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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还鲁迅一个公道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1-7-5 22:09
标题: 还鲁迅一个公道
还鲁迅一个公道

                                                  韩石山



     在一篇文章中,我说,所以写《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这本书,是逼出来的。细想想,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是有逼的成分,却不能说一逼就能写成这么一本书。有人说我的一篇文章违背了宪法党章,我怎么就不写一本研究宪法党章的书呢?还是对鲁迅这个人有兴趣,看他的书多,对他的事儿思考得多。就是没人逼,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写这么本书。这叫赶上了。

在这本书的序中,有这样一句话:“作为一个过去时代的人,鲁迅的一生是曲折的,也是复杂的,有过坚守也有过转变。他有他的光荣,也有他的悲哀。”原话比这多得多,这是根据出版社的要求改下的。原话是:

我并不反对鲁迅。作为一个过去时代的人,鲁迅的一生是值得敬重的,但是我不同意对鲁迅作过高的评价。比如说他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或领袖什么的。他的一生是曲折的,也是复杂的,有时是进步的,有时是落后的。他有他的光荣,也有他的悲哀。进步的时候,我们应当承认他的进步,落后了就得承认他的落后。光荣的时候,我们应当为他高兴,悲哀的时候,我们也要寄与相当的同情。不能说他后来为中国革命做出了重要贡献,就连他先前曾有过的落后,也一笔抹杀了。

为了书能出版,编辑让怎么改我就怎么改,只要不动框架就行,很少提出过异议。就是把这么一段改成那么一句,也不认为怎样的不好。略感不快的是,把“鲁迅的一生是值得敬重的,但我不同意对鲁迅作过高的评价”这句也去掉了。想来编辑不爱的不是前半句,而是后半句中的“过高”二字。这话不光可以用在鲁迅身上,就是用在任何一个历史人物身上也是对的。“过”了他原本的那个“高”,就是不真实,就是违背历史。作历史人物研究,这是一条最基本的准则。

我是学历史的,后来从事了文学创作,也没有放弃对历史的爱好。有到过我家,进过我书房的人会发现,在我的书房里,三面墙的书柜里的摆的大多是历史方面的书。中华书局出的点校本二十四史,出一套卖一套,它出齐了我也买齐了。搬过几次家,什么时候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柜里,绿茵茵的一大片。我订的刊物有多种,每月收到的刊物也有多种,保存的只有一种《新文学史料》,从创刊号到最新一期都有。我写的《徐志摩传》,不管别人说好还是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把它当作一本历史书写的。历史是一门求真的学问。对徐志摩可以求真,对鲁迅就不能求真吗?对徐志摩不能作过高的评价,对鲁迅就能作过高的评价吗?

还有一点,也愿意作个坦白。因出身不好,经历坎坷,长久以来,我有一个固执的观念,就是,人世间最可贵也最难做到的是公道,只要公道了,尊崇理当享受,屈辱也甘之如饴。不公道,尊崇也是欺侮,屈辱必然产生仇恨。本乎此,在我能够写作并能够发表的文字中,都尽量地求真,求公道。对徐志摩是这样,对鲁迅也只能是这样。

“鲁迅的一生是值得敬重的”,我这样说,有人定然以为是虚饰,是掩人耳目,是欲进之退。不,我是真诚的。你想嘛,那么一个破落户子弟,先前一样富裕的人家的子弟,都在为科举应试而读书,他却去上什么前程绝不可测的路矿学堂。后来到了日本,一面读书,一面还要提携弟弟,为家计担忧。在北京做官教书,收入不菲,过的又是怎样一种凄苦的生活。四十岁的人了,既无家庭的温暖又无世俗的荣耀,要学问有学问,要才华有才华,却时不时的受一帮新进留学生的鸟气。多亏了他倔强的个性,勇于斗争的精神,要不早就被那个时代的潮流淹没了。年轻时读鲁迅作品,我常起一种身世之叹,就是现在读鲁迅的作品,我仍能理解他那种绝大的愤懑悲伤的情怀:这是一个怎样非人的世界!

迂执,褊狭,愤世嫉俗,不容人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有理没理都能说成个理,人们常诟病的这些缺点,勿庸讳言,鲁迅都是有的。若没有这些缺点,或只有这些缺点,鲁迅也就不成其为鲁迅了。正因为有这些缺点,才显得那么黑白分明,是非分明。没了这些缺点,鲁迅岂不是成了圣人?可,你告诉我,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圣人?谁,指出一个来。圣人出,黄河清,古人早就把圣人看透了。黄河就从来没清过。恰是因为有这些缺点,鲁迅才是个活生生的人,才是个正常的人,才是个人。有优点在那儿矗着,缺点依在身旁才像个小弟弟那么可亲可爱,有缺点在背后衬着,优点才像夜里的星星那么眨巴着眼儿铮铮闪亮。

1929年夏天,泰戈尔去美国讲学受到抵制,心绪甚坏,回国途中路过上海,徐志摩拉上郁达夫去码头迎接,徐对郁说:“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孔子的悲哀,说白了就是一种时不我与的悲哀。如果鲁迅晚生十年,像胡适那样去美国留学,以鲁的才气,鲁就是胡。如果胡早生上十年,去了日本留学,以胡的才气,胡就是鲁。可惜历史与人生都是不能假设的.。鲁就是鲁,胡就是胡。他们各自都完成了各自的事业,各自也都有各自历史的担当。对得起他们自己,也对得起他们的时代。褫去过分尊崇或过分贬斥的声名,他们都是十分本真的人,都是同样值得敬重的英才。本来是清清白白的事体,长久以来我们却要以鲁作胡,以胡作鲁,怎能不陷入破绽百出,贻笑四方.

还鲁迅一个公道,就是还历史一个公道,一点也不影响鲁迅的文学成就。同样有那些成就又像个人,不是更值得敬重么。我说错了吗?



                              2005年10月9日于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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