆子的人!”
  “我那婆婆子有糖尿病呢。”李爹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我也想呢。”
  笑梅懒得再搭腔,仍旧转过身去踩缝纫机,因为生气,针脚一不小心就歪了,机针扎到了拉链上。她把裤子从压脚板上拉出来,剪断线头,又用剪刀尖拆掉踩歪的线,重新再缝。她早就看出他不怀好意,每次他来,她只是面子上敷衍,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也不好太相得罪。可是她心里气呀,以为她离婚了一个人,就什么男人都可以?把她想成什么人了!有婆婆子的人,还一天到晚花花肠子!她最恨的就是这个!
  李爹心想笑梅一个人,寡妇寂寞,以为好得手,没承想碰了一鼻子灰。他有些讪讪的,走不是,留不是。想了想,觉得就这样走了,反而更没意思,自己便坐到沙发上,也许再说说话,转圜转圜又好了。那点花生,是他刚才在来的路上,特意在路边炒货店买的。本来是想两个人吃着花生,谈讲谈讲,就可以亲亲热热的。笑梅背对他坐着,他堆起一脸讨好的笑,把装着花生的塑料袋朝她后背递过去,说:“笑梅,吃花生。”然而笑梅的身子并不见转过来,只听见她说:“我忙呢,没时间吃。你自己吃吧。”李爹只好又把袋子搁回椅子上,自己一粒粒剥了往嘴里送。
  笑梅的态度叮嘣石硬,李爹想说点什么都不成。他就纳了闷,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能不想男人?憋了半天,还是不甘心,说:“笑梅,你一个人,不也是想男人嘛。”言下之意就是,既然她想男人,他又想女人,不是刚好嘛,何必装一副贞女烈妇的样子。
  “我一天到晚忙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想七想八!”笑梅立即切断了他的想头。
  李爹又被呛住了。
  门外车声人声,沸反盈天,然而与这个地窖一样的洗衣店不相干的,房间里萦萦绕绕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念经声,夹杂着缝纫机嗒嗒嗒的声音。笑梅手里忙着,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稳,这些乱七八糟想头的男人是近不了她的身的。有一次也是一个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流氓,裤裆里那点精液仿佛变成了哈喇子,都黏巴巴地挂在了脸上。到她这里来了两次,见她和颜悦色的,以为可以随便,就对她动手动脚。她拿起木尺,高高地举起来,说:“你来,你来,你来我就打死你!”那个男的还不是灰溜溜地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有花生混着嘴,李爹的尴尬似乎多少有一点掩饰,不然,清汤寡水干坐着更不是味。冷场了半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把裤子脱了,你给我补补吧。”
  笑梅也不阻止他,生意还得做,平时有人穿在身上的外衣外裤扯坏了,临时到她这里来补,也就在她这里穿穿脱脱的。李爹刚刚把裤子从屁股上褪下来,就进来一个单瘦的婆婆子。她一进门看见李爹穿着米袋子一样的蓝色大裤衩坐在沙发上,正抬起一只脚脱裤子,不免狐疑地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形,皱眉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坐在这里?这是堂客们来的地方!”
  是李爹的老婆。
  笑梅笑着跟她打了招呼。
  李爹对他婆婆子解释:“裤子刚才扯破了,来补一下。”
  李妈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她心里何尝不知道他是在找理由来笑梅这里,不用说一句话,她也清楚他那点心思,跟了他一辈子,早把他看了一个透里透。笑梅是个正经女人,他去打她的主意,还不是出乖露丑!奈何在人前不好挖苦他,总得留点面子。
  笑梅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照旧与李妈谈谈讲讲。她把李爹的衣服补好了,李爹穿上。李妈问多少钱,笑梅说一块。李爹忙从上衣口袋里抠出两块钱一张的纸币,丢在烫衣板上就走。李妈恶声恶气冲李爹喊道:“这下子又急什么鬼啦!还要找钱呢!”笑梅忙从钱包里找出一块钱,递给了她。
  李妈不耐烦地一迭声“走,走,走,走”,也不知道她催什么,跟在李爹后头走了。
  笑梅目送他们出去,嘴角不觉牵了牵,微微地笑了一笑,无意间瞟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把青菜,连忙冲门外喊道:“喂!李妈!”可是李妈他们已经走了。她赶忙起身,拿起那把菜追出门去,把菜给了李妈,说:“李爹的青菜忘记拿了。”——犯不着为了一把青菜还给他留一个念想。李爹脸色板板的,做声不得,他知道他根本没戏了。
  天湿阴阴地,下着小雨。笑梅把煤炉子上的那袋菜挂到店子里去,又出来发煤炉子,要准备烧蒸汽了下午烫衣服。她用砍刀把废木料砍成一小段一小段,放进炉子里。煤炉子是早餐店的老板丢掉不要了的,她捡来,自己弄一点水泥糊巴糊巴,又能用了。能省一点是一点,买一个新的也要几十块,还不是一样地用。她往炉子里倒了一点煤油,用打火机点燃了。刚刚燃烧起来的木料,淋上一点雨,冒出一股呛人的青烟。
  隔壁早餐店的老板吴师傅正在炒酸菜码子。他精瘦精瘦的,可他老婆却又矮又胖,粉面桃腮,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如果再老一点,扮演团头团脑一团和气的土地婆婆不用化装。她正蹲在店门口洗黑木耳,见笑梅弄得青烟直冒,就说:“你这是熏腊肉呢。”
  笑梅笑道:“马上就好了。哎,烟熏一下好呀,消毒杀菌。”
  不大一会儿,木材就烘烘地燃烧起来了。木材燃烧轻微“噼啪”的爆炸声,红的跳跃的火焰,有一种特殊热闹的味道,让笑梅觉得喜庆。火势起来后,她用铁火钳夹了一个煤球架在上面,然后去店里取了一把伞,把简易的铁门虚掩了一下,跟吴师傅夫妇招呼一声说:“我去看一下赵娭娭。马上回来。门没锁。”
  毛驼的话还一直搁在她心里,虽然赵娭娭说过她这些天不想接电话,但是一上午没见她来,她还是放心不下。她撑开伞正准备走,只见赵娭娭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拖着一小捆长长短短的废木条,从屋角那边慢慢腾腾拐过来了。笑梅赶紧迎上去,接过老人手里的东西,问道:“您上午做什么去了呢?”赵娭娭说:“看打牌去了。一个人待在家里没味。”笑梅问道:“这是哪里捡的啰?”赵娭娭说:“打牌的那家楼上在装修房子,这个丢在外面不要了的,我看引火蛮好,就捡来了。”
  两人又折回洗衣店。笑梅把煤炉子移到靠墙避雨的地方,又去淘米煮饭。她店里店外出出进进,走路身体有些前倾,忙忙乎乎的样子,像一只鼓着翅膀扑出扑进的母鸡。饭是每天在店里用电饭煲煮好了提回去的,这样既煮了饭,还不耽误在店里做事。中午玲玲在学校吃饭,她一个人吃饭也不将就,就是回家炒个青菜吃也好,身体健康最要紧。
  小何手里鼓鼓囊囊提着几塑料袋吃的用的在门前过,笑梅看见了就喊:“小何,去玩会儿了!”小何又顺脚拐了进去,一进门看见赵娭娭坐在沙发上,就大声说:“赵娭娭,您上午做什么去了呢?让我们好念您。给您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一面说着,就挨着赵娭娭坐下了。
  赵娭娭以前是食品厂的工人,虽然是八十岁的老人了,周身上下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精精致致,白底浅蓝格子短袖衬衣,黑色葛丝长裤,孔雀蓝暗花布鞋,短头发染黑了,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她笑道:“你们这几个鬼也打了电话哟。电话总是这么响,我就出去了。”
  小何在赵娭娭面前分外佻,她故意说一些俏皮话逗赵娭娭开心:“肯定是哪个老头看上了您,总给您打骚扰电话,您才不敢接电话的吧?”
  笑梅笑得直拍膝盖。赵娭娭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伸手在小何身上轻拍了一下,说:“你这个鬼……我是怕他们打电话来要给我过生日。我说我不过生日,他们来了还不是磨我。我也闹不得。”嘟哝着,有点肥胖的脸不满意了看上去便有些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小何说:“啊?他们来给您过生日,还要您做饭呀?”
  赵娭娭说:“饭不做,东西总还得我买回去。”
  笑梅建议说:“等他们来了,您就带他们到前面洞庭湖鸭子火锅店去吃。也不贵,味道也还好。”
  赵娭娭想了想,说:“那也是要得。”
  笑梅这阵子得空坐着歇会儿,她拿起锁边机上的一个瓶子,把盖子拧开,递给赵娭娭说:“这是刘妈做的水晶藠头,她送了一瓶子过来。” 赵娭娭用手指捻起一个藠头,一点点吃了,说味道还行。笑梅又把瓶子伸给小何,小何说不喜欢藠头那气味,不吃。
  小何说:“赵娭娭,你说笑梅又勤快,又贤惠,这么好的女人打单身,是不是只怪那些男人太没造化呀?”
  赵娭娭说:“是她不找呢。”
  笑梅笑道:“现在还是不找的好。那边开美容院的余姐,离了婚找了一个,人家都说她妹子跟了这个继父呢。那天,那个妹子同她继父到我这里来洗衣服,两个人就这么掐掐捏捏。唉,现在还是不找。”
  小何说:“也不是所有的继父都这样。”
  笑梅说:“多。电视上、杂志上,我们生活周围还少呀!”
  小何坏坏地看着笑梅笑,说:“那你肯定有情人。只是瞒着,没让我们知道。”
  笑梅也不愠不恼,笑着说:“我早上七点钟就到店子里来,晚上十点多了才能把衣服洗完。你看我哪里还有空找情人。”
  “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就不想呀?”小何打破沙锅问到底。
  “偶尔也有一点吧,不去想也就过去了。”
  “笑梅,你就不觉得亏得慌?没人疼没人爱的。想通点,不要难为自己,临时工也找一个用用。万一不行,钟点工也行。”
  笑梅和赵娭娭都哈哈地笑了起来。赵娭娭不由得想起她曾经快乐的时光,感叹说:“还是你们年轻人好玩。”
  小何笑道:“您不好玩吗?”
  赵娭娭说:“老了就不好玩了。”——老了还好玩什么呢?这么大年纪了,前面不远的地方只有一个死等在那里,一伸手就摸得到。老伴走了,一个人待着,总爱回忆从前,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有滋有味。如今一个人窸窸窣窣在屋里,成了个没进坟墓的鬼。每天就是弄一点吃的,两棵小白菜炒一炒就算一餐。出来走走吧,还没有力气走远了。
  小何笑道:“您到小区找一个老头陪陪您。闷了,调调胃口也好。”
  赵娭娭笑着伸出两只手来,模仿老年中风的样子,两只手直哆嗦,张着嘴发出“哦哦”的声音,笑道:“手脚就是这么颤呀颤呀,口水就是这么滴呀滴呀。我才不找呢。”
  赵娭娭那抖抖呵呵的样子,把笑梅和小何逗得都笑弯了腰。小何笑道:“也有不是这样的啦。”赵娭娭摇头说:“没有好看的。我家那个长得好看呢,像周总理的样子。他要是长得不好看,我还不要他呢。”脸上突然飞起了一点红,竟然有些羞涩的味道。
  笑梅说:“小何,你没见过赵爹吧?赵爹是长得好看呢。赵娭娭最贤惠了,赵爹每次从外面打牌回家,赵娭娭洗脸水打了送到赵爹手里。”
  赵爹是赵娭娭第一任丈夫的弟弟,丈夫过世后,子女就把她和小叔子撮合到了一起。那时候,赵娭娭都六十多了,可是有爱的滋润,她非常显年轻,都说她看上去像四十多。赵娭娭本来是个不多话的人,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致,当然她也是相信笑梅和小何都不是那种搬是非的女人。她说:“他对我真好呢。结婚的时候,他买了新房子,给我置办了全套金首饰。他说是把我当黄花闺女娶呢。后来,他得了病,身体不行了,还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个工具给我。”这句话才出口,立即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一只手不自觉地往前一打,似乎要借手势挥去这种害羞似的。她不怎么想第一任丈夫,他活着的时候,总喜欢到外面嫖堂客,她气得想死的时候都有。她只想她第二个男人,虽然他也嫖,但是等到同她结婚,他已经不嫖了,他把全副讨好女人的本领都用在她身上,他给了她一个女人想要的全部爱情。她总是回想起他走的那天早晨,他喊她,要她过去同他一起睡,用手摸她的身子,突然就不行了。这让她背地里一次次后悔,他是因为激动,才把病引发送了命的。
  赵娭娭说出用过性具的话来,笑梅觉得非常意外,她赶紧看了小何一眼,有些窘似的笑着,为赵娭娭解释:“赵娭娭最幽默了。”——把赵娭娭说用过性具的话归结为幽默,她自己也觉得过于牵强,简直是文不对题。小何惊讶不已,反倒不说笑了。她不能想象这么老的娭娭曾经用过性工具,她还一直以为那是最开放的那一类人用的呢。就连她,每次经过性用品商店,都目不斜视,唯恐人家往那方面去想她。
  “笑梅,你这盆辣椒长得蛮好呢。”秀姐子的声音在外面喊。
  笑梅在屋里笑着答应:“是的。托配你家毛驼的尿呢。”她又对小何和赵娭娭笑,“她家毛驼每次来了,总要撒一泡尿在里面。”
  外面雨停了。毛驼正站在店门口那个种了两棵辣椒的破铁盆前,裤子褪到小腿上,挺着小鸡鸡往里面撒尿。尿一半撒在盆里,一半撒在水泥地面上。看着地上的尿蜿蜒爬行,他抬起脚对着尿用劲一脚踏下去。
  秀姐子站在旁边看着,骂了一声“这个臭崽子”,才伸手把毛驼的裤子穿好。出租影碟的店子前那台电动木马正在一摇一摆地唱“世上只有妈妈好”,里面坐一个小伢子。毛驼便去扯秀姐子手里的包,说:“坐摇摇,坐摇摇”。秀姐子从包里掏出一块钱打发他过去了。
  她转身进了洗衣店,叫喳喳地说:“社区门口捐款单贴出来了。笑梅,你捐了三百块呀。你舍得捐呀!”
  赵娭娭说:“嗯,她只捐三百呀?她捐了一千!我要她不捐这么多,指不定人家怎么想,又不是有钱。她就自己捐了三百,又用她玲玲的名字捐了七百。”
  秀姐子和小何的心里都不觉震了一震。进来一个妇人,笑梅对她一笑,朝墙上努努嘴,说:“菜挂在钉子上了。”
  小何问赵娭娭:“您也捐了?”
  赵娭娭咕噜一句:“我只捐一百。”
  小何也捐了一百,她就不好意思提了,只望着笑梅,一副感佩不已的样子,说:“我只知道你人好,想不到……”究竟她想不到什么,却没了下文。憋了半天,才说:“别人捐得多,我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他们来钱容易。可是你的钱不同,一分一厘都是辛苦钱。这一千块只怕要挣几个月呢。”
  笑梅的脸忽然红了,原本捐钱只是想尽自己的力,骤然被人关注,似乎成了件难为情的事。她觉得自己的行为需要一点解释:“四川遭了那么大的灾……”又默然了一会儿,说,“我虽然没什么钱,总比他们过得好,还能睡一个安稳觉。正好这个店子半年的房钱还在身上没有交,我就把它捐了。我只要自己和我妹子身体好,有饭吃有衣穿,留一点钱急用就行了,其余的都送出去。将来如果有什么急事要用钱,那也是生病了。真是要命的病,钱也救不了命。一般的病,也用不了多少钱。”
  秀姐子心里便有些不安了,她没有捐款,四川地震,人人都在出力帮忙,仿佛只有她袖手旁观一样,她说:“小区组织捐款,我也不知道。当时本来想去献血的,听说血库都是满的。我爱人他们单位组织了捐款。”她爱人捐了,也就代表她捐了,她在心里又这样安慰自己。
  一时几个人都垂着眼睛默不做声。这些日子,只要一提到四川地震的话题,大家总是时不时地陷入沉默。那个妇人站了一会儿,拿了菜,悄然出去了。大家也不去理会,似乎都没注意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小何冒出一句:“太惨了。”
  秀姐子说:“是的。想起那些家长怎么过哟。有一个女的,抱起她妹子就是那么哭呀。那个妹子剪的短头发,穿着牛仔裤、运动鞋。漂漂亮亮的一个妹子,跟睡着了一样。电视里一放这些,我就想起我妹子。含在嘴里养到十六七岁,说没有就没有了,心都疼死呢。说是一个坑就埋了108个,全都是学生伢子呀……”
  “快不要说了!快不要说了!”赵娭娭一迭声制止。发生地震那些天,电视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对地震现场进行播报,她一打开电视就对着电视机淌眼泪,后来她都不敢开电视了,心情才慢慢好一些。秀姐子看了一眼赵娭娭,见她正抬手抹眼泪,便赶紧住口了。
  还是笑梅笑道:“我现在觉得我真的好幸福。我玲玲天天在我身边咿咿呀呀,我就觉得幸福。她读书成绩不怎么好,以前我还闷在心里急,现在我也不急了,只要她身体健康就好,万一考不起大学也不要紧。天生的天养,总有她活命的路径。看看这次地震……”说到这里,她就打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真的看开了。”
  赵娭娭她们走了。空气湿漉漉的,人感到分外的凉爽。笑梅站在店门口,提着开水瓶,往蒸汽罐里罐开水。蒸汽罐的口子小,开水只能慢慢地灌进去,一点一点,反正也不急。
  中午了,路边停满了汽车,都下班回家吃饭了。隔着一排汽车,过去是一堵高坎,爬山虎的叶子密密挨挨把高坎爬成了一堵绿墙,对过的房子就建在绿墙上。去年那么大的冰灾,这堵织满爬山虎藤的高坎被冻成了一堵冰墙,当时她还以为这些爬山虎藤都被冻死了呢,谁知道季节一到,青幽幽的叶子照例又纷纷地生长出来了。
  她猛然想起,农历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就要到了,记得到时候要到庙里去。今年得烧两道符,给她玲玲烧一道平安符,给玲玲她爸爸烧一道长寿符,她也只能为他做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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