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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心居》(原载《延河》201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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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6 14:25
标题:
中篇小说《心居》(原载《延河》2010年第11期)
中篇小说《心居》(原载《延河》2010年第11期)
作者:何流
1
吴雨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老也老了,都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却被一件事情骚扰得坐卧不宁,这事情就是那个令人头疼的职称!
其实,他也有职称,15年前就有了,不过那是个中级职称,这职称的名目叫“三级编剧”。吴雨桐所在的紫溪县是中原地区的一个小县,他所在的工作单位叫“戏剧工作室”,简称“戏工室”,本职工作是进行舞台剧本的创作。戏剧不景气已经多年了,这戏剧工作室大约就是从戏剧开始不景气时建立的。就像环保局之类,环境好的时候是没有这种机构的,环境不妙了,就成立机构;卖假货的多了,成立“打假办”;风气不正了,成立“纠风办”;黄、赌、毒多了,成立“扫黄打非办”;下岗、失业的多了,满街都是摆摊、拉车、蹬三轮的,便成立“城管办”,城管办也管不过来,再成立许多“协管办”……很多行当不妙了,就成立很多机构,这也是机构膨胀的原因之一。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成立机构,不仅于心不忍,而且情况可能会更不妙。戏剧在元、明、清时多么辉煌,可是却没有如今这么多国家包养的专业演出团体,更没有专写剧本以供演出的戏剧工作室。所以,似可预言,等到戏剧景气、繁荣了,戏剧工作室这类机构只怕就要撤了——吴雨桐有闲心的时候,对人叨念过以上这些话,不过,近几个月,他没再说过,他不但没闲心,还常被他老婆宋辣辣的话搅得心烦意乱。
宋辣辣说什么了?归纳起来说了这么——借用亚里士多德的一个名词吧——“三段论”,不过此“三段论”不同于彼“三段论”,只是三段话:第一段论是“你在财政上搞得怪好,发疯了,要调到文化上来?!”第二段论是“老实人吃亏,光知道搞事的人落不到好!”第三段论是“你看看人家杜丽花吧,更不用说早先那个老鹞了,把人家想想,你枉做世人!”
这“三段论”就像三座大山,把吴雨桐给压住了。本来,他不想让老婆奚落他,很想反戈一击的,要在从前,他早就气壮如牛地反戈一击了。比如,对宋辣辣那“第一段论”,他就这样回击过:“我原来在财政上是搞得怪好,我的财政局办公室主任当得稳稳当当,可我不是热爱文艺创作嘛,尤其是热爱戏剧创作,所以文化上要我,心一软我就来了。人各有志,我的选择我不后悔!”宋辣辣的“第二段论”他同样回击过:“老实人吃亏就吃亏,不就是房子住差点儿、工资少拿点儿吗?你认为人一吃点亏就是坏事了?错,郑板桥还说吃亏是福呢!”宋辣辣问郑板桥是谁?吴雨桐回击的语言更尖锐了,“嗬嗬,连郑板桥是谁都不知道,就随便批判别人了?我放你三天假,你什么家务也不要做了,去那些有品位的文化人家里看看,大都贴有郑板桥‘吃亏是福’、‘难得糊涂’的条幅,这是一种脱了俗气的高境界,是仙风道骨!哎,你这人有时爱认个死理儿,你可别缠着问人家郑板桥在哪儿,你要见见,看他真说这话没有,你要这样说,人家就要笑掉牙了,那是个古人,是‘扬州八怪’之一的古人!古人就有这种境界,你叫我一个过去被人家批判为臭知识分子、现在把臭字去掉还算有点尊严的人,成天光去谋划怎样占便宜、不吃亏吗?你呀、你呀,书读少了,孔子说‘不学诗,勿以言’,以后多读点书、少说点话吧!”——这些话,会将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宋辣辣呛得流泪。当然,宋辣辣也不会完全没有话说,她会说:“你以为就你境界高,在吃亏,别人在占便宜呀?你自己问问自己家务活你干了多少?什么洗衣、做饭、管孩子们的事、买米、买面、搞卫生、灌煤气这些活儿不都是我在干吗?我在市政公司搞清洁工,每天上班累得够呛,下班了还要干一大堆家务活,要说吃亏不是我在吃亏吗?这些地方你咋不说自己占了便宜、别人吃了亏、别人境界高呢?我说这些不是恼恨你家务活儿干少了,我也知道你搞创作重要,我文化低,是自己心甘情愿多干点家务的,可你说话不能损人啦,你咋知道我要去找那个郑什么桥呢?!”两口子这样子说惯了,有时说着、说着还会笑起来,说过、争过、笑过之后,还是一个埋头创作,一个埋头家务,各干各的。两个人争执、交锋还有个特点,就是支配方总在吴雨桐这一方,他想让宋辣辣赢就赢,不想让她赢就赢不了,而每当宋辣辣赢不了时,她就会这样说:“你们有文化么,我说不赢你!”可是从去年吴雨桐59岁时起,宋辣辣的“两段论”升级为“三段论”后,吴雨桐就不敢再跟宋辣辣交锋了——何止不敢交锋,而是连一句硬话也不敢说了,因为这新增的“第三段论”威力太强大了,足以叫吴雨桐一败涂地。
新增的“第三段论”,就是前面说的“你看看人家杜丽花吧,更不用说早先那个老鹞了,把人家想想,你枉做世人!”其实,这个第三段论还只有半段是新鲜的,就是“你看看人家杜丽花吧”,至于“老鹞”,已是往事了,往事如烟,容易被人看淡,可新事压人啊!这新事的简称就是“杜丽花”,杜丽花三个字就像一块粗糙的磨石,时时在磨砺着吴雨桐的心……
戏剧不景气已经多年,剧团不演,观众也不看。究竟是不演导致的不看,还是不看导致的不演,说法各异,可是却有一种说法占着上风,就是“不看导致的不演”。观众虽是千人百众,却是一盘散沙,就是再多的人认为如今没有好戏看所以不看,没有好剧本、好演员所以不看,他们的意见也很难在媒体上显露出来,就因为是一盘散沙。可是剧团就不同了,它是个具体机构,它上面还有文化局管它,文化局更是一个官方的行政机构。如今的官方机构,大都把政绩放在第一位,大都不愿意往自己或自己的属下身上抹黑,于是就这样发出“机构的声音”:“如今的观众欣赏水平太高了,演得再好也没人看,小演小赔,大演大赔。这不怪别的,只怪电影、电视、网吧、卡拉OK的冲击;只怪现在生活节奏加快,人们没时间进剧场;只怪文化大革命、四人帮对戏剧的破坏……”当然,有时也还说点儿似乎和主观沾点边的原因,以显示“一分为二”,不过这个“一分为二”还是怪别人:“只怪财政不肯投入,只怪我们的剧场不豪华,只怪我们没钱引进优秀人才!”“机构的声音”往往是占垄断地位的,报纸、电台、电视上定要宣传这“主流”声音,上级也一定要重视这“主流”声音,重视就会有所表示——表示也是政绩的表现啊!于是,就在某一年,紫溪县剧团突然来了个双喜临门:一喜是给剧团拨款两百万装修剧场;二喜是县政府表态让剧团招聘优秀人才,可以给招来的人才解决编制和待遇。一个物价不高的小县城,两百万当然就把原来略显陈旧的剧场装点得豪华气派、焕然一新。“优秀人才”也引进了五、六个,可是不到一年,就走了五个,这五个全是能独当一面扮演生、旦、净、末、丑的角色。他们的出走,主要缘于两个原因,一是紫溪县剧团常年并不演戏,只是谁给钱,给谁唱点“堂会”,这“堂会”上就演唱些歌曲、舞蹈、表演唱之类,有戏剧也不过是些选段,引进的这些年轻人才都是有抱负的,不甘心这样为挣点儿小钱丢艺耗青春;二是在几次政府部门包场的为招商引资服务的演出中,产生了一些矛盾,矛盾的焦点就是字幕上“主演”挂名的问题。按理,谁担任主要角色,就挂谁的名,可是每次演出,“主演”挂的都是业务副团长杜雪姣的名。有的节目领舞、领唱的都是新招聘来的几个人才,可“主演”仍是杜雪姣,或者在杜雪姣名字后面加一个“等”字。如此下去,新人哪有出头之日?所以,在某一个清晨,这五个人便集体消失了。新来的“优秀人才”中,便只剩下了杜丽花。
杜丽花算不上是什么“人才”,当然更不是“优秀人才”,甚至对演艺行业一窍不通,可她却是本次县里给编制、给经费引进的“优秀人才”之一。这主要得益于她有个好爸爸——县宏远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杜四通。杜四通想尽办法,拿到了紫溪县剧团两百万装修剧场的工程,又在将近一年的施工过程中,和剧团、文化局领导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且还和剧团的业务当家人杜雪姣认了兄妹,酒席宴上“通哥哥”、“姣妹妹”叫得特甜,当然妹帮哥说说话、哥给妹一些好处,就在情理之中了。所以,哥的宝贝独生女儿杜丽花就进入了剧团招聘的“优秀人才”行列。
杜丽花也并不是一点“优秀”没有,她也有天生的优秀,就是长得好。无论鼻子、眼睛、嘴巴、胳膊、腿,都是美女的档次。招演员不就要长得好么?业务副团长、又是这次招聘演员主评委的杜雪姣就凭这一点力荐,使杜丽花在县内外数十个应聘者中胜出,进了剧团。一个身价还算不菲的老板杜四通,因何就只有叫女儿进一个县剧团这点打算?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有钱供女儿读书,可这杜丽花就是读不进去,初中没读完,就赖在家里不上学了。辍学后她天天在家看电视,看着、看着,看成了个追星族,对港台的一个男明星特别崇拜,恰在她崇拜得最火热的时候,那个明星随团来紫溪县演出,明星的劲歌刚唱到一半,杜丽花就高喊着“×××,我爱你”上台献花,还要求亲吻,那个明星对着她的脸颊亲了一下,谁知她不满足,猛扭过头,对着明星的嘴巴一阵狂吻,硬是把明星的嘴巴堵得后一半劲歌没有唱成,然而台下的掌声、吆喝声比听明星唱歌还火爆。杜四通觉着让女儿这样闲着不是事,便叫她跟着自己学一学建筑行业,以后好帮她管理;可是杜丽花连连摇头表示她不喜欢建筑这一行,说这一行说起来难听,建筑、建筑,不就是泥瓦匠吗?就是当老板,还不是个大点的泥瓦匠,太不高雅!便每天照旧看她的电视,追她的星。杜四通见她对演艺行业痴迷,便拿出一笔钱,送她到省里一个艺校学习。谁知杜丽花去了没多久,校方便打来电话,叫杜四通去领人,说是你这个女儿我们拿她没办法了,经常无故旷课,还编造各种旷课的理由。后来我们才发现原来她旷课的时间都是去跑商场买衣服了。她一天换几次衣服,时间都花在穿戴打扮上,太爱虚荣了,而且屡教不改,只有劝她退学了。杜四通知道校方没有说冤枉话,女儿上初中对穿衣就特别挑剔,不给她钱买新衣,就大哭大闹,连自己和老婆都拿她没办法。领回女儿后,杜四通再不敢把杜丽花往外送了,他就在县城里找了个美容美发店,逼着杜丽花学点手艺。可是几年下来,手艺没学怎么样,肚子却大得遮不住了,原来店里有几个小伙子追她这个小美人,其中一个小伙子就和她生米做成了熟饭。杜四通没办法,只好给他们办婚事、置家具,让他们赶在孩子出生前火速结婚。房子当然不用买,把自己建的单元房给了他们一套做新房。就在杜丽花生下孩子一年多后,正在为剧团装修剧场的杜四通得知了剧团招聘人的信息,觉得这是个天赐良机,既然杜丽花在外面混不成器,只有放在自己身边,那县剧团就是身边最好的演艺单位了,杜四通便通过和剧团的业务当家人杜雪姣这个新建的关系,使杜丽花从初试、复试到终试一路绿灯,进了紫溪县剧团招聘“优秀人才”的笼子。
杜丽花进剧团后,当着众人的面,喊杜雪姣“杜团长”,背地里,就喊她“小姑”。“小姑、小姑!”声音娇娇的、甜甜的,喊得杜雪姣心花怒放,好像又多了个女儿。她背地里便也不喊“杜丽花”,而是昵称她为“花花”。只是在给这个“花花”派活上,叫杜雪姣犯了难。开始,当然是安排这个有美好明星梦的“花花”学表演,教她唱歌、教她演戏、教她做动作。可是杜丽花根本就不是这方面的料,当初去那个演艺学校学习,是先学的文化课,杜丽花在演艺方面的劣势还没显现出来;现在一进剧团学表演,麻烦就来了——先不说她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表演上那些“手、眼、身、法、步”的基本功她一样没有,单她那个嗓子的基本条件就不行,别看她喊起“小姑”来娇滴滴的,可是却是个“直嗓子”,唱起来很难听。每次教她试唱,都招来旁观者一阵阵嘲笑。杜丽花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怎能禁受这种嘲笑,回到家后,她就发气摔东西,表示再不去剧团了。杜四通连连叹气:费了天大劲,花了不少钱,好不容易才把她弄进剧团,还进了财政的编制,这种好事去哪里找,怎么说不去、就不去呢!他连忙上门找“姣妹妹”联系,少不得又买去不少贵重物品。杜雪姣一句话就解决了:“再给她安排别的工作嘛!”“太给妹妹找麻烦了!”临走,哥又给妹丢下了一个装着五千元的红包。
杜雪姣先是安排杜丽花管服装,她管了几天说对这没兴趣,连家里衣柜里的那些服装都是妈妈帮助整理的,在团里管这么多服装,头痛死了;杜雪姣又安排她放字幕,放了几天她说没意思,说熟人看见了会小看自己,说这活儿谁都能搞;杜雪姣再安排她当会计,说是原来的老会计要退休,正缺一个顶替的,可杜丽花连连摇头,说自己最怕算账,一见那些数目字就头痛——又是头痛!杜雪姣便没了办法。当时剧团正在申报职称,杜雪姣在她办公室桌子上拿起一叠资料说:“花花、花花,你快过来,你看看——”她指着资料上的文字,“这是刚从文化局拿回来的申报职称的资料,我们剧团属于艺术系列,专业技术职务——就好比工种吧,只有上面写的这些,你看哪一项适合你。”她用指头指着资料上的文字念起来,“‘导演’——这你肯定不行,‘指挥、作曲’——这你都不行!”她又往下念,“‘演员’——这个你已经……”她抬头望望杜丽花,杜丽花连连摇头,她又接着念,“‘演奏员、舞台美术设计、美术创作、灯光师、化妆师、舞台技师……’”她念一个,望杜丽花一眼,杜丽花摇摇头,她念到底,杜丽花也摇到了底。见杜雪姣不念了,杜丽花就问:“就这些?”杜雪姣也情不自禁地摇摇头,说:“就这些了。”她边说边用眼睛在那资料上搜寻着:“是的,就这些了。”杜丽花的脑袋慢慢就耷拉下来了。正在她的脑袋耷拉到与胸前第一颗扣子平齐的时候,杜雪姣忽然说道:“哦、哦,刚才看掉了一个,还有一项是‘编剧’,这个你肯定也……”说到这里,只见杜丽花忽然眼睛一亮,打断了杜雪姣的话:“编剧?编剧是干什么的?”“编剧?编剧就是专门为剧团编写上演剧本的呀!”“那我就当编剧!”杜丽花简直是眉开眼笑地说出了这句话。杜雪姣愣住了:“你会写剧本?”“不会。”“那你……”“不会可以学嘛,小姑,你就叫我干这个!”“可是剧团现在没有设专职编剧的岗位,这个岗位设在文化局管辖的另一个二级单位——戏剧工作室。”“小姑,你就帮我调到这个戏剧工作室好吗?”“这……我给你说说看……”
杜丽花这天是一路唱着歌回了家,歌词是她自编的,就“编剧”两个字:“编剧,编剧,编剧……”越唱心里越快乐,觉得这“编剧”应该是个最好的职业,又好听,又高雅,又有面子,别人问你在剧团干什么,我说搞编剧呀,别人定然肃然起敬。那些上演节目是我编写的,剧团就靠着我吃饭,这还不叫人羡慕?回到家,她就赶紧给杜四通打电话:“老爸、老爸,快回来,你快回来!”杜四通正在工地上忙活,听到宝贝女儿的招唤,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听女儿说要他催紧杜雪姣帮自己弄好编剧的工作,杜四通便和杜雪姣通了电话:“喂,姣妹妹吧?我是你通哥哥呀……哈哈,好好好……什么事?就是花花说的请你叫她当上那个编、编剧的事……哦……哦……难度大是吧?你放心,对,你放心……无非是花几个钱,花多少钱我认了……”
2
醉仙楼是紫溪县最豪华的一个酒店,地理环境也非常好,它依山傍水而建,绿树翠竹掩映,且又离喧嚣的闹市较远,不少人求官员们办事,都喜欢选择这地方请客。一些官员也喜欢这种清静地方,他们最怕喝着酒、吃着饭,忽然来个上访的缠住你,一下子便酒兴、吃兴全没了。距闹市远一点儿,隐蔽一点儿,被找的频率总是少一些。
杜雪姣在温玉餐厅等待文化局长崔胜利的到来。今晚是杜四通买单请客,按理应该是杜四通早早地来到酒店,订座候客;可是杜四通这个处世极为灵活的生意人,在装修剧场和文化人打交道中,早已洞悉了杜雪姣和文化局长崔胜利的非同一般的关系,他认为大可不必为了女儿的事去登门拜访崔局长并施以好处,只须把杜雪姣拉紧、利用她曲径通幽就成。
还没到五点半,崔胜利就来了,他进门就对杜雪姣拱拱手说:“叫你久等了!”杜雪姣也没起身,只笑了笑说:“没久等呀,说是五点半,现在才五点一刻呢。只是叫你赶急了,你看你,弄了一头的汗!”崔胜利笑笑说:“夏天么,能不出汗。”说着,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把手伸进杜雪姣那花格低胸裙子里,使劲摸她那一对雪白柔软的乳房。杜雪姣用手将崔胜利的手轻轻打了一下,向前努努嘴。崔胜利赶紧要亲她的嘴,杜雪姣又用手将他伸过来的嘴轻轻挡一下,复又向前努努嘴。崔胜利这才知道她是关心门的问题。便连忙上前拉拉门,看关得牢不牢;又扳动反锁按钮,将门反锁上;并再按按门把手,看反锁的效果怎样,然后才又返回身来。
崔胜利到文化局工作已有十年了,在此之前,他在紫溪县剧团乐队拉二胡。看到戏剧景况不如从前,他无心拉二胡,有心拉关系,多方活动,终于调到了剧团的上级主管单位文化局。开始还只是在办公室里当个小职员,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帮助领导陪酒。真是天要兴曹,崔胜利既有好酒量,又有好口才,嘴又特别甜,在交际场中如鱼得水,获得了不少领导的好评。说是天要兴曹,当然更要占天时,要有好机遇。前些年有一任姓董的宣传部长来文化局检查工作,中午吃饭时部长的夫人也被请了来,酒席间部长夫妇流露出想把上初中的女儿培养成有艺术特长的人,想叫她学一样乐器,比如说二胡——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崔胜利便自告奋勇地给部长的女儿当了教练,风雨无阻,乐此不疲,硬是把部长的女儿训练到在全县中、小学艺术节上拉《二泉映月》得了个一等奖。不久,崔胜利便被提拔为文化局艺术科的科长;不久,又被提拔为文化局副局长;又是天要兴曹了,在他当上副局长不久,县里出台了一个内部文件,领导干部年满55岁改任非领导职务(简称“改非”),当时的文化局长刚满55岁,就下来了,副局长崔胜利就顺利地升为正职。只从崔胜利当上局长后,当时还是剧团演出队长的杜雪姣,便常常找借口来局里找这位当年在剧团曾是师兄的新局长“汇报”工作,有一次她“汇报”时身体和崔胜利靠得很近,身上又喷了太多的香水直熏得崔胜利神魂颠倒,还没“汇报”完,崔胜利便一把把她揽在了怀里……不久,杜雪姣便升为副团长;再不久,崔胜利向她表态,现任团长快退休了,到时自然叫她升团长,就是还没当上团长,剧团的家她也能当一大半,签字报销的权力归她;再再不久,二人制定了周密的幽会方案:为遮人耳目、特别是防止双方配偶“查细脚”,二人决不晚上在一起过夜,而是利用白天见缝插针——尽管他们神秘异常,天长日远,还是有人能看出一二来,杜四通不就心知肚明了么?!
崔胜利关好门回转身来,已是迫不及待了。这时,杜雪姣已经不在原来的座位上了,她坐到了那个褐色真皮大沙发上。崔胜利慢慢地、几乎是步履蹒跚地来到杜雪姣身边,因为他的下身在刚才摸乳时就开始膨胀,现在已经强硬地将他那西装短裤顶得老高,无法快走。他将那顶得老高的地方对着杜雪姣的嘴,杜笑笑轻声说:“嘴不卫生。”便用手来抚摸。崔胜利龇着牙,小声叫着:“哎呀、哎呀,受不了了,和铁棍一样了,快、快呀!”说着,便立即将自己的裤子褪到腿弯处,又拉起杜雪姣。杜雪姣也很快地撩起自己的裙子,褪下粉色的三角裤衩,二人就那样身子中段赤裸着站着,一番云雨……他们已经如此这般云雨过多少次了,这是他们双方认为最安全的方式,餐馆比旅店好,好多野鸳鸯不都是进旅店开房被发现的吗?一些旅店还在暗处安有摄像头,风险更大啦,可餐馆没有装摄像头的;再就是白天比晚上好,你看现在才是下午五点多,谁会想到他们在苟合,连家人也只当他们正在忙工作呢!在餐馆行事还有一个好处,云雨消耗的体力,正好用公款吃喝来滋补,使好钢用在刀刃上。
云过雨收之后,他们从从容容地整理好衣服,将随身携带的文件放几份到茶几上(有时候是先放文件后云雨),二人拉开距离坐下,然后杜雪姣按铃叫来服务小姐点菜。服务小姐进房间的时候,看他们面前摆那么多文件,正在研究工作,不由肃然起敬。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崔胜利打电话叫来了吴雨桐。在崔胜利的办公室,二人有一番对话。
崔胜利:“老吴啊,你这个戏剧工作室的主任当得不错呀,工作干得不少!”
吴雨桐:“局长过奖了,其实做得很不够,往往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崔胜利:“呃,做得不错,有目共睹嘛!嗯……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吴雨桐:“啥事?”
崔胜利:“给你们增加一个人。”
吴雨桐似乎有些警惕地:“能写剧本么?”
崔胜利笑了笑:“哦,暂时可能还写不好,不过很爱这一行,来了跟你学呀,你不经常说忙不过来吗?”
吴雨桐追问:“那是谁?”
崔胜利:“就是剧团那个杜丽花,你认得吧?”
吴雨桐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崔胜利:“嗨,她原来在剧团管服装、打字幕。”
“哦……”吴雨桐一下子有了印象,他因为常常给剧团编创节目,所以和剧团的人接触较多,在一次和他们闲聊中,好像听说有一个新招聘来的人才,一不能唱,二不能演,只好安排她管服装、打字幕。听说此人是副团长杜雪姣的关系户。想到这里,吴雨桐决心拒绝这件事,可是在顶头上司面前说不,要有勇气啊,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蓄积胆量,然后态度十分恳切地说,“崔局长啊,戏工室现在已经有赵秀秀、侯正国、李方生和我共四个人了,赵秀秀是宣传部原来的董部长要安排的,不会搞创作,来了叫她当会计;侯正国、李方生是你安排的,来了叫他们搞补文创收卖冷饮,冷饮亏损卖不成了,现在只好闲着。省里、市里下达的创作任务,我一个人拼命也完不成。还有更重要的、叫人日夜不安的,就是我们县历史文化传统丰厚,应该花大力气挖掘、研究,创作出几部无愧于我们传统文化的作品来,可是现在没人手、没时间啊!局长要能给我们引进一个剧本创作的高手就好了,编制不够,我让出来就行。可是……要是再给我们弄一个不能搞业务的来,真不如不弄啊!”吴雨桐很费力地说完了这一段话,而且尽量力求把话说得婉转些。
“哎呀,老吴啊!”面对吴雨桐的拒绝,崔胜利似乎无动于衷,还是不温不火地说,“我不正是为你那里人手少在发愁么,现成的好编剧哪里去找,咱这里地方穷,本地的没有,外地的不肯来。弄一个人来给你当徒弟,由你传帮带,你把她带出来不就有帮手啦?!编制的问题你莫操心,我找上面活动再要一个。”
“就是你要到编制了,可来的这人以后不能用怎么办?”吴雨桐又说了句冒犯领导的、那些聪明人不会这样说的话。
四十多岁的崔胜利在五十多岁的吴雨桐面前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对吴雨桐说的话及时回应,而只是闭上了眼睛沉默着、沉默着,好久、好久,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和声悦气地、以绝对听不出有半点不满意的口气说:“那好吧,既然你那里有特殊情况,就不勉强你了。”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吴雨桐甚至有点恨自己了,他恨自己原来太无用,没能及时把道理讲明,以至于使单位糊里糊涂进了几个不能干事的人。领导还是通情达理的,你看现在自己只是略略申辩了几句,局长不就改变主意了?!
吴雨桐离开不多会儿,崔胜利就给杜雪姣打了电话。杜雪姣在剧团办公室,身边有外人,她便以一种既不无炫耀、又公事公办的口气对着电话说:“哎呀,崔局长啊,有啥指示啊,还劳驾你亲自打电话?”
崔胜利的办公室就他一人,他当然可以随便说:“嗨,这几天头忙昏了,没顾得想,还用得着去那个戏工室吗?你看了这次发的评职称的材料吗?那上面剧团不就有编剧这个行当吗?”
杜雪姣在电话里回应:“可我们这里历来没设这个岗位呀!”
崔胜利爽朗的笑了,以一种无所不能的口气说:“这不小菜一碟嘛,我们根据需要,可以设这个岗嘛!你们快报上来,这次职称申报就把她报上来……”
编剧职称共分四个等级,一级、二级、三级和四级,也就是正高、副高、中级和初级。正高、副高的审批权在省,中级在地区,而初级只在县里就可评定。杜丽花当然只能先报初级。杜雪姣把杜丽花喊到办公室对她说:“花花呀,为你的事我忙了好多天啦,虽然开始文化局说没问题,可是后来遇到了阻力呀,不过没关系,没有小姑我办不成的事,小姑通过力争,终于为剧团争来了编剧岗位——这都是为了你啊,我这里开天辟地还没设过编剧这个岗位。算你娃娃有眼力,看中了这个岗位,艺术行业所有职称,编剧可是排在最前面。不有这样一句话么,‘剧本,剧本,一剧之本’。你来剧团也有些日子了,你看见没有,凡是演出效果好的节目,都是剧本写得好呢。尽管有些人出于忌妒或是别的目的,故意要把编剧的地位压低,可我还是认为编剧是艺术行业的老大,没有编剧你导演导个啥?你演员演个啥?编剧应该是既高贵、又高雅、又神圣的职业。可是编剧是个职称啊,这头一步姑姑先给你扶一把,争取给你弄个初级职称四级编剧。因为这个初级就在县里评,姑姑还有点活动能力。不过,以后你可得为姑姑争气,得钻研点编剧的业务!”
杜丽花连声笑着:“小姑放心,小姑放心,我会给你争气的!”她回家后,把杜雪姣的一番话说给了杜四通听,杜四通立即打电话给杜雪姣,对她千恩万谢。杜雪姣在电话里说:“你还别忙着谢我,事情还没弄成呢。这事要弄成啊,还有一定的风险,你想想,没有成果又批不了,我就得给她编呀,编就是造假,可是前面有好多关口审查呢,查出来不但她批不了,连我也要跟着倒霉!”杜四通马上说:“好妹子啊,你帮忙就帮到底吧,我知道,你们那些事跟我盖房子很相像啊,我要是哪里路子走不通了,就要花钱,你那里还不是一样,你放心,我是个明白人呢……”
年底,杜丽花的初级编剧职称批下来了。
也是在年底,杜丽花向杜雪姣提出:她不想干编剧这一行了!
3
杜丽花之所以又打了退堂鼓,是缘于杜雪姣对她的要求。杜雪姣叫她钻研编剧业务,争取搞点活儿出来,并且还专门为她腾出了一小间办公室,为她找来一些参考资料,让她钻研、写作。她还真沉得住气地一连几个月闭门造车,可当她几个月后将那厚厚的一摞写满字的文稿交给杜雪姣后,杜雪姣才看了几页就大皱眉头,没好气地说:“哎呀、哎呀,你这写的还叫东西么?连我这个不懂剧本的外行也看不下去,一塌糊涂,颠三倒四,像个精神病人在说胡话!快点撕了吧,你自己撕,免得叫别人看了笑掉牙!”这最后一句话对杜丽花的震动最大,她是最怕别人讥笑的啊!回家睡了三天后,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剧团,对着杜雪姣说:“小姑,你再给我换个别的工作吧!”杜雪姣一听火冒三丈:“好好好,我给你换个工作,你就天天去厕所里掏大粪吧!”
恰在这时,剧团发生了“出走门”事件,那五个引进的人才,在一个凌晨集体消失。一个小县城,本来新闻就不多,这个五人出走事件,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转眼间就传成了紫溪县的头条新闻。知道的,说什么的都有:“嗨,怪不得我们县的剧团越办越差,根子是容不下人才,这不,刚来的五个人才,又被他们排挤走了!”“这五个新人的演出我看过,那真是棒!”“棒有啥用?这年头再有本事,不会吹吹拍拍就不好混!”“哪里光是剧团不重视人才,我看咱们县就不行,有多少能干的都跑到外地去了,这里的林子不养鸟……”县里主要领导听到这些越传越升级的议论,甚是气愤,于是,便层层责问下来:书记责问宣传部长,宣传部长责问文化局长。
在宣传部长办公室,新来的叶部长见崔胜利一进门,就说:“我的崔大局长啊,这是怎么搞的,一下子就跑掉了五个人才!我刚刚调到宣传部,屁股把板凳都没焐热,就挨了田书记的训,说宣传部是抓舆论宣传的,这下抓得好,舆论都在指责我们县不重视人才了,实际上冤有头,债有主,这个板子应该打在你文化局长的屁股上!”
“是是是,只怪我们工作疏忽!”崔胜利哪里敢强词夺理,他只有检讨的份。
“你们一共引进了几个人?”
“六个。”
“六个就跑了五个,别人还不议论?”
“是是是,只怪我们工作没做好!”
“你听说过亡羊补牢么?”
“听说过。”
“丢了一只羊就赶紧修补羊圈,现在丢了五只羊,你说该怎么办?”
“立即把羊圈修得牢上加牢,不让一个人才再走掉!”
“剩下的一个引进人才要是再走了,我看你这个局长就不要当了!”
“是是是,是是是……”
崔胜利战兢兢从宣传部出来后,就去剧团找到了那个腿有点跛、个子有点矮的高团长和杜雪姣。他说:“你们正、副团长都在这里,这五个人出走到底是什么原因?”
高团长说:“这是业务上的事,业务上都归杜团长管。”
杜雪姣说:“我也弄不清他们为什么要走,只听有人说他们对演出时字幕上没打他们的名字有意见。这五个人都算是小知识分子吧,人一有点知识就爱跷尾巴,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争名争利!”
“嗯。”崔胜利赞同地点点头,“可是,县领导盯住了这件事,指示我们要亡羊补牢,剩下的一个引进人才,一定要好好留住,再不能发生出走的事了!”
“哦?”杜雪姣的眼睛忽闪了几下。
“这剩下的一个表现怎样,还安心么?”崔胜利有意把视线对着高团长,意思是要他回答。
高团长却将视线抛向杜雪姣:“业务上的人和事,杜团长最清楚。嘿嘿,我主要管些行政事务,还有后勤、基建这些。”
杜雪姣点点头:“是这样分工的。”
高团长又接着说:“不过,杜团长怕我忙不过来,后勤、基建这些事他也管一管,她这人年富力强,事业心强,不怕吃苦,争着多干事,真值得佩服啊!”
杜雪姣笑笑说:“高团长太把我说高了!”
高团长连声地:“哎,不高、不高,我说的全是真心话!”说到这里,他又转眼望着崔胜利,“崔局长啊,今天有没有我的任务?要是光谈业务上的事,能不能你和杜团长先谈着,剧场后台的电灯都不亮了,我得安排人去检查一下线路,然后再过来陪你。中午你在这儿吃饭,地方我安排。”
崔胜利无意识地望望窗外:“中午不到这儿了吧?”
高团长紧接着:“呃,大热的天,你亲自上门指导工作,哪能把工作餐也免了?!”
崔胜利笑笑:“好吧,你离开一会儿可以,不过不能久了,人才问题可不光是个业务问题,得你这‘一把手’亲自抓呢!”
高团长走后,杜雪姣望着崔胜利的脸笑着:“领导啊,有什么指示请讲啊!”
崔胜利叹一口气说:“刚才叶部长把我训了一顿,真倒霉!当初引进人才时我们文化系统可是被作为先进典型呢,报纸、广播上还吹了一番,称赞我们重视人才。现在倒好,又成反面教材了!”
杜雪姣仍是脸上挂着笑:“哪个单位引进人就永远呆在那里不动了?上面不也常常鼓励人才流动吗?”
崔胜利皱皱眉:“嗨,一下子走了五个,谁相信这是正常流动?”
杜雪姣被崔胜利的情绪感染,脸上不挂笑了,也轻轻叹口气:“唉,这帮人啦不好服侍,工资、奖金不但没少他们的,还有倾斜,就算是为字幕这点事,也犯不着这样。我猜他们定是暗中和外面联系,有了更好的去处,又怕我们留住不放,这才不辞而别。你也用不着太为这事犯愁!”
杜雪姣就像个心理医生,几句话胜似药丸,一下把崔胜利的情绪稳住了。他想了想说:“是呀,人往高处走,要是有了更好的差事,我这个局长也愿意辞掉。可是……”他顿了顿说,“叶部长说要亡羊补牢,不能再走人了,特别是引进的人才,来了又走,对咱们不利,别人会说七说八。”
杜雪姣却说:“现在引进的人只有那个杜丽花了,保不住她不走。”
崔胜利眉毛一扬:“为什么?她还有啥资格、有啥本钱跳槽哇?”
杜雪姣便把杜丽花的近况说了。“唉,这些天想起她我就一肚子气,干啥啥不成,没见过这么差劲的。我知道团里早就有人有意见,认为她这个人什么本事也没有,认为我对她太关照,对别的业务人员关照不够,说不定为这事还会再出走几个人,可她却不知好歹,又嫌编剧这活儿太难了,要我再给她谋个好差事,你说、你说……”这下轮着杜雪姣生气了。
崔胜利望望这位给过自己极大快乐的美人,他不忍看她的愁容,他只想看她的笑脸,于是说:“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编剧这碗饭岂是好吃的,她想当编剧就能当好呀?她打退堂鼓才是正常的!”
“那就叫她离开剧团算了,我真拿她没办法了,没见过这么娇气、这么爱面子、这么不能干事的人!”
崔胜利睁大眼望望杜雪姣:“你这是说气话吧?她走了,对我不利且不管,叶部长说剩下的一个引进人才再走了,就叫我这个局长别当了,可是对你也没有好处呀,人家会说你引进的不是人才,是个什么都不会搞的庸才,会怀疑你得了什么人的好处;那个建筑老板杜四通也不会忍看他的女儿从剧团不体面地走掉,他也会找你的麻烦!”
杜雪姣无语了。崔胜利也像是她的心理医生,句句引导着她脱缰的情绪归位。实际上她也真是在说气话,说气话的目的除了发泄一下对杜丽花的怨气以外,也还有意欲获得眼前这个比丈夫还知心的男人的帮助的目的。她之所以傍上崔胜利,除了这个男人权力的因由外,也还有他对自己知心贴肺的因由。过了好久,她问崔胜利:“那怎么办?”
崔胜利也无语了。他在思考、想办法。他能混到文化局长这个份上,也不全是靠攀附,他还靠着有一个特别灵活的脑子。过了一会儿,他说:“怎么办,最差的办法也得是把这个杜丽花留着,就由她挑选吧,剧团里这些行当,她愿意干啥就干啥,或者叫她白拿工资天天玩也行。不过,最好的办法么——”他望着杜雪姣那裸露着半截乳房的丰满的胸脯,诡谲地一笑接着说,“咱们得把这个杜丽花真的培养成人才!”
“培养?怎么培养?咱们有那个本事?”
崔胜利并没有急于回答,却问杜雪姣:“你看吴雨桐这个人咋样?”
杜雪姣望着崔胜利点点头:“哦,你是说叫吴雨桐带徒弟?”
崔胜利摇摇头:“我只问你觉得吴雨桐这人咋样?”
杜雪姣想想说:“我觉得吴雨桐这人哪,又行又不行!”
崔胜利做出听的架势:“你说。”
于是,杜雪姣便从“行”和“不行”两方面,谈了她对吴雨桐的看法。她说要说行呢,此人还真行,他读的书特别多,经历的事也多,又特别爱钻研,不管是大小剧本,写一个成一个,获得广泛好评,给剧团挣了不少面子,剧团以前上演的几个获奖剧目,都是他写的。这人还很谦虚,很愿意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来修改剧本。可要说他不行的地方,也真够多,甚至可以说,你只要和这人一接触,就能发觉他一身的不行,杜雪姣随口说来一下就说了一大通:
——吴雨桐这人太“格外”。上一届省里剧目评奖,剧团上演了吴雨桐写的一个剧本,评奖要求报送录像带,杜雪姣便委托吴雨桐往省里送录像带,还从剧团拿了一万块钱要他带上去给评委打点,谁知吴雨桐坚决不去,也不说不去的原因。杜雪姣感到很意外,她想:你写的剧本,获奖了有名有利,又是别人拿钱,去哪里找这种好事,你却往外推,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你从前获的奖,就没打过点?就是没打过点,现在别人出钱给你增加一个获奖机会,也不应该往外推呀?我不是当了副团长后,业务上还没获过奖,急于想弄点名堂,我才不连你一块儿成全呢!杜雪姣当时还在住院治疗尿道炎,她只好带上药物亲自赴省去疏通关系,还在省里的高档饭店请了一桌客,并且冒着尿道炎会加重的风险,陪客人猛喝了一顿酒。此届的剧目评奖,紫溪县剧团得了个一等奖,获奖后杜雪姣赶紧“乘胜前进”,上蹿下跳,又将自己原来三级演员的职称晋升成了二级这个副高。事后想起这届剧目评奖,她就有两笑:一是欢笑,自己运作得当,一石二鸟;二是窃笑,吴雨桐在交际上真是傻蛋一个!(这事吴雨桐一直没对宋辣辣提起过,忙碌于在市政扫大街和家里干家务的宋辣辣,也不知远在另外一个单位的杜雪姣怎么钻拱职称的,她要知道了,那她的“三段论”里,就要加上杜雪姣的名字了)
——吴雨桐这人神经不正常。杜雪姣又说了几年前、就是那次获得省里一等奖后不久的一件事。吴雨桐又写了一个剧本交到剧团里,还连声说是征求意见。杜雪姣一拿到剧本,就萌生了争取再获个奖、为以后的晋升一级演员铺路的打算。可是剧团没有内行看剧本,原来的老导演看剧本很在行,可他退休后在团里呆了几年,见团里宁肯花大钱从上面请导演也不用他(上面的导演神通大,导的戏获奖几率高),一气之下,便搬回山西老家去住了。正在杜雪姣为难之时,却听到省里几位知名编导正在邻县观摩剧目的信息,杜雪姣便邀请他们绕道来紫溪县,一为联络感情,二为请他们暗地给剧本把把脉。这几位编导酒足饭饱看完剧本后,却要求作者来座谈一下。杜雪姣只好找来吴雨桐。编导们要吴雨桐先介绍一下剧本的创作经过,谁知吴雨桐在简要地介绍了创作经过之后,却像写检讨书似地先给自己的剧本找出了六个方面的不足。本来这几个编导对他这个剧本评价还是不错的,可是听了他长长地一番自我批评之后,便都把赞扬的话吞回去了。这个剧本便放在那里没了出路。这年头表扬和自我表扬都忙不过来,他还在自我批评,真是神经病!
越读越迂腐,越写越迂腐——这是杜雪姣对吴雨桐的又一个评价。一次,一个外地的大企业在紫溪县设的分公司知道吴雨桐会写,他们直接找到了他,要他为他们定向创作一台节目,如果剧本通过了,就找紫溪县剧团排演,可以给价八万,并且剧本创作费至少可以给吴雨桐两万,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可是吴雨桐硬是把这事给推掉了!事后我才听说,原来他是讨厌这家公司的老总,说这个老总曾经调戏一家宾馆的女服务员,人家不依,后来拿了五万块钱才摆平。他说我不能宣传这样缺德老总办的企业,除非这个老总下台了。他还把这话说给来找他的人听了。人家一气之下取消了这项宣传。你说他这不是狗咬老鼠,多管闲事吗?人家老总缺不缺德与你啥相干?谁给钱就给谁办事。他这一弄,把剧团到嘴边的一块菜也打掉了!
还有——杜雪姣越说越气愤:这次剧团走了几个人,你猜是谁最先把这事捅出去的?我知道线索了,还没跟你说,就是这个吴雨桐!是他写了一封信给县里田书记,说文化上不重视人才,说文化上塞了许多没用的人,说剧团引进了几个有用的人又被气跑了。我表弟在县委田书记身边工作,他亲自看见了这封信……
听完杜雪姣的叙述,崔胜利说:“你说的这些都没出我意外,不过使我了解得更清楚了,他这人就是不行。还有件事我没跟你说,上次不是为杜丽花调到戏工室的事吗?我找他谈话,他竟然不同意,还牢骚说老给他弄些没用的人,后来我才想办法叫剧团设编剧岗位的。”
“是你局长大,还是他这个戏剧工作室的主任大?总是你在领导他唦,你也真能忍!”杜雪姣愤愤不平。
“好了,别生气,我最怕见你生气的样子,喜欢看你笑,最喜欢看你躺在我身子下面笑!”说到这里,崔胜利先笑了。
杜雪姣当然也笑了。她说:“你有办法啦?”
崔胜利点点头:“当然有办法。”
“你这人办法多,看你一笑,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了!快说说,是不是先哄着叫那个吴雨桐带徒弟,然后取而代之?”
“哈哈,你真聪明!”崔胜利小声笑着,“不过,你才猜对了一半,取而代之是必然的,带徒弟就不一定,带徒弟倒显出我们还把他当个人用了,不要他带,而是要把他凉在那里!”
杜雪姣眨着眼想不明白:“我们县写剧本可就属吴雨桐是高手,不叫杜丽花跟他学,又怎能以后取而代之?你到底有什么妙法,快说呀,急坏人了!”
崔胜利胸有成竹地笑着:“我这个办法呀,能叫一箭多雕了,既能留住那个杜丽花,让她安心在这儿呆着,叫领导们放心,又能把她培养成人才,还能……”正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崔胜利打住,“不慌说了。你接电话吧。”
杜雪姣拿起话筒听,是高团长打来的,说中午饭他已经安排好了,叫她领崔局长去饭店。
办公室的窗户多,亮堂堂的,所以崔、杜二人拉开距离坐着,规规矩矩。办公室是在二楼上,等他们出门准备下楼的时候,发现团里的人都下班了。在楼梯上,崔胜利和杜雪姣并排走着,他忍不住把手伸进了杜的内裤里,在她的屁股上摩挲;杜雪姣也回报似地用手在他的裤裆里那地方捅了一下,小声说:“想起来了就找个地方!”崔胜利问:“你们资料室的钥匙谁管着?”杜雪姣说:“我呀。”她继而睁大眼睛,“你说到资料室?那地方霉气大!”“不、不,我到资料室有别的事,改天再去吧……”
4
吴雨桐第一次把“杜丽花”这个名字装进脑子里,是在五年前他去剧场看一场演出。那一段时间他很忙,下乡体验生活、搜集素材整整五个月,回来后又日以继夜地赶写一个反映地方文化的剧本《十二夜》。这个剧本虽然和莎士比亚的一部叫做《第十二夜》的剧名有些相似,但内容天差地别。剧本刚写到一半的功夫,他在财政局工作时结交的一位叫孙畅的朋友,打电话约他去看戏,说是剧团给财政局送了许多票。紫溪县剧团好久不演大戏,演的都是些配合中心的小节目。现在知道了上演大戏的信息,对戏剧一直保持着充分关注的吴雨桐,怎能不去看看?
那天看戏的人真多,剧场里座无虚席,当然全是送票。戏剧虽然不景气,可是送票不要钱,许多人还是要去看的,既使被送票的本人不去看,也会让自己的家人或亲友去看。剧场上面的大红横幅上,写着“元旦佳节向四大家领导及社会各界汇报专场演出”。吴雨桐低头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日期,原来今天是2002年的12月28日,已是元旦前夕了。文化局和剧团是借这个机会联络一下和领导机构与相关部门的感情,也借以展示一下政绩吧?但不管怎样,一个好久不演戏的戏剧团体又务起正业,应该是一件好事啊!
开演前,西装革履、小分头弄得油光贼亮的文化局长崔胜利,上台致开幕词。开幕词的大意是,感谢四大家领导对文化事业的关怀重视,感谢部办委局有关单位对文化工作的大力支持,剧团有现在这么好的演出场地和设备,就是领导和各方面重视、支持的结果。重视、支持表现在各方面,在基本建设上给予大量投入是支持,引进人才、增加编制也是十分重要的支持。在对人才的关心和使用上,我们走过弯路,但在领导上及时地批评、指导、帮助下,我们大大提高了认识,把靠人才强文化,提到了空前的战略高度,我们留住的宝贵人才,已经在文化这片沃土上生根、开花、结果了——今天演出的大型戏曲剧本,就是我们留住的宝贵人才所创作的。请大家看后多提宝贵意见,帮助我们进一步打造精品。
崔胜利的话讲完后,台下鼓掌欢迎。坐在四排的县委田书记还站起来高举双手鼓掌,见这阵势,台下的掌声便更热烈了。
坐在九排的吴雨桐也热烈地而且是由衷地鼓了掌。有人说同行是冤家,吴雨桐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把同行当成冤家,就等于切断了自己的进步之路,虚心地、诚恳地向真正本领高强的同行学习,才是有志于出类拔萃者的理智选择。只是,他一时弄不明白这个被引进、被留住的宝贵人才是谁,呆在哪里,怎么没听到一点风声就这么神速地弄出了可以一飨众宾的一盘大菜,崔胜利的开幕词,一下子调起了他的胃口,使他产生了莫大的新鲜感和急切地期待。
坐在旁边的孙畅用胳膊肘儿碰碰吴雨桐说:“这个戏是谁写的呢?”
吴雨桐摇摇头:“闹不明白,等会儿看字幕。”
他们正说着,演出开始了。音乐起,观众席黑灯,舞台灯光全部映照在那紫红大幕上,舞台两侧的电子双屏字幕开始工作,字幕首先打出的是:“热烈欢迎四大家领导及有关部门光临指导!元旦佳节向全县人民倾情奉献!”接着打出剧名:“大型新编历史故事剧《琵琶颂》。”再接着打出:“编剧,杜丽花;导演,杜雪姣;主演,杜雪姣;参加演出,本团演员……”
吴雨桐是十分认真、仔细地看完演出的,演出的效果也还不错。看完之后,四大家领导欣然走上舞台和演职人员合影留念,其他观众则向场外走去。孙畅边走边和吴雨桐说话——在演出时,孙畅见吴雨桐看得很认真,而且还不时地掏出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本子就着昏暗的光做笔记,就一直没和他说话。
孙畅说:“老吴啊,你是行家,今天的戏咋样呀?”
吴雨桐点点头:“还不错。”
孙畅也点点头:“我也认为不错,首先是剧本写得好。排演前他们多次到财政局要钱,把这戏的价值说得可大啦,财政给了他们十五万!”
吴雨桐一愣:“十五万?算是扔到水里去了!唉,现在的财政啦,谁会说,谁就要得到钱!”
“怎么?”孙畅说,“这个戏还过得去嘛!”
“过得去?来来来。”吴雨桐把孙畅拉到街道旁边一棵大树的黑影下,避开看戏散场走出来的人流,和他说,“有四句唱词你看怎样——琵琶弹得咚咚响,琵琶歌颂赵五娘。赵五娘,吃糟糠,吃了糟糠美名扬!”
孙畅摇摇头说:“你记性真好,你一说我也记起来了,整个戏就这四句词最差,最水,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写得也不巴题,‘吃了糟糠美名扬’,这赵五娘似乎是为了扬名才吃糟糠的,吃糟糠成了苦肉计了,这和全剧的主旨不协调!”
“你说得对!”吴雨桐拍拍这位对文学感兴趣,也能写点诗歌、小说的朋友的肩说,“你没看过《琵琶记》吧?明朝高明写的,中国十大悲剧之一,前些年有多个改编本。可以说,这个《琵琶颂》就是抄袭的《琵琶记》,而且这个抄袭者——就是字幕上打出的那个叫什么杜丽花的吧——水平很低,可以说除了抄袭,她就写不出一句好词来,我刚才说的那四句水货唱词,可能就是她的杰作。”
“哦?”孙畅惊讶地摆摆头,“要是这样,那这财政上的钱还真是扔到水里了!原来有企业上搞假项目骗钱的,没想到文化上也有假项目!”
“文化上的假项目可多啦,抄古人、抄他人、还有劣品优包装已泛滥成灾。现在不时兴搞政绩吗?为了那个所谓的政绩,可以不择手段。今天这个戏,我敢说它这一场演完之后,就不会再演了,再演一是怕露馅,二是因为它已经一箭三雕了,既捞了政绩,又赚了财政一大笔钱,还落了个重视人才的美名——这个杜丽花可能就是剧团引进的六个人才之一吧?六个跑了五个,群众议论很多,对文化局长的政绩不利,就专门安排了今天这场演出,向领导表功——表重视人才之功啊!”
“谁知重视的这个又恰恰不是人才,是个抄作业的。那跑的五个,他们的演出我看过,才真是人才呢!”
“算你说对了,那跑的五个才是人才。不光这五个,剧团原来有不少业务尖子,一个一个都被排挤走了。后来的这五个,没有根基,就更难立足了。为这事,我还给县里田书记写过信……”
“你给田书记写了信?”孙畅接过话,“我的吴大哥呀,你这人直,我也直,所以我们才交了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可是,老弟我多次提醒过你,今天还要再次提醒你,直,要有个限度。现在的局长们特神,你给县委书记写信,书记要是批评了他,他必然要猜测是谁反映了情况;当局长时间越长,关系人越多,他必然能打听到是谁写了信;然后,他就会实施报复。人报复人起来,是最厉害的,比猛兽伤人还狠呢!我想,你们局长是不是已经在报复你了?不然,为何剧团这么长时间也没演你写的东西了?你上次写的那个剧本我看了,很不错嘛,为什么不演?今天这个抄袭作假的本子,还大张旗鼓地隆重上演,还把编剧的名字醒目地打出来,以前演你写的戏,可是从没有挂过你的名啊,就标出是‘本团创作演出’了事。”
吴雨桐说:“挂不挂名,我已看淡了,而且还逆来顺受了,可是对一些失人败业的事,我真是憋不住。那引进的几个好演员被气走了就是失人,这抄袭作假就是败业、毁业!还、还糟蹋纳税人的钱!”吴雨桐越说越气愤。
孙畅拍拍吴雨桐的肩:“老兄啊,不要太书生气了,现在谁不在明哲保身?多说没有少说好,少说没有不说好。直,咱们在心里直,在好朋友间直。有的官员也鼓励别人给他讲真话、直话,可是敢随便讲么?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怀着什么目的?有的官员自己在上司面前就唯唯诺诺,净说假话,却要求别人讲真话、直话,你觉得这样可信么?不可信,他无非是想捞个爱听真话的好名声,他骨子里是排斥真话的,有关他治下失误的真话,只怕你一句也说不得,说了就会收拾你,至少叫你的处境恶化!”
吴雨桐握住孙畅的手说:“感谢你的关照,真诚的关照!我不会乱说的,回去后我再把《琵琶记》的原本好好看一看,然后……然后再说吧!”
5
吴雨桐住文化局顶层六楼,总共54平米,起码有十多平米的地方都堆满了书。两个儿子,都相继去上大学了,孩子们在家时睡的那张一米五宽的床上,现在也堆满了书报杂志。他没有别的嗜好,不会打牌,不会喝酒、抽烟,就是嗜书如命,宁可省吃俭用,也要买书。收入虽然微薄,可是几十年从牙缝里挤钱坚持下来,家里也是“书富五车”了。
藏书多,必然要有书柜。当初,为书柜问题,吴雨桐还动了脑子:买书柜吧,要花一笔不小的钱;请木匠做呢?买料、用工、招待的费用也不会少,而且还得花功夫陪着人家做。这时,毛主席那个“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话便在他耳边回响,如果自力更生解决问题,把添置书柜的钱省下来,还能多买一些书啊。于是,吴雨桐便从县家具厂的垃圾堆里捡回一些边角废料,锯锯、钉钉做成简易书柜,为了遮盖材料的低劣和不平,再从新华书店要来一些包装纸,糊在书柜上,这样,既实用又美观的简易大书柜就做成了。这书柜还引发了颇有意味的故事,可以载入家庭的大事记呢:就在书柜做成那天,分别上小学五年级和三年级的两个儿子放学后,见到家里的新书柜,欣喜若狂,一个劲儿地称赞爸爸真行。吴雨桐便又捡来些废料,给两个孩子一人做了一个小书柜,让他们放学习资料和用品。在学校举行的一次作文比赛中,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都以家里这特别的书柜为题,写出了意真情浓的好作文。两篇作文都获了奖,并张贴进了学校的大橱窗。校长看了这两篇作文也很感动,便组织各班学生轮流到吴雨桐家参观书柜。在强大的荣誉感的激励下,两个孩子越加发奋用功,越加品学两优,直到以后双双考上大学,都没有给家里和学校找一点麻烦。这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家里的简易书柜,又添了三四个。
吴雨桐看完戏回来后不想睡,宋辣辣为了省水,喊了他几遍一块儿洗澡,他也置若罔闻。他从专门堆放剧本的书柜里找出了自己收藏的所有《琵琶记》的版本,翻看起来。通过翻看,他得出了结论:今晚看的《琵琶颂》,完全是抄袭,当然不是抄袭明代高明的原创本,也不是抄袭建国后几个知名大家的改编本,而是抄袭的南方一个县级剧团的改编本,这个改编本,别说在紫溪县,就是在全省只怕也难找到。那么,吴雨桐保管的这个改编本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记得清清楚楚,是来自紫溪县剧团。那是十多年前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刮起了一股歌舞风,许多戏剧团体也或转行、或分出力量排演歌舞节目。紫溪县剧团便一分为二:一部分中老年演职人员留在戏剧队,一部分青年演职员便组成歌舞队,奔赴全国各地演出。剧团那个戏剧老导演——当然当时还不老,还正值壮年,对这种一分为二很不乐意,认为这是对戏剧的“釜底抽薪”,可是大势所趋,他也拗不过,便吩咐他的徒弟——当时歌舞队的领班小罗说,出外演出很可能要接触一些外地剧团的同行,如果哪里剧团有好的剧本,尽量要点回来,以后排戏可以选用。小罗果然不负师傅所望,做了有心人,外出大半年后回来时,带回一大摞子剧本给了老导演。吴雨桐去老导演那里坐,发现了这些剧本很是喜欢,老导演说凡不是单本的,你都拿一本去吧。有一部分剧本、包括那个《琵琶记》都不只一本,吴雨桐便拿来了一些。而老导演手里的剧本,在他退休时,都交到了剧团的资料室。
对南方这个县级剧团的改编本,这个挂着编剧名的杜丽花是一抄无遗,她这个“作者”独创的,恐怕就只有那不伦不类的四句话。对这个去年崔胜利要把她安排进戏工室吴雨桐一反常态顶了回去的杜丽花,对这个父亲是有钱的老板本人什么事也干不了的杜丽花,吴雨桐虽然了解一点儿,可对她敢于如此无所顾忌地整本地窃取别人的剧本为己有,吴雨桐还是不甚惊讶:难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她硬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抑或她有保护伞,有恃无恐?也可能还有侥幸心理,几十年来,本地没有演过《琵琶记》,观众对此戏普遍陌生,领导们日理万机,更没功夫去了解戏剧,那个剧本又是来自遥远的外地小县,谁人知晓?纵然抄袭全搬,也万无一失……本想从戏里获得审美享受的吴雨桐,今天却像吃了苍蝇,满肚子难受,他放下那个被抄的手刻剧本,对着孤灯,久坐无语……
第二天一上班,吴雨桐就去文化局找到了崔胜利。
“崔局长。”
“哦、哦,老吴啊,下乡啥时候回来的?”
“昨天。”
“昨天?这次去的时间不短呀,辛苦啦、辛苦啦,坐吧,坐、坐。来,喝点水。这回收获一定很大吧?”
“嗯。崔局长,我……我想……”
“哎呀,老吴,有话就说嘛,怎么啦?”
“我想跟你谈谈。”
“说吧,说吧,是不是谈些下乡的收获呀?好,我洗耳静听!”
“崔局长,昨天晚上,我看了戏。”
“什么?你看了戏!?”崔胜利不由自主地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怎么这么巧?偏偏他一回来就赶上了!这个吴雨桐,就他接触的戏文多,万一……这些,只是崔胜利瞬间的一闪念,他面部的表情很快地变成笑容可掬,人也顺势坐下来,“哎呀,老吴,想看戏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弄张好票。虽然座位紧张,我们文化系统各单位都没发票,可你是搞戏的专家呀,哪能不叫你进剧场?真是,也不知道你昨天回来了……”
吴雨桐笑笑说:“嗨,我压根儿就不晓得昨天演戏,是一个朋友说有多余的票,约我去的。”
“哦,看到了就好。”崔胜利望着吴雨桐的脸,注意观察他的表情,“这戏怎么样?你评点、评点。”
吴雨桐说:“戏嘛,是好戏。说实话,我们县剧团目前的演员阵容是相当差的,可是演出效果还不错,这首先得归功于剧本好啊……”
“好啊!”崔胜利接过话,“你是行家,只要你说剧本好就行!”他脚步轻盈地站起来给吴雨桐续水。
“可是……”吴雨桐等崔胜利续完水回到座位上,才郑重地说出后半句话来,“这个剧本是抄袭别人的!”
“啊?”虽然已经是不无心理准备,崔胜利还是禁不住惊奇地叫了一声。他的惊奇当然不是因为知道了剧本为抄袭这件事,而是为吴雨桐怎么会知道。他认为这件事在本地应该是无人知道的,也应包括这个吴雨桐。稍稍惊奇了一下,他就镇定下来,反问道,“抄袭?你怎么这样说?”
吴雨桐说:“我有证据。戏一开演,我就觉得不对劲,就边看边做了些笔记。回去一对照,真是抄袭,全抄袭!”
“对照?和什么对照?你有这个被抄的剧本?”
“当然有。”吴雨桐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这个本子,剧团也应该有一本啊!”
“没见过,没见过,剧团有这个本子?我从来没见过!”崔胜利连连摇头,“你把你那个本子拿来我看看!”
“好吧,我马上拿给你看。”
吴雨桐走后,崔胜利连叹了几口气,他想:原以为演一场就算了的一个戏,又是在剧团资料库里翻出来的一个手刻本,谁知……
等吴雨桐拿来剧本,崔胜利一眼就看出和他从剧团资料库里翻出来的那本一模一样!他不由又是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地说:“你先把剧本放在这里吧,等我好好对照一下,再还给你。”
吴雨桐瞄着那剧本说:“我手里就这一本,局长看后一定还我,可不要弄丢了!”
听说他手里就这一本,崔胜利下意识地高兴了一下,口里连连承诺:“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剧本放我这里万无一失!不过,老吴啊,这事可先不要对外人讲,剧团昨天晚上演出的那个本子你不会有吧?还没仔细查对呢,先不要下结论说是抄袭,等我仔细查对了再说。真是抄袭,我当然要严肃处理。不过,人家如果只是借鉴和参考,就不能说人家是抄袭喽!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比你小点儿,也四十好几了,咱们说话、办事稳妥点儿好,中央一再强调要维持稳定,强调要有大局观念,具体落实到下面,就是要多捧台子,少拆台子,多栽花,少栽刺。文化上好不容易搞了这么一个戏,外面都很称赞,咱们不要在内部制造矛盾、弄成内乱啊!内乱对大家都不好,财政拨给文化的钱本来就少,再一内乱,上面反感了,会减少甚至停止拨款,那样你、我、大家都过不成日子了!”
吴雨桐听完崔胜利这番话,足足愣了十秒钟,然后说:“听局长这番话,好像我是没事找事了?难道我不是为了稳定、为了文化系统好才来找你说这些事的?如果是别人发现了剧本抄袭这事,会很快造成社会丑闻的,会叫文化系统狼狈不堪!我发现了及时找你提出来,如果能及时纠正,就能减少负面影响,这才是对文化上有好处啊!”
崔胜利上前拍拍吴雨桐的肩说:“好、好,老吴啊,不要激动,不要激动,我知道你是为文化上好啊,我啥时候说过你不是为文化上好了?这样,你回去休息、休息吧,下乡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你放心,我会认真处理的,处理好了再给你反馈一下好吗?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内心啥时候都把你当成专家,时时留心征求你的意见呢!只是要和刚才这样,你有啥意见就直接对我讲,不要往别处讲啊、写的,领导上工作都很忙,哪里顾得上直接处理文化上的事,最终意见还是要转到我这里来,费周折,也耽搁了时间。你要还有啥意见,就再说说,我真心保证认真听取!”
吴雨桐又愣了愣,然后说:“再说说,就再说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抄袭,字幕上的作者挂名,也不能挂成编剧,应该挂改编,因为这个戏的原创作者,是明朝的高明!文化上搞点儿成绩是不容易,可咱们要搞实实在在的成绩。崔局长啊,我说这些,绝没有一点点忌妒别人的意思,我也不知道这个杜丽花是谁,我只是认为我们不能对事业开玩笑,我们的文化事业,尤其是戏剧,已经衰落得够可怜了,再经不起戏弄了!”吴雨桐说完,就走了出去。
崔胜利先是眯缝着眼睛望着吴雨桐出门,继而,他又望着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
隔膜,隔膜,隔膜!从崔胜利办公室出来,吴雨桐脑子里一直回旋着这两个字;而且,自从崔胜利开始当局长,这两个字就在他们之间产生了,并且日益从朦胧趋向清晰,这多年一直挥之不去。原来的赵局长可不是这样啊,和他一接触,就感觉能心贴心。吴雨桐想起了二十年前……
那是吴雨桐刚刚三十出头的时候,当时他还在财政局工作。每天一大清早,他必定要挎着一个竹篮到菜市场去买菜,而且必定要拣最便宜的菜买。老婆宋辣辣刚从农村来到城里,没有工作,两个小孩也要吃要喝,一家四口就靠吴雨桐那几十块钱的工资,他当然只能买最便宜的菜,有时他还“买”不掏钱的菜呢——卖菜的扔掉的那些菜帮子,只要不是成色太差,他就捡回来吃。就在捡菜帮子的日子里,他结识了一个老先生,这个老先生比他大十几岁,也喜欢捡些菜帮子。卖菜的扔帮子的那些地方,常有他们二人的身影,一来二往,两人便熟近了。交谈中,得知这位老先生家里五张嘴吃两个人的工资,还要盘三个孩子读书,也是挺困难的。两个人见了面不但彬彬有礼,捡菜帮子的时候还互相谦让呢:“你捡吧!”“你捡、你捡!”“你捡嘛,你先看见的!”“不、不,还是你捡,先看见、后看见都一样……”当然,两个人来买菜的时间并不是完全一样,捡菜帮子的机会也并不见得都一样多,于是,又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一次,你把捡的菜帮子分给我一点;下一次,我又把捡的菜帮子分给你一点。连卖菜的见了都说:“这两个人呀,太好了,是真正的好朋友!”其实,这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谁的名和姓,但却在菜帮子上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一天,吴雨桐和那位老先生都买好了菜、也捡到了菜帮子,正要分手各自回家,忽听有人高喊着“赵局长、赵局长”来到他们身边。原来是一个骑车路过的邮递员,对着那位老先生叫喊。邮递员双腿一叉停住车子,从邮包里拿出一本杂志递给老先生说:“你订的剧本杂志到了,正好看到你,就交给你吧。”说完又骑车离去。
吴雨桐本来已经扭转身准备回家,听到“赵局长”几个字他愣了一下,不禁回头看了那位老先生一眼,但也并没有转身近前的意思;可是继而传来的“剧本杂志”几个字,却像磁铁一般把他吸了过去:“您(他不是现在才说‘您’,原先就一直说‘您’,因为老先生比他大十几岁)、您也订了剧本杂志?”
“啊。”正戴上眼镜看杂志封面的老先生抬起头来,对吴雨桐展示了一下杂志说,“这杂志办得很好啊,上面发的剧本都很有水平!”他说着把菜篮放在地上,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看目录,看着、看着,不由惊叫起来,“呀,这个吴雨桐又发表了一个剧本!”
吴雨桐当然知道,他昨天已经收到了杂志,那上面又发表了他的一个剧本《长河怨》。他问老先生:“您也爱看剧本?”
“当然爱看。”老先生眼没离杂志。
“您是局长?”
“嗨,混饭吃呗。”老先生眼仍没离杂志。
“您在哪个局呀?”
“文化局,最穷的单位。”老先生已经翻到了《长河怨》那一页,自言自语着,“这个吴雨桐,还真是个人才呢!他就是本地人,抽空我得找找他,他有的剧本,其实我们剧团可以排练一下。”
“老先生——啊不,赵局长,请您看后多提批评意见!”吴雨桐指着那个《长河怨》标题说。
“批评意见?”老先生听到这几个字几秒钟后忽然抬起头来,摘掉眼镜,望着吴雨桐,“你是……”
吴雨桐有些腼腆地说:“我、我就是吴雨桐啊。”
“啊?嗨呀、嗨呀,好、好、好!”老先生匆匆把杂志夹在腋下,双手紧紧抱住吴雨桐的手,使劲地摇来摇去……
以后的情况是:
——吴雨桐应文化局赵局长之诚挚邀请,改换门庭调离财政局,从宏伟壮观的办公楼,走进了文化局那低矮的小平房,当然也是走进了他喜爱的事业。
——在赵局长金钱和物质上都爱莫能助、但在精神上的强力支持和鼓励下,吴雨桐如鱼得水般很干了一番事业,留下一串厚实的足迹,不但创作上硕果累累,还利用业余时间,自修完大学中文系本科学业。
——可惜、可叹,在吴雨桐调来的第十一个年头,赵局长因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换上了一个姓马的当局长。马对文化是外行,对基建是内行,他上任后,基本没在文化局上班,常年被政府抽用跑一个基建项目,家里由几个副局长负责。副局长们勾心斗角,互相倾轧,把个局机关弄得乌烟瘴气,崔胜利就在这种倾轧中时势造英雄,脱颖而出,由职员、科长、副局长一路飚升,当上了文化局长。
当年,和赵局长在一起,总觉得心贴心;现在,和这个崔胜利,总觉得有隔膜。当年,见到赵局长,就像见到亲切的长者;现在,见到这个崔胜利,就像见到饭里的苍蝇……
现在,吴雨桐不捡菜帮子了,可是,逝去的赵局长家里却出了一个捡菜帮子的继承人——赵局长的女儿青桃。当年,手握重权的赵局长,完全可以把有初中学历的青桃安排到文化上,也可以以交换的方式将别个领导的子女安排到文化上,而将青桃安排进别个局的行政事业单位,许多领导也都是这样在安排子女亲属的,可是赵局长没有这样做,他读了一肚子的书,办事也喜欢听书上的观点。他说孔子说君子使人也,器之。这个“器之”就是量才使用,就像用器具一样用其所能。青桃书没读进去,可是长了一身好力气,手脚勤快,要对她“器之”嘛,就该给她找个出力气的活儿。后来,青桃就进县印刷厂当了工人。前几年印刷厂倒闭了,四十岁的青桃便只能靠捡破烂也捡菜帮子度日。吴雨桐早就认识青桃,可是当他第一次发现捡菜帮子的青桃,心中不由一震,几乎是没加思索地把自己买的白菜送给了她几颗,并且当着她说是自己捡的菜帮子。可是青桃哪里肯要,说你这是假菜帮子,用她那双有力的手,使吴雨桐无法抗拒地又把白菜塞进他的菜篮。吴雨桐无奈,以后买菜时如果看见青桃在菜场,他非得要花一会儿功夫捡些“真菜帮子”给她,以使内心得到一丁点儿安慰。
6
那天晚上《琵琶颂》的演出,杜丽花叫她爸、妈都去看了,丈夫屈东东在省城由杜四通拿钱叫他进修建筑学专业,将来好接杜四通的班,看不成演出,杜丽花也打去电话给他报了喜讯。演出结束后,位于黄金湖畔的杜四通的豪宅,一直到后半夜还灯火通明,一家人聚在一起兴奋不已,共同陶醉在演出成功的喜悦里。
杜四通最早是开的餐馆,短短七、八年时间,他的银行存折上就有了六位数的存款。往后,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可是进账却越来越少——小城刮起了赊账风,越来越多的机关、单位只吃不给钱,大鱼大肉地填满一肚子后,只是打个白条,就拍屁股走人。杜四通的抽屉里由装满了现金演变为装满了白条。收账成了第一难事,跑断腿求爷拜奶奶也收效甚微,大量的功夫都白白花在了收账上。那些欠债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光说假话不给钱,而且,旧账未收,新账又滚雪球般地增添。为了维持生意,杜四通开始资金倒流了——取出存款作流动资金。当存款取到只有五位数、房租也将要付不起的时候,杜四通牙一咬,关了店门。
这时候,杜丽花已经长到了八岁。从这时起,她观察到了父亲从倒闭到崛起的全过程。餐馆停业后,杜四通很沉闷了一阵,每天去收账,收不到回来就喝闷酒。一次他喝得大醉,一天后才醒来,当他睁开眼看见正守在他身边流泪的妻子和那一挎包白条,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妻子以为他疯了,越发哭得厉害。杜四通却一再声称自己没疯,而是自己发现了致富的捷径!此后,杜四通就从事起了建筑业,他觉得这一行最能给他提供发展的空间。而他说的“捷径”,还真不是戏言,而是他从收账中提炼出了两字真经,这两个字就是“赊”和“假”。那些吃公家饭的,不拿钱靠赊也能吃得脑满肠肥、红光满面,在大街上走着,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营养最好的人;他们到哪里都是假话开路,声称有的是钱,结账容易,公家哪还会欠私人的,就这样骗了东家骗西家,找他们收账时又一再说假话敷衍……别看这“赊”和“假”只是两个很简单的、司空见惯的字,和这两个字接触多了,量变引起质变,猛然激发了他的灵感——何不将这使一些人混得十分滋润的两个字用到自己的经营上?他忽地就联想到了一些白手起家的建筑老板,就靠这两个字已经大发其财了!于是,他立即行动起来。搞建筑是要有资质的啊,他首先靠一个“假”字开路,通过各种手段——其中也包括以减免有关单位所欠餐费、撕毁白条为条件,换取他们开据假证明、加盖公章、开绿灯放行这种手段,办理了假学历证书、假职称证书、假委托证明、假注册资金额等等一系列假手续,继而又相继办理了资质证书、营业执照、建筑用地许可证、建筑施工许可证等等。那个“赊”字他也用得很活,到砖瓦厂赊砖瓦,到水泥厂赊水泥,到建材市场赊钢筋,到银行弄贷款(赊资金),再加上预收购房户房款等等一系列空手道般的运作,还再加上对上门讨债的债主千方百计地哄骗拖延,竟然奇迹般地把房地产业越做越兴旺,没几年时间,就成了县内外闻名的、有千万身价的建筑业老板。
杜丽花是木匠的儿早识斧凿,她纵观了父亲靠“假”和“赊”起家的全过程。尤其那个“假”字的巨大作用,使她深为叹服,认为如果没有说假话和做假事,根本不会有父亲的成功。开始,杜四通作假的时候——比如,杜四通在外面花钱弄了个某高校建筑专业的假毕业证书回来后,杜丽花惊讶不已,因为在她读的书里面、在老师的教导里面,都没有鼓励作假的。她迟疑地问父亲:“这、这样行么?”杜四通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笑说:“不这样才不行呢!”——就这一句话,似乎是一句顶了万句,几乎使杜丽花从小学到初中所学的全部东西都受到了颠覆。开始,杜丽花还只是在是怀疑父亲还是怀疑书本间摇摆,随着父亲的日益成功,她怀疑的天平,便向着书本一头倾斜,对读书越来越没了兴趣,初中没毕业就掇了学……
这次剽窃性的演出,可以说是杜丽花踏入社会后作假的一个大事件,是一出全新的戏外戏。什么事都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导致这次剽窃性演出的远因,可以追溯到从杜四通那里继承的造假基因,可光靠这远因,是完成不了这次由文化局、剧团、杜丽花联合行动的规模化的造假的,它更重要的是近因,这近因杜丽花对其父母也守口如瓶、不肯泄漏的。什么近因呢?这近因和杜雪姣、特别是和文化局最高权势人物崔胜利有关——那次崔胜利在剧团办公室临走时,不说想去资料室吗?杜雪姣当时还以为局长想和自己去那里行云雨之欢,其实,崔胜利真想去找资料,后来他就去找到了那本外省某县剧团的改编本《琵琶记》。他是在一大堆资料中翻摘挑选,最后才拿走了这一本的。他觉得这一本目标小,保险,甚至可以做到万无一失。通过这个剧本作跳板,可以实现他心中酝酿已久的“小九九”!
崔胜利眼热杜丽花,不是一日两日了。就在那次剧团的演艺人才招聘会上,杜丽花第一次在崔胜利面前露脸,崔胜利就被她的美貌所震慑。后来虽是和杜四通哥妹相称的杜雪姣大包大揽,在数十个应聘者中选定了杜丽花,崔胜利心里也为这个选择充满了欣慰,但他欣慰的首要原因,还不是“情人满意的,我当然无条件满意”,而是文化上——严格说来是他崔胜利身边多了这样一个标致的美人。自打崔胜利从应聘者的人堆里发现了杜丽花,当时他的目光,直至他的魂魄都在被杜丽花牵着走了。杜丽花那一对迷人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那一张樱桃般红润的薄唇小口,那一副包含个头适中、胸脯高挺、腰腹细柔、丰臀微翘、美腿修长在内的好身材,莫不使崔胜利流连不已。还有更使他流连的是杜丽花那一身好肌肤,雪白里透着微红,鲜亮柔嫩,再加上她着装裸露较多,那肌肤的磁铁效应更使崔胜利神魂颠倒、目难转睛了!不过,他绝不会作出像古装戏里那些风流公子对美女垂涎三尺、恨不得钻进人家裙底之态,他还是会掌握分寸的,以符合他局长的身份。就是杜丽花被聘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杜丽花面前也是高高在上地保持距离,也许某时不无非分之想,但绝无非分之举,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从剧团的一个普通职员,混到了一个县城文化系统的最高行政长官,有了杜雪姣这样一个可心的情人,不应该再得陇望蜀了。
激发崔胜利得陇望蜀欲望的,是在剧团跑了人才、崔胜利挨了批评、杜丽花一时成了文化上的焦点人物之时。“剩下的一个引进人才要是再走了,我看你这个局长就不要当了!”宣传部叶部长的话,把崔胜利推上了这样一个境地:杜丽花走了,他这个局长就得垮;而杜丽花不走,但她根本不是什么人才的真相暴露了,他这个局长也难当下去,因为上面同样会震怒:“文化上是怎么鬼搞的?引进的真人才跑了,留下的却又是假人才,这不是一无是处吗?!”会玩政治的,就要首先确保不出事,然后才能图谋发展和进步。脑筋极为灵活的崔胜利,在关键时刻开足脑筋机器,想到了好办法,就是找一个不易被人们发现的剧本造假。《三国演义》里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据为己有;我借一个远在天涯海角的、于他人毫发无损的剧本来救救急,并且演罢就扔,就像别人的现金从我账上过了一下,又立马还给了别人,又有何不可?于是,他找到了那本一个遥远县城剧团在许多年前改编的《琵琶记》。当他把这个理想的剧本拿在手上时,他又定神想了想,认为排演这个剧本,的确能收一箭四雕之效:一可以留住心焦气燥的杜丽花,二可以把这个假人才包装成真人才,三可以为自己制造政绩,四可以为冷落那个只会认死理、不知变通的吴雨桐增添砝码,以后或可取而代之。想完了这“四雕”,崔胜利似乎觉得后面还有“雕”,那是什么呢,想了想,他笑了,后面的确还有一个“大雕”,实际上前面的“四雕”都没有这个“大雕”重要,或者说前面的“四雕”都是在这个“大雕”的母体上派生出来的,但这个“大雕”,自己一时还不愿把它总结出来,只是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活跃着,是什么?就是在灵魂深处一直潜伏着的、一遇机会就会蠢蠢欲动的对杜丽花的占有欲望!
这个占有欲望,在崔胜利找到那本《琵琶记》改编本之后,升腾到了空前的高度,一个大胆的决策在他心中产生。思熟虑定之后,他在一天下班前给杜雪姣打了电话:“喂,雪姣吗?”
“啊,是我。”杜雪姣声音里荡着柔情。
崔胜利今天对这柔情却有些麻木,他心里在突突跳、口里却尽量镇定地说:“那个《琵琶记》改编本我看了,写得可以,演出来应该有效果,你叫杜丽花来这里把剧本拿去看一下,我在办公室等着。”
“好的。”此前,崔胜利已和杜雪姣商量过了,找一本风险小的剧本把杜丽花包装一下,二人意见得到了统一。
15分钟后,杜丽花来了。她人还没进门,娇柔的声音已飞了进来。“崔局长呀!”
“啊,小杜吧?快请进!”
“哟,崔局长的办公室还挺宽敞的!”
“嗨,说不上宽敞,不过,穷文化能有这个样也不错了。小杜,你坐呀。”
杜丽花在崔胜利对面坐了下来。“崔局长,您找我有事?”
“哦,对。你们杜团长跟你说了吗?”
“杜团长,只说叫我来拿一个剧本。”
“对,就是这事。”坐在办公桌后面居高临下的崔胜利,从杜丽花颈部那雪白的肌肤一直往下看到她那雪白的乳根,不由心中一阵狂跳,他那善于掩盖内心的嘴巴,却在四平八稳地说着话,“小杜啊,最近工作搞得怎么样?你是文化上引进的重要人才,现在已经把你安排在了重要的编剧岗位上,你就安心在这个岗位上为文化上作点贡献吧!”
崔胜利一番话把杜丽花抬得很高,使她心里美滋滋的。“可是……局长呀,如果我是个慢性子,可能就会磨出很不错的剧本来;可我是个急性子呀,一时半会儿急不出活来,就想挪窝!”
崔胜利笑了,是一种很温和的笑:“理解、理解,这更说明我们的小杜”——他的用词越来越亲切,称呼“我们的小杜”了——“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啦!不用急,不用急,你还是安心搞你的编剧工作,组织上会给你这种事业心极强的人,提供各种支持的。这不——”他在桌子上放着的公文包里翻找起来,边找边说,“我们给你找来一个好剧本,你看看,参考参考,也许对你会有所帮助啊!”他一直未从包里翻出什么,忽然惊呼一下,“哎呀,那个剧本我午休时看的,放在家里了。哦,下班时间也到了,你跟我到家里拿吧!”
“好的。”
崔胜利的家在文化局最好的楼层——三楼最中间的一个大单元。进了屋,光线有些暗,他开了灯。
进屋后,杜丽花并没有立即就座,而是落落大方地打量起崔胜利屋里的陈设。“哟,局长屋里布置得挺高雅的!”“这个窗帘挺好看!”“这几盆花开得多好!”
崔胜利也饶有兴致地领着杜丽花参观自己的住所,凡杜丽花夸赞的,他就谦虚。
“局长的书柜真美观呀,哟,这里面的书还都是精装本呢!”
“嗨,一般,很一般!”
“这把二胡真漂亮,早就听说局长是艺术人才呢!”
“嘿嘿,人才说不上,艺术嘛爱一点!”
……
在一间主卧室门口,崔胜利摁亮了电灯。
杜丽花看了一眼里面的双人大床,又夸赞起来:“这床也是艺术型的,上面雕龙画凤的!”
“普普通通的床呀!”
走过主卧室,望着墙上挂着的多幅照片,杜丽花仔细端详着。“这个是崔局长吧,真是英俊潇洒!”她指着一幅照片说。
“那是前几年照的,现在老了!”
“老了?”杜丽花打量一下崔胜利,再看看那幅照片,然后说,“我看你现在比这照片上还年轻!”
“是吗?”崔胜利爽朗地笑了。
“这个是阿姨吧?”杜丽花指着一幅照片上站在崔胜利身边的一个女人。
“是啊。”崔胜利点点头。
“你们是郎才女貌!”
崔胜利笑笑:“小杜尽会奉承人。”
“真是的!”杜丽花又扫了几眼另外一些照片,“阿姨真是漂亮呀!哎,阿姨呢?”
崔胜利回答:“下乡多日了,身体不好,说乡下空气好,想在她娘家呆一段时间。”
杜丽花长长地“哦”了一声。
他们回到客厅坐下,崔胜利顺手从一旁的茶几抽屉里拿出一本刻印的资料,递给杜丽花。
这就是那本《琵琶记》的改编本。
“知道这《琵琶记》吧?”崔胜利指着那发黄的文稿说。
杜丽花摇摇头,显然一无所知。
“这是元朝的戏曲经典呢!”
“您是要我学一学人家写的好剧本?”杜丽花一边翻阅着剧本,一边说。
“学,当然是一层意思。小杜啊,你来到文化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搞编剧这一行,许多人都知道,包括一些上级领导都知道了。虽然编剧是个难差事,可是老不出活儿,你自己也会感到压力大吧?”
杜丽花低下头,把头点了点。
崔胜利把口气尽量放松地接着说:“小杜啊,你的情况我很了解呀。你也不要把压力太看大了,其实也没什么,叫谁在从业不长的时间就写出好剧本,也不现实,何况你才20多岁,正是长知识、长经验、而不是挑重担的时候,所以光叫你一个人承受压力,是不公平的。剧团和文化局组织上都在关注着你,并准备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一把!”
崔胜利说到这里,杜丽花抬起头望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帮我?怎么帮呀?”
崔胜利完全看出了她眼神的语意,接着说:“想让你先走个捷径,尽快弄出个好剧本交交差!”
“尽快弄?”杜丽花苦笑了一下,“弄得出来吗?”
崔胜利笑着:“这个好剧本已经出来了,就在你手上!”
“手上?”杜丽花望着那本《琵琶记》又苦笑了,“局长真会开玩笑,这是人家的剧本啊!”
崔胜利摇摇头:“小杜啊,我们常说‘一分为二看问题、一分为二看问题’,你还没学会一分为二啊!这剧本是人家的,可它也能是我们自己的,这才叫一分为二啊!你手中这个剧本,是一个改编本,可这个改编本是从极为遥远的一个小县城弄来的,弄来的时间也很久了,可以说在本地区、本省,都没人知道这剧本的来历,在这种情况下一分为二,这剧本就可以变成我们的剧本,这作者就可以挂上你的名字!”
“啊?”杜丽花瞪大疑惑的眼睛,“这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你把剧本拿去,尽你力所能及地能改几个字,就改几个字,这样,你也付出了劳动啊,你就是作者了嘛!”
杜丽花又大声“啊”了一声,不过,这次不全是疑惑,而是透着成分很大的惊喜了。特别爱面子、爱虚荣的她,之所以选择编剧这一行,就为了声显名赫那一刻,现在这机会来到面前,这不是太有吸引力、太令人兴奋的事吗?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周身热血喷涌。“崔局长,您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崔胜利语气十分肯定,“我又是书记,又是局长,是一级组织的代表,我是从事业出发,才决定这么做的。这么做,也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为了激励你的创作热情,鼓励你的士气,为你这个还不怎么会游泳的人找一条船,让你先过渡一下,目的是为了争取你以后不依赖别人的基础,自己也能写出好的剧本来!”
“太谢谢局长了,太谢谢局长了!”杜丽花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双手抱拳鞠了个躬。由于站起得匆忙,一边裙子的一角夹在椅子缝里未觉察,受到牵拉的裙子一时失去了蔽体的功能,一侧白花花的大腿便露了出来。
崔胜利瞥了这大腿一眼,仍然保持着镇定地说话:“你坐下,小杜,听我说完。不说政策和策略是我们的生命吗?这种事也要注意策略,最重要的策略就是要保密,不要随便说。下一步我要安排你们的团长和副团长,做好这个剧本的排练工作,确保能在元旦前演出。此戏一上演,你杜丽花肯定要名气大振,这是我们衷心期望的,我们还要大力宣传,扩大你的知名度。这不是为你个人,是为了事业,为了造就人才呀,不说是人才立国吗?我们就要人才立团、人才立局呢!不过,我要反复提醒你的,就是这个事始终要注意严格保密,啥时候都不能说出剧本是别人的,就说是你自己改编的,你下了很大的苦功。如果保密不好,不但对你不利,对我们大家都不利。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我这样做,也是冒着风险的,我也是个有一官半职的人了,不愿意仕途上有闪失。我是为了你的前途,以后职称晋升、涨工资什么的能一路顺风,当然更是为了文化事业上出成果、出人才,才这样决策的啊!这些你都记住了吧?”崔胜利说完这些,将目光停留在杜丽花那一张因激动和兴奋而分外红艳的脸上。
杜丽花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局长啊,太谢谢你、太谢
谢你了!”她激动得又要站起来鞠躬。
崔胜利近前一把按住了她,那只按她的手,就停留在杜丽花的大腿上,他低声细语地说:“小杜啊,谢我,你怎么谢呀?”说着,他的手又往杜丽花的大腿根部进了进。
看着那只按压在自己大腿上的大手,一个女人的无声就应是默许了,可是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着明星热吻的杜丽花,并没用无声来表示,而是说:“到你那大床上……”
7
傍晚,杜雪姣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看到一个常常自称工作十分忙碌的官员,却是今晚去会一个情人,明晚又去会另一个情人时,她会心地笑了。这时,她忽然想到了应该打一个电话,于是,她拿起手机,拨打崔胜利的号码。
这个电话如果早半小时打来,崔胜利也许要手忙脚乱,因为虽然当时在他那双人大床上已和杜丽花做爱完毕,但他还恋恋不舍,因为杜丽花那雪白滑润的皮肤实在是太好、太美了,以前只是能看到这皮肤的祼露部分,现在看到了整体啊!早就被这皮肤吸引的崔胜利,怎能不过个足瘾。他又用了大约10分钟的时间,将那一丝不挂的杜丽花从头到脚美美地吻了一遍,这才让她穿衣服。送走杜丽花后,崔胜利又呆呆地坐在那里“过电影”,陶醉地回味刚才的情景:没想到那杜丽花还会由被动变主动呢,脱她衣服的时候,她还用手挡了几下,似乎很有些难为情;可是等把衣服脱光了,她就不再动了;等到崔胜利进入她身体不久,她竟渐渐配合起来;到高潮时,她甚至不光身子激烈地扭动,还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那眼神里分明透着愉悦和渴望。崔胜利不知杜丽花的丈夫离家已久,现在他们正是一个干柴、一个烈火啊!正在回味无穷的时候,杜雪姣的电话来了,来就来吧,崔胜利可以从容不迫地接电话了:“喂,雪姣吧,找我有事啊?”
“没什么事,我只问问,杜丽花来拿那个剧本,拿到了没有?”
“哦,拿到了、拿到了,当时就拿走了。”他的话里,完全舍弃了杜丽花来家的情节。
“你就没和她详细谈谈?”
“哦,简单说了一下我们的意图,还是你再和她详谈吧!”
“好的。”杜雪姣放下电话,又照旧看她的电视。
第二天,吴雨桐来到崔胜利办公室:“崔局长,我拿来的那个《琵琶记》的改编本,你看完了吧?我来拿了。”
“哦。”崔胜利似乎早有准备,所以脱口而出,“我正叫人在逐字逐句核对呢,你别急,对完了就还给你。”
又过了十来天,吴雨桐又来要剧本,崔胜利却说:“我们把你拿来的那个剧本和剧团演出本反复核对了,差别还是很大的,不能算是抄袭。老吴啊,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哦,对了,你那个剧本拿来后,我和我这办公室里一堆书报放在一起,谁知他们当废品给我卖了!唉,真是的!我再安排人到废品回收站去找找吧。”
吴雨桐一时目瞪口呆,他想说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吴雨桐一头扎进了《十二夜》的创作和修改之中,用两个月完成初稿后,又用三个月作了整整十二次修改,这才觉得在自己面前可以通过了。当他改完最后一稿、划完最后一个句号之时,不禁哑然一笑:叫《十二夜》,就改了十二稿,那个《一千零一夜》呢,是不是就改了一千零一稿?他从电脑打字机里输出文稿后,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觉得实在拿得出手了,这才思考一个问题:剧本先给谁看。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先让好朋友孙畅看一下。虽然,他以前写出剧本,也先让孙畅看过,但并没形成惯例,有时他就先交到文化局,或先交剧团,或先交文联,但现在这些文化、文艺机构的影子,在他心里却模糊起来。文联的影子原本不该模糊的,他很多时候都把自己的新作送到文联那个高度近视的老主席手里,这个老主席虽然不是某一方面的专家,但他却热心快肠,本地不管是谁交来的稿子,也不管是美术、音乐、戏剧、小说等等各门类的作品,他都及时地组织本地有关方面的内行阅稿、座谈、提建议,以将作品改得更好。创作人员都从他那里尝到了甜头,都愿意和他联系。可是这位老主席退休后,原先在宣传部当打字员的调来男部长就喊叔叔、哥哥,调来女部长就喊阿姨、姐姐的那个“小甜嘴”胡吉吉,却当上了文联主席,自从文联来了这个除了在巴结领导上肯用功、其它一切皆无心的胡吉吉之后,文联的门庭便日渐冷落了。现在,再考虑让谁看剧本时,孙畅的影子便跃到了这些机构之上。
吴雨桐先一天将剧本《十二夜》送到孙畅那里,第二天下午一下班,孙畅就跑来找吴雨桐,进门就说了个“不错”,然后又接连说了多个“不错”:“老吴啊,这个剧本真是不错!首先,这故事就很好啊,我先把故事讲一遍,你看我认真看了没有——一个清纯可爱的民间女子采薇,从8岁就跟着民间艺人父母学唱桂花调。到16岁时,她的桂花调已经唱得炉火纯青了。十里八乡的人没有不喜欢她、没有不羡慕她的,她所在的戏班到哪里演出,都座无虚席。有一个叫毛童的小伙子,只看了采薇一次表演,便对她产生了深深的爱慕,他紧紧追随戏班接连看了九九八十一场演出后,便大胆地向采薇求婚了。谁知向采薇求婚的小伙子已有很多个,采薇便限定了一个日子考对象,她考试的题目就是比唱桂花调。比赛中,那个从前根本不会唱歌、唱戏的毛童,竟然因唱得最好、最动听,而博取了采薇的芳心。采薇邀毛童加入戏班,二人同台演出,更受观众欢迎。一天,戏班演到京城,恰逢宫廷里的戏班也在附近演出,结果是宫廷戏班的观众都跑去看采薇所在戏班的戏,宫廷戏班只好停演。戏班总管卢虎十分恼火,他带人来驱赶采薇所在的戏班,却被采薇的演唱和美貌所震慑,顿起占有之心。这个总管卢虎倚仗自己是皇后的亲戚,常常调戏女戏子,这次看见采薇胜过他身边所有的女戏子,焉能罢休。他以招收戏班进宫为诱饵,骗戏班进宫;又借在宫里为采薇、毛童举办婚礼之机,偷梁换柱。洞房花烛夜,采薇发现新郎竟成了卢虎,恼怒逃走。谁知卢虎已将毛童藏匿,采薇找寻不到她心爱的毛童,岂肯离去,她夜夜到宫门外用桂花调哭唱。宫门深似海啊,可是她的演唱,相继感动门官、守备、巡司、丞相等人,唱到第十二夜,惊动皇帝、皇后亲来聆听,皇帝和开明的皇后责令卢虎交出毛童,并亲自主婚,让采薇和毛童在金殿完婚。皇帝还要采薇、毛童留在宫中,主持宫廷戏班。采薇和毛童则决意返回民间——怎么样,我这故事叙述得还可以吧?”
“嗯。”吴雨桐点点头,“说明你认真看了。”
孙畅又无话不谈地对剧本的立意、人物、可看性等各方面发表了意见,还谈出了他认为不足之处。吴雨桐都认真作了记录,一边记,一边在心里说,我找孙畅找对了,比那些官办机构靠得住,真不知道现在那些什么事都干不成的机构,存在还有什么用处!
谈完剧本,吴雨桐又谈出崔胜利借去那个《琵琶记》改编本不还的事,孙畅点点头说:“在意料之中、意料之中!老吴啊,上次我就跟你说你给县委书记写信不明智,得罪了文化局,凡事得忍着,你怎么没听进去,又想揭穿人家抄袭《琵琶记》的事?很明显,局长和他们是一伙人,当着一伙人揭一伙人,这比向上面写信还糟啊,你说是不是,老吴?”
吴雨桐点点头:“事先我也知道是这样,可是一想到对这种假东西不揭于心不忍,就又找那崔胜利说了。”
“说了不但没效果,还偷鸡不成蚀把米,连你那个剧本也要不回来了,而且人家心里还对你更加忌恨,划算么?”
“不划算、不划算!”吴雨桐连连摇头,双眉紧锁,“在这种机构下做事,左不是,右不是,处处别扭,处处为难,比写剧本难多了!”
孙畅接上话:“和你别扭、为难的不是机构,而是人啊!以前那个赵局长怎么不别扭、不为难?那时只常听你说怪舒心呢!”
吴雨桐又点点头:“那是、那是。”他继而又叹一口气,拿过那《十二夜》的剧本接着说,“写这剧本时,我的身心全进去了,觉得信心十足;可是写完之后,一想到它的出路,就有些灰心丧气。剧本最好的出路,应该是得到演出,能在舞台上立起来。可是现在大小剧团都喜欢排演上面那些编剧写的本子,即使是很臭的本子,也有人争着排演,因为那些大牌编剧们有关系、有路子,能弄到奖,而现在的大小剧团都成了领导捞政绩的工具,都把获奖看得比天大,愿意为此不惜代价,哪怕把财政上的钱花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种县级基层的编剧,是很难有出路的,如果当地剧团不排演你的剧本,少得可怜的刊物不发你的剧本,你那剧本就白写了。尽管你那剧本再怎样来自火热的生活,再怎样比那些出道时还有力作、以后养尊处优、远离底层、只能靠技巧和无病呻吟写作的名家的作品要厚实,但因你的地位低下,就难有出路。人家占着好位置,就要呼风唤雨、包揽一切。形势就是这样,奈何?所以我一直认为戏剧不景气是人为的,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对一剧之本这样不公平,戏剧怎么会景气?这个不景气是活该!啥时候不拘一格选剧本了,只怕啥时候戏剧才会走向景气。这还说的是大的戏剧形势,具体到我们这里就更不行了,我们这里不光是捞政绩的问题,而是在把歪心思往事业上用,打着文化的旗帜毁文化……”吴雨桐说到这里,不想再说下去了。
孙畅点点头说:“你说的现象有一定的普遍性,当今打着事业的旗帜毁事业的还少吗?好多事情不都是那些各自为政的主管部门管坏的吗?这都是权力不受制约造成的,不受制约就会走向反面,公权就会演变为私利。不过,我们也不必悲观、性急,走向反面的事例多了,自然就会激起改革的力量来整治。我们这些不能扭转乾坤的小人物,最好的处世方法,就是等待!”
吴雨桐听到这里笑笑说:“怪不得你老弟啥时候稳如泰山,原来你有这个等待的高招!我可是沉不住气,往往好说好动!”
孙畅说:“好动还可以,好说就不见得好。”
吴雨桐又笑笑说:“你这个读书多的人,是在兜售孔子的观点了,‘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可是现在大的政治环境是清明的呀!你到大街上走着听听,说什么话的都有,人们可以畅所欲言,这应是邦有道了,我怎么不可以危言危行?”
孙畅紧接过话:“可是一个个小邦呢?具体点说,在那些腐败分子、小人把持的地方呢?再具体点儿,在你们崔胜利的治下,你危言危行——主要是危言,合适么?你难道还没有吃够苦头?少说些话对你有好处,你也不是一点主动权没有,你还可以危行嘛,再再具体点儿,对你的新作《十二夜》,就可以来点儿危行!”
“哈,老朋友,你为我想得挺多呀,这《十二夜》怎么样危行呢?”
孙畅不紧不慢地:“你现在是文化局属下戏剧工作室的专职编剧,你写了剧本不交到文化局,人家会抓你小辫,说你没干工作;可是你交到文化局,也会石沉大海,从现在情况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排演你写的戏了。”
吴雨桐点点头:“你说得对,他们现在就是要把我凉起来。”
“所以,我给你建议,你剧本改好后,复印几份,一份交文化局,这是做做样子的,以后再写出剧本,也都这样做样子,免得他们年终考核时找你的碴儿;另外寄一份到有关刊物,和你原来一样,能发表也算有个结果,这点儿也不新鲜;还有一点建议,可能你会觉得有点儿新鲜,这是我今天看剧本时才想到的,你知道么,我们县东山镇新近成立了一个‘泥碗艺术团’,‘泥碗’,你听这名字就很有意思,他们是相对国办剧团说的,国办的是铁饭碗,演不演出,工资照拿;可他们这泥碗得一切靠自己。你可别小看他们,那里面的演职人员都是民间的文艺骨干,还有我们县剧团原来几个被排挤走的演员,都加入进了这个剧团呢!”
“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吴雨桐望着孙畅。
“嗨,我的一个表兄在里面当团长,你说我能不知情么?就是我不愿知道的,他也要告诉我——这个泥碗艺术团已经在开始演出了,他们正需要好剧本,我把你这个《十二夜》推荐给他们,肯定欢迎!”
“嗯,好!”吴雨桐兴奋地点点头,“正好我这戏也写的是端泥巴饭碗、唱乡土调的艺人!”
8
五年后,也就是在宋辣辣说出那个“三段论”的时候,吴雨桐已到了退休年龄。当宣传部新来的魏部长找他作退休谈话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说:“我要向组织上十分郑重地提一个要求,这要求我不是随便提出的,我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觉得非提不可,所以才提出来!”
年轻的魏部长听了他这一番充分强调的话,感到了事情重大,不由自主地先正襟危坐好,然后才一字一板地说:“你提出来吧!”
“我还要再申报一次职称!”
“噢,这事呀!”魏部长顿感一身轻松,“报就报吧,就这点儿小事呀?!”
吴雨桐可没把它当成小事,他甚至把它当成了当前他的生命中头等重要的大事!这种心情,源于他去年的严重受挫。
去年,他59岁,还差一年退休呢,局里却早早给他安排进来一个接班的——杜丽花。当杜丽花的调令递到他手上时,他惊呆了,那上面赫然写着:“杜丽花,女,33岁,三级编剧职称,调来戏剧工作室任副主任。”吴雨桐看到这个调令的第一反映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甚至下意识地用两个手指将自己的胳膊狠掐了一下,疼,是真的疼,不是在梦中。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现实啊!一个很长时间埋头于本地民间戏剧和曲艺的研究、已经追溯到300多年前那远离现实的年代了,眼前的现实却没因他的远离而疏远他,而是像卫星撞击月球那样,对准他来了一次撞击!以至于使他不得不从正在走高的300年前本地的戏剧、曲艺何以那样繁荣的兴奋点上转移到眼前,开始了一下认真的、反躬自问式的思索:为什么自己一见到杜丽花的名字就有反感?难道自己是妒贤嫉能么——不是啊,她能算是贤能?难道是同行是冤家的说法在自己身上应验——不是啊,她能算是同行?难道我应该喜欢和敬佩这种窃取他人劳动果实的人吗?哦,窃取现象是几年以前的事了,也许人家现在有了真实的成绩呢?问问!很少串门的吴雨桐,这次抽了几个晚上时间,去了剧团几个朋友家,这几个朋友都对杜丽花嗤之以鼻,说她完全没有真才实学,说听她说话就知道她太没水平,说有的业余作者写的剧本、节目就比她强,说她一心巴结当官的想往上爬。还有一个朋友拿出一叠子杜丽花编的剧本、节目说,我上网查了,这些都是从网上抄来的。为慎重起见,吴雨桐借回这些剧本,上网一查,果然全是人家的!可是,这个杜丽花却早已是三级编剧了,是和自己一样的中级职称了!第二天一早,心烦意乱、一夜未眠的吴雨桐就敲开了局长崔胜利的门:“十几年我都没想晋升职称的事,可是今年我要申报!”崔胜利一脸的笑容:“好啊,报吧、报吧,我正想动员你报呢,你也应该晋升副高了,正好今年上面给了文化上一个副高指标,但可以报两个上去让人家评,就报你和杜丽花了。”吴雨桐听到这里一下子呆住了,崔胜利看着他笑笑说:“杜丽花只不过给你当当陪衬,你想想她资历多嫩呀,能和你比么?”于是吴雨桐便集中精力准备申报材料,发表的、演出的、摄制的、获奖的等等各种作品和证书装订了几大本。可是等到年底省里评定结果出来,吴雨桐傻眼了:获得省里专业技术高级职务评审委员会通过、晋升为二级编剧副高职称的,竟然是杜丽花!评定结果一出来,崔胜利就亲自登门来找吴雨桐:“老吴啊,真是出乎我们意料呀,省里怎么这样评呢?论成绩你肯定是最多的,我细想了想,是不是上面考虑杜丽花年轻,想侧重一下,上面不是一再强调要培养跨世纪人才吗?”可是吴雨桐跑到专管职称工作的人事局一打听,就什么都清楚了,原来文化局在申报时,专为杜丽花一人写了特别推荐报告;往省里报材料时,又是局长崔胜利和已升为文化局副局长兼剧团团长的杜雪姣二人亲自出马,并且还带去了不少礼物……
“今年我亲自去省里送材料,还要带些钱去,你把存折上的那些钱都取光!”就在宣传部长和吴雨桐作退休谈话不久,吴雨桐对近几个月总在他耳边重复发表“三段论”的宋辣辣说。那个“三段论”太厉害了,不该调到文化上来,不该太老实,不该混得不如杜丽花还有早先那个老鹞——老也老了,还落了一身的“不该”,叫人想和郑板桥一样的糊涂也糊涂不起来。“你把存折上的那些钱都取光!”这话听起来好像只是吴雨桐要“改邪归正”,要学人家靠送礼打砣办成事,其实这话里还有回击宋辣辣的成分,你不埋怨我这不该那不该吗?那我就把家里的钱都用完,看你心疼不心疼!
可是,宋辣辣真的就把存折上的钱都取了!人比人,气死人,她觉得丈夫真不该混得比别人差,每次收拾房间,她都把丈夫那码了一柜子的获奖证书整理了又整理,望着它们情不自禁地就有一种慰藉,觉得一切辛苦都值得。可是那个凡被她打听到的人都说不行的杜丽花,那个丈夫写剧本时她还不知道在哪个猪槽里舔糠的杜丽花,那个一见到领导就嘻嘻笑笑、八成已将她肚子下面那朵肉花献给了领导的杜丽花,却竟然在丈夫的单位成了排行老大(吴雨桐一退下来,杜丽花就去掉了“副”字,被任命为主任)真叫人死难瞑目!取光就取光,她豁出去了!
于是,吴雨桐就在2008年5月的某一天,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临行前,他去了一趟赵局长的墓地,每逢有什么心结,他都要来到这个置身在公墓群里的方寸之地上,向昔日的老领导倾诉衷肠。“赵局长,对不起你了,这次我可能要违背你做人的原则了……”这次面对赵局长那矮小的墓碑,他只说了两句话,就泪流满面……
吴雨桐还是十多年前来过省城,那是赵局长看了他写的一个电视剧本后认为十分不错,便积极向上推荐,后来是省电视台组织力量进行了摄制,摄制完成进入后期制作时,打电话叫吴雨桐去看样片。那次他出行时,背着一袋子宋辣辣为他蒸的馒头,火车上饭菜贵,自带干粮省钱又卫生。这次宋辣辣也要蒸馒头,他不让她蒸,因为他要背上那几大本职称申报材料,还有几十年来发表他作品的书刊原件,总共约有二三十斤重,馒头没有这些东西重要啊!
管职称的是省文广厅,办公大楼坐落在一条蜿蜒的小河边,吴雨桐七问八问才找到这里。不料他刚刚走到大门口,年轻的门卫就拦住了他,还没问他找谁,就连声说:“哎哎哎,别进来、别进来!”他大概把不修边幅的吴雨桐当成摸错了门的乡下人,要不就是把他当成了收废品的,因为他肩上背着的那个半新半旧的编织袋,实在太像收废品的物件。他原本也没想到用这编织袋的,可是家里的大包、小包,都装不下这些沉重的东西。
“哦,哦,我来这里办事。”吴雨桐放下编织袋,笑笑说。
“办事?办什么事?”门卫还是审问的口气。
“我是紫溪县戏剧工作室的专业编剧,我来文广厅申报职称的。”
“哦,噢——”门卫的口气缓和下来,不过,他又疑惑地指了指那个编织袋,“这是……”
吴雨桐又笑笑:“这是申报材料呀,还有些报刊杂志。”
门卫又接着“噢”了一下,这才摆摆手让他进去。
吴雨桐先到一楼的办公室去打听,值班的叫他到三楼职改办去联系;他来到三楼职改办,又叫他到五楼艺术处去联系;他来到五楼艺术处,又叫他到二楼艺术系列专业职称评审临时管理小组去联系;他下到二楼找到那个临时管理小组,又叫他到八楼编导分组去联系。背着二三十斤重的袋子,爬上爬下,等他爬到八楼编导分组门前时,早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幅幅严肃的表情,一道道难寻难敲的门,使他越找越泄气,后悔自己真不该来搞这些事,老也老了,争个什么气,较个什么劲,什么职称、身份的,全是身外之物,吃亏是福,超脱是福。一辈子不会请客送礼的自己,来这里请谁送谁呀?就是带着钱不也是枉然么?农民有句话“搬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真是说得好,自己肯定就是找不到庙门的人!找不到庙门,去哪里烧香上供?农民还说“人熟为宝”,熟人是不是就是“庙门”?可我到这里去哪里见半个熟人?就是见到熟人,我又有啥能耐、有啥资格去麻烦人家?回去吧、回去吧,这宫殿似的大机关,岂是你呆的地方?你在这楼上楼下傻瓜似地转悠个什么?太寒酸啦,太丢人啦——吴雨桐敲一道门,底气就减弱一、二分,等他找到八楼的编导分组门前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敲门的勇气。那个沉重的编织袋好像要反抗和背叛他似地,往下滑着、滑着,吴雨桐顺势让它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下来。
然而,门却开了。
从门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抬脚,那双又黑又亮的牛皮鞋就碰在了编织袋上。“哎,这是……”他俯视着地上的吴雨桐。
“哦、哦,我……”吴雨桐慌忙站了起来,低着头,一脸的歉意。“你……”那人声音里充满责备。
“我……”吴雨桐声音里充满歉意。
“你……”那人的声音好像缓和了点儿。
“我……”吴雨桐的声音还是充满歉意。
“你、你、你不就是吴、吴雨桐么?”那人竟然说出了他的名字!
“哦?你……”吴雨桐这才抬起头来,看看眼前的人,一时不知他是谁。
“哎呀,吴雨桐,我是高顺风啊!”
“高……”听他说出了这个熟悉的名字,吴雨桐这才正视起眼前这个人来:尖长的鼻子,深凹的眼睛,左眉角有一颗显眼的黑痣——这、这真是当年那个高顺风啊!只是,当年他的下巴比现在要尖,他的肚子也没现在大,现在……现在他是大腹便便了!
“快,快到我办公室坐坐。”高顺风拉吴雨桐进屋,又看了一眼那个编织袋,“你这是啥?”
“嘿,报职称带的材料。”吴雨桐又歉意地笑笑,但现在他放松多了,因为高顺风应算是熟人,而且当年还是很熟的人呢,只是已有很多年没有来往了。
“你来申报职称?还在紫溪搞编剧吧?”高顺风说这话,可见他对吴雨桐的情况还是有所知的。见吴雨桐点点头,他接着说,“你来我这里算是摸对门了,我这里是编导组。快进吧。”
吴雨桐提起编织袋,跟着高顺风进了办公室。
好大、好漂亮的办公室呀,各种设备一应俱全,可是高顺风还说:“嗨,这只是我的临时办公室,莫嫌寒酸,我常年办公的地方比这里要强。”
把吴雨桐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又递给他一杯茶。然后高顺风望着吴雨桐那白了一半的头发说:“雨桐啊,你也老了!记得你比我大两岁?”
“是啊、是啊。”吴雨桐也打量着高顺风:“可是你不显老,你比当年胖多了,你那头发还又黑又密!”
“只是,脸上多了皱纹呀!”高顺风爽朗地笑笑。
吴雨桐看高顺风脸上,却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皱纹。
二人攀谈起来,首先的话题当然是叙旧,再加上互通分别后的信息。
高顺风,就是那个老鹞!
9
三十多年前了,随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热潮,吴雨桐和高顺风、卢玲等七八个同学下放到了同一个生产大队——宋家洼。分住时,吴雨桐和高顺风被分到了同一个农户宋大发家,并且在一张床上睡了八年。当时,吴雨桐和卢玲正在谈恋爱,而且谈得很火热,可是后来从县城寄到宋家洼大队的一份公函,改变了这场恋爱的结局。公函上言明:“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清查出吴雨桐作教师的父亲曾有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对其子吴雨桐应严加管教。”从此,吴雨桐便成了“黑五类”,不但干部们对他很少再有笑脸,连同学们也都有意无意地和他疏远起来。卢玲也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和吴雨桐的约会明显减少。吴雨桐也知趣地尽量孤独自己,劳动时他不苟言笑地猛干,休息时就躲在房间或者山坳里,一遍又一遍地看他带来的《莎士比亚戏剧集》。不知怎么,近些年他就爱上了这部书,越看越爱看,他觉得人生太像戏剧,各种角色都有。成了“黑五类”后,他曾一度悲观不已,甚至陷入绝望之中。可就在此时,他想起了莎翁剧本里面的台词:“全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所有红尘男女均只是演员罢了。上场下场各有其时。每个人一生都扮演着许多角色……”咀嚼着这些话,他忽然就有了一种身在戏中的感觉,不就是角色转换了吗?不就是叫你这个角色下场、退场吗?可是角色是角色,你是你,何必太当真——这样想想,他还真挺过来了,任它风吹浪打吧!可是卢玲却不愿把生活当成戏,她认为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真实实,尤其大队那个主管阶级斗争的大队长找她谈了一次话、提醒她要和吴雨桐划清界限、要牢牢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后,卢玲就和吴雨桐基本断交了。
那年头,农村对文艺宣传抓得还是很紧的。一次,大队组织文艺演出,动员各生产队的知青们编写节目,吴雨桐本不打算写的,他知道他自己目前只有老实改造的份,可是也许是看莎士比亚看来的创作欲,鬼使神差地鼓动他写了一个叫《种桃》的小戏。偷偷写好后,又不敢拿出来,他清楚,拿出来如果人家认为你写得好,也不会用你的;如果人家认为你写得不好,就会以此为把柄来批判你。那时候各种批判会是经常开,谁都有被批的可能,背景不红的更难幸免。可是剧本不拿出来,吴雨桐又有点不甘愿:那岂不是白写了?犹豫不决的他,将矛盾透露给了同室好友高顺风。
高顺风对谁都是一副热情相,所以他人缘很好;高顺风生了一副鹞鹰一样的勾勾鼻子和一双鹞鹰一样的眼睛,所以人送外号“老鹞”。这“老鹞”的头脑特别灵活,善于自己或帮人决策,他决策时往往是那双鹞鹰一样的眼睛忽闪忽闪着,然后不闪了,定住格,而每当此时,人们就知道他的决策成功了。吴雨桐写剧本的事他是知道的,同居一室,几乎是没有什么可以相瞒的。当吴雨桐要他参谋怎么办时,这位头脑极灵活的“老鹞”的眼睛,便忽闪忽闪起来,可是闪到定格时,他却是例外地没有拿出决策,而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哎呀,你这事太难办!”吴雨桐问他何故,他便皱着眉说:“你这事叫我咋说呢?我要给你参谋剧本不拿出去,埋没了你的劳动;我要参谋你拿出剧本吧,以后人家为此整治你,你不要恨死我?你大概也听说了,有的文人就为写了某一个剧本、某一篇文章、甚至某一句话,叫别人抓住了辫子批斗,受不了,就投河自尽或者上吊死了,太可怕了!所以,我实难给你参谋,只有你自己拿主意了!”说完他望着吴雨桐,而且那双眼又忽闪忽闪的,似乎要“闪”出吴雨桐的决策。吴雨桐低下头想了好半天,忽然抬起头说:“我想好了,这剧本只有将作者改名换姓拿出来,就、就以你高顺风的名字交给他们吧!”高顺风听了这话立即倒退几步说:“哎呀,使不得,这是你写的,别人知道了,要骂我剥削呢,使不得、使不得!”吴雨桐却语气肯定地说:“别人是不会知道的,只要我不说,谁能知道?”
就这样,《种桃》从大队演到公社,从公社演到县里,最后把高顺风演得提前返城,安排到了县文化馆工作。吴雨桐在《种桃》中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姐妹两个知青回到家乡农村后,被安排在大队农科所。妹妹如痴如迷钻研种桃的园艺,培育出了优质桃王“红甜沙”;姐姐却四处找关系,一心想“跳农门”。妹妹摘下成熟的18个“红甜沙”,准备送到县农科所去鉴定;谁知姐姐急于去看望新来的公社书记,而将“红甜沙”送了人情。后来听说公社书记要来她们家,姐姐欣喜若狂,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工作,谁知公社书记却是为妹妹而来。原来,公社书记是个农艺师,他见桃子太爱人了,便送到县农科所,经过鉴定认为是优良新品种,于是县农科所邀请妹妹去那里搞科研。姐姐为浪费的宝贵光阴后悔不迭。当时,这个小戏的演出很受欢迎,所以从大队、公社一直演到县里。演到县里后,便换掉了宋家洼大队的业余演员,而由县专业剧团的演员来演。再后来,这戏就演到了省城,而且剧本也在一个省级刊物发表了,这时候,在县文化馆屁股还没捂热的高顺风,便又被调进了省文化馆。高顺风在宋家洼插队时,对卢玲就垂涎三尺,因为卢玲实在是长得太美了,他一见到她就像掉了魂,不知为卢玲手淫过多少次,可卢玲原来和吴雨桐好,他不便打劫;后来卢玲渐渐和吴雨桐疏远了,他便使劲追卢玲,可是卢玲看不好他那鹰勾鼻子鹞子眼,坚定地不为所动。等高顺风调到了县文化馆,卢玲的坚定就变得犹豫起来;高顺风再调到省里,卢玲便反过来追他了,很快便投进了他的怀抱。卢玲和吴雨桐交往时间不算短,当然知道他有才,也知道剧本是他写的,可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县里、省里的挑选,应该是最大的“时务”吧?而吴雨桐的成为落泊的“黑五类”,也是实打实的“时务”啊!
然而,卢玲身后,还有另一个“不识时务的俊杰”:宋家洼农户宋大发——就是吴雨桐和高顺风的房东的女儿宋辣辣,无意中发现了吴雨桐所写的剧本《种桃》、以后又目睹高顺风成为作者的宋辣辣,静观了卢玲和吴雨桐合离演义的宋辣辣,却在吴雨桐最孤寂的时刻走近了他。一个热血男人,在最倒霉背运的时候,意外地得到一个女子的温存,那真是天恩地惠啊!所以,当几年后吴雨桐的父亲得到平反、吴雨桐得以回城并安排在条件较好的财政部门时,吴雨桐毅然决然选择了和宋辣辣白头到老。
高顺风离开农村后,三十来年,吴雨桐再没和他见过面。从高顺风的言谈中,吴雨桐了解了他一些大致的经历:在省文化馆呆了十多年,做些编辑方面的工作,那时省文化馆的编辑挺吃香,不少想发表稿子的人都巴结你。后来随着报刊种类大量增加,文化馆办的刊物订户锐减,越来越办不下去,而社会上又时兴跳槽,高顺风便利用他在文化馆当编辑时建立的关系,跳到了省图书馆。干了一段时间觉得不理想,虽清闲,却不吃香,便又跳到了省电视台电视剧部、专门负责电视剧的生产和制作。这里可是个好所在,因为电视剧吃香,电视剧部自然吃香,前来求创作、求拍摄、求制作、求播放的络绎不绝,既然有求,就不会空着手,所以各种好处源源而来。(在“各种”好处中,有一个好处高顺风没对吴雨桐说,就是前来有求的人,为了巴结高顺风,常常就在“编剧”、“监制”等名目里,把高顺风的名字加上)在电视台搞了十来年,高顺风混到了正处级的位置,还弄到了一级编剧的职称——这个一级编剧,相当于正教授,足足比吴雨桐的三级编剧要高两个坎儿呢!用高顺风的话说,就是:“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国务院津贴还没弄到手了!”
当吴雨桐问及高顺风怎么坐进了管理评职称的编导分组办公室时,高顺风打个哈哈说:“这几年不在搞机构改革吗?前年省文化厅和省广播电视厅合并,成立了文广厅,原来两个厅各自评职称,现在就合在一起评了。我是多年的一级编剧了,原来在广播电视厅那边就是评委,机构合并后,理所当然就把我列入了文广厅高级职称评委库,今年抽我在这儿专职值班。”
吴雨桐听到这里,神经不由自主地兴奋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道:“这真是天赐良机了,这么巧,我遇见了你!”
高顺风说:“是巧,可又不算十分巧,因为列入评委库的专家很多,不一定每个人每年都当评委,每年的评委需抽签决定,今年还没抽签呢,也就不一定有我参加评委会。”他见吴雨桐皱起眉头,便又笑着接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在省里混了这么多年,人缘儿还是广的,就是抽签今年没有我当评委,我也可以和别的评委打招呼。往年别的评委没抽上签,也有人和我打招呼呢,互相帮助嘛!”说到这里,他站起来拍拍吴雨桐的肩,语气很真诚的说,“雨桐啊,我高顺风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当年你写的那个小戏,客观上是帮了我啊。大丈夫知恩图报,在关键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帮你呢?其实,我一直在心里惦着想帮你,心里总在挂着你,你看我一见到你,不就知道你还在紫溪当编剧吗?只是我一直太忙,帮你的事还没付诸行动。这回真好,你来到了我身边。放心吧,放心吧,我会尽全力的。唉,到现在还是个三级编剧,早该升二级、升一级了!”
吴雨桐听完高顺风这番话,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感动之余,还隐隐地生出一丝愧意,这愧意来自宋辣辣口中人家“老鹞”怎样怎样的唠叨,自己还往往默许这种唠叨,这是嫉妒人家啊,这不对啊,当初是自己主动要人家挂名,又不是人家要夺你的成果!这样感动着又自责着地想着、想着,吴雨桐的一只手就哆嗦着伸进了自己的内衣袋,摸住了那带在身上的一万块钱,可是摸了好一会儿,又没有勇气拿出来,他从没有做过这种事。那只手摸着、摸着又缩了回来,变成了口中的话:“顺风啊,你帮了忙,我不会亏你,不会亏你……”
高顺风笑着摆摆手:“哎哎,这样说就见外了!”
这时候,一个青年人推门进来说:“高处长,厅长说中午有客,叫你去陪。”
“好吧,知道了。”
青年人走后,高顺风看看手表:“哟,快下班了!雨桐啊,中午和我一起去陪客好吗?”
吴雨桐慌忙站起来,一边躲,一边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去算个啥!”
“那就这样——”高顺风安排说,“你今天肯定走不了了,省城建得不错,下午我叫秘书用车子带着你到处看一看,晚上就去我家住,到我家里吃晚饭,卢玲也是好多年没见到你了,也还经常念叨你呢!”
“不不不!”吴雨桐连连拒绝,“我怎么好再到你家里找麻烦呢!”“麻烦个啥,家里有保姆,方便得很呢!”
“不不不!”吴雨桐再次坚定地拒绝,还顺口编了谎,“我已经在旅社登了记,那里包吃住,伙食费都交了呢。就下午半天时间,我还得去、去给宋辣辣买件衣服,她交待的事,得照办呢!”说这些话时,他心里的潜台词其实一直在说:“可不能再见到卢玲了,再见到多尴尬!”
高顺风笑笑:“宋辣辣你可得好好关心,她交办的事,那可是天下第一大事!”
“那我得走了,顺——嗨,看我又要叫你顺风,人家都喊你处长了!”吴雨桐谦卑地笑笑。
“直呼其名才能显出是老朋友嘛!”高顺风边收捡着桌上的东西,边说。
“这些东西……”吴雨桐指着他靠在墙根的那个编织袋。
“哦。”高顺风却不嫌编织袋丑陋,而是把它转移到了办公桌上,然后说,“别人报职称送材料来,都是送来登记就走,回去等待评审。你的材料可得作为重点呢,下午有空我先看看,然后再交给他们登个记。不过,你明天上午一定还要来一下,一是这里登记后还要给你打收条,二是也许我看了你的材料,还会有什么要和你说。”
“好好,明天上午我再来!”
第二天上午吴雨桐早早地离开旅馆,去往文广厅高顺风的办公室。一路上他不时地摸摸那揣在内衣袋里的一万块钱,不断告诫自己:今天一定得把这钱交给高顺风,现在哪有白给人办事的?就是高顺风愿意白给我办事,他找别的评委不花费吗?好不容易遇到了这么个关系,不利用好,会后悔的!
“哈哈,雨桐来了!”高顺风一见他进门,就打着哈哈站起来迎接,马上让他坐,给他倒水。然后他指着桌子上从编织袋里取出的一堆材料说,“你这些我都看了,不简单,成果真多啊,按理,评高级是不成问题的。你看,我把你的材料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发表过的,堆了有这么高,真不算少。一类是没发表的——”他从一旁拿出一个打印的剧本接着说,“就这一个剧本了。雨桐啊,评职称要求的是报送发表过的作品,你怎么把这个没发表的剧本也报来了呢?你把它带回去吧。”说着将剧本递过来。
吴雨桐望一望高顺风手中的剧本,却没有接:“你说这个《十二夜》是吧?它也应该是发表的作品了。虽然它没在哪个刊物上发表,可是演出也算发表呀,它至今已经演出一百多场了!”
“哦?”高顺风吃了一惊,“已经演了这么多场了?是哪个剧团演的?”
吴雨桐笑笑:“泥碗剧团,是我们那里的一个乡下剧团。”
高顺风更吃惊了:“乡下剧团?嗨,省城的一些剧团角色那么棒,排个新戏不过演几场就完事了,有的甚至就是评奖的时候演一场,你们一个乡下剧团能演一百多场?奇迹,奇迹!这得归功于剧本好吧?”
一谈到创作上,吴雨桐就有说不完的话了:“嗨,写这个剧本时,什么束缚也没有,没想对不对专业剧团的胃口,没想去讨好领导,没想去讨好评委、获奖什么的,只想到让老百姓爱看。这个戏演了五年,我也改了五年,越改百姓越喜欢看,现在已经演到外省去了……”
“哦?”高顺风听到这里竟然来了十二分的兴趣,说这个“哦”字时,他那鹞鹰一样的眼睛瞪得老圆,还一个劲儿地忽闪忽闪,这情形被吴雨桐无意中看到了,不由一愣:这、这太像当年那双眼睛了!
“那你这个剧本就先别拿走了,留下我看看。”高顺风当即就翻看起剧本来。看着、看着,他忽然把剧本一放,叹口气说:“雨桐啊,朋友间不说假话,你这剧本就是写得再好,现在也不能算成果!”
“为啥?演了一百多场啊!”
“一百多场,那是乡下剧团演的,能算数吗?我们厅里每年统计各地剧团演出场次,都是统计国办专业剧团的,乡下草台班子谁统计它!”
“那、那,老百姓欢迎、观众欢迎啊!”吴雨桐激动得涨红了脸。
“唉!”高顺风又深深叹一口气,“雨桐啊,站在老朋友的角度,我巴不得你的成绩越多越好,可是评审有制度啊,我高顺风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改不了人家已经定好的制度啊!”
“那、那……好、好,就放下这个不算!”吴雨桐仍在激动着,他指着摆在高顺风面前那一大摞材料说,“那这些都是在正规刊物上发表过的、大部分还经专业剧团演出过,总应该都算吧?”
“这些当然都算。”高顺风把手搭在那堆材料上,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怕评委们挑剔,说成果不够……”
“你刚才不说评高级不成问题吗?”吴雨桐疑惑地望着高顺风。
“是啊、是啊。”高顺风神色从容地点点头,说话不紧不慢,“我是说了,按我个人主观认为,评高级是不应该有问题。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有些评委是相当挑剔的,他们会在你取得成果的时间上做文章,你的成果虽然不少,可都是前些年的了,新成果有点欠缺,评职称最看重的是近几年的成果,评审又是投票表决,万一占不了多数,就会泡汤的!这个《十二夜》若能算上成果,当然再好不过。”
“怎么才能算呢?”吴雨桐不再激动了,而且还有一丝为刚才的激动惭愧:人家高顺风是在为自己操心啊,自己是怎么啦!
“这个戏既然不错,你们那里的专业剧团为啥不演、而让一个业余剧团去演呢?”高顺风问道。
“哦,这个事一言难尽!”吴雨桐说,“我原来编创的不少剧、节目,都是专业剧团演的,后来……怎么说呢,换一个领导一个搞法,权力在人家手里,人家愿意演谁的就演谁的……”
“嗯,我知道了!”高顺风点着头打断,“现在这种情况是下面县、市级文化上的通病,不光是编剧,连导演、作曲、直到演员,都喜欢到上面请人,这样获奖的把握大,所以下面的好多编剧、导演等等人员都常年闲着。我前天还听说了,有一个县剧团排一个戏,编、导、演、作曲、乐队、舞台美术,全是花钱到上面请人包干来做,剧团只负责起草一个给人家落实报酬的合同。当地有人暗地里用纸给这个剧团写了一个牌子,就贴在剧团原来的牌子上,把剧团的名字给改了,你猜那牌子上写的什么?‘全能皮包公司’!哈哈……”高顺风开心地笑了。
吴雨桐也跟着笑笑:“你可能多年没回去吧?这情况我们那里也有,都是猛花财政上的钱,办皮包公司,玩空手道!”
高顺风接过话:“花财政上的钱怎么不该?拿钱买奖嘛!弄到奖,剧团喜欢,可以升职称、涨工资;局长、部长、书记、县长都喜欢,可以算政绩。哈哈……皆大欢喜!”高顺风又大笑起来。
吴雨桐却再笑不起来。
高顺风的目光看到吴雨桐脸上时,才止住了笑:“雨桐啊,不要发愁,你这个事——”他指指那个《十二夜》剧本,“我有个起死回生的好办法!”
“起死回生?”吴雨桐瞪大眼睛。
“对!”高顺风肯定地,“我找一个省级专业剧团来演你这个戏,再凭我的实力跑一跑评奖的问题,就什么都解决啦!”
“那……”
“你担心时间问题是不是?现在才5月份呢,今年的职称评定是12月份,来得及,来得及!”
“那……”他总想把那个使他听起来很不舒服的“起死回生”分辨一下,又觉得不是时候,终于改了口,“那好,谢谢你了。”
“你真得谢谢我!”高顺风用手捋了一下他那尖尖的鼻子,并连带着往下也捋了他那过去尖、现在由于发胖已经不太尖的下巴。“这叫‘起死回生’之法,哈哈,三十六计里没有这法!”
吴雨桐再一次被这个“起死回生”刺痛了,他一下从座位上蹿起来——就在这时,宋辣辣那个“三段论”却突然轰响在耳边,紧接着杜丽花那副评上二级编剧后的笑脸又接连闪现,再接着,就是吴雨桐拿起桌子上的《十二夜》剧本,递到高顺风手上,说了句就在10秒钟前他还不想说的话:“那就拜托你了!”
“没关系,别客气。”高顺风接过剧本刚要放下,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双眼忽闪忽闪了几下说,“雨桐,这事儿我也不敢说十分有把握,只想尽力而为。如果这是我写的剧本,不用说,那些剧团都愿意演,可人家看到吴雨桐这名字陌生,可能就会犹豫的。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人跟人有什么不同,我是说人熟为宝,人家跟我熟!”
吴雨桐听了,就将剧本要过来,说:“正好,这上面还没打上编剧的名字。”说着,他掏出钢笔,在封面上写下了几个字:“编剧:高顺风”。
高顺风一见,大声说:“哎呀,雨桐,这样可不行,根本不行!”
吴雨桐却平淡地说:“这有啥要紧的。”
高顺风又坚持说:“我说不行就不行,不是为了评职称弄成果么,没你的名字怎么行?”
吴雨桐想了想,又拿起笔在高顺风的名字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10
一切都办好了。由高顺风安排,将带来的申报职称的全部材料、包括那个剧本《十二夜》,都交给了那个专门负责收集申报材料的小李登了记,小李还给吴雨桐打了收条;《十二夜》演出的事,高顺风已经给省里的一个专业剧团打了电话,那个团长表示明天就来拿剧本;旅社的房间也退了。可以返程回家了。
吴雨桐还在退房前和宋辣辣打了个电话,当然是报喜不报忧,把碰巧遇上了高顺风,高又碰巧是评委库的人,他不但乐意帮忙,还联系大剧团演出《十二夜》这些喜事都报告了,至于高说的那“起死回生”的话,还有自己把《十二夜》的编剧写上高顺风的名字——事后想起来就像写卖身契一样这些事,自然没有说。宋辣辣听了在电话里很高兴地说:“吴雨桐啊吴雨桐,古话咋说了?‘天不生绝人之路’,还有、还有‘出门三分利’。你看你这一出门,利不就来了?这些年你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写写写,自己的事也不知道活动,你吃多大亏!我说你你还听不进去呢,你这一出来活动,就尝到甜头了吧!碰到那个老鹞?他该帮助你,该、该、该!当年他是怎么混出来的,不就是靠你写的那个剧本吗?老古话又没说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当年把自己熬心血写的剧本白白地送给他个龟孙子去显摆,你是做了个大善事帮助他,他现在就该报答你!你说他是个什么库的人,我看这是上天专门安排他进这个库来报答你、来孝敬你的!你要昂头竖尾接受他的孝敬,一点也不要不好意思!你那一万块钱没有给他吧?……没有就好,你原来写的那个剧本——名字我还记得——《种桃》!那比一万块钱宝贝得多,他个龟孙子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宋辣辣抓住这个话题说不完,吴雨桐打断了她:“好好好,别一个劲儿地骂人家,当初也是我情愿把剧本让给人家的嘛!别说了,省点话费。”
可是,宋辣辣还没个完,接着,她又谈了这样一件事:昨天傍晚,财政局那个孙畅来串门子,听说吴雨桐去省里报职称材料去了,他就说是该自己跑一跑,现在自己不关心自己,就没人关心你,你要当卧槽马,是没人喂你草的。他说杜丽花现在交际面可广啦,经常陪一些当官的喝酒、打牌,有一次喝醉了倒在一个副县长怀里,说她并不稀罕这个戏工室主任,她说现今当编剧其实没有地位,她看好的是官场,是行政职位;她还说文化上穷,想调一个富单位,最好是去财政局……宋辣辣说到这里,吴雨桐再也不想听下去了,他下意识地就挂上了电话。
从旅社到长途汽车站有好长一段路,吴雨桐就呆呆地站在公共汽车上。一个年轻人给他让座被他拒绝了;后来不少人下了车,车上空出好多座位,他还是不坐,就一直站着,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人们都奇异地打量这位老者,觉得他有些怪异。当公汽开到一个停靠站下了人、又准备开走时,吴雨桐突然大喊:“哎哎哎,别开、别开,让我下车!”于是,他就在人们奇异的目光里下了车。
原来,这里有一个大型书店!当吴雨桐那呆滞的目光碰撞到书店那醒目的招牌时,目光连同神经都陷入呆滞的吴雨桐,却突然条件反射般地被激活了。看书,越是困顿迷茫的时候,越要寻书、看书——这已成了他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他毅然决然地跳下车,就直奔书店而去。
一楼、二楼、三楼……吴雨桐几乎走遍了所有的书柜,但却都是有眼无心——眼睛在书籍上扫描,心里却仍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占据着、折磨着,摆脱不开。什么“起死回生”,什么“人熟为宝”,什么“皮包公司”,还有那双忽闪忽闪的鹞子眼,还有那双目所见的物质待遇上的天差地别……这些来不及反刍的东西把他的心填满了,还互相碰撞翻腾,搅得他心烦意乱,心情坏到了极点,不但完全没有那种事情快办圆了的喜悦感,而且比动身来省城前的心情还要坏得多。他知道这种最坏的心情是从那个“起死回生”开始的,只从听到这句话,他就越想越不是滋味。难道乡下的剧团就算死了、有群众欢迎也可以忽略不计?难道剧本给他们演,剧本也算死了?难道就因为剧本没登大雅之堂、写剧本的作者也算死的,只有他们这些高高在上、能安排一切的人才是活的?不是说艺术起源于劳动和社会生活吗?那个希而恩、那个普列汉诺夫、还有恩格斯,都说了!创造了最辉煌的元、明、清戏剧的那些艺术大家,关汉卿、马致远、汤显祖、李渔……哪一个的起源不是草根?怎么到了今天,起源的地方、源头活水却没有了活的权力,生死还得由别人说了算?什么时候文化上也出了救世主、基层文化非得他们来救才能活?自己糊里糊涂就把编剧的名字写给了不劳而获的救世主,这不是助长了不劳而获、促使其掠夺成性么?……一个“起死回生”就搅得他心神不定、烦恼不已,接踵而至又挤进了诸多搅闹的,不堪重负的心脏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哪里还能分出心来去看书!
可是,不自救,我就会崩溃的!吴雨桐虽然心陷囹圄,脚步却不甘愿离开书店,脚步似乎在替心脏分忧、决策,要在这里踏出一条路来!
从一楼上到三楼,再从三楼下到一楼,又从一楼上到四楼,在楼角一排“之”字形的书柜前,突然,心和脚步同时关注到了这样几个字:佛教用书。佛教!不就是教人摆脱烦恼,教人破迷开悟、离苦得乐的教育吗?以前自己也看过一些佛教的书,可那主要是在“什么知识都应该掌握一些”的目的下看的,并没有联系自身的实际,更没有“开悟”。文化局院子的隔壁,住着一位姓苏的老头,原来脾气很坏的,生气发火是家常便饭,可是学佛三年,完全变了一个人,成天笑咪咪的,人们都说他成佛了。苏老头有些“名言”,现在忽然闪现在耳边:“学佛学得好,烦恼日日少”,“烦恼全摆脱,你就成了佛”……这些“名言”,竟然一下子就帮吴雨桐把心神定了下来:对,这佛教应该是一个安顿心灵的居舍,现在老也老了,心灵反而不堪其累,这么好的书店,我何不多买些佛教用书回去,帮助自己解脱、解脱?身上带了这么多钱还没用,买书不是正当其用吗?于是,他就静下心来选书,不一会儿功夫,就选了二十多本。当他抱起沉甸甸的一摞书准备去付款时,忽然那个苏老头的“名言”又响在耳边:“学佛学得好,烦恼日日少”……这次的回忆更深入了,不仅是苏老头的话,苏老头那副弥勒佛一样笑咪咪的脸也像出现在眼前,这副脸还望着吴雨桐说:“哈哈哈,你的烦恼是在日日少呢,还是日日多?”吴雨桐不由倒退一步,愣在那里想起来:自己早先也买了好几本佛教书,可 是看进去了没有?没有!据说要学好佛,光读书不行,还应该拜师,拜一位你最信赖的老师,依照他讲的方法来修学。那自己拜师就应该拜这位苏老头了?嗯,苏老头看俗不俗,是值得拜他……对了、对了,这个苏老头在跟我谈《金刚经》时还说了,他说学这个《金刚经》,有一句最重要的话可要记住呢,这句话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说有些人为什么烦恼多?就因为他的心“住”的地方太多了:往名利上住、往贪欲上住、往妄想上住、往偏执上住、往争强好胜上住……心被五马分尸了,不痛苦死才怪!心要“无所住”,才是找到了最好的居住之地,找到了清静之福地,才能休养生息。怎么戒除烦恼?把心从不该住的地方退回来就是了……
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吴雨桐把选好的书仅留下两三本,其它都一一退回原位。然后他使劲捶捶自己站麻了的双腿,他要赶紧用这双腿开始行动了。他匆匆地来到书店门口的公共汽车站,匆匆地打车返回,匆匆地赶到文广厅,匆匆地找到那个管收发的小李,在小李惊异和不解的目光里,吴雨桐要回了自己那一包申报材料,当然连同那个《十二夜》的剧本。
因为耽搁了时间,这天已经没有了回家的班车,吴雨桐便寻旅社又住了一个晚上。
这晚上他睡得特别安稳,特别香甜,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和赵局长一起捡菜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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