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西方或非西方的摄影实践,对人体这个主题的最大宗创作方向,长久以来总被窄化为女体摄影,或者其实只简化为对年轻姣好之女性裸体的影像。无论保守方向的艺术摄影,业余/沙龙摄影的人体摄影概念,或者大众媒介、广告影像里对人体/女体的呈现或使用方式,改变似乎不大。当西方过去几十年来,在人体摄影的题目上,有着大幅度且多元的进步实践时,华人世界的摄影创作,仍相对地单调、停滞。消费性、业余性的女体模特儿影像,在过去以来的台湾,和目前仍乐此不疲的中国大陆,仍是一种主导性的人体摄影操作。
John Pultz的《摄影与人体》,从理论与政治的向度,介绍了人体摄影论述在西方的多元实践进程。这本书让我们了解,当摄影里的人体,被去脉络地简化为裸体或单纯生理上的存在,而从政治与历史时空意义中抽离时,那个去脉络、去政治性的(女性)身体,其实依然有着“政治”效果:它是一个被主流价值或男性文化定义、规范的身体,并且这样的影像,继续牢牢地巩固着此种僵滞的性别政治。因此,作者开宗明义的定位此书检视人体摄影的角度:只要摄影呈现人体,就是在呈现一种权力关系,就有政治。
西方世界的摄影论述者,无论以影像或文字,勤于对身体进行思考与反省的原因,可能源于他们从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即勇于注视“人”在宗教与世界中的位置和意义。这样的内观与省思,延伸至西方摄影艺术家在现代化的过程里,深刻思考、陈述身体在工业化文明、消费社会、与男性文化霸权等各种语境下的位置,或处境。当西方社会里的家庭意义渐次崩解,或身体在工作中异化、工具化,或人屈从、被收编于消费文化的巨大网络里,孤独、断裂的身体与人,要如何抵抗,如何救赎,在逼着西方摄影艺术家思索。新的哲学思考与身体政治会从这里发生,新的摄影艺术语汇,也会从这样的问题意识中发芽。
华人文化的传统内涵,比较没有反省“人”看待自己在上帝前或世界中之位置的面向,而较多的是人在社会中对应的各种伦理关系。我们总是做为某个(家庭、宗族、国族)群体成员而存在着,而非个人意义的存在;对于思索个别身体的政治意义,遂缺乏动机与意愿。人们似乎宁可集体地、浑然无机地活着。但是,长期深受西方现代性洗礼、以及西方大众文化里对身体意识之各种冲击的东方或华人社会,使我们的身体,其实早已经是个又中又西(或不中不西)的混杂体了。这个杂乱流动、尚在发展形塑之中的身体,可以是相当有趣、充满可能性的,但是恐怕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回避对它必须要展开的直接面对、思索、与陈述。既然当代华人的身体里,已经早有(可能很大比重的)“西方”的成分,Pultz的这本书,就有了相当的参考价值。
《摄影与人体》的理论架构,是循傅科的社会建构论与权力/知识论,做为核心路径,展开对西方人体摄影的批判性阅读。傅科强调,启蒙思想和实证主义的理念,被包括摄影在内的言说形式承续、发扬,并进而以摄影“客观、理性”的观看与提供的知识/资料,当做正当化其社会控制权力的有效工具。这个理论被傅科派摄影理论家塔格(John Tagg)进一步展开论述,系统的研究了西欧与北美自十九世纪以来,在商业、司法、政府、与社工等各方面利用摄影再现,对人与身体所进行的监控和规训(可参考Tagg, The Burden of Representation: essays on photographies and histories, 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8)。这个后现代/后结构主义的理论路径,使此书所介绍的人体摄影,不同于一般西方主流摄影史对人体摄影“经典”的选择角度,让读者得以接触一些较少被认识的、多元并陈的影像材料。
女性主义观点的身体影像言说,以及与之相关的理论(性别论述、心里分析等),当然也是此书另一个明确的政治方向。1970年代以降的几位主要西方女性主义摄影家,如史本思(Jo Spence)、雪曼(Cindy Sherman)、克鲁格(Barbara Kruger)、戈丁(Nan Goldin)等,在书中皆有一定的着墨。她们的摄影作品揭示了,女性如何可以动人地陈述自己的身体,将它做为性别政治坚定有力的论争战场,与诉说女性情欲、日常生活、消费文化、生命困境的展演媒介。她们为自己的主体意义而展演,而非为男性的凝视欲望。与此同时的某些男同志影像,与男性身体的重新注视,也有提及。不过,女同志和酷儿的摄影实践则在此书中缺席,就一份出版于1995年的书写,这是一个比较遗憾的缺失。
作者以编年的方式,对西方人体摄影实践,从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末,概分为六个历史时段,依序进行介绍。这样的分法,有助于对不同之人体摄影创作发生之先后次序、以及同时期内不同之人体摄影方向或理念的对照了解。另一方面,按照线性时间的摄影发展脉络,也可以让读者了解,人体摄影在西方的实践,确实随时间的推移,展现了开阔而进步的多元空间。不过,这样的内容编辑方式,比较难从人体摄影之不同议题类别的角度,阅读某种主题下的创作实践,在过往与现今的演进情形。
例如,此书最后一章(自1975年起)有相当的篇幅,介绍前述性别政治观点的人体摄影作品;但是在第二章(1850-1918)里,主要的一节也介绍了当时的女性摄影家与女性题材。而且,例如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女性摄影家卡美隆(Julia Margaret Cameron)或哈瓦登夫人(Lady Clementina Hawarden)等作品中的女性,从当代英国女性主义摄影学者Lindsay Smith在《The Politics of Focus: women, children and nineteenth-century photography》(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8)一书的分析,是以不同方式对当时男性建构的摄影言说,进行着具有性别政治意涵的摄影实践与挑战。若以女性主义/性别政治的主题将这些不同时代的摄影家的作品整理对照,或可在相关议题的发展上,有个更清楚的理解脉络。
但整体而论,《摄影与人体》对华文世界的读者,是一份极有价值的阅读与参考材料。如我先前所言,它不仅仅是关于摄影,更是关于从摄影中对人体的诸种言说,如何可以让华人文化里持续被忽视、压抑、或遮蔽的身体与个人主体意识,受到更多的启发与鼓舞,从而苏醒过来。在远流出版社再版这份具有进步性的《摄影与人体》中译本时,我推荐这本好书给对人体摄影、视觉文化、与身体政治有兴趣的读者,并藉此感谢译者李文吉先生精准流畅的翻译工作。文吉是我长期敬重的资深摄影家,对以摄影介入政治和历史不遗余力;他的翻译此书,因此有着格外适切的意义。
(郭力昕 学者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