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感动读者 齐邦媛:我无大怒也无大乐 | |||
2011年02月25日 来源: 新京报 | |||
齐邦媛在佛光大学的同学当中。她有三千多学生,最集中的机构是“中央研究院”,所以和学生们在一起应该是她最快乐的时刻吧。 齐邦媛 1924年生,辽宁铁岭人,国民党政界人士齐世英长女,国立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1969年出任中兴大学外文系系主任,1988年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受聘为台大荣誉教授。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贡献。近年出版回忆录《巨流河》,在华人世界引起轰动。 2010年,台湾学者齐邦媛的回忆录《巨流河》由三联书店出版,书中的家国记忆感动了无数读者,这本书也因此成为各种年度好书评选当中最热门的候选。2011年1月,《巨流河》当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的口述自传也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两相对照,读者自有感怀。一周前的台北书展期间,适逢齐邦媛女士87岁生日,本报约得老人的专访,并邀请读者一起再次回到记忆当中…… 教育 写老师,更写时代 新京报:看《巨流河》的时候让我特别感慨的一点是教育,虽然在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但是可以看到你受到了非常完整的教育,不论是学校教育还是家庭教育,包括后来你自己当老师,又把一些理念再往下传。你用了很多笔墨谈南开中学的老师们,对他们也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齐邦媛:是,我们老师那一代恰好是最后受到完整教育的一代,那些老师都很凶,他们是从小在私塾里被打大的,所以他们不能打我们,大概很伤心。他们受私塾教育,背《千字文》、《百家姓》,他们什么都背,所以什么都知道,长大以后又进清华学堂,有了很多新的观念,比如朱光潜去香港念书,朱老师在国外十几年,就是念书,没有花样,所以很扎实。 新京报:张伯苓校长离开海军一心办教育,感觉已经在你身上种下了和教育有关的种子。 齐邦媛:当初张伯苓校长真了不起,我相信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他没有受那么多的文科教育,他就是说,国家要强,你自己要强,因为你强,中国有你就不亡。那么简单的话,他说得那么诚恳。我年轻的时候,有那样的老师用那样的声音,给我们打的底子蛮厚的。那时全世界所有人来中国,都去看南开中学。现在我们一些南开大学的校友说我们是小南开,我说不是,你们是靠我们出名的。我从小很受张校长感染,觉得校长讲的话就是我们应该做的。我想到张校长,就像冰山融化了。 新京报:还有教物理的魏老师,也很了不起,今天的老师不会再这样给学生打分了。 齐邦媛:对,我前几天收到一份从大陆寄来的报纸,中间有一页是梳理2010年去世的文化人,其中就有那个老师,叫魏荣爵,95岁。魏荣爵那四句话真是很棒,我们有个学生考物理交了白卷,在试卷上写了首词,意思是,我本来爱文学,干嘛学物理。魏老师回了四句话———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后来那个学生考上西南联大法律系,毕业以后回北大教书。可惜那批人后来自身难保,很快变成政治牺牲品。一个人说违心之论是很伤心的,朱老师最早被斗争,说了很多违心之论,可是不说不能生存。 新京报:所以在《巨流河》里你把大量笔墨留给了这些老师。 齐邦媛:写这本书,中间写我老师很多,我其实是在说整个一个时代。抗战时候,政府确实困难,但战区的任何学生那时都可以公费吃饭(不是四川的地方都是战区)。政府维持20多万学生的饭费,也是很大一笔钱。我父亲在做文化教育的工作,他们做决策,给钱是真的。 传承 我反对所有过分的东西 新京报:这些后来都影响到你自己作为一名老师传授知识时的态度? 齐邦媛:是,在台湾,许多以前的课程连名字都没改变,大学教育维持相当高的水准。我的学生到美国念书没有补习英文的,我们这里很多大学是用原文书。一则翻译不容易,二则老师也习惯用英文书。我上课用英文教课,有一天不小心说了些中文,他们说,“哦,你会中文呐。” 新京报:这样教育下来的效果怎么样? 齐邦媛:大陆开始炼钢时,台湾开始有留学生去美国,台湾那段时间出了许多科学家,代表一种真正中国人应该有的样子,受教育,维持基本的伦理。那时候我还跟别人吹,我们的小孩没有变坏。后来我们的小孩变得也很坏。 新京报:作为老师,你希望学生从你这里传承的是什么? 齐邦媛:我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暴民”,我觉得一个理智的人最反对的是暴民政治,我不赞成任何狂热的东西,爱情也是,狂热的东西都不持久。我父亲跟我最常说的话是,“任何事情要沉住气。”我们小孩时觉得沉住气没意思,可我后来知道这个很重要。《美丽新世界》和《1984》是我要求每个学生必须要念的书,他们要明白、要想到政治是怎么回事,而且《美丽新世界》这本书更好。 新京报:你提到了父亲,那你受到的家庭教育的部分是怎样的? 齐邦媛:台湾小,大家都竞争,所以家庭投入很多,希望孩子能进好的学校、好企业。最近全世界都在讨论《虎妈战歌》,那本书我整个看完了,觉得里面有的内容也过分,我反对所有过分的东西。所以我写的东西不过分,愤怒也不过分。我只有对日本人是真正的愤怒。我们从南京逃出来的时候,坐江南铁路的火车,是个小的窄轨火车,从南京开到芜湖需要几个钟头,结果,日本人跟着火车炸,火车里都是逃难的人,后来我们上船又追着船炸。那是我们的国家,为什么我们这么大,给他们那么小的人追。 人生 将来可以“含笑而死” 新京报:你在《巨流河》里也提到,学生时代很多同学去参加学生运动,你觉得文学和现实的关联是什么? 齐邦媛:我就是喜欢文学。其实应该鼓励少数书呆子,这些人绝对不多。我们同学都参加学潮去了,像我这么坚持做书呆子的(很少),每个社会都靠少数我们这种人撑着,很多基本东西都是文人传承下来的。我当初在学校他们认为我不食人间烟火,但是我也没饿着,我不觉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就什么都不懂。 新京报:你按照父亲的教诲认真读书,却也因此被同学们嘲讽。 齐邦媛:我学潮的时候没参加,他们很跋扈,我不吃人家跋扈的一套。我后来在台湾教英国文学,英国人最反对法国革命,因为看了很多残忍,所以英国人养成检讨的习惯,《双城记》里有对法国革命最有意思的反映。 新京报:有人评价《巨流河》是把波涛汹涌转化为波澜不惊。是什么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 齐邦媛:心里头不甘心呐,我觉得我的故事真的代表很多人,我死了就没人知道了。我出书时已经80岁,我只想我能不能说一些我能说别人不能说的话。我知道的,在我之后的人都不知道,在我之前的人都死了,所以我要说的是别人不知道的事。我现在说得很高兴,我居然还活着。 新京报:如果这些故事没写出来呢? 齐邦媛:那就像我父亲说的,与草木同朽。我写这本书时已经80岁了,我自己觉得,坐在那儿也没死,怎么还活着,就做一点吧,就这样。 新京报:书出了以后,想到过会这么受欢迎吗? 齐邦媛:不晓得,尤其是在大陆,我觉得和台湾有生活、思考的距离。他们为什么有兴趣,我猜想是好奇吧? 新京报:有人说你是用个人史写出了家国史,同时对历史不仰视也不俯视,所以不光是好奇。 齐邦媛:我除了大的问题不说以外,我说了一些大的背景,这些我以后没有人知道,我确实在场,看到的比较多。当初抗战,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很诚恳的人。我的写作态度是非常客观的,这就是我人生的态度。我教了大概3000多的学生,我并不是对少数人说话。我希望作品经得起时间考验,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新京报:这本书受到关注,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齐邦媛:如果说“含笑而死”这个词的话,我想我将来就是,我真的好高兴。我无大怒也无大乐,是很平静的快乐。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满足,我觉得最后来不及了,居然完成了,做出来了。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要什么。 ■ 记者手记 抹不掉的只有乡音 见齐先生那天是正月十五,她的生日,地点是台北著名的明星咖啡馆,她热情地招呼大家吃好一点,还说要她来买单。一落座她就介绍起咖啡馆的历史,周梦蝶曾经在门口卖过袜子,黄春明、白先勇曾经在这里写稿子,自己找他们办事的年代都来这里。对店里的东西,她也熟悉的很,告诉我们,很多菜单是白俄人当年逃难带来的,以前蒋经国有时也会来这边吃饭。 已经80多岁的齐先生走路需要借一些手中雨伞的力,可思维却清晰的很,讲起话来喜欢开玩笑,不经意间,就引得桌上的人大笑。她系一条很漂亮的丝巾,是某个学生送的,送了丝巾的学生会要求她系上拍了照寄回来,以证明物品的确有在使用中。每次有学生去养老院里看她,也会翻找自己曾经送的卡片,看看老师有没有保存好。这对教出过3000多个学生的她来说,应该是幸福的吧。 关于大陆,她说大概轻易不会再回来了,一来已经没有直接的亲人,二来也不大喜欢跟一些人半深不浅地谈话。而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言语间还能听出一些东北口音,将其称之为乡音吧,是抹不掉的。(采写 记者 姜妍 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
文学的魅力不在于大江大海般的情绪宣泄,更在于所蕴积的丰富思辨想象能量 郝金刚 2011-11-18 世事变迁、人情冷暖,由先生这么娓娓道来,少却了几分刀光剑影的激荡,却凭增数缕淡雅的暗香。正是这种深沉而不矫作、悲悯而不滥情、惆怅而不迷惘、内敛而不压抑的笔调,使该书避免了为政治意识和时代话语所架空,在感情的表达上达至纯真自然的极高境界,十分让人动容。 文 / 笑草(中国政法大学) 初读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是源于一次偶然的网络阅读经历,略嫌不适的繁体版本并未阻碍阅读的流畅和愉悦。后在“天下文化”开辟的专页中,了解到更多关于邦媛先生和本书的“前世今生”。这是一个文学家对半个世纪民族命运的沉重诠释,更是一个独立心灵在时代变迁中傲然自立的明证。 大凡家国命运的回忆,写来常是悲苦愁结,抑或微言大义,容易落入宏大叙事中枯索的窠臼。而这半个多世纪的起伏波澜,在齐先生的笔下显得跌宕而终至温润。世事变迁、人情冷暖,由先生这么娓娓道来,少却了几分刀光剑影的激荡,却凭增数缕淡雅的暗香。正是这种深沉而不矫作、悲悯而不滥情、惆怅而不迷惘、内敛而不压抑的笔调,使该书避免了为政治意识和时代话语所架空,在感情的表达上达至纯真自然的极高境界,十分让人动容。先生的一生,“从波澜壮阔到波澜不惊”,即使仍有挂念,回望往事也能做到心绪安平。战争的硝烟、政治的隔阂,都无法割断一脉自巨流河流到垭口海的亲情之血。垭口海,多么形象的一个名称!当先生的背影定格在湾口的凝望中,隐约你能感受历史的悲怆,和那转身而来的一点从容。 (一)国家叙事与个人记忆 巨流河、垭口海,两相陌生的一对地名,放于今日也未必可为众人所熟,却因为一群流离的人,一段流离的历史而碰撞在一起。若不是齐先生,或许我还不知晓辽河古称“巨流河”,也不熟悉齐世英跟随郭松龄将军东北反奉的始末。历史中太多的细节被堙没在国家叙事的背景中,成为可有可无的注脚,岂不知,一部家国史,应该也是属于全体个人的心灵史。 “二战之后,欧洲犹太人写他们悲伤的故事,至今已数百本。日本人因为自己的侵略行为惹来了两枚原子弹,也写个不休。中国人自二十世纪开始即苦难交缠,八年抗日战争中,数百万人殉国,数千万人流离失所。生者不言,死者默默。殉国者的鲜血,流亡者的热泪,渐渐将全被堙没与遗忘了。”(p1)中国传统向来以国为大,缺乏对个体价值的足够珍重,这从历来的政治架构和伦理理念中便可见一斑。一场二战后,西方产生了《辛德勒的名单》和《黑皮书》,日本人写出了《广岛札记》;而中国抗日八年,内战五载,真正能书写我们自己历史的寥寥无几。“生者不言,死者默默”,是何等的凄凉悲景。 本书的台湾繁体版的腰封有这么一句话:“读了这本书,你终于明白,我们为什么需要知识分子。”真正的知识分子,应当对时代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使自己只屈服于真理。近半年来,陆续读到野夫先生的《尘世挽歌》、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纪事》、龙应台先生的《大江大海1949》,还有诸如章诒和先生等人的文章,才深感苦难文学之于中国的特殊和不易。经历如齐先生者,笔下却绝非只是苦大仇深的悲切之痛,而是饱含家国之念与个人醒思。中山中学的悲壮校歌(p38)、著名的《松花江上》,那是家国破碎中先生对那个时代最为深切的情怀。及至后来的种种磨难,反而都成了先生不平凡一生的平凡注脚。 (二)个人风骨 正如王德威先生所言,齐世英、张大飞、朱光潜、钱穆是直接影响了先生生命状态的4个关键人物:父亲齐世英的温和洁净、“大哥”张大飞的虔诚深情、恩师朱光潜的治学风范、大儒钱穆的独世品格,这些个人风骨强烈的灵魂,勾勒出联结齐先生生命历程的一条线索,诠释了“玉汝于成”的个体实质,也展现了那个时代值得为人称颂的某种精神气质。但是无一例外地,这些杰出的生命个体都带有不同程度的悲剧色彩:儒雅刚烈的齐世英赴台后因在政治上不容于当权者而受排挤,心中磊落却愤懑至终;英勇精忠的张大飞用一个雨中的背景留给他所爱的人最后一次记忆,然后在翱翔的空中壮烈殉国,为这一段浪漫辛酸的感情添上了令人无言以对的浓重一笔;“恒恬诚勇”的朱光潜先生留守大陆,之后的悲惨遭遇已无须多言;博学清修的钱穆先生被一个“卖国总统”和一个“贪腐总统”赶出素书楼,带着晚来的凄凉做了“政治的刀下之鬼”。对于读者而言,可对每个人物盖棺定论;而于先生,或只如木心先生的那句话,“我所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同情中断录》扉页)即便历史明证,对亲历者,如何能不唏嘘! 在诸多形象中,齐先生对张大飞的感情刻画可谓刻骨铭心:家破人亡而寄人篱下,却始终带着忧郁温和的笑容;患难相处而暗生情愫,却因命运错离而自啼风雪。张大飞之于齐先生,从那个站在牛首山的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的温暖兄长,演变为“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p96)于是,在他们屈指可数的相处时间里,“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时光静静流过,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更未及情爱。”(p96)可个中的柔情,却是溢于言表。终于,范孙楼下匆匆一别,他在雨中疾驰而去。“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这般深沉内敛的感情表达,早已超越了男女的情欲纷扰,炼化为内在对于美好种种的心力。 (三)文学的慰藉 不同于大多数流水账般的回忆录,本书花了很大的篇幅来展现先生在岁月的不停颠簸中对于文学的不懈追索。这其中,既有以英国文学为主线的专业诠释,也有以个人情感为内核的艺术表达,充分展现了文学之于时代、之于个人的独特价值。先生试图向我们说明,“在如此充满缺憾的历史里,为什么文学才是必要的坚持?”(p376) 在阅读雪莱、济慈的年岁里,先生度过了少年、青年、中年、直至老年的完整生命历程,而这种阅读体验在不同的阶段又迸发出截然不同的情感。其实,对于大多数读者,先生对英国诗歌的大部分精妙解读和感悟是超越一般鉴赏能力而不得要领的,但是诗歌的妙处与力量正在于,在一种不确定的意念下去阐发情感的无限可能性。即使你从未接触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当你读到朱光潜老师朗诵“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时潸然泪下的情景,如何能不动容?(p113)即使你不熟悉柯勒律治,当你读到先生用《沮丧:一首颂歌》(Dejection: An Ode)来表达对张大飞沉重又难言的悲悼之情时,心里又何以不戚戚然?(p143) “文学的魅力不在于大江大海般的情绪宣泄而已,更在于所蕴积的丰富思辨想象能量,永远伺机喷薄而出,令不同时空的读者也荡气回肠;而文学批评者恰恰是最专志敏锐的读者,触动作品字里行间的玄机,开拓出无限阅读诠释的可能。”(p386)就是这种对文学的纯粹追求,不但给了先生跨越所有悲苦的勇气和智慧,也令先生获得超然于政治的清醒与成就。今天,当看到颇受好评的新版《源氏物语》译者俨然就是先生所极力提携的林文月,不免为之宽慰。而诸如杨照、张大春、骆以军、朱天文等台湾文学力量逐渐为国人所知,先生的功劳亦当不小。 (四)教育之殇 本书对文学的“独特关注”,不但源自先生扎实丰厚的英美文学素养,更来自其亲身参与的教学实践与改革。先生在书中提到朗诵惠特曼《啊,船长,我的船长》中的:“O Captain!My Captain!”(p133)我的脑海立即浮现出Robin Williams在《Dead Poets Society》中的经典教师形象。在接过教职开始人生的另一阶段后,先生终于有机会将承自孟志荪、朱光潜、吴宓诸师的“师范”精神发扬光大;而到了国文教科书改革,先生的努力更是演化为一场冲破政治藩篱的惊心壮举。而今台湾各界名流之中,先生桃李遍布,于社会者助益良多,无关乎其被尊称为“永远的齐先生”。只是见到前些年台湾教育、文化等领域的“政治回潮”,不知先生该是如何的一番感喟和唏嘘。 说起教科书改革,不得不提张立宪先生正在实施的“民国老课本”项目。中文文字之美,自民国以降,已成式微,而方今之世尤甚。此首祸者,莫过于国文教科。民国老课本里简约而富有韵味的文字,于今日之教科书中被替之以枯索无味的繁冗文本,实为教科编审部门的遗祸。可以说,如今的中文教育,已基本丧失了欣赏汉字、汉语之美的功能,更无需提美育与反思之定位。而关照如今中国教育改革之艰难现状,更可见先生当年的莫大勇气。若无对教育的赤诚与深刻反思,如何能于逆流中勇溯而上,义无反顾? (五)两岸,走向何方 “渡不过的巨流河”,是横亘在先生心头和历史本体的鲜明意象;而一条台湾海峡,谁又能说不是两岸跨越不过的现实伤痕。虽然先生不为政治风云所左右,可兹事如两岸关系体大者,不可避免为政治意识和宣传形态所裹挟,硬生生将一种地理上的隔阂演变为一条文化上的鸿沟。在各自的话语体系中,并不能找到太多相互的谅解和共识,或者说,对于台湾人究竟需要什么,我们并非清楚地了解。经济利益、政治互信,族群共融、抑或身份认同?又或者,他们只是在想,是否有人指引他们一条明确的道路,而不论这条道路将通往何方。 几年前,廖信忠老师在大陆出版了一本《我们台湾这些年》,引发读者热议,同样也反映出所谓“台湾研究”的尴尬:在那些空洞的政治概念之下,一种以最为寻常的视角观察台湾的姿态却渐行渐远。其实于社会和民众者,无论政治如何“风雨飘摇”,自有其抗争、顺应、调整的内在机理,关注每个人的悲欢离合,便能梳理出社会的沧桑巨变。可惜,我们往往忽略这一点。 也因此,谈及两岸关系,总想起秋白先生在觅渡河前的那番惆怅:“觅渡,觅渡,渡何处?” |
覆巢之下,仍有用心良苦 郝金刚 2011-11-18 齐邦媛开篇从父亲留学说起,到八年抗战,再至国民党退守台湾,两岸各自走上不同道路。这段历史的述说者不乏马革裹尸的将军,也不缺条理清晰的学者,但这回却换上了一个看似弱小的女子,娓娓道来,又不乏绵里带针,正如巨流河是辽河的别称,却远远要比后者来得浩荡磅礴。 《巨流河》里既有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也有为能寻觅到巴掌般一小块清净读书地的喜不自胜;既看到了炸弹,大火,死亡日夜跟袭,如活在炼狱,也有在勉强放下的一张书桌上,张伯苓、朱光潜这些大师们的悉心授教,但在书中前半段,始终有一条隐约经线显没其间,那就是少女时期的齐邦媛与青年张大飞之间的朦胧情愫。 两人初识时,齐邦媛还不过是一个“胳膊和童子军棍一样粗”的小姑娘。家破人亡的张大飞后投笔从戎,报名军校,两人的际遇由此划开虽有重合最终却完全不同的走向。两人的联系基本上以通信为主,渐渐长大的齐邦媛喜爱古典诗词,《红楼梦》读到第六遍仍未厌倦,又在名师的指点下迷上了济慈、雪莱这些大家,即使在战火纷飞的彼时,也算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女青年。张大飞颇喜苏东坡、辛弃疾的豪迈,对齐邦媛“夜船吹笛雨潇潇”的苍凉有些不以为然,那时的张大飞已加入声名赫赫的陈纳德“飞虎队”,驾战机御敌于蓝天,在给齐邦媛的信中充满着“中国不亡,有我!”式的英雄气概。 齐邦媛进入大学,人还未报到,张大飞的信早就已经到了宿舍。而齐邦媛也是“炫然欲泪”地向朋友倾诉十分惦念那个日夜在空中逐敌作战的他。到了这里,分明已是处于恋爱之中的一对男女了,然而随着胜利即将来临,这场恋爱却是以张大飞的牺牲画下了一个仓促的句号。 《巨流河》不是一部粗线条勾勒的大历史,它靠的是无数鲜活细节,记忆重现,从而使得再是硝烟遮天,波谲云诡,也始终无法掩去这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影。 在齐邦媛与张大飞相见的最后一面里,有两个细节:一是因为时间紧急,张大飞匆匆赶来看她一眼时,吉普车就在校门外不熄火地等着;二是骤雨之下,他把她拢进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她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听见他心跳如鼓声。”这两个细节在文艺作品里早就被运用得屡见不鲜,可这次因为真实而让人感到了惊心动魄。这回的张大飞首次对她说出了:“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少女第一次听到爱人的赞美,哪里能察觉得出不详的阴影正如影随形? 张大飞殉国前,有几个月两人没有联系,收到的遗书上却是写着已与一位中学老师结婚,这样的事实不免显得有些突兀残酷,然而细细想来,更可觉察张大飞的用心良苦。越是与死亡交手,事后往往就越会加倍地放纵沉溺,以平复恐惧的面容。书中写到,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张大飞不喝被嘲笑,更劝不动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时行乐,实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读《圣经》,看书报,给善解人意的小友写家书比“行乐”快乐多了。然而,面对天真无邪的齐邦媛,张大飞已经越来越意识到两个人已经没有可能。在一次负伤之后,更是可以看到张大飞对死亡有了常人体验不到的认识。他猛然警觉,在随后的来信中已不再对齐邦媛提及感情,而是退回原点,只教齐邦媛一些做人的道理,有意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后期的张大飞也沾上了喝酒跳舞,坦承“活了二十六年,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在一封信中,他对齐邦媛更是说道:“你对我的实际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对我‘光荣’的实质情况愈模糊愈好。”叶兆言的《1937年的爱情》在此可形成一个印证文本,里面的主人公正好是一名一面鲜衣怒马,另一面饱尝死亡威胁恐惧的飞行员,而其中充斥虚荣浮华的爱情也与《巨流河》有了一个鲜明对照。“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的张大飞坚守着信念,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然而,面对一天天逼近的死亡阴影,张大飞终于绝望地“堕落”,让他更加无颜面对眼前的少女。 这场争斗已非蓝天里敌我之间的你死我活,而是平安归来后的惨然决定。正如遗书所言:“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此时的张大飞重又扮演起当年兄长的角色,在大时代的覆巢变局之下,他依然殚精竭虑,用心良苦,试图张开羽翼,让她看不到那些血火里的死亡,保护着一个少女的纯真。等到齐邦媛后来终于能意识到 “不论他钟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现实,是我所触及不到的”时,也应是历经沧海、物是人非之时了。 张大飞殉国之后,竟然再无读下去的欲望,草草翻到齐邦媛在台湾定居,与罗君相识,结婚,夫妻二人开始奔波接纳溃退来台之人,有这么一句:“罗君指挥、安排一切,从未抱怨,这绝非结婚时所能预见,奠定了我们婚姻中的‘革命感情’,我称它为‘稳定基金’的第一笔存款”,不免有些就事论事的感觉了。 姚寓泾 |
王德威: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齐邦媛先生与《巨流河》 |
● 王德威 |
齐邦媛教授是台湾文学和教育界最受敬重的一位前辈,弟子门生多恭称为"齐先生"。邦媛先生的自传《巨流河》今夏出版,既叫好又叫座,成为台湾文坛一桩盛事。在这本二十五万字的传记里,齐先生回顾她波折重重的大半生,从东北流亡到关内、西南,又从大陆流亡到台湾。她个人的成长和家国的丧乱如影随形,而她六十多年的台湾经验则见证了一代"大陆人"如何从漂流到落地生根的历程。 类似《巨流河》的回忆录近年在海峡两岸并不少见,比齐先生的经历更传奇者也大有人在,但何以这本书如此受到瞩目?我以为《巨流河》之所以可读,是因为齐先生不仅写下一本自传而已。透过个人遭遇,她更触及了现代中国种种不得已的转折:东北与台湾--齐先生的两个故乡--剧烈的嬗变;知识分子的颠沛流离和他们无时或已的忧患意识;还有女性献身学术的挫折和勇气。更重要的,作为一位文学播种者,齐先生不断叩问:在如此充满缺憾的历史里,为什么文学才是必要的坚持? 而《巨流河》本身不也可以是一本文学作品 ?不少读者深为书中的篇章所动容。齐先生笔下的人和事当然有其感人因素,但她的叙述风格可能也是关键所在。《巨流河》涵盖的那个时代,实在说来,真是"欢乐苦短,忧愁实多",齐先生也不讳言她是在哭泣中长大的孩子。然而多少年后,她竟是以最内敛的方式处理那些原该催泪的材料。这里所蕴藏的深情和所显现的节制,不是过来人不能如此。《巨流河》从东北的巨流河写起,以台湾的哑口海结束,从波澜壮阔到波澜不惊,我们的前辈是以她大半生的历练体现了她的文学情怀。 东北与台湾 《巨流河》是一本惆怅的书。惆怅,与其说齐先生个人的感怀,更不如说她和她那个世代总体情绪的投射。以家世教育和成就而言,齐先生其实可以说是幸运的。然而表象之下,她写出一代人的追求与遗憾,希望与怅惘。齐先生出身辽宁铁岭,六岁离开家乡,以后十七年辗转大江南北。一九四七年在极偶然的机会下,齐先生到台湾担任台大外文系助教,未料就此定居超过六十年。从东北到台湾,从六年到六十年,这两个地方一个是她魂牵梦萦的原籍,一个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都是她的故乡。而这两个地方所产生的微妙互动,和所蕴藉的巨大历史忧伤,我以为是《巨流河》全书力量的来源。 东北与台湾距离遥远,幅员地理大不相同,却在近现代中国史上经历类似命运,甚至形成互为倒影的关系。东北原为满清龙兴之地,地广人稀,直到一八七 ○年代才开放汉人屯垦定居。台湾孤悬海外,也迟至十九世纪才有大宗闽南移民入住。这两个地方在二十世纪之交都成为东西帝国主义势力觊觎的目标。一八九五年甲午战后,中日签订马关条约,台湾与辽东半岛同时被割让给日本。之后辽东半岛的归属引起帝俄、法国和德国的干涉,几经转圜,方才由中国以"赎辽费"换回。列强势力一旦介入,两地从此多事。以后五十年台湾成为日本殖民地,而东北历经日俄战争(一九○五)、九一八事变(一九三一),终于由日本一手导演建立满洲国(一九三二~一九四五)。 不论在文化或政治上,东北和台湾历来与"关内"或"内地"有着紧张关系。两地都是移民之乡,草莽桀骜的气息一向让中央人士见外。两地也都曾经是不同形式的殖民地,面对宗主国的漠视和殖民者的压迫,从来隐忍着一种悲情和不平。《巨流河》对东北和台湾的历史着墨不多,但读者如果不能领会作者对这两个地方的复杂情感,就难以理解字里行间的心声。而书中串联东北和台湾历史、政治的重要线索,是邦媛先生的父亲齐世英先生(一八九九~一九八七)。 齐世英是民初东北的精英分子。早年受到张作霖的提拔,曾经先后赴日本、德国留学。在东北当时闭塞的情况下,这是何等的资历。然而青年齐世英另有抱负。一九二五年他自德国回到沈阳,结识张大帅的部将、新军领袖郭松龄(一八八三~一九二五)。郭 愤于日俄侵 犯东北而军阀犹自内战不已,策动倒戈反张,齐世英以一介文人身份慨然加入。但郭松龄没有天时地利人和,未几兵败巨流河,并以身殉。齐世英从此流亡。 "渡不过的巨流河"成为《巨流河》回顾忧患重重的东北和中国历史最重要的意象。假使郭松龄渡过巨流河,倒张成功,是否东北就能够及早现代化,也就避免"九一八"、西安事变的发生?假使东北能够得到中央重视,是否满洲国就无法建立,也就没日后的抗战甚至国共内战 ?但历史不是假设,更无从改写,齐世英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他进入关内,加入国民党,负责东北党务,与此同时又创立中山中学,收容东北流亡学生。抗战结束,齐世英奉命整合东北人事,重建家乡,却发现国民党的接收大员贪腐无能,听任俄国人蹂躏东三省。中共崛起,东北是首先失守的地区,国民党从这里一败涂地,齐世英再度流亡。 齐世英晚年有口述历史问世,说明他与国民党中央的半生龃龉,但是语多含蓄,而他的回忆基本止于一九四九年。*《巨流河》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是出于一个女儿对父亲的追忆,视角自然不同,下文另议。更值得注意的是《巨流河》叙述了齐世英来到台湾以后的遭遇。一九五四年齐世英因为反对增加电费以筹措军饷的政策触怒蒋介石,竟被开除党籍;一九六 ○年更因与雷震及台籍人士吴三连、许世贤、郭雨新等人筹组新党,几乎系狱。齐为台湾的民生和民主付出了他后半生的代价,但骨子里他的反蒋也出于东北人的憾恨。不论是东北 ,还是台湾,不过都是蒋政权的棋子罢了。 *注:林忠胜、林泉、沈云龙,《齐世英先生访问纪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 1990)。 渡不过的巨流河 --多少壮怀激烈都已付诸流水。晚年的齐世英在充满孤愤的日子里郁郁以终。但正如唐君毅先生论中国人文精神所谓,从"惊天动地"到"寂天寞地",求仁得仁,又何憾之有?*而这位东北"汉子"与台湾的因缘是要由他的女儿来承续。 *注: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唐君毅全集》(台北:学生书局, 1991),卷 4, 366页。 齐邦媛应是台湾光复后最早来台的大陆知识分子之一。彼时的台湾仍受日本战败影响,二二八事件刚过去不久,国共内战方殷,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位年轻的东北女子在台湾开始了人生的另一页。 齐先生对台湾的一往情深,不必等到九十年代政治正确的风潮。她是最早重视台湾文学的学者,也是译介台湾文学的推手。她所交往的作家文人有不少站在国民党甚至"大陆人"的对立面,但不论政治风云如何变换,他们的友情始终不渝。齐先生这样的包容仿佛来自于一种奇妙的,同仇敌忾的义气:她"懂得"一辈台湾人的心中,何尝不也有一道过不去的巨流河?现代中国史上,台湾错过了太多,也被辜负了太多。像《亚细亚的孤儿》和《寒夜三部曲》这类作品写的是台湾之命运,却有了一位东北人做知音。 巨流河那场战役早就灰飞烟灭,照片里当年那目光熠熠的热血青年历尽颠仆,已经安息。而他那六岁背井离乡的女儿因缘际会,成为白先勇口中守护台湾"文学的天使"。蓦然回首,邦媛先生感叹拥抱台湾之余,"她又何曾为自己生身的故乡和为她而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巨流河》因此是本迟来的书。它是一场女儿与父亲跨越生命巨流的对话,也是邦媛先生为不能回归的东北、不再离开的台湾所作的告白。 四种"洁净"典型 《巨流河》见证了大半个世纪的中国和台湾史,有十足可歌可泣的素材,但齐邦媛先生却选择了不同的回忆形式。她的叙述平白和缓,即使处理至痛时刻,也显示极大的谦抑和低回。不少读者指出这是此书的魅力所在,但我们更有不妨思考这样的风格之下,蕴含了怎样一种看待历史的方法?又是什么样人和事促成了这样的风格? 在《巨流河》所述及的众多人物里,我以为有四位最足以决定邦媛先生的态度:齐世英、张大飞、朱光潜、钱穆。如上所述,齐世英先生的一生是此书的"潜文本"。政治上齐从巨流河一役到国民党撤离大陆,不折不扣的是个台面上的人物,来台之后却因为见罪领袖,过早结束事业。齐邦媛眼中的父亲一身傲骨,从来不能跻身权力 核心。但她认为父亲的特色不在于他的择善固执;更重要的,他是个"温和洁净"的性情中人。 正因如此,南京大屠杀后的齐世英在武汉与家人重逢,他"那一条洁白的手帕上都是灰黄的尘土……被眼泪湿得透透地。他说:'我们真是国破家亡了。 '"重庆大轰炸后一夜大雨滂沱,"妈妈又在生病……全家挤在还有一半屋顶的屋内……他坐在床头,一手撑着一把大雨伞遮着他和妈妈的头,就这样的等着天亮"……晚年的齐世英郁郁寡欢,每提东北沦陷始末,即泪流不能自已。这是失落愧疚的眼泪,也是洁身自爱的眼泪。 齐世英的一生大起大落,齐邦媛却谓从父亲学到"温和"与"洁净",很是耐人寻味。乱世出英雄,但成败之外,又有几人终其一生能保有"温和"与"洁净"?这是《巨流河》反思历史与生命的基调。 怀抱着这样的标准,齐邦媛写下她和张大飞(一九一八~一九四五)的因缘。张大飞是东北子弟,父亲在满洲国成立时任沈阳县警察局长,因为协助抗日,被日本人公开浇油漆烧死。张大飞逃入关内,进入中山中学而与齐家相识;七七事变他加入空军,胜利前夕在河南一场空战中殉国。张大飞的故事悲惨壮烈,他对少年齐邦媛的呵护成为两人最深刻的默契,当他宿命式地迎向死亡,他为生者留下永远的遗憾。 齐邦媛笔下的张大飞英姿飒飒,亲爱精诚,应该是《巨流河》里最令人难忘的人物。他雨中伫立在齐邦媛校园里的身影,他虔诚的宗教信仰,他幽幽的诀别信,无不充满青春加死亡的浪漫色彩。但这正是邦媛先生所要厘清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容如此轻易归类,因为那是一种至诚的信托,最洁净的情操。我们今天的抗战想象早已被《色 •戒》这类故事所垄断。当学者文人口沫横飞的分析又分析爱玲式的复杂情事,张大飞这样的生,这样的死,反而要让人无言以对。面对逝者,这岂不是一种更艰难的纪念? 上个世纪末,七十五岁的邦媛先生访问南京阵亡将士纪念碑,在千百牺牲者中找到张大飞的名字。五十五年的谜底揭开,尘归尘,土归土,历史在这里的启示非关英雄,更无关男女。俱往矣--诚如邦媛先生所说,张大飞的一生短暂如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如此而已,却是"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那般灿烂洁净"。 朱光潜先生(一八九七~一九八六)是中国现代最知名的美学家,抗战时期在乐山武汉大学任教,因为赏识齐邦媛的才华,亲自促请她从哲学系转到外文系。一般对于朱光潜的认识止于他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或是《悲剧心理学》,事实上朱也是三十年代"京派"文学的关键人物,和沈从文等共同标举出一种敬谨真诚的写作观。但这成为朱日后在大陆学界争议性的起源。一九三五年鲁迅为文批评朱 对文学"静穆"的观点,一时沸沸扬扬。的确,在充满"呐喊"和"彷徨"的时代谈美、谈静穆,宁非不识时务? 齐邦媛对朱光潜抗战教学的描述揭露了朱较少被提及的一面。朱在战火中一字一句吟哦、教导雪莱、济慈的诗歌,与其说是与时代脱节,不如说开启了另一种响应现实的境界--正所谓"言不及己,若不堪忧"。某日朱在讲华兹华斯的长诗之际,突有所感而哽咽不能止,他"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就此令人注意的不是朱光潜的眼泪,而是他的快步走出教室。这是种矜持的态度了。朱的美学其实有忧患为底色,他谈"静穆"哪里是无感于现实?那正是痛定思痛后的豁然与自尊,中国式的"悲剧"精神。然而狂飙的时代里,朱光潜注定要被误解。五十年代当他的女弟子在台湾回味浪漫主义诗歌课时,他正一步一步走向美学大辩论的风暴里。 钱穆先生(一八九五~一九九 ○)与齐邦媛的忘年交是《巨流河》的另一高潮。两人初识时齐任职"国立编译馆",钱已隐居台北外双溪素书楼,为了一本新编《中国通史》是否亵渎武圣岳飞,一同卷入一场是非;国学大师竟被指为为"动摇国本"的学术著作背书。极端年代的历史被极端政治化,此又一例。但钱穆不为所动。此无他,经过多少风浪,他对传承文化的信念唯"诚明"而已。 此时的钱穆已经渐渐失去视力,心境反而益发澄澈。然而大陆经过"文革"摧残,台湾的本土运动山雨欲来,"一生为故国招魂"的老人恐怕也有了时不我予的忧愁。有十六年,齐邦媛定时往访钱穆,谈人生、谈文人在乱世的生存之道。深秋时节的台湾四顾萧瑟,唯有先生居处阶前积满红叶,依然那样祥和灿烂。然后一九九○年在"立法委员"陈水扁的鼓噪、"总统"李登辉的坐视下,钱被迫迁出素书楼,两个月之后去世。 钱穆的《国史大纲》开宗明义,谓"对其本国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但国家机器所操作的历史何尝顾及于此?是在个人的记录里,出于对典型在宿昔的温情与敬意,历史的意义才浮现出来。二十世纪的风暴吹得中国满目疮痍,但无论如何,"世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过去如此,未来也应如此。这正是邦媛先生受教于钱先生最深之处。 知识的天梯 由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齐邦媛厕身学校一甲子,或读书求学,或为人师表,在见证知识和知识以外因素的复杂互动。她尝谓一生仿佛"一直在一本一本的书叠起的石梯上,一字一句的往上攀登"。但到头来她发现这石梯其实是个天梯,而且在她"初登阶段,天梯就撤掉了"。这知识的天梯之所以过早撤掉不仅和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动荡有关,尤其凸显了性别身份的局限。 九一八事变后,大批东北青年流亡关内。齐世英有感于他们的失学,多方奔走,在一九三四年成立国立中山中学,首批学生即达两千人。这是齐邦媛第一次目睹教育和国家命运的密切关联。中山中学的学生泰半无家可归,学校是他们唯一的托命所在,师生之间自然有了如亲人般的关系。"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成为他们共勉的目标。抗战爆发,这群半大的孩子由老师率领从南京到武汉、经湖南、广西、再到四川。一路炮火威胁不断,死伤随时发生,但中山的学生犹能弦歌不辍,堪称抗战教育史的一页传奇。 中山中学因为战争而建立,齐邦媛所就读的南开中学、武汉大学则因战争而迁移。南开由张伯苓先生创立于一九 ○四年,是中国现代教育的先驱,校友包括周恩来、温家宝两位国家总理,钱思亮、吴大猷两位"中央研究院"院长,和无数文化名人如曹禺、穆旦、端木蕻良等。武汉大学是华中学术重镇,前身是张之洞创办的自强学堂,一九二八年成为中国第一批国立大学。抗战爆发,南开迁到重庆沙坪坝,武大迁到乐山。 邦媛先生何其有幸,在战时仍然能够按部就班接受教育。即使在最不利的条件下,南开依然保持了一贯对教学的质的坚持。南开六年赋予齐邦媛深切的自我期许,一如其校歌所谓,智勇纯真、文质彬彬。到了乐山武汉大学阶段,她更在名师指导下专心文学。战争中的物质生活是艰苦的,但不论是南开"激情孟夫子"孟志荪的中文课还是武大朱光潜的英美文学、吴宓(一八九四~一九七八)的文学与人生、袁昌英(一八九四~一九七三)的莎士比亚,都让学生如沐春风,一生受用不尽。在千百万人流离失所,中国文化基础伤痕累累的年月里,齐邦媛以亲身经验见证知识之重要,教育之重要。 然而战时的教育毕竟不能与历史和政治因素脱钩。齐邦媛记得在乐山如何兴冲冲地参加"读书会",首次接触进步文学歌曲;她也曾目睹抗战胜利后的学潮,以及闻一多、张莘夫被暗杀后的大规模抗议活动。武汉大学复校之后,校园政治愈演愈烈;在"反内战、反 饥饿"的口号中,国民党终于军队开进校园,逮捕左派师生,酿成"六一惨案"。 半个世纪后回顾当日校园红潮,齐邦媛毋宁是抱着哀矜勿喜的心情。她曾经因为不够积极而被当众羞辱,但她明白理想和激进、天真和狂热的距离每每只有一线之隔,历史的后见之明难以作判断。她更感慨的是,许多进步同学五十年代即成为被整肃的对象,他们为革命理想所作的奉献和他们日后所付出的代价,往往成为反比。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知识分子和国家机器之间艰难的抗争了。 反讽的是,类似的教育与意识形态的拉锯也曾出现在台湾,而邦媛先生竟然身与其役。时间到了一九七 ○年代,"反攻复国"大业已是强弩之末,但保守的国家栋梁们仍然夙夜匪懈。彼时齐先生任职"国立编译馆",有心重新修订中学国文教科书,未料引来排山倒海的攻击。齐所坚持的是编订六册不以政治挂帅,而能引起阅读兴趣、增进语文知识的教科书,但她的提议却被扣上"动摇国本"的大帽子。齐如何与反对者周旋可想而知,要紧的是她克服重重难关,完成了理想。 我们今天对照新旧两版教科书的内容,不能不惊讶当时惊天动地的争议焦点早已成为明日黄花。"政治正确"和"政治不正确"原来不过如此这般。倒是齐先生能够全身而退,还是说明当时台湾政治社会环境与大陆的巨大差距。日后台湾中学师生使用一本文学性和亲和力均强的国文教材时,可曾想象幕后的推手之所以如此热情,或许正因为自己的南开经验:一位好老师,一本好教材,即使在最晦暗的时刻也能启迪一颗颗敏感的心灵。 齐先生记录她求学或教学经验的底线是她作为女性的自觉。一九三○、一九四○年代女性接受教育已经相当普遍,但毕业之后追求事业仍然谈何容易。拿到武汉大学外文系学位后的齐邦媛就曾着实彷徨过。她曾经考虑继续深造,但国共内战的威胁将她送到了台湾,以后为人妻,为人母,从此开始另外一种生涯。 但齐先生从来没有放弃她追求学问的梦想。她回忆初到台大外文系担任助教,如何一进门就为办公室堆得老高的书籍所吸引;或在台中一中教书时,如何从"菜场、煤炉、奶瓶、尿布中偷得……几个小时,重谈自己珍爱的知识"的那种"幸福"的感觉。直到大学毕业 二十年后,她才有了重拾书本的机会,其时她已近四十五岁。 一九六八年,齐邦媛入美国印第安那大学研究所,把握每一分钟"偷来的"时间苦读,自认一生是"最劳累也最充实的一年"。然而就 在硕士学位垂手可得之际,她必须为了家庭因素放弃一切,而劝她如此决定的包括她的父亲。 这,对于邦媛先生而言,是她生命中渡不过的"巨流河"吧?齐先生是惆怅的,因为知道自己有能力、也有机会渡到河的那一岸,却如何可望也不可即。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如果在齐世英先生那里巨流 河有着史诗般的波涛汹涌,邦媛先生的"巨流河"可全不是那回事。 她的"河"里尽是贤妻良母的守则,是日复一日的家庭责任。但这样"家常"的生命考验,如此琐碎,如此漫长,艰难处未必亚于一次战役,一场政争。在知识的殿堂里,齐先生那一辈女性有太多事倍功半的无奈。直到多年以后,她才能够坦然面对。 千年之泪 《巨流河》回顾现代中国史洪流和浮沉其中的人与事,感慨不在话下;以最近流行的话语来说,这似乎也是本向"失败者"致敬的书。邦媛先生对此也许有不同看法。齐世英、张大飞、朱光潜、钱穆等人所受到的伤害和困蹇只是世纪中期千万中国人中的抽样;如果向他们致敬的理由出自他们是"失败者",似乎忽略了命运交错下个人意志升华的力量,和发自其中的"潜德之幽光"。《圣经 •提摩太后书》的箴言值得思考:"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 而邦媛先生本人是在文学里找到了回应历史暴虐和无常的方法。一般回忆录里我们很难看到像《巨流河》的许多篇章那样,将历史和文学做出如此绵密诚恳的交会。齐邦媛以书写自己的生命来见证文学无所不在的力量。她的文学启蒙始自南开,孟志荪老师的中国诗词课让她"如醉如痴地背诵,欣赏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武汉大学朱光潜教授的英诗课则让她进入浪漫主义以来那撼动英美文化的伟大诗魂。华兹华斯清幽的"露西"组诗,雪莱《云雀之歌》轻快不羁的意象,还有济慈《夜莺颂》对生死神秘递换的抒情,在让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中国女学生不能自已。 环顾战争中的混乱和死亡,诗以铿锵有致的声音召唤齐邦媛维持生命的秩序和尊严。少年"多识"愁滋味,雪莱的《哀歌》 "I die! I faint! I fail!"引起她无限共鸣。但"我所惦念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感觉他的生死与世界、人生、日夜运转的时间都息息相关。我们这么年轻,却被卷入这么广大且似乎没有止境的战争里"。在张大飞殉国的噩耗传来时刻、在战后晦暗的政局里,惠特曼的《啊,船长 !我的船长 !》沉淀她的痛苦和困惑。 "O the bleeding drops of red,/ Where on the deck my Capitan lies,/Fallen cold and dead.""那强而有力的诗句,隔着太平洋呼应对所有人的悲悼。"悲伤由此提升为悲悯。 多年以后,齐先生出版中文文学评论集《千年之泪》(1990)。书名源自《杜诗镜铨》引王嗣奭评杜甫《无家别》:"目击成诗,遂下千年之泪。"生命、死亡、思念,爱、亲情交织成人生共同的主题,唯有诗人能以他们的素心慧眼,"目击"、铭刻这些经验,并使之成为回荡千百年的声音。齐先生有泪,不只是呼应千年以前杜甫的泪,也是从杜甫那里理解了她的孟志荪、朱光潜老师的泪,还有她父亲的泪。文学的魅力不在于大江大海般的情绪宣泄而已,更在于所蕴积的丰富思辨想象能量,永远伺机喷薄而出,令不同时空的读者也荡气回肠;而文学批评者恰恰是最专志敏锐的读者,触动作品字里行间的玄机,开拓出无限阅读诠释的可能。 杜甫、辛弃疾的诗歌诚然带给齐邦媛深刻的感怀,西方文学希腊、罗马史诗到浪漫时代,维多利亚时代,甚至艾略特等现代派同样让她心有戚戚焉。齐先生曾提到西方远古文学里,她独钟罗马史诗《伊尼亚特》(The Aeneid)。《伊尼亚特》描述特洛伊战后,伊尼亚斯( Aeneas)带着一群"遗民"渡海寻找新天地的始末。他们历尽考验,终在意大利建立了罗马帝国。但是伊尼亚斯自己并无缘看到他的努力带来任何结果;他将英年早逝,留下未竟的事业。这样的史诗由齐先生道来显然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由是我们对她的心事又有了更多体会。成功不必在我,历史胜败的定义如何能够局限在某一时地的定点? 一九九五年,抗战胜利五十年,齐邦媛赴山东威海参加会议。站在渤海湾畔北望应是辽东半岛,再往北就通往她的故乡铁岭。然而齐是以台湾学者身份参加会议,不久就要回台。她不禁感慨:"五十年在台湾,仍是个'外省人',像那永远回不了家的船( The Flying Dutchman)。"--"怅惘千秋一洒泪",杜甫的泪化作齐邦媛的泪。与此同时,她又想到福斯特( Foster)的《印度之旅》的结尾:"全忘记创伤,'还不是此时,还不是此地'(not now,not here)。"这里中西文字的重重交涉,足以让我们理解当历史的发展来到眼前无路的时刻,是文学陡然开拓了另一种境界,从而兴发出生命又一层次的感喟。 也正是怀抱这样的文学眼界,齐邦媛先生在过去四十年致力台湾文学的推动。甲午战后,台湾是在被割裂的创伤下被掷入现代性体验;一九四九年,将近两百万军民涌入岛上,更加深了台湾文学的忧患色彩。齐邦媛阅读台湾文学时,她看到大陆来台作家如司马中原、姜贵笔下那"震撼山野的哀痛",也指出本土作家吴浊流、郑清文、李乔的文字一样能激起千年之泪。 海峡两岸剑拔弩张的情况如今已经不复见,再过多少年,一八九五、一九四七、一九四九这些年份都可能成为微不足道的历史泡沫。但或许只有台湾的文学还能够幸存,见证一个世纪海峡两岸的创伤?齐先生是抱持这样的悲愿的。她也应该相信,如果雪莱和济慈能够感动一个抗战期间的中国女学生,那么吴浊流、司马中原也未必不能感动另一个时空和语境里的西方读者。她花了四十年推动台湾文学翻译,与其说是为了台湾文学在国际文坛找身份,不如说是更诚恳地相信文学可以有战胜历史混沌和国家霸权的潜力。 《巨流河》最终是一位文学人对历史的见证。随着往事追忆,齐邦媛先生在她的书中一页一页地成长,终而有了风霜。但她的娓娓叙述却又让我们觉得时间流淌,人事升沉,却有一个声音不曾老去。那是一个"洁净"的声音,一个跨越历史、从千年之泪里淬炼出来的清明而有情的声音。 是在这个声音的引导下,我们乃能与齐先生一起回顾她的似水年华:那英挺有大志的父亲,牧草中哭泣的母亲,公而忘私的先生;那唱着《松花江上》的东北流亡子弟,初识文学滋味的南开少女,含泪朗诵雪莱和济慈的朱光潜;那盛开铁石芍药的故乡,那波涛滚滚的巨流河,那深邃无尽的哑口海,那暮色山风里、隘口边回头探望的少年张大飞……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二○○九年十一月 |
欢迎光临 教师之友网 (http://jszywz.com/) | Powered by Discuz! X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