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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现代诗史上有建树的六位诗词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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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6-26 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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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现代诗史上有建树的六位诗词名家
论现代诗史上有建树的六位诗词名家
胡迎建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古籍办,南昌,330039)
[摘要]:新文学运动之后,旧体诗坛其实并未萧歇,还有很多学者、教授探索革新之途,其中有一大批是接受新式教育洗礼的新生代诗人,他们成为旧体诗队伍的主体。继续采取传统的形式,而在反映社会现实上、思想情感上、语言词汇上诸多方面努力创新,以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由于时代、环境的变化,现代生活内容进入诗人视野,现代人的意识融入诗中。面向大众,力图用现代的语词反映现代生活。本文列举六位名家,都是在各方面努力创新从而有建树有影响的诗人,他们是:力求对旧体诗作适当变革的吴芳吉、以反映现实为己任的王统照、“陶熔今情入古体,创造旧句写新思”的王礼锡、努力反映下层人民苦难的诗人潘伯鹰、力创自家风格的汪辟疆、邵潭秋。正是由于这样一些名家的努力,使旧体诗有了新的活力,在困境中焕发出新的光彩。但也应看到,由于旧体诗处于边缘地带,未能成为公众关注的热土;而在诗坛上又较为缺少为各方面公认的领袖一级的人物,尽管有的诗人诗作水平高,有特色,但由于身份与所处环境,他们的影响在多元化的政治格局、不同的文化圈子里被分割、抵消,难以传播开去;再是缺少有鲜明艺术主张的诗派,未有谁公开亮出旗号,宣称其不同往常的艺术主张,形成龙起云从的诗人队伍。这也许正是时代的局限所致。
[关键词]现代诗史;名家;创新
二十世纪初的新文学运动之后,其实旧体诗并未消沉,还有很多人“为伊消得人憔悴”,努力创作,以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学者教授逐渐成为旧体诗队伍的主体,这与封建社会时代的诗人以官吏与布衣隐士为主体有所不同。随着现代教育体系的形成、大学的逐渐设立,一批批知识分子进入高校,其中不少人受过新式教育。有的人有深厚的国学基础,对中国传统诗学很有研究,又能作诗,有研究时间与创作余暇。二三十年代整理国故热,也使他们以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古典诗歌,并从中汲取技法。所以他们的诗既有醇雅的书卷气,又有现代生活气息。由于时代、环境的变化,现代生活内容进入诗人视野,由此也带来诗作题材、意境、情趣的变化。比如说,都市生活的题材,城市中处于不同阶层者的生活状态,均为诗人们所瞩目,而田园牧歌式的风光描绘则渐渐隐退。再比如,现代战争告别了冷兵器时代,进入枪炮乃至战机作战的岁月,故无论是现代战争的场面还是各类新型武器,都屡现在诗人笔端。由于出国考察与留学等活动频繁,又因拓荒海外的华人队伍的扩大,作诗成为他们去国思乡的最好寄托。题材的扩大,也表现在对异域风情与社会生活的描写。如果说,近代黄遵宪、康有为等人着力表现的是海外风光的新奇,而此一时期由于诗人们对社会观察的深入,更多的诗注重表现异域人民特别是下层劳动者的生活。
接受新式教育洗礼的年轻一代诗人在思想情感上、语言词汇上、反映社会现实诸多方面努力创新,以适应现代社会的需要。采取传统的形式,注入现代人的意识,面向大众,力图用现代的语言反映现代生活。为避免过于晦涩,有的采纳了新文学作品中的语汇,双音词开始进入旧诗中,力争熔新旧于一炉,这与古典诗歌中以单音词为主略有区别。他们的探索、成就与教训值得我们总结与研究,以启迪我们今日的创作。下面介绍在不同方面均有成就的六位诗人。
一、 力求对旧体诗作适当变革的吴芳吉
白话诗的兴起,剌激了旧体诗作者向通俗易懂方向努力,采取现代语汇和句法,而又不失传统之美,努力在新旧体诗之争中作出有积极意义的探索,以说明旧体诗还有发展的前途。此类诗人中,颇有成就的当推吴芳吉。吴芳吉(1896-1932),字碧柳,号白屋,四川江津人。年轻时他师从湘中名诗人萧湘,萧湘临终前赠诗云:“劫火横烧已燃眉,笔花舌剑尚纷驰。狂涛万派无南北,朽骨千年有是非。名士望尘先膜拜,老夫余泪向谁挥。每当慷慨悲歌日,一念英才一解悲。”(《赠芳吉》)在西学东渐、学派纷纭之时,老人对吴芳吉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吴芳吉立志以旧体诗形式纳入现代语言,反映时代精神。经过努力,到五四运动前后,已成为国内颇有名气的诗人。1920年他在长沙明德中学、湖南女子师范教书,主编《湘君文化》。后在西北、东北、重庆等大学任教,不幸英年早逝。有《吴芳吉诗选》。
吴芳吉认为旧体诗风味、格调、意境都应适应社会而变化。他认为中国诗的创新不能全用白话和自由体形式,否则割裂了传统。诗应随时代而变,“变之道,奈何有欲连根拔去之者,有欲迁地另植之者,有欲修剪枝叶使勿为恶败累者。”他主张旧体诗应采取修剪枝叶的方法,即应植根于民族形式而加工创新,必须变而通,以创新适应时代的需要。他说:“国家当旷古未有之大变,思想、生活既以时代精神咸与维新,出自时代所产之诗,要亦不能自外。余恋旧强烈之人,然而不得不变者,非变不通,非通无以救诗亡也……余所理想之新诗,依然中国之人、中国之语、中国之习惯,而处处合乎新时代者。”(《白屋吴生诗稿自叙》)
吴本人努力追求旧体诗的现代化。既在内容上力求时代性,又在语言上适当采纳白话口语、照顾现代人的语法习惯。其诗以歌行体居多,《儿莫啼行》通过一位年轻母亲在乱离中的哭泣之语,描述袁世凯窃国后派兵侵扰四川,给人民造成的苦难。又《曹锟丰都行》,通过战乱中骨肉分离的弱女之口,刻画了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其中云:“何处阿娘去,荒田闻鹧鸪。阿爷死流弹,未葬血模糊。阿兄随贼马,伏枥到边隅。阿弟独不死,伴我两无虞。离乳百馀日,餐饭要娘哺。失娘怒阿姐,入怀啼呱呱……”脱胎于《木兰辞》手法,出之以沉痛之语,代人诉说贫苦人家无一逃离悲惨命运的境遇。又长达五百余字的《笼山曲》,反映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苦难。浣花溪畔生活的一对夫妻,丈夫出去籴米,妇人在家哺乳儿女:“忽闻门外人高叫,妇出看门儿在抱。一兵抢儿付溪流,一兵捉妇掀上轿……”军阀队伍的士兵淹子劫妇、残虐百姓的暴行令人发指,而这一切发生的背景是怎样的呢?诗人愤怒地揭露:“袁皇死去黎登台,旧日党人又纷来。不论人,只论党。党中人,膺上赏。遂将裁戡罗佩金,一做督军一省长。”这就是当时四川上层社会结党营私、封官加赏的真实写照,也是全国许多地方政治的缩影。又《长安野老行》云:
朝逢野老不能言,但垂清泪似烦冤。面瘦深知绝食久,路旁倒倚酒家垣。
向午归来野老死,头枕树根沾马屎。半身裸露骨斑斑,市儿偷去破襦子。
黄昏重过血泥糊,腿肉遭割作鲜脯。酒家人散登车去,垣头睒睒来饥乌。
诗中将此野老置于酒家院外这一典型的环境中,以豪富花天酒地的生活作反衬;写早晨、中午、黄昏三个时辰野老不同惨况。野老因饿而倒下,死后尚且被剥去衣服,被剜去腿肉作食,最后的结果是被饥乌啄食。当时社会之恶劣、穷苦人命运之悲惨可知。作者选取的人物与环境均有典型意义,故描绘朴质,不著议论,而读之令人恻然鼻酸。
《婉容词》以哀艳著称于世,写的是一位纯洁善良、忠于爱情的青年女子被出国留学的丈夫遗弃,愤而投江自尽。这在当时具有较典型的社会意义,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对家庭道德观念衰落沦丧的惋惜之情。在形式上是旧体诗的改良,活用了词曲乃至散文的句式,长短不齐,随其自然,具有声韵铿锵的旋律美,语言上融入大量现代口语词汇,乃是文白夹杂的古风,如“天愁地黯,美洲在那边?”“自从他去国。几经乱兵折。不敢冶容华,恐怕伤妇德。”力在冶炼语言矿藏,自铸伟词,又如最后写到此女子在深夜投水:“息息索索,泡影浮沙。野阔秋风紧,江昏落月斜。只玉兔双脚泥上抓,一声声哀叫他。”此类诗大多有细致的叙事与描写,故事情节很强,旧体诗中歌行体如果沿着这条路子走下去,既有传统的韵味(在内容上则原始于《诗经》中之怨妇诗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又能适应大众的欣赏水平。
他在诗的句法方面作过多种尝试,用长短句歌行体,吸收白话词汇,如《黑龙潭》诗中: “遥天一线瀑,挂在最高峰。夕阳光里看明虹,下有万古松……潭水何溶溶,环潭山如瓮。猿啼不到畏蛟龙,举头天一缝”。用五五七五字句法。又《北门行》脱胎于汉乐府形式:“谁杀我夫,谁杀我夫。夫死何辜,惨不能如。日日望断归途,夜夜哭到泪枯。请公且杀我,使我心舒;请公更杀我子,莫苦我孤雏。”以叠句造成呼喊,而用意层层深入,参差错落,而有一定章法可循,显示作者积极的创新精神。有此一格,使人们看到体旧诗的前景。
但是,也有不少歌行体显得有些散漫,凝炼不足,过于拖沓,古今文白,接木改良,混杂一体,故常乃德有诗说:“白屋诗人能立意,意胜未觉词为累。但惜新旧互杂糅,有似西装蒙西子。”吴宓很器重他,但在寄给他的信中却也批评这类诗“夹杂俚语,毫无格律”。
他的格律诗也写得很好,如《蜀军援湘东下讨伐曹吴已复归州》一诗云: 如此河山作战场,繁华往事尽雕伤。群狼攫食喧西土,祸水漫天号北洋。
馀痛追思犹恻恻,残生指数恨茫茫。愿真割据行封锁,不得大同亦小康。
起句突兀而顿挫,议、情交织,议切事理,情彻肝肠。把四川军阀比作群狼,把北洋军阀比作祸水,真有切肤之恨难以尽诉的悲思。以致诗人认为宁愿四川一地封锁四境,拥地自保,尚可安于小康之域。此亦极为痛心之语。
他也擅长写景,用笔疏朗轻灵,句如:“桃叶初生水,鲫鱼小似钉。雨添茅舍白,山入砚池青。”(《白屋清明》组诗)“碧草平如案,朱藤密上楼”;“瓜田眠彩雉,麦陇带黄云。”(《初夏赴丈人田舍看插秧》)七律写景句如:“长松带雨浓于墨,大瀑翻雷吼过村。天柱数峰遥隐现,洞庭一片近黄昏。”(《春社新晴独游黑石坡玩景》)用笔疏朗轻灵,静观物理,俯仰自得之形象自可想见,显示出作者挚爱大自然的襟怀与写景状物的笔力。
吴芳吉平生以“三日不书民疾苦,文章辜负苍生多”为座右铭,在旧体诗坛风格走向多元化的时期,能够不趋时尚,坚持目光向下,写了不少充满爱国忧民感情的进步诗篇,诗中主观意图较为显豁,民族主义、民生主义与人道主义思想表现得较为鲜明。他自觉地以诗批判现实,展现了那个时代军阀混战、苛政虐民、民不聊生的生动画卷。继承了汉乐府以来经杜甫、白居易发扬的现实主义传统,又充满了时代气息。其诗风清丽而又真率,深沉中有飞动,不溺于轻艳,故邓均吾赞其《白屋诗存》是“湘兰秾芷现清真”。
二、以反映现实为己任的王统照
王统照(1897-1957),笔名韦佩,山东诸城人。1918年考入北京中国大学预科,与郑振铎等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毕业后到上海暨南大学教国文。1927年迁居青岛,后主编《文学》月刊。抗战时迁上海,任开明书店编辑。有《剑啸庐诗草》。他的文笔有如诗一般优美,然又好作诗,自言“每有所感,多以旧体纪之,取其易作,借抒所怀”(《旅程》小序)。“五四”前他就写了上千首,在济南中学读书时所作《旱魃谣》,记当时山东发生的旱灾与兵灾,百姓无法生存,更有催租吏横行于乡里,以致“吾民为狗刍,短褐不完肤。粝粢不充腹,儿啼女号相追呼。灶冷无烟已十日,采葚为食甘胜荼。”抒发了他对农村凋敝、百姓破产的深切同情,有为天下忧的思想。早年他志在澄清天下,意气飞扬:“岂少凌云翮,羞为厌水鼯。鼓琴音变徵,看剑气吞胡。横海澄清愿,神州荡涤无。欲脱虎鹰搏,终当斧芟诛。”(《对镜》)鼓琴看剑,凌厉无前。然而在那个时代,他只能用笔为人民的痛苦呐喊,来疗治社会的创伤。
其诗受李白、李商隐、苏东坡影响外,主要受杜甫、龚自珍影响。曾说:“读杜诗能生默契者,非感情旺盛与心地光明者不可。”(《剑啸庐诗草自序》)又称颂“龚子诗无敌,灵香写素怀。青天白昼句,琼蕾茁奇胎”。他有些诗颇得龚诗之灵思,如:“窗前残月荡斜晖,万籁声寂夜气微。偶向疏圃成散策,一星磷火逐萤飞。”(《九月十六号夙兴晨星犹明》)由视觉转为听觉的描写,然后注视到一点飞动的磷光与流萤。心细如发,意脉流贯,意境幽峭冷寂。国难当头时,其诗风一变而为慷慨激愤。诚如他所说的:“言为心声,有激切悲壮的诗文,虽在此血花飞舞、惨酷严重的时代中,也不是无一点点的兴观启发的效果。诗歌最易传达直接的热情,最易使人受感染。”(《剑啸庐诗草》后记)所以他有意识作诗以激扬人们的情绪。当日寇图谋侵占东北、进逼日甚时,他极为忧虑,作《凉夜叹》云:
芙蓉泪落堕秋红,荷花又为嫁秋死……滔滔横流去不回,东扶西倒互颠踬。
玄黄血战争食人,抢攘干戈惊怵惕。一寸山河万骨枯,一将封侯万国哭。
竞名攘利古无休,诡遂诈虞相呜叱。如今神州丧国魂,恍若孤舟撄颱颲。
金汤城塞如脱瓯,虎视蚕食竞吞噬……
以花起兴,哀伤凄楚。逢此国家危亡之秋,前车之鉴能不记起。痛惜国魂一丧,则国运如孤舟之危,面临强邻威逼瓜分的局势。音节急仄短促,激越跳荡。
1931年,他应约到吉林四平交通中学教书。途中历览山河,心伤时变,东北沦于日寇铁蹄之下:“铁网纵横贯北洲,江山莽荡望中收”(《北国》)。不由得感到“涛声催短夜,河影颤孤星”(《旅程》)。用“颤”字颇能状出震撼而心悸之情,而又巧妙将主观感受融入客观景物之中。其时作《朔风》诗:
泬寥秋风万籁催,沧波落日此登台。江流巨浸东南坼,风警九边草木哀。
海外辩才空简册,神州生气閟风雷。嚣嚣和战皆非日,蒿目中原付草莱。
秋气萧瑟,沧波反照,起调阔大而又苍凉,景黯时危,催人感怆,所以他对救国人材有急切的盼望。最为担心的是和战之谈误国,中原大地沦落敌人之手。这种心情与他后来所作“烽烟荒塞流民尽,堡垒雄关待寇开”(《与知非谈山海关战事》);“四海惊波围古国,万家溅血遍通衢。声闻闭眼成千劫,葭露萦怀溯一桴”(《忆老舍与闻一多》)诸句同样是心忧天下。满目疮痍,痛切肌肤。郁怀难遣,付之于苦吟,无怪乎他对最高统治者的权威与贪婪予以无情的讥讽:“栖栖魁帅几登坛,布令宣司牧百官。通财有术传飞券,为政多言恃聚餐。”(《魁帅》)。
1932年他曾赴欧,途中经过印度,目睹印度下层人民在英国殖国统治下的惨境,可惊可愕,担心故国人民异日也会遭受同样的苦难,作长诗《孟买行》,其中说到:“到处可怜虫,面黧复体裸。空自全其生,一例为奴孽。彩巾蔽头颅,片布垂累结。啁啾鴂舌音,妇孺同笑乐。不见有主人,崇楼施丹艧……主人饮醇醴,遗尔以糟粕。怅念古文明,微光无余爝。今惟见疲氓,园林逗鸟雀。苦工遍海陬,劳劳无休歇。菲食与陋屋,强自忍龌龊。日日徒纷呶,所求殊微薄。坐失昔良图,种族日相斫。”以沉痛之笔触,刻画异域人民无衣遮体、食人糟粕、劳作艰苦、报酬菲薄、居住陋屋的境地。在哀叹所受苦难的同时,他追究其国古文明衰败的原因,进而盼望来日的沧桑变化会带来一线转机,自由会回到印度人民手中。他发自肺腑的同情,深切的议论,与细致的描写有机地糅合在一起。
他擅长纪游写景,观察细致,设色奇丽。如“拖蓝水色飞双桨,断白峰云罩一城。微觉寒轻催雨意,已知春去涩啼莺”(《日内瓦湖畔公园》)。用动词准确生动,前一联写其视觉,后一联写其触觉与其听觉,将自己的感受体验注入其中,使景致绮丽如画。又如《海上望晚霞》:“暮霭淡横空,斜阳笼远树。余光荡碧波,飘渺紫山暮。绛绀相震薄,青天乱红雾。海上匹练飞,乱云拥金絮。”色彩漾动,动静相宜。但他从不为景而写景,而是往往联想到国事,如《青岛寄兴示潜社诸子》:
暴雨忽崇朝,檐花含润汁。蜃气黯楼台,霭霭林烟湿……
混茫泛孤帆,水暖浴凫鸭。夏峰如美人,长眉笼罗幕。
重重四山青,鳞鳞万瓦赤。天末巨艑来,冲破浪花白。
凄咽悲笳声,如闻海天泣。一发睇中原,乾坤渐残缺……
美好的海边景色引起其豪兴,忽念及祖国残破的山河,不禁百感纷集,顿觉海天在泣。一喜一悲,形成反差,以乐景写哀绪,将亮丽的一瞥置于一幅苍凉的背景中,愈见其伤愁的心境。 王统照的诗表达了他对北洋军阀政权和蒋介石政权的不满与愤慨,向往光明、民主的未来。“九一八”前后与抗战期间的诗作,表露了诗人对投降主义的不满,对抗战前途充满了信心,洋溢着爱国炽情。其风格或沉郁感伤,或清秀明快。与郁达夫的才子气与清浅诗风相比较,他的诗更见沉著精工。
三、陶熔今情入古体,创造旧句写新思的王礼锡
王礼锡(1901-1939),字庶三,江西安福县人。少年时学李商隐诗,更陶醉于孟郊的深刻、李贺的奇丽。1922年入心远大学,名师汪辟疆指导他学苏东坡、黄山谷、陈后山诗。他也重视近代黄遵宪、郑子尹、金亚匏、江湜几家诗,不过他认为黄遵宪诗尚不成熟,仅是试用些新名词,以电报式词句写相思的诗,只是今体(近体诗)的仿古而已,并无动人的感情。
毕业后,他在吉安农校执教,并写了第一本诗集,名《困学集》。国共合作时,他任国民党江西省党部农民部部长。国共破裂后,他流亡浙江、福建,后被囚禁在庐山。他以诗纪乱离之人事,见幽默之余裕,编为《流亡集》。1928年往北平,他因投稿结识了民国日报社编辑、女师大毕业生陆晶清。同游清华园后,礼锡有诗送她:“荒园无语立西风,残照远天曳晚红。回首悲欢余惘惘,寒冰枯木小亭空。”(《游清华园》)得其和诗:“秋声凄怨泣寒风,霜叶晚装似血红。惆怅荒园伫立久,夕阳人杳小亭空。”礼锡的诗才深深打动了陆晶清,她说:“我觉得礼锡的诗是已做到了王静庵所谓‘不隔’的地步,诗里没有近代旧诗的流弊,从来不造作,也不用典,全凭真情感的流露。”1931年,两人同赴日本东京并结婚。后来礼锡将这一阶段恋爱诗编为《风怀集》。此时的诗寓激宕于柔情,奇丽奔放,不同于以前的生辛苦涩,有如“浓的冷茶”。是“惊涛骇浪后的温情,沉浸于蔷薇之梦的时代,酿出馨逸的多情之汁”(胡秋原《风怀集序》中语)。
归国后,他在上海主编神州国光社《读书杂志》。其时“努力以旧诗写都市,写新的动的
风光”,并反映上海作为殖民地社会的黑暗面,辑为《市声集》。其自序云:“感伤是自己的,且现代的,用字是毫无拘束的。文中的字、语中的字、外来语,一切都用,觉得许多新的事物与思想窜入这时代,如果是一个天才,定能给数千年建筑起来的诗体注入惊人的奇观。” 后来,因杂志宣传社会主义被查禁,当局礼送他出国考察。经菲律宾时,他思国心切,忧郁难平,有《海上杂诗》云:“昨过马尼刺,闻敌寇幽并。凄凄去国人,悠悠海上心。积惫哀吾华,如豕在刀砧。衔石嗟已晚,碎环道可循。无限悲凉意,并入海潮音。”
在英国,他对资本主义国家下层人民的痛苦生活有了深切的了解。曾赴苏联参加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1936年,他担任全英援华会副主席,为宣传抗战起了一定的作用。1938年归国来到重庆。将出国期间的诗编为《去国草》,汪辟疆题其集的诗中说:“昨夜读君诗,苦语欲酸鼻。君才本恢张,颠沛孰所致。”并认为他的诗充满了爱国热情,足可凌驾苏、辛。1939年担任作家战地访问团团长,在赴山西中条山途中不幸病故于洛阳。
他的创作实践体现其诗歌主张,状物写景,言感抒情,无不生动,曲折自如,飞动流走。
其古风颇得活趣活法,运意圆活。早年诗如《甲子中秋》:“风起月退飞,穿云快于骥。拊掌笑嫦娥,鼯胆有惧意……明月排云出,寒瀑泻幽邃。”以博喻赋予云月以动态与情感。又如《归舟》诗云:“水力负船下,风力挟船上。帆饱风怒张,波腾水怒嚷。两岸助声威,枯枝怪作响。卒之风胜水,水怒跃过颡。”写水与风斗,绘声绘形,饶有意趣。又七古《南浔车中看山》云: 近景妒我恋远山,大树掠窗颇负气。探头意欲招三四,又一枝扫帽几坠。
远山初欲遂我行,转头忽惊面目异。口不能言张两眼,正如小儿失母臂。
写人与山之相恋而不忍舍,树与人相捉弄,于朴质流利中见其谑趣,或以文为诗,腾拏夭矫,配合其意之变化,非富于才情,善于观察,怎能写习见景物生动如此。又《归途》诗云: 冷日发短光,寒塘蒸白雾。皑皑霜欲冻,扑朔叹行路。
白草蜷向人,顽枝当风怒。有生皆无欢,况值垂岁暮。
触目兴怀,境寒语苦。炼字奇警,物态逼真,沉郁凝重,烦扰苦寒。
他后来在上海,更是有意识地以现代口语、外来词入诗,描写都市生活的众生相,意到则纵笔遣词,毫无拘碍。如《夜过霞飞路》诗中说:
电灯交绮光,荡漾柏油路。泻地车无声,烛天散红雾。
丽服男和女,揽臂矜晚步。两旁玻璃窗,各炫罗列富。
精小咖啡馆,谑浪集人妒。狐舞流媚乐,缭绕路旁树。
宛转入人耳,痴坐行者驻。前耸千尺楼,高明逼神恶。
叠窗如蜂巢,纵横不知数。下有手车夫,喘奔皮骨拄。
又有白俄女,妖娆买怜顾。惶惶度永夜,凄凄犯风露。
墙根劳者群,裹草寒无裤。仅图终夜眠,室庐宁取慕。
谁念崔巍者,此辈力所赴。一一手为之,室成便当去。
即此墙根地,岂能安寐寤。警来驱以杖,数迁始达曙。
都市如魔窟,璀灿锦幕布。偶然一角揭,惨虐殊可怖。 诗中极力铺写现代都市的繁华、男女身着丽服的时尚、商店的富丽、歌舞的侈靡、楼厦的高耸,构成华丽的表象、豪奢的喧嚣。另一方面,为求生计,车夫奔跑,皮瘦骨立,白俄妓女,凄惶卖笑,更有曾建造高楼大厦的工人,而今不知有多少露宿街头,成了警察驱逐的对象。两相对照,剖示了华丽不过是锦幕布,掩盖了魔窟中阶级不平等的惨酷现实。悲叹这种资本主义弊病渐成顽痼,已难医治。颇能见其思理的细密深刻,赋性的敏锐善感,构筑意象的众多。其间采用电灯、柏油路等词入诗中,并无生硬之病,而有新奇活泼之感。另如《悯农夫》《哀病兵》纪事诗,莫不哀痛断肠,直面惨淡人生。借此可见他将新的物象与情绪写入旧体诗中的努力。又如《一九三五年三月某日梦醒作》云:
美睡浮轻梦,飘忽如片云。片云起天末,卷舒流清氛。
又如饮米酒,荒荒摇旅魂。美睡与薄醉,一醒都无痕。
故国十万里,好梦一晌温。倚枕寻不得,冷泪眦已昏。
此诗纯写心态与感觉,神行一片,比兴与情意融为一体,真挚之情,动人肺腑。其七律也往往于清苍中见郁怒之气,如《浣霞池上小坐》一诗云:
壑赴山奔如虎走,南来山水此间奇。千盘崭崒几无我,一鉴明漪喜有池。
且敛惊魂归瞑坐,细听泉响入沉思。劳生暂息识真意,谋隐买山直可嗤。
从山壑的动态场景到耳畔泉响的细微,刻意顿挫。末联说他爱山而无归隐意,与古人谋隐之思不同,自出新意。一句两意。笔致疏宕,大得物趣。比较而言,所作绝句创意稍弱,也有的富孕情趣,如:“穹苍笼盖野无涯,平广绵绵太始沙。忽见烟云生水岛,寒荒何补镜中花。” (《去国五十绝句》)。此写埃及之游,沙漠中忽见海市,恍惚仙境。又:“难能天气晴如此,雾薄日灰细细风。冷影一双横萎叶,满山枯树篆秋容。”(同前)在阴暗冷寂的景致中,融入异域飘零之感。
王礼锡说:“新诗有近二十年的历史了,而我还胶执旧体诗,惟一的原因就是懒,认为旧诗经过几千年的锻炼,形式真是美”(《去国草校后》。他执著于旧体诗的创作,往往下笔不能自已,诗之于他,“如水米,生命所不可缺”(《去国草序》)。又说:“止酒难,止诗亦不易。诗思之来,苟峻拒之,辄皇皇累日……诗不可戒绝,何如竟畅言之,骨梗在喉,非吐莫快。”(《去国五十绝句跋》)他认为在乱世作诗,感愤悲欢,“期能呼号,振聋发聩”。但不可“期于标语,不可歌,不可呼,虽工何益?”(《止酒诗集序》)他志在“陶熔今情入古体,创造旧句写新思”(见《市声草自序》),汲取传统,又努力将新思想情感、新词汇写入其中,其诗风清奇活泼,又沉著郁怒,在现代诗坛上,应有一席之地。
四、 努力反映下层人民苦难的诗人潘伯鹰
潘伯鹰(1904-1966)名式,别号凫工,安徽怀宁人。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留学日本,归任教于暨南、同济大学。四十年代在重庆,饮河诗社成立,他担任《饮河集》主编,编集上百册诗集。有《玄隐庐诗》十二卷。其诗风苍浑茂朴,坚劲蕴藉,寓沉雄于掩抑,极缥缈而回荡。潘受在序中论其诗云:“思深意远、境高语妙。其感其情,皆今人之感与情;其体制、其格律、其声调则无不古,直与时代相氤氲、相磅礴、相呼吸、相歌哭……非唐非宋,亦唐亦宋,不求与杜韩苏陆同而自合,不求与杜韩苏陆异而自异。其尤佳者,往往一字一音符,一字一舞姿,一字一光体,生动晶莹,不可逼视。”指出他因愤激之情而作诗,继承传统而又反映时代,用古而不泥古,超物而不泥物,与古为新的特征。如抗战初期他流离在衡山,登南岳而作《祝融峰》诗云:
茫茫到此更何之,绝顶先登却自危。云海荡胸仍块垒,兵尘满眼各离披。
敲冰破冻玄都震,射日弯弓赤帝悲。铲尽祝融峰作地,为君重扫碧琉璃
茫茫一片,何处可依。北顾中原,战尘弥漫,因感伤时局而黯然神伤。用典贴切,措语沉著。末联设想奇特,借鉴李白“铲却君山好”之意,而更有深意。
他最有价值的诗为歌行,上继汉乐府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大多取材下层民众的苦难生活,而生发开来,往往联想到国事,批判锋芒直指统治集团。工于布局,其情节曲折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如《女挽车行》写一客人因天寒大雪呼一车代步,车速极慢,正要发火,忽然发现踩车者是一瘦而无力的裹头妇女:“褐衣蔽体嗟悬鹑,车如破柩灯如磷。挽辕无力但蹩躠,促之惟有哀蛩呻。忿然起责忽惊诧,凄然瘦骨双眉颦。黑巾裹头畏人识,穷探始肯言酸辛。”这位妇女说她因为丈夫重病,家无米粮,不忍饥儿饿死,所以白日不敢出来拉车,因为京城警察太多,不会让她有碍观瞻,只有夜晚出来,又不敢开口要好价。于是痛诉她实在是因谋生无奈:
岂无可耕三亩田?隔年一战成烽烟。岂无微智业商贾?税则如麻吏如虎。
初时哭泣双眸枯,及今心死泪亦无。穷家无田势所限,丑年翻免催寅租……
既不能回老家耕种,又无法经商。走投无路,只好拉车维持生计,泪干心死。刻划细致,融注作者深切的同情。比胡适的白话诗写一少年人力洋车夫的形象要丰满得多。胡适只是对少年的恻隐之心,不免浅薄。此诗怨苦反抗的情绪激昂奔涌,最后诗人出面发抒议论:“安能听汝诉烦冤,南北东西尽怨魂。棘矜除是揭竿起,弦管声高自不闻。”从眼前妇人联想起中国到处都有穷苦人民因无法谋生而怨恨,除非揭竿而起,别无生路。结句却以阔人醉生梦死中不闻哀诉的虚写与眼前悲凉的场景相对比,得出整个社会需要来一番变更的结论,其议论大胆而犀利。
他的《拾煤核》一诗,以“绣帏暖炉玉楼人,蝶飐花娇正无力”反衬一贫娃在大雪天检煤核“褐衣不掩胫,俯行雪满脊”的悲惨境况。贫娃之所以在雪天出来,乃是因为天寒时无人与他争夺煤核。最后指斥这是由于统治者投降退让的政策造成东三省被日寇占领,大好资源供敌人开掘使用,而国人却无煤取暖:“铁锁凌天星斗高,钢机凿地雷霆震。谁令拱手事虾夷,十万为奴仰残烬。”最后说如果国亡了,那些朱邸豪贵者也行将殉国,何况“我亦长鑱抗饿人。”叙事参插议论,层层转折加深,由典型场景推及至于整个国家局势,以精细笔触刻画凝重厚实的内容,措语沉痛压抑,表明诗人积极干预政治的良心与有意继承乐府传统的苦心。
五、力创自家风格的汪辟疆、邵潭秋
汪国垣(1887-1966),字辟疆,号方湖、笠园、展庵,江西彭泽县人。宣统年间保送入京师大学堂,毕业后历任南昌心远大学、中央大学教授。中央大学迁重庆后,并兼中文系主任,为国史馆修纂。以治目录学、传奇小说、近代诗歌名世。所作《光宣诗坛点将录》、《近代诗派与地域》流布海内,诗界推服。他的诗有忧国情怀。民国建立,他对此国体抱有需调护以使之健康成长的希望:“方兹国体更,道在外内键。譬如调驹犊,颠踬尚新产。又如春后蚕,缚久始脱茧。各肩扶翼功,畴复事黄卷。”(《得林浚南京京师书却寄》)但国事不可收拾,军阀混战的局面,使他深深失望,不得已而潜心著书,但他随时都未忘怀国事。日寇侵占华北时,他有诗说:“睇笑中原泪未收,江波日夕只洄流。岂无危论刘中垒,亦有悲歌高蜀州。才说冠裳通靺鞨,微闻乌鹊噪延秋。亡何日饮吾曹事,未信逢人始欲愁。”(《睇笑一首次天素韵》)言当年外番宾服,而今旧都已失,延秋殿上,徒有乌鹊噪晚。痛饮无愁,岂真无愁,愁有何用,语极沉痛。
汪辟疆力求学古而创新,独创其诗风格。他自述学诗途径是:“首在寝馈玉溪(李商隐),以挹其绵远之韵;继在诵法杜、韩,以见其骨律之坚苍、胸怀之超脱;终在细玩荆公、山谷,以求其体势之变化,措语之清拔。”(《读常见书斋小记•学诗》)他期待诗的理想境界是“至味若橄榄,刚健杂婀娜”(《编所为诗一卷题后》);“能于旖旎存风骨,且学婀娜见雪肌”(《学诗一首示浚南》)。他远受韩昌黎、黄山谷、陈后山等人影响,近受同光体特别是陈三立、陈宝琛等人的影响,转益多师。他既精诗法,能合唐人情韵与宋人意境为一手,形成其苍秀明润、用笔开合自如的诗风,并未被前人所牢笼,为时人所推服。其律诗如《印佛自都以书讯近状,寄此答之》云:
蜂围草暖关幽事,风味田家得似无。阅世沙虫吾倦矣,逃名麴糱汝知乎?
青春白日东西浦,罗袜苍烟大小姑。为语故人西笑意,归来犹自割云腴。
缅想故人怀念家乡之景,复写我之心境。纵意遣辞,自成清妙之境,句势拗劲而不断,意趣盎然而不靡弱。又善能用比兴寄托,意蕴景中,如《秋思八首》其一云:
涪水中分一道斜,恭州竹石湛清华。南来不见珠崖口,东去难寻汉水槎。
纵有清秋好风日,岂无流梦警箫笳。从知瘦里敷腴在,来看春羊踯躅花。
李惟苓笺曰:“此就重庆之秋而思及抗战方殷,无心留连风景也。首两句即重庆之秋,风景固佳,然南望则失珠崖,东归不至汉水;下言虽有风物,而鼙鼓声中,岂复有意流连乎?故以风日句承涪水恭州,以箫笳句承珠崖汉水,全篇精紧矣。结则谓胜利之期不远,只待来春看踯躅花耳。宋唐子西诗云:‘但觉秋来更韶润,却从瘦里带敷腴。’暗用秋字,尤不觉。”分析入情入理。
妙句还如:“提三尺剑营一饱,奚用唾咳生明珠。”(《戏简雄伯用山谷韵》)以文为诗,以诗代札,运古于律,用流水对以畅其气,末用三平调,具奥折盘屈之体势。写景句如:“闲穿竹石真疑隐,偶抚钟鱼欲共听”(《九日游龙津寺》);“落木已非秋水渡,乱山无语夕阳间”(《去冬来商城》);“游丝堕地疏穿户,高柳排天青入窗。”(《禊集沙坪》)不以雄重厚实取胜,然蕴疏朗清挺之高致。
其七绝雅润温婉,如《与柳翼谋谈世局而中夜不寐》诗云:“筛光林影误窗明,起听荒鸡远近声。四塞冻云天似漆,空怜向晓此时情。”面对中日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局,诗人忧心忡忡,用“鸡鸣不已”典,云冻似漆。托兴幽微。
其五古最见功夫,寓谐趣于清劲奇峭之中,如《乱后由章门返湖口》:
……大孤亲我颜,失喜无百里。小孤落眼前,相望隔烟水。
两山相向愁,亦似杂悲喜。山川落东南,风物始秀美。
霜林渐渥丹,苍翠固未已。初讶一拳石,不与波填委。
坐想凌波姿,摇波自吊诡。念我东西人,看山在篷底。
何当载美酒,醉倒烟霞里。山灵坐笑人,役役胡为尔?
荡胸云烟,心静无尘,大得山水性情,如寒香入画。妙在与山灵对话,山灵反嘲人之仆仆风尘。情韵意境,皆入化境。
同以学力见重而欲独创风格的邵祖平(1898-1969),字潭秋,南昌人。早年曾师从章太炎研习文字,后在东南大学、之江大学、浙江大学任教。抗战时流离西南,先后由中央大学、四川大学聘为教授。建国后调任中国人民大学,以鸣放获罪,谪青海。后依其子靖宇居杭州。著有《七绝诗话》。有《培风楼诗》、《续存》、《培风楼诗余》。今合为一册,2000年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在自序中他认为诗可调节情绪心态,“诗者穷达所交倚,哀乐之节文,若裘葛之于冬夏,俾人以不至大苦者也。”又以为“诗系乎人心,人心之邈忽远阔,至不一律也,追怪物,出宇宙,超泰山,析毫芒,高翥远游,退藏于密,岂可尽量。”对时人所作新诗既不满,于旧体诗坛现状也甚不满。曾著《诗厄篇》,痛陈二厄十二异之说。其中说:“今日诗人之庸滥,束书不观,日惟手《佩文韵府》一编,取今日号称所谓诗人之诗,伏案揣摩,学尚不知,诗理性灵意境,更无论矣,此一厄也;今之诗人,骈肩趋于辇毂之下,弋名利于都会之中,组为诗社,刊为报尾,翕欻而崇山作会,须臾而名刹登高。”其人既具湛深博通之学,抱雄俊特达之才,穷力追新,故其诗气骨清峻,峭拔沉厉,宏肆健举,出入江西诗派,而不拘一格,不守一家。陈三立序其《培风楼诗》,说他“冥搜孤造,艰崛奥衍,意敛而力横,虽取途不尽依山谷,而句法所出颇本之,即谓之仍张西江派之帜可也。”胡先骕有诗题其集云:“乡党两三子,搦笔擅吟事。邵君年最少,所诣独尔邃。取径从艰辛,琢句纪疵累。黄陈夙折肱,苦吟惯捉鼻。渐脱门户缚,一军自张帜。”
他自言其诗“纪岁月,述行旅,悯战乱,悼穷黎,颇有峭拔沉厉之姿,无与温柔敦厚之作”(《培风楼诗续集序》)。其诗内容一是感时诗,尤有诗胆。如《闻十九路军退至第二道防线》云:“十万貔貅卷甲弃,被驱曾不异鹅鸭。巧立主义不抵抗,夜拥红妆梦化蝶。飞书乞助蒋山神,语曰镇静勿惊突。大小文武噤无声,痛哭青衿咸伏阙。”讽当局决策之失当,锋芒直指最高统治者,也讽刺了一批文武官员,以其怯懦与学生请愿抗战之哀哭相对比,其臧否立见。抗战期间的诗尤为沉著,如《南京失陷悲感》挥洒五十韵,悲天惨地,句句实录,出以骈偶。如说:“临风万家啼,门板缚婴孺。浮沉委江水,天亲负慈拊。石城应缺角,龙蟠俨藏怒。妇女迫横陈,男儿困刀踞。血染秦淮碧,肠挂白门树。”字字皆血,行行如诉。又《杭州失陷后作》一诗惜景无人赏,以景代人诉愁:“绝代湖山落贼边,媚鬟娇睇为谁怜?料无艇子载风月,定有清愁化作烟。”哀婉不尽,借河山之丽反衬河山易主之不幸,将湖山设想为有情而不解情之物。当平型关大捷的喜讯传来,他奋力走笔:“厚地高天俨合围,重岩叠嶂卓红旗。钞粮彭越汹呼动,斫阵甘宁露刃奇。铁骑尽奔惊草木,雄关固锁敌丸泥。烟霾扫荡鸟鸢喜,问雁呼卿正此时。”(《闻人述八路军平型关之捷》)真有“漫卷诗书喜欲狂”之态,兴会飚举,墨饱腕健。
二是纪游诗,因流离而奔走大西南,纵览奇伟之景,描绘了祖国山河的奇丽,抒发爱国之情。这是流离之中的幸事。摹写物境,境中传神,奥衍恢奇,出以雅炼。詹安泰赠其诗赞之曰:“囊括山川气力遒,南来又壮桂湘游。轮奔电笑身谁主,鬼斧神工句与搜。”五古如《阳朔舟中》诗中云:
群山跳踉来,猿戄捷攀蹂。蛙钝不能争,恚怒伏溪口。
天骥不受絷,狮子法当吼。岈然双峰开,部曲低培嵝。
云根束笋稠,滩急万鼍走。……
千鬟饮江渌,倒影惊绝世。拥髻耀翠螺,踏歌联玉臂。……
霞映双肩秀,滩摇万佩碎。奇禽尽韶乐,美鳞皆媵婢。……
两岸奇峰,幻作百兽千禽,力摩天工,骨重神寒,助之以清超幻变。
七古如“石笋拔地罗绀玉,女萝成幄伏鼪蝟”(《四峨山》);“天马脱衔益骀荡,岌嶪峍屼摩天倪。龙池远受众水汇,喷玉迢递摇颇黎”(《龙池行》)。皆能意敛力横,气厚骨实,刚中健外,而能从容变化。
其七律绮密瑰妍,而能以清远取神。其《七星岩后簸箕诸岩》诗云:“嶙峋石壁耸烟霄,根插虚无瞰豁庨。洞诡簸箕摇广舌,峰寒栖鹘堕危巢。勘磨天骨神工出,呼翕秋阴魅影交。似恐幽森惊客胆,两三红叶晚风捎。”岩峻洞幽,取譬诡怪,骨重神寒,令人魂惊。又记峨眉山《黑水寺》诗云:“龙门铁索载人渡,黑水寻源舍筏登。川里滩声随壑转,半山树影入云崩。僧寒种菜春无犊,寺古滋蒿石化鹰。到此玄珠谁可见,摩尼直为见清澄。”刚健浑厚,有振衣千仞之概。他如:“绝徼蛮荒薰晓露,长途野马黯孤村”(《自宜山西行》);“石莲玉蕊宵迎月,岩树寒云晓拂雷”(《留别禅源寺方丈妙定》);“乖龙忽过摧天柱,怒骥方奔困短辕”(《车过天目山观瀑》);“海气寒澄归浦汐,夜弦娇逼抗霄甍”(《陈丹林招饮…》);“定有霜猿来啸月,谁堪长鬣与呼奴”(《高榆詹属题所藏余越园画丈六幅松幛子》);“千峰浓翠凝春服,上界高寒拾曙星”(《开云亭晓望》);“蛟涎耀日连樯动,鳌足浮天巨壑藏”(《海防舟中》);“白马賫藏战士怒,绿沉枪卧野风秋”(同上);“远槎疑拂支机石,去鸟背飞负郭塍”(《登江津东塔》);“霜钟半落城根水,夜市初欹屋角风”(《夜宿峨眉县》)。皆能寓沉挚于闲淡之中,振奇崛于渊邃之内。莫不意兴超迈,风骨遒壮。以飞动之势,运旷逸之思,对客观物象进行出神入化的夸张拟人化,加之以炼辞精警,达到惊心动魄的效果。
他的诗在当时众口推服,章太炎为其集赠言说:“神骏之姿,不限齿历,将中土灵气未绝邪?何以世衰学绝之时,而有杰出如足下者也。是知域中后起犹甚有人,宜散原谓当悬眼缩手以竢之也。” 黄炎培以为境遇之穷使其诗取得了成就,赠诗云:“斯才胡便作诗人,更厄诗人使不辰。同是天涯珍一握,偏因国恤起长沦。心情苦入沱茶涩,境遇穷翻蜀道新。自屑纡怀娱俗耳,巴人何用愧阳春。”(《读邵潭秋培风楼诗续集题赠》)但今日知其人者甚少。
从上述六位诗人来看,现代以来的旧体诗既有传承性又有创新性,因时代环境的变化,也在发生着蜕变,程度不同地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现代思想意识、感情、精神风貌与新词汇融注到诗中,从而使旧体诗有了新的活力,在困境中焕发出新的光彩。从一些诗词名家的创作中或许可窥其端倪。但是我们也应看到,民国时期的旧体诗,在新文学兴起之后被逐出文学正宗而处于边缘地带,未能成为公众关注的热土,难得有轰动效应;其次,在当时的诗坛上又较为缺少为各方面公认的领袖一级的人物,尽管有的诗人诗作水平高,有特色,但由于身份与所处环境,他们的影响在多元化的政治格局、不同的文化圈子里被分割、抵消,难以传播开去;再是缺少有鲜明艺术主张的诗派,虽然学者型的诗人往往记有不少创作体验的精妙之言,或以现代学术方法作过新的诗学研究,但未见有谁公开亮出旗号,宣称其不同往常的艺术主张,从而形成龙起云从的诗人队伍。这也许正是时代的局限所致。
主要参考书目:
吴芳吉《白屋诗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
《王礼锡诗文集》,丁景唐、贾植芳等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7月版
《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12月版
邵祖平《培风楼诗》,童明伦辑,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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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迎建(1953--),江西星子人,1988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江西省古籍整理办公室副主任,研究员,省社科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江西诗词学会副会长,《江西诗词》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学会理事。著有《近代江西诗话》《一代宗师陈三立》等,完成国家社科规划项目《民国旧体诗史稿》,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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