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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缀石轩诗话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1-6-26 13:37
标题: 缀石轩诗话
缀石轩诗话
  作者:徐晋如
     亥年残冬,蓝师棣之嘱予代撰《二十世纪诗歌史》诗词部分。受命之后,终日乾乾。都计四万余言,阅三载乃毕其功。其犹有未尽之言,则随掇纸什,拉杂书之,自去岁春暮以迄今日,遂渐蓄积。尝思诗话一体,向为吾国文艺批评之大宗,西学东渐以来,虽稍抑其势,尙有王静安《人间词话》、顾羡季《驼庵诗话》、吴世昌《词林新话》之清音缭绕。其自成体系之处,何尝输与现代学术文体哉?于焉因古人之通例,援斋号名之曰《缀石轩诗话》。予于唐宋名篇,多不寓目,而独喜近代以来诗词。故诗话之范畴亦坐此。予之论诗,不重词采,仅重生命,世之知我罪我,并在于斯。
  
     庚辰初夏,徐晋如于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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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复生《莽苍苍斋诗集》天才卓荦,远超群侪,一言以蔽之,在明乎诗源。夫诗源者何?生机也,元胎也,闻一多所谓有诗骨者也。“与其死于蜮,孰若死于虎”(《鹦鹉洲吊弥正平》)、“短衣长剑入秦去,乱峰汹涌森如戈”(《秦岭》),并具及汝偕亡之慨,乡愿人宁有此哉?
  
   2
  
     予所赏稼轩者,彼词场之诗人耳。但就情感而言,予深推服其“绿树听鹈鴂”,悲凉激越,一挽颓唐风致,然以夫临于理想论,终不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沉着。此真大慈悲、大愿心,殊觉诗家说禅,太多乔张致。世但赏其前阕“少年不识愁滋味”,信乎众庶之滔滔,难与言也。清季以还,独任公“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境界差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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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趣楼集《次韵逊敏斋主人落花四首》“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一联足压终卷。翻嫌“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太露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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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静安先生早年负意气太甚,后乃悔之。壮岁颇喜倚声,尝自矜其词,谓可与北宋诸家相亚。顾不知有宋一朝,自南渡后乐府方臻大雅。静安只说一个天然——“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不知人工之可以夺造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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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维五古诸作,睥睨千古,当时亦允称独步。《冬夜读山海经感赋》:“兵祸肇蚩尤,本出庶人雄。肆其贪饕心,造作兵与戎。帝受玄女符,始筑肩髀封。龙驾俄上仙,颛顼方童蒙。康回怒争帝,立号为共工。首触天柱折,乃与西北通。坐令赤县民,当彼不周风。尔臣何人号相繇,蛇身九首食九州。蠚草则死蠚木枯,呜尼万里成泽湖。神禹杀之,其血腥臭不可以生五谷,湮之三仞土三菹。峨峨群帝台,南瞰昆仑虚。伟哉万世功,微禹吾其鱼。黄帝治涿鹿,共工处幽都。古来朔易地,中土同膏腴。如何君与民,仍世恣毒痡?帝降洪水一荡涤,千年刚卤地无肤。唐尧乃嗟咨,南就冀州居。所以禹任士,不及幽并区。吁嗟乎,敦薨之海涸不波,乐池灰比昆池多,高岸为谷谷为阿,将由人事匪有它。断鳌炼石今则那,奈汝共工相繇何!”格调高古,体制俨然,一种清癯刚健之态,眞可压倒渊明。颐和园诸词声价重于清翰,不过如《长生殿》、《桃花扇》,虽蒙盛誉,要非词场本色。盖王词欲效梅村,究逊梅村十分之风流。观堂中年穷治元曲,而绝不涉足歌场,大抵生性不能秾艳,学力亦难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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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先生诗作不衫不履,自有无限风流蕴藉。一枝清采,莲蓬人咏,并可想见为人。翻空妙手,不仅《亥年残秋偶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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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赠人》二首:“旱云如火扑晴江”、“但见奔星劲有声”,《文镜密府论》所谓“飞动体”也。其生命力磅礴两戒之外,充塞天地之间,绵绵然,汩汩然,而无陵人之势,沛然广大之中,尙具一种醇和温润之意。此盖亦无它,惟追求自由理想,故能臻此。毛郎悍霸,只是放纵权力,故每有横空出世、背负青天之妄想,岂诗中之能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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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轻白俗,宜罹方家之讥。然元自有情真处,白亦有雅致处,以视当今诗人,不啻霄壤。古今之辨,不但情志耳。“小康奔向大康门”,足可令泥人失笑,评论家尙谓为服务工农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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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绀弩体如麻辣烫,入口尙佳,但无余甘,是其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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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则不浮,郁则不薄,古人先我得之。今读散宜生集,就中得失,体会尤深。程千帆谓聂氏“滑稽亦自伟”,是何语邪?但滑稽便不自伟。优孟师涓,不闻兼于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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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荒诸草,托体稍卑,而语多俚俗。乃今人谓为奇巧处,卽是其穿凿处。因知南明以《燕子笺》祀天,尙有可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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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社群公诗,要以黄晦闻节先生称首。“错被美人回靥看,不如漂泊满江南”,望帝春心,引人泣下。虽曰变雅,不啻黄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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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曼殊句意清浅,但不碍其情真。曼殊清浅处,便是旁人不能到处。天真烂漫,今谁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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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诗不于不可不为之时呻吟而出,终无足称焉。棣之师所谓“一切文学经典都是有病呻吟”者也。柳亚子太熟于诗,直是用韵语说话,故吾先无取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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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亚子诗非不豪壮,一发无余,只少无穷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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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光体制,实开汉诗近代化之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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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府灭然后诗兴。故知宗宋者生,宗唐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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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工者诗即不工。绘者冀出尘,诗家重入世。如苏曼殊者尙罹诗不如画之讥,郁达夫可谓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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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云史圻自叙行状,谓“我少年时,闻有诗人我者,则色然怒,今闻之则欣然喜。”余自去秋以来,渐了此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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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云史晚年作《天山曲》,浑非江湖庙堂之忧,已隐具希腊精神。“当年助顺辟蒿莱,别有降王壁垒开。一骑香尘烽火熄,明驼轻载美人来。沙场风压貂裘重,阵云满地衣香冻。祁连山月远相随,恸哭爷娘走相送。琵琶凄绝一声声,大雪纷纷上马行。一拍哀笳双泪落,可怜胡语不分明。王头饮器献天子,妾心古井从今始。何难一死报君恩,欲报君恩不能死。”纯是现代意识。金仲荪剧作《文姬归汉》立意略同。云史早岁尚有《檀青引》,体制、气魄稍逊《天山曲》,主体意识则远自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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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逢甲题黄遵宪无壁楼联:“陆沉欲借舟权住,天问翻无壁受呵”,真古今第一伤心语、第一愤慨语也。殆由血书,字字皆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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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逢甲诗如程长庚,黄钟大吕,振聋发聩;陈三立诗如谭鑫培,抑郁悲凉,凄怀感怆。昔程长庚谓谭鑫培:“我死后,子必独步,然子为亡国之音也。”散原诗亦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然自不失风雅之正。较诸沧海,毕竟未易轩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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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问余何以能致诗人,应曰:“好色而淫,与民同之焉尔。”或问余何为诗,应曰:“诗即有理想之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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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之西方诗论尚复义、陌生化,以为独得之密,不知吾国古诗托比兴于香草美人、炼奇句于平常语外,并与之隐合;又西方自S·艾略特以来,倡言文化入诗,以为超前,不知吾国之诗人未有不学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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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得郁达夫之清丽,难得郁达夫之清癯。恰如赏兰者众,赏菊者稀。有能味郁达夫之清癯者,不徒知郁达夫矣,更足与论黄仲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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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笔为诗,只在援入苍茫正大之气,倘以诗纪史,本末淆矣。人境庐集多罹此病。余所以崇仙根而抑公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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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别离》四章,非徒无佳妙而已,直是无聊。为文而造情,面目忒亦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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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道所重惟在贵己。贵己之说,倡自杨子,实吾国思想最具光彩者。贵己则自我充盈,元胎斯具,气格乃生,终至沛然广大,无往而不利。词遒笔健之夫,气格或可仰而仅至;若夫元胎,赤子也,婴孩也,苟非自我,孰足成之?黄公度大篇富气格而乏元胎,消息请于此中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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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一切第一等诗词,情感必具个人化、超越性之色彩,初与社会集体无涉,故奉命文学鲜有足称。诗人自当悲悯人群,要须是悲悯人群之个人,当谨守自我,固藏元胎,慎不可走泄。罗膺中庸《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祈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倭虏复神京,还燕碣。”(调寄《满江红》)虽奉命文学,而“始叹南迁流离之苦辛,中颂师生不屈之北志,终寄最后胜利之期望”(冯友兰评语),词意警拔,寄托幽微者,正坐元胎在焉。当彼之时,个人之追求、自我之追求、之理想,亦为全中国、全中华民族之追求、之理想,故能守藏自我,葆其元胎。苟非其人,苟非其时,则不能成此绝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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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今诗人元胎之健未有过于屈原、丘逢甲、陈独秀三子者。其人则鸷鸟不群,戛戛独造,其诗则海啸霆奔,峻极八表。持上数家以视太白,不过一轻薄儿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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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不读清浅才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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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乙庵“蓦地黑风吹海去,世间原未有斯人”,亦“一寸春心红到死”之伦。独寐寤言,居然沉着。理趣而济以深情,斯方足称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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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白屋诗如幽谷佳人,荆钗粗服,自不掩其国色天香。“衣食情性灭,追念以日稀”,于生命不作丝毫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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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芳吉谓,文学只有是非,而无新旧。诚哉斯言!自生民以来,文学之所以为文学者未有根本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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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间至诗,盖皆阳刚为体,阴柔为象之俦。体者性命,象者皮囊。然苟无修姱之皮囊,亦不足动人心魄。《易》不云乎,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有体无象,或至叫啸,或至枯寂;有象无体,或至淫靡,或至淡薄。诗中如屈子、老杜,词中如稼轩、白石,并皆得体象之秘。余标出定庵“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一联,以为体象之妙独绝千古。陆机云:“诗缘情以绮靡。”是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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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亚子郭沫若有体无象。剑气不以箫心为佐,只一大花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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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拈清空以救呼嗥叫啸。清即是体,空即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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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水“长眉山样碧,跣足白于霜”,意态幽绝冷绝,第终不掩眉宇间婞直之气。薜萝山鬼,不过于是。全阕调寄《临江仙》,出《荒原词》:“皓月光同水泄,银河澹与天长。眼前非复旧林塘。千陂荷叶落,四野藕花香。恍惚春宵幻梦,依稀翠羽明珰。见骑青鸟上穹苍。长眉山样碧,跣足白于霜。”体象佳处,不让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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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衡恪“扁舟无力回天地,雨打风吹过石湖”一联(《忆石湖旧游》),曲尽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意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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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者,倡优之事业也,亦动夫人情而已。惟红儿雪儿,媸妍何殊;名家俗匠,高下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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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叹无能不如汝,羡君平步上青云。”此周作人少作《天管风筝》所赋。知堂中年变节,于此实种其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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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庚白氏为人英风侠慨,磊落无俦。至其描摹闺房之乐,则有“隐约乳头纱乱颤,惺忪眼角发微披”、“乍觉中间湿一些,撩人情绪裤痕斜”之语,是真名士本色,不滞于物,英雄胆略,至今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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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一多先生不甚为旧文学,偶有所作亦不见佳。独“穷途舍命作诗人”一语,如江河行地,万古不废。苏曼殊“尚留微命作诗僧”,凄美处自是过之,惟不若闻一多说得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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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公度五古大篇以《梦中纪梦述寄梁任父》最称芳馨悱恻。“人言廿世纪,无复容帝制。举世趋大同,度势有必至。怀刺久磨灭,惜哉我老矣。日去不可追,河清究难俟。倘见德化成,愿缓须臾死。”就中哀愤,何忍卒读。至夫“我惭嘉富洱,子慕玛志尼。与子平生愿,终难偿所期。何时睡君榻,同话梦境迷?卽今不识路,梦亦徒相思。”更有阆风高处,不胜凄凉寂寞之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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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易之名并着于世,然易哭庵忒以伧俗。柳亚子谓:“樊易淫哇乱正声”,淫哇自是不妨,但无村气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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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家而都无依傍者,上古惟灵均,中古惟渊明,近世厥惟曼殊。非必曼殊之才足可凌轹前贤,以其血统半为日人,诗中纤美柔韧之处,华裔所不能到也。齐梁间诗什乃绮丽而非纤美。若冯小青辈则能纤美而不能柔韧。予每读《燕子龛诗》,至“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更听八云筝。”“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此首陈独秀作)二绝,不觉大恸。终当为情死者,孰谓独琅琊王长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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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仲昂《赠秉衡》有谓:“八载坤维绝,不祥咎佳兵;武人务暴气,政客竞纵横;为富多不仁,苟苟与营营;儒雅久不作,末伎两间盈,制作斗淫巧,坚利尤所争,弹丸出原子,倾国与倾城,苍烟化顷刻,何辜蚩蚩氓,沃野数千里,百年不可耕;小道有可观,泥远博高名,驯至学典术,贻误尽苍生,圣人与大盗,翻成二难并。推原乱之渐,毋乃人心盲?喜怒与哀乐,张弛丧其贞,平居病瞑眩,无酒三分酲,感怀伤敏锐,触事心怦怦,狷者若春蚕,吐丝自缠萦,狂者如然脂,五内相煎烹,九州成大错,炙手一沸羹。”真须史学家之识见,科学家之逻辑,文学家之心灵,经学家之语言,方得成此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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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达夫《乱离杂诗》:“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此等语正可与定庵“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参看。天以百凶成一诗人,而诗人何尝有一语咎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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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世小儿辈所为文字,或有若千年艳尸,或眉宇间略无血色,皮囊虽具,生息不存。稍能工于感慨,即恬以名家自居。哀乐恒过于人者,实未多觏。伪体而领一代风花,竟是谁之过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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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雨僧宓勤于诗不辍,1935年中华书局版《吴宓诗集》已得诗991首,词25阕,则平生吟咏何虑数千。惟大率伤于质直,殊乏蕴藉,不然则平淡枯槁。吴宓自论其短,则谓“终未脱自身写照之范围”,之语最切其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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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不好诗而不得不为诗者乎?苟得一,必为纯粹之诗人。余独恨未及此辈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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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羡季一代词宗,而《苦水诗存》多失之纤弱,盖词人之诗耳。李易安曰:“词别是一体。”此语至为深刻。大抵诗词兼工者绝少,以词较宜于散文化之人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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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适之于诗未尝依傍门户,浑是一派天真。《如梦令》:“天上风吹云破,月照我们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不意《云谣集》外,尚得睹此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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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右任伧父面目,乃竟以诗享名。以其人而崇其诗,吾独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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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砚秋《花事已开再寄叔通先生》:“松柏青青入眼同,好花不竞一时红。惊心尚有东篱菊,正在风霜苦战中。”于谐和中隐见锋芒。自来咏菊诗,率皆寄言隐逸,未若此篇独能得普罗米修斯之侠慨。俏丽之中,居然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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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颂云潜于诗专力汉魏,自标一帜,不知风骨在人心不在修辞。虽意态高古,终不能臻于茂郁清深。其于汉魏,亦所谓得其貌而遗其神者也。或问汉魏精神何在?曰在嵇叔夜之弹绝响,在王子猷之乘风雪,在谢幼舆之挑邻女,在桓武公之抚官柳——一代风流如此,后来者孰堪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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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概乎言之,诗人即相信未来之种群。相信未来,却并不抱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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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之天赋端在不调和。有超世之人,有顺世之人,有游世之人,此数者皆与诗道无缘。钱钟书氏故游于世者。尝自序其集《槐聚诗存》云:“他年必有搜集弃余,矜诩创获,且凿索隐,发为弘文,则拙集于若辈冷淡生活,亦不无小补云尔。”此种嘴脸,最令人厌。及观其:“才竭只堪耽佳句,绣盘错彩赌精工。”(《少陵自言性癖耽佳句,有触余怀、因作》)始信诗有别材,何关乎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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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国诗歌传统重自然而轻人文。山水玄言以降,性灵之作代盛其伦。惟性灵诗之本质为乐府而非诗歌。吾国诗歌自屈子而终极审美风格粲然大备,乃厥后反停滞不前者,性灵传统难辞其咎。中间虽有少陵、昌黎、山谷、后山诸贤图振风骚之末绪,而势力单薄,终莫能挽此颓唐。有清诗坛稍见骨力,及定庵以其不世出之才龙见于野,风气始为一开。迨鸦片战争惜败,性灵诗方走向终结。自然退隐,人文则必于焉凸现。试取道咸以来大家诸集细细摩味,故知予言之不谬也。予极言之则谓:天人合一者,诗歌现代化之大贼也。第方今学界巨擘,当不乐闻予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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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承焘词貌丰腴而神旷达,的是一流词品。《浪淘沙·过七里泷》:“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援宋诗手段内诸倚声,效白石而都无踪迹可寻,殆非横绝千古之才而未可。余则更赞一辞,曰明于体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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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流诗人抒写生命;二流诗人藻雪性情;三流诗人只是构想、藻饰工夫。然众庶之所重,世人之所誉,正在二三流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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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词构想每能奇崛。《虞美人·本意》:“江东弟子歌中哭,已失秦家鹿。轻撞玉斗范增嗔,何不叫伊舞剑向鸿门。红颜生死皆千古,怜被英雄误。汉王霸业几秋风,输与美人芳草属重瞳。”则不但构想绝佳,中有大悲悯、大关怀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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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虞一生辟儒排孔,五四前后,发表《吃人与礼教》、《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诸文,攻击旧礼教、封建文化不遗余力。然《秋水集》中,多是宋儒口吻。《七律一首》:“诗书衰废八儒空,仁义多忧道已穷。人我两忘知物化,尘沙万劫竟谁工?升平未必无差等,礼运何曾见大同!楷树凋零丝竹杳,萧条洙泗起悲风。”则知文化传统为灵为鬼,永难释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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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季平《六朝松》:“惆怅梅庵去不归,庵前一树自斜晖。故家乔木关兴废,城郭人民有是非。几见淮流变清浅,分无花萼斗芳菲。重来不似旁人感,只惜江头柳十围。”抚时感事,不尽英雄迟暮无聊之慨。尾联深沉中偏能骀荡,则其为人之潇洒无碍可想。使柳亚子、陈去病辈为之,不免沉滞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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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长素诗多系于写实,虚实之际,不能相生发;而构想平平,都无余致。予阅《万木草堂诗集》,惟觉其“说尽万千偈,漆灯明暗夜”(《为某僧书扇》)隽永可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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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必爱欲炽盛、自我充盈之辈。此种禀赋纯由天授,岂学而能哉!然诗人不可学,而诗自可学。但当多诵经史,不须依傍古人门户。要知古人词采,亦自经史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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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溥心畬诗只是清雅而已,而词自大佳。彼以盛清王孙,暮年寄寓田横海岛,追怀胜迹、魂萦故国之情,咸托于倚声,每能动人心魄。《浪淘沙·夜》:“往事散如烟,锦瑟华年,三更风叶五更蝉。多少新愁无处寄,瘴雨蛮天。高挂水晶帘,别恨频添,烛摇窗影不成圆。枕上片时归梦里,故国幽燕。”伤心具结,词采俊飞,方之后主亦未遑多让。至若《蝶恋花·望海》:“苍海茫茫天际远,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云外片帆山一线,殊方莫望衡阳雁。管弦天上春无限,板荡神州,龙去蓬莱浅。杨柳千条愁不绾,乾坤依旧冰轮满。”更觉自然深挚,哀婉低回。浑是发抒生命体验,都不假雕饰,亦不暇雕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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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畬但一开口,便是贵族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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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瓯北诗:“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神州旷劫,至今数纪,何尝见诗家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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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鉴湖女侠诗常病在质胜于文,天才过于学力者大抵如此。纵多秀句,全篇罕足称者,古风尤不可竟读。虽然,其填膺侠慨、补天情怀,仍可激荡千古。“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日人石井君索和卽用原韵》)“楚囚相对无聊极,樽酒悲歌涕泪多。”(《感时》)“英雄身世飘零惯,惆怅龙泉夜夜鸣。”(《柬某君》)问道出此等语者男儿中亦多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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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光第咏怀五言,高洁芬芳,如公孙大娘舞剑器,妩媚中自蕴一股英气。《远心》:“远心无杂迹,随在得真还。阅世摩孤剑,围书坐万山。雪天生气出,人海寄身闲。愧少匡时略,梅花且闭关。”又《百感》:“百感愁交集,群生劫始过。压云龙气郁,迷月雁行讹。变相逃殷鉴,雄心误鲁戈。东方非野烧,神王天火多。”又《蕙沼》:“美人泣空谷,容华难久持。香草不见怀,憔悴薪刈之。灵根托幽绪,芳意结华池。凉熏度仁惠,微波扇离披。衰荣在靡常,人事同运期。愿纫君子佩,终朝奉光仪。苕年万自爱,勿为霜露萎。霜露无时至,高节难变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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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果然无作者,殷勤重为拭青锋”(《己亥与章枚叔夜饮,卽送其之天津》),此夏穰卿之慷慨也。惟此公故多历史忧惧感,终究“千古心期凭寸简,九州容易入斜曛”(《送汪毅白出都》)、“旧游历历归青史,秋雨沉沉入长年”(《戊戌中秋与西村白水、陈锦涛、洪复斋、蒋新斋、张养农、方楚青、蒋澍堂、常伯旂同饮天津酒楼,时余将南归,率呈一律》)来得本色。崇高之中,偏饶顽艳。予偶诵此二联,不自觉涕下如霰。
  
   73
  
     诗与史本泾渭二途,绝不相类。西哲亚里士多德以为诗比历史更严肃,更具哲学意味,最是不刊之论。畴昔孟轲始引《诗》与《春秋》相嬗为用,已入歧途。近人林宰平氏乃复推允陈叔通之“以《春秋》治诗”,云“《春秋》可以断狱,叔通之诗则正如老吏之平亭是非,判定曲直。”(《百梅书屋诗存》序)大言欺世,曾谓堂堂中国竟无人哉?
  
   74
  
     陈叔通晚年书联明志,云:“一心记住六亿人口,两眼看清九个指头。”诗人蹉跎有至于此极者。叔通中年哀乐咸备,“同作夜游宁问主,自成岁例不因人”(《双汉罂斋赏梅拔可诗先成次韵奉和》),苏世之姿,居然可想。前后相较,真如隔世。
  
   75
  
     一切作品,必先具范式然后可以致经典。范式者,可资仿效之因素也。易哭庵、吴碧柳之才非不隽美,但纵才太过,而无范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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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公诗:“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狂来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销。”“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设剑箫为喻,揭破体象之密,于诗道庶几近之,然终稍嫌单薄。至若谭浏阳“禅心剑气相思骨,并作樊南一寸灰。”说尽诗奥,斯乃可谓至矣极矣,蔑以加矣。清刚妩媚之外,饶多执着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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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堂论词数言境界,而罕言气象。惟于《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下评曰:“太白纯以气象胜。”大抵诗家气象一语,历来说者都无言荃。岂大道之至,不落文字耶?余今则曰:气象者,诗人历史感之客观化也。诗词而胜在气象,惟担荷历史者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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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堂自作《蝶恋花》“连岭去天知几尺,岭上秦关,关上元时阙。谁信京华尘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如此高寒真欲绝,眼底青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风吹素帻,人间几度生华发。”空寞孤抗,眞大学者气象,觉陈伯玉《登幽州台歌》面目亦嫌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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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气象,有兴象。沈增植“依然圆满清光在,多事山河大地依。”(《中秋前二夕月色至佳忆甲午中秋京邸望月有诗今不能全忆矣》)气象也。“只借柏庭收寂照,四更孤月瞰江楼。”(《偕石遗渡江》)兴象也。
  
   80
  
     寒柳堂《霜红龛集望海诗云“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感题其后》一首最致沉痛:“不生不死最堪伤,犹说扶余海外王。同入兴亡烦恼梦,霜红一枕已沧桑。”语虽平常,然至能惊心动魄。其所以然者,只在“无可奈何”四字。
  
   81
  
     辛亥肇国诸公,颇多风流儒雅之士。黄克强尤其著者。《蝶恋花·哭黄花岗诸烈士》:“转眼黄花看发处,为嘱西风,暂把香笼住。待酿满枝清艳露,和风吹上无情墓。回首羊城三月暮,血肉纷飞,气直吞狂虏。事败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长无语。”真如剑花凝寒,冷艳逼人。革命者之胸襟,之造境,宁长使陈子龙专美于前哉!“唯有真才能血性,须从本色见英雄。”(为张孝准书联)黄克强既具英雄胆略,复具英雄手段,但以自由主义思想行高于世,故而终归寂寞。“眼底人才思国士,万方多难立苍茫。”(《挽刘道一烈士》)“独立苍茫自咏诗,江湖侠气有谁知。”(《赠宫崎寅藏》)“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三十九岁初度感怀》岂担荷历史者辄必孤独欤?纵使“口吞三峡水,足蹈万方云”(《太平洋舟中诗》),如磐故国,宁复有着身之处耶?噫嘻!余今得与二三子共立苍茫,时代之幸也;吾辈不得与黄克强共立苍茫,民族之不幸也。
  
   82
  
     宋人以文为诗,世多诟病,实则宋诗去《诗大序》“吟咏情性”之说未远,转是唐之《才调》《英灵》,实开异端之渐。人间词话以蒹葭最得风人之致,似亦尊唐者,而静庵诗稿浑是宋人语,如“兹游快绝冠平生”、“知识增时只益疑”,不一而足,可知彼时风尚所崇,重表达而轻表现,此所谓能“别裁伪体亲风雅”者也。
  
   83
  
     荒芜云,新诗形式是散文的,而内容则是诗的,旧诗形式是诗的,而内容则是散文的,说殊未为当。何则谓诗,何则为散文,吾恐荒芜亦不能明述之也。岂声韵对仗,即诗之形式耶?抑语序修辞之陌生化,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者亦诗之形式耶?倘然,宁得谓新诗无诗之形式欤?吾于暇日细玩荒芜辞意,之说当由“诗言志”、“文以载道”化出。盖此老以言志卽载道耳。夫言志厥在抒情,而载道长于说理,吟咏情性四字,已将诗家千古之秘明明道出。诗与散文之辨,初不必系之于形式。载道之文姑置不论,若抒情散文者亦是诗之一种。班氏所谓“词人之赋”,庶几近之。大抵散文之情感较诗更为冲淡,以其辞句更多铺陈之故也。
  
   84
  
     朱自清俞平伯杨树达诸人诗往往近散文。
  
   85
  
     自情感言之,只有两种文学体裁:曰诗,曰戏剧。诗以娱己,戏剧以娱人。其它体式,不出于杨,即出于墨。樊樊山前后《彩云曲》,乃戏剧也,非谓诗也。
  
   86
  
     以禅宗入诗则诗亡。诗人可以为儒家,可以为墨者,可以为老庄,可以为基督教徒,可以为无神论者,然绝不可能为禅师。马一浮、顾羡季之诗,正坐此病。
  
   87
  
     诗底本质是一种信仰,信仰生命本身之力与美,乃一切信仰中惟一不可笑者。词底本质是一种情调,观照着人生之无可奈何。“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诗人语也。“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词人语也。
  
   88
  
     第一流之诗人,奉自身为神祗,以欲望为宗教。然必推其爱己之心,以为人人之心。近世以降,吾惟见陈仲甫独秀有此心。《感怀》诸作,正有萧艾遍地,兰芷独芬之意:“委巷有佳人,颜色艳桃李。珠翠不增妍,所佩兰与芷。相遇非深恩,羞为发皓齿。闭户弄朱弦,江湖万余里。”(第1首)“春日二三月,百草恣妍美。瘦马仰天鸣,壮心殊未已。日望苍梧云,夜梦湘江水。晓镜览朱颜,忧伤自此始。”(第2首)“东邻有处子,文采何翩翩。高情薄尘俗,入海求神仙。归来夸邻里,朱楼列绮筵。今日横波目,昔时流泪泉。”(第10首)“威凤敛羽翼,众口誉焦明。焦明与威凤,异命不同声。西巢三珠树,振翮一哀鸣。王母不可见,但忆董双成。”(第13首)“天路绝泥滓,人世终苦辛。一念脱尘网,双足生青云。云中发箫管,悦耳何缤纷。回瞰所来地,泣下为人群。”(第19首)
  
   89
  
     台静农称陈仲甫《夜雨狂歌答沈二》“极瓌丽奇诡,以长吉的诞怪、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者”(《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其辞曰:“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倒海势蚴蟉。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扃立玉狗。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竹斑未泯帝骨朽,来此浮山去已久。雪峰东奔朝峋嵝,江上狂夫碎白首。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黑风吹海绝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余却不见其诞怪,只见其郁愤。有充沛之欲望,斯有澎湃之郁愤。以欲望为宗教,此首正可以为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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