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在台湾发展之概况 一九四九年大陆赤化之后,武侠小说在台湾的发展,就远比香港的创作环境复杂而曲折。先是国府以《戒严法》的名义将一切「有碍民心士气」的黑、黄小说悉数查禁;其实目标乃针对所谓「附匪文人」的作品──旧派武侠小说自难逃此劫。继则于一九五九年底又以「暴雨项目」全面取缔包括大陆、香港所出版或在台翻版的新、旧武侠小说。其所造成的后遗症大约有三: 一、斩断武侠小说传统脐带,使六十年代以降有志于武侠创作的文艺青年无法全面继承前人「遗产」;只能自行摸索或仅靠一两部老书为模板参考,其成就自然有限。 二、基于政治禁忌,多数武侠作家皆避免以历史兴亡为创作背景;甚至为求省事,干脆将时代背景全拋开,而进入一个「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离幻境。于是在此浪漫武侠世界里,若辈专写江湖恩怨、纷争、情仇,并以寻宝(包含武学秘籍)与图谋武林霸业为两大创作主题。 三、由于以上的偏枯发展,致令台湾武侠小说大半陈陈相因,难以突破创新;即或偶有佳作妙构,亦可遇不可求。其中除司马翎外,古龙较为特殊,但他的「新派」作品在独领十年风骚后,却促使武侠小说陷入一个「为新而新,为变而变」的绝境。至于晚近出现的「超新派」或「现代派」武侠小说则不知所云,更毋论矣。 但无论如何,台湾早期武侠名家辈出,作品产生甚富,则为一项既存事实。对于此一「社会现象」,值得分析研究。概括而言,自一九六○年代初以迄一九七○年代中期为止,台湾武侠作家大致可分为四个流派(间有出入): (一)「超技击侠情派」──融合过去「北派五大家」特色,转形易胎而作,特强调奇功秘艺与玄妙招式。代表者有卧龙生《飞燕惊龙》、诸葛青云《紫电青霜》、司马翎《剑气千幻录》、伴霞楼主《八荒英雄传》、独抱楼主《璧玉弓》、上官鼎《沉沙谷》、墨余生《琼海腾蛟》、孙玉鑫《侠骨柔肠英雄泪》、曹若冰《玉扇神剑》、萧逸《七禽掌》、萧瑟《碧眼金鵰》、东方玉《纵鹤擒龙》、慕容美《风云榜》、云中岳《古剑歼情记》、丁剑霞《神箫剑客传》、柳残阳《玉面修罗》、武陵樵子《水龙吟》、独孤红《雍干飞龙传》、易容《王者之剑》及高庸《天龙卷》等。 (二)「奇幻仙侠派」──以模仿还珠楼主之飞仙剑侠为主。代表者有海上击筑生《南明侠隐》、东方骊珠《瀛海异人传》、天风楼主《雍干异人传》、醉仙楼主《太乙乾坤》、向梦葵《紫龙佩》、蛊上九《河岳风云录》、南湘野叟《玉佩银铃》及徐梦还《灵翠峪》等。(按:此派衰微甚早,部分则转入「超技击侠情派」。) (三)「鬼派」──书名、内容非鬼即魔,且嗜血嗜杀。代表者有陈青云《血魔劫》、田歌《血河魔灯》等。台湾武侠小说之「滥恶」者流,概属此类。 (四)「新派」──采用现代文艺笔法技巧及新思想观念创作。代表者有陆鱼《少年行》、古如风《海儿旗》、秦红《无双剑》及古龙《浣花洗剑录》等。惟自一九六○年代中期古龙脱颖而出,旋以《铁血传奇》(楚留香故事)、《萧十一郎》、《多情剑客无情剑》等书掀起「新派」武侠狂涛巨浪以后,前述各派即逐渐向「新派」靠拢;多数名家迫于市场压力,乃纷纷改弦易辙,以致文风丕变! 据不完全统计,在此一时期台湾武侠作者曾多达三百余人;而以上所列举之各家乃为其中较著名者,结集成书则自数部至数十部不等。此外,以明确的历史朝代为创作背景者极有限,严格说来,仅有郎红浣《古瑟哀弦》系列作品及成铁吾《吕四娘别传》、《年羹尧新传》;至于纯技击派小说,就闻见所及,唯有龙井天《干坤圈》、《九州异人传》两部而已。 质言之,「超技击侠情派」作品在台湾早期所以会一枝独秀,主要是由于三个因素: 其一,社会需求。国府迁台后,人心苦闷;唯限于当时社会经济条件不足,别无其它大众化娱乐可供选择,人们乃普遍以租看武侠小说作为精神寄托。但在大陆旧派武侠小说悉为遭当局查禁的情况下,搜读不易,社会大众遂转而渴望看到新作家的新作品以资替代──若能兼具旧派各家的特色,当可满足不同品味读者的需求。于是「超技击侠情派」小说乃在此一社会背景下产生。 其二,创作取向。早期台湾知名武侠作家绝大多数均为大陆来台人士;彼等自幼即接触「北派五大家」及徐春羽等人作品,熏染既久,乃思自行创作。惟因旧派各大宗师风格迥异,互有长短;亦步亦趋,势所不能。故而只有综合还珠楼主之奇妙素材、白羽之武打综艺、郑证因之帮会技击、王度庐之侠骨柔情、朱贞木之诡异布局,另辟浪漫武侠新天地,始能投时尚之所好。于是先有一二人尝试成功,继而群相跟进,乃逐渐形成「超技击侠情派」新潮流,主导了六○年代前后武侠小说的发展趋势。 其三,出版商鼓励。在六○年代初,台湾武侠出版商为因应市场(特指租书店)需求,纷纷以重金征求新人新稿。如「真善美」、「明祥」、「海光」、「大美」、「南琪」等出版社,均各自培养了一批专属武侠作家;彼等相率投入「超技击侠情派」行列,遂造成百花齐放的局面。 「台湾武侠先行者」──郎红浣 台湾最早创作武侠小说的老作家是郎红浣,本名郎铁青,为北京旗人,生平不详。约一九五二年起,他在《大华晚报》陆续连载《古瑟哀弦》、《碧海青天》、《瀛海恩仇录》、《莫愁儿女》、《珠帘银烛》、《剑胆诗魂》等系列武侠作品,写三代英雄儿女的悲欢离合故事。由《古瑟哀弦》之书名即可知作者深受王度庐「悲剧侠情派」小说影响;而其开场笔法之新,却非两年后标榜「新派」的梁羽生所能想象。惟因王派小说描写武打场面太「瘟」,故嗣后此一系列作品乃加入奇门遁甲、神仙术数等趣味性素材,又走回不肖生时代的老路,遂令人有扞格不入之感。 郎红浣小说文字迹近白描,运用京白对话生动传神,尤善于写小儿女情态;惟叙事习于故常,缺乏转折变化,是其所短。复因「在旗」缘故,他的武侠作品均以清初鼎盛时期为背景,而且小说故事相连,前后呼应;对于满族生活习俗,亦甚考究,非向壁虚构者可比。 然而迄至一九五八年郎红浣写完最后两部作品《黑胭脂》与《赫图阿拉英雄传》为止,一直都未获得读者应有的重视。问题症结乃在:郎氏初学王度庐笔法,仅得其形而失其神;而受掺入神怪(包括飞剑)色彩,更不能为社会大众普遍接受。但郎红浣的「失败」历程,对某些有心创作武侠新篇的人来说,却是一面镜子。在一九五七年左右,卧龙生、司马翎、伴霞楼主、诸葛青云相继崛起;他们博采众长,而推出「超技击侠情派」小说,遂广受欢迎。其中尤以卧龙生、司马翎出类拔萃,影响最大。 「超技击侠情派」巨擘──卧龙生 卧龙生本名牛鹤亭,一九三○年生,河南镇庭人。原在军中任职,因故退役,百无聊赖,乃开始撰写武侠小说。一九五七年春,牛氏以「卧龙生」为笔名,于台中《民声日报》发表处女作《风尘侠隐》,即大获好评。此书以少侠罗雁秋复仇故事为经,武当派与雪山派正邪之争为纬;更穿插了奇女子凌雪鸿等「群雌追一男」的多角恋爱,写来缠绵悱恻,荡气回肠。 《风尘侠隐》向还珠《蜀山》借用了神鵰、彩鸾、灵芝液、千年续断及各种神奇武功;向郑证因《鹰爪王》借用了帮会组织、技击打法、风尘怪杰及各种独门兵器;向朱贞木《罗剎夫人》借用了若干诡秘布局与情节;再加上王度庐的「侠骨柔情」,一炉共冶,乃使武侠小说益发多彩多姿,扣人心弦。 嗣后,卧龙生继作《惊虹一剑震江湖》,写少侠俞剑英与白燕玲的爱恨情仇故事,亦极哀感动人。但令人遗憾且奇怪的是,这两部名著都未写完,即以「告病」为由而辍笔;后有托名续伪之作,不可同日而语。 从一九五八年起,卧龙生所撰《飞燕惊龙》(港版改名《仙鹤神针》)与《铁笛神剑》皆以武学秘籍掀起江湖风波、武林恩怨为主题。《飞燕惊龙》首张「武林九大门派」之目,基本上是套用郑证因《鹰爪王》之布局写法,改「凤尾帮」为「天龙帮」;再以一本假的「归元秘籍」作饵,交叉叙述九大门派(代表正方)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天龙帮(代表反方)网罗天下奇人异士而与九大门派的对立冲突。究竟谁能代表「武林正义」?人性的贪婪自私在此表露无遗。 持平而论,卧龙生写《飞燕惊龙》能别出心裁,打破前人窠臼,善于借镜却不生搬硬凑;对传统所谓「正邪殊途」、「非白即黑」的说法,亦加以反讽,不落俗套。虽然全书被一个失败的主角杨梦寰拖累,逊色不少,却也彩笔纷披,允称佳构。相形之下,如《风尘侠隐》那种「正邪分明」的单纯写法,就未免流于皮相──这是卧龙生创作思想及技巧的「大跃进」,并由此建立其台湾「武侠泰斗」地位。 一九六○年《玉钗盟》在《中央日报》连载,堪称卧龙生前期武侠小说中的压卷之作。此书写身负血海冤仇的徐元平夜探少林寺,欲盗《达摩易筋经》;巧遇慧空大师「三日传灯」,并慨赠戮情剑。由此便引出一波波武林人物的贪嗔欲妄以及孤独之墓、南海奇叟、恨天一妪与慧空之间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可谓极尽奇正互变之能事。 无疑,《玉钗盟》是卧龙生最成功的作品,它具有前此诸书一切的长处而无其短;特别是通过五光十色的江湖人物写出「善未意明,理未易察」的吊诡情境,尤足令人称赏。固然,就一部长达百余万言的通俗文学来说,败笔在所难免;但《玉钗盟》以悲剧英雄徐元平的陨灭作结,其热血足以洗尽一切瑕疵。此外,其同期作品《天香飙》写绿林盟主胡柏龄义薄云天,却惨遭黑白两道夹杀的壮烈故事,更为精警有力,动人心魂! 早年卧龙生小说构思甚奇,善于运用前人武侠遗产,而以「传统风味」见长。其最大短处则在于学养不足,又缺乏幽默感;是以虽云「通俗趣味」广受欢迎,却似乎少了些什么,不耐久读。至于常为时人诟病的欠缺历史背景,则系台湾早期独特的政治环境使然,固无足深异。 然而继《无名箫》(一九六一年)之后,进入卧龙生中期的《素手劫》即开始偏离「正宗武侠」轨道,而改走「半传统、半新潮」路线。自《天涯侠侣》、《金剑鵰翎》、《飘花令》以降,则每下愈况,乏善可陈。凡此,虽与迎合新读者的口味有关;但作者备多力分,且一再倩人代笔,当为「盛极而衰」之主因。迨至七十年代以后,卧龙生屡屡纵容不肖书商出版冒名伪作(至少在廿种以上),就更不堪闻问了。 「综艺侠情派」奇才──司马翎 司马翎本名吴思明(一九三三~一九八九年),广东汕头人。台湾政治大学政治系毕业,曾任《民族晚报》记者、《新生报》编辑。自幼于学无所不窥,涉猎广博,兼及佛、道,并雅好现代文艺;因此在新、旧文学上均有一定的素养。 一九五八年吴氏就读政大二年级时,试作《关洛风云录》,不意一举成名。旋再接再厉,陆续推出《剑气千幻录》、《剑神传》、《白骨令》、《鹤高飞》、《金缕衣》诸作;文笔清新脱俗,间有现代意味;而刻划人物各极其致,尤善于运用推理手法铺陈故事情节。正因其小说内容丰富,兼有「北派五大家」之长;加以谈禅说偈,意境高远,更独得还珠楼主「奇幻玄妙」心法三昧,乃被公认为新一代武坛奇才。 吴氏最早以「吴楼居士」笔名撰《剑神》三部曲──即《关洛风云录》、《剑神传》、《八表雄风》──写大侠石轩中的成长过程,颇能表现出「玄门正宗」的恢宏气象;而书中穿插石轩中与爱侣朱玲之间因师门恩怨所交织的悲欢离合故事,亦极曲折动人。惟以另用「司马翎」笔名撰《剑气千幻录》(港版改名《武林第一剑》),叙述武林四大剑派排名之争,更浩瀚雄奇,驰誉海内外。故此后凡有新作,多署「司马翎」(约廿五部);并与卧龙生、诸葛青云鼎足而立,有「台湾三剑客」之称。 概括而言,司马翎博学多才,擅长写情写欲、斗智斗力。特别是描写男女在情欲焚身中的心理变化,以及奇正互变、虚实相生的武打艺术,均独步一时。而其早年首创以精神、气势克敌制胜的武学原理,殆已近乎「道」──与金庸、古龙一脉相承的「无剑胜有剑」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而犹有过之。同辈名家受其影响、启迪者颇多,如古龙、上官鼎、易容、萧瑟等皆是。 据台湾早期执武侠出版业牛耳的宋今人所说,司马翎作品「最受大学生及留学生欢迎」;「誉之为『新派领袖』,实当之无愧」。这固然是因司马翎小说内容有深度,兼具知识性与趣味性,方为行家所重;但「新派领袖」云云,却言之过早。缘早期的司马翎是以「旧派」为体,「新派」为用;尚未能妥善结合古典、现代两种语句,使之交融一片;以致新、旧笔法杂陈,令人不免突兀。此由《剑神》系列作品即可概见一斑,毋庸讳言。 惟就武侠宏观的角度看,司马翎之才、学、识以及自觉或不自觉地由「旧派」向「新派」搭桥过渡,展现「综艺侠情」小说风格,盖与金庸颇为类似。因此他不久即从「超技击侠情派」中脱颖而出,自成一大家数。其前期名著如《剑胆琴魂记》、《帝疆争雄记》及《圣剑飞霜》固以奇情推理取胜,摇曳生姿;而《纤手驭龙》(一九六四年)更将「斗智斗力」的妙构发挥得淋漓尽致。迨及《剑海鹰扬》(一九六七年)出版,运用艺术手腕将武学、杂学、斗智三者予以高度结合,尤令人惊心动魄,极尽纵横捭阖之能事。至此,司马翎小说艺术已入化境,当可与金庸分庭抗礼,各擅胜场矣。(按:司马翎创作之前、后期系以一九六五年为分水岭。) 可惜司马翎未能持盈保泰;其创作后期虽有《剑海鹰扬》这部超卓钜着为武侠小说大放异彩,但此后即逐渐走下坡──除《人在江湖》(一九七五年)尚多可观者外,其晚年改以「天心月」笔名所撰《强人》系列作品,业已欲振乏力,俱不足道了。 诸葛青云及其它名家之林林总总 诸葛青云本名张建新,一九二九年生,山西解县人。台北行政专校(即中兴大学法商学院前身)毕业,曾任总统府第一局科员。张氏亦为还珠楼主私淑弟子,国学根柢深厚,文笔极佳。一九五八年以「诸葛青云」为笔名,发表处女作《墨剑双英》,即祖述《蜀山》至宝紫青双剑封存遗事,惜未完。旋以《紫电青霜》、《天心七剑荡群魔》姊妹作成名,写武林十三奇正邪之争与少年侠侣葛龙骧、柏青青之情海波涛,跌宕有致;但仍不脱《蜀山》人物、玄功及神禽、怪兽影子,极富奇幻色彩。其前期作品另如《半剑一铃》、《折剑为盟》、《铁剑朱痕》、《剑海情天》、《弹剑江湖》及《一剑光寒十四州》等书,均以「剑」为名;而《荳蔻干戈》、《玉女黄衫》、《霹雳蔷薇》、《劫火红莲》、《奼女双雄》、《霸王裾》乃至《咆哮红颜》、《武林三凤》等书,则又大发「雌威」,于刚健婀娜中摇曳生姿。正惟其爱写文采风流的江湖儿女,满口诗词歌赋,乃建立「才子型」武侠风格──与香港名家梁羽生同好,可谓无独有偶了。 值得注意的是,从一九六一年其名著《夺魂旗》问世,仿金庸《射雕英雄传》之乾坤五绝,也「东、西、南、北、中」一番以后,不但他自己乐此不疲,一再搬用老套,且感染到其它武侠作者也如法炮制。特别是《夺魂旗》开场之尸骨堆山、血腥满地,竟使销路激增;乃予稍后闻风而起、一哄齐上的「鬼派」武侠小说起了恶劣的催化作用,殆非其始料所及。 一言以蔽之,从六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以来的诸葛青云作品,多自我重复而乏创意;始终依循着俊男美女文武兼修、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老路「流」下去,不知伊于胡底。加以其小说声口又少变化,病在太文;复喜用冗长之叠句形容事物,以炫其才学;是故诸葛虽腹笥渊博,早年即与卧龙生、司马翎齐名,实则缚手缚脚,相形见绌。惟昔年为他代撰《江湖夜雨十年灯》、《血掌龙旛》二书的司马紫烟(本名张祖传)与独孤红(本名李炳坤),日后均以武侠小说鸣世,且笔名亦为诸葛所赠;一时传为「武林佳话」云。 ·伴霞楼主本名童昌哲,一九二七年生,四川人氏。曾任台中《成功晚报》副刊编辑;因下班时每近黄昏,故自号「伴霞楼主」。初亦以还珠楼主「奇幻仙侠」为师,写尽宇内八荒奇人异士。文笔轻松流畅,非常俏皮;尤以描写两小无猜与插科打诨最妙,书中总少不了几个装疯卖傻、玩世不恭的老道、和尚、狂生或浑金朴玉的楞小子,极富趣味性。其前期名著如《八荒英雄传》、《紫府迷踪》姊妹作,《神州剑侣》、《剑底情仇》、《青灯白虹》三部曲,皆脍炙人口。另如《罗剎娇娃》、《凤舞鸾翔》、《情天炼狱》、《奼女神弓》、《天帝龙珠》、《断剑残虹》等书,亦斐然可观。笔下演武如石破天惊,出神入化,不可思议;写情则好事多磨,令人回肠荡气。而紧中出闲笔,笑中带泪,尤为他人所不及。 一九六二年以前,伴霞楼主小说成书均尚紧凑,决不拖泥带水;通常保持在八至十二集(每集四万字)左右,在一般名家动辄百万言的长篇武侠之林中,可称「小品」。此后因已名成利就,乃自组奔雷出版社,再撰《玉佛掌》、《独步武林》、《武林遗恨》、《武林至尊》(由慕容慈代笔续完)等书,则文风渐变!或可能是为培养新秀故,志不在此,是以「奔雷」诸作篇幅虽较前为长,却不若以往之精警生动,乃逐渐「淡出武林」。 ·慕容美本名王复古(一九三二~一九九二年),江苏无锡人;曾任高雄市税务员。王氏最早以「烟酒上人」笔名撰《英雄泪》,未获重视;一九六一年遂改名「慕容美」陆续写下《黑白道》、《风云榜》、《烛影摇红》、《金笔春秋》及《一剑悬肝胆》、《公侯将相录》等书。其文笔跳脱,不拘一格,尤擅处理对话方式,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加以运用诗词、介绍名胜古迹得体得当,使情景交融一片;乃大受读者欢迎,一时有「王牌作家」之目。 其早期作品以《风云榜》最佳,充满诗情画意且饱富生命力与人情味;后期之《天杀星》则笔法酷似古龙,但张弛有致,并深具谐趣,则为一般「新派」所不及。或谓其《血堡》颇负盛名,其实这是仿「鬼派」的戏笔之作,无足轻重。另如《祭剑台》、《留春谷》、《金步摇》等书,布局不凡,欲擒故纵,亦多可观者。 ·萧逸本名萧敬人,一九三六年生,山东荷泽人。曾就读于国府海军官校,中途辍学;即与其弟萧安人(笔名「古如风」)一齐下海从事武侠创作。一九六○年萧逸同时推出《铁雁霜翎》与《七禽掌》二书,颇获好评;实则其因袭「北派五大家」处颇多,但「抄」得相当技巧;加以作者笔锋常带感情,遂成名著。特别是《铁雁霜翎》写铁守容、李雁红、叶砚霜、纪翎(暗嵌两女两男姓名)之间的阴错阳差、爱恨情仇故事,极为哀感动人。惟因萧逸初期未能摆脱传统说书人故习,时常喜于书中插话,大谈「现代爱情观」;且笔法新旧杂陈,尚有待琢磨。之后,续撰《虎目娥眉》、《金剪铁旗》、《桃李冰霜》、《红线金丸》及《壮士图》、《风尘谱》诸作,则以「新艺侠情」小说鸣世。 奇的是,从一九七二年起,萧逸又仿还珠楼主写下《长啸》、《塞外伏魔》、《昆仑七子》及《火雷破山海》等四部「奇幻仙侠派」作品;但因才学有限,文情俱远逊台湾早期名家海上击筑生的《南明侠隐》一书。及至一九七七年以后,始回头再走「超技击侠情派」之路,注重外在气氛之营造与人性冲突之描写,惟仍保留神化武功特色;如《马鸣风萧萧》、《甘十九妹》、《无忧公主》、《含情看剑》、《饮马流花河》等书皆是。可谓极少数未受古龙「简单化」影响的名家之一。 ·上官鼎为刘兆藜、刘兆玄、刘兆凯三兄弟集体创作之共同笔名,隐喻三足鼎立之意,而实以刘兆玄为主要执笔人。刘兆玄生于一九四三年,湖南衡阳人;台大化学系毕业,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化学博士。曾任国府行政院国科会副主委、台湾清华大学校长;一九九三年转任交通部长迄今。 刘兆玄是台湾早期最年轻的武侠作家,一九六○年就读高中二年级时,尚未满十七岁;初由应征代古龙续写《剑毒梅香》起家,旋以《沉沙谷》一书成名,引起广泛注意。其文笔新颖而表现手法则颇现代,对于战前气氛之营造,亦有独到之处;惟喜渲染奇功秘艺,未脱武打招式窠臼,故不能归入「新派」之列。 嗣后,刘氏又陆续写下《烽原豪侠传》、《七步干戈》、《侠骨关》,《铁骑令》、《金刀亭》等书,均以描写手足之情与朋友之义见长;而其揣摩小儿女情态,一派天真,尤得其神。但因其诸作均由三兄弟轮流执笔,难免互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故虽广受读者欢迎,却始终没有一部情理相通、结构完整的杰作传世。而自一九六七年出国留学前「登报宣告封笔」,此后坊间所出「上官鼎」小说均系冒名伪作,不值一提。 此外,台湾其它武侠名家如独抱楼主《璧玉弓》写悲情人生之无奈;孙玉鑫《威震江湖第一花》写孤女复仇之艰辛;东方玉《北山惊龙》写溶洞武功之奇绝;云中岳《草莽芳华》写绝谷求生之人性;易容《王者之剑》写侠士不屈之义烈……乃至柳残阳《枭中雄》之铁血江湖、高庸《天龙卷》之讽世妙喻、秦红《九龙灯》之扑朔迷离等等,各呈巧思,皆不容忽视。最可怪者,乃陈青云、田歌辈嗜血嗜杀、走火入魔的「鬼派」小说亦颇受欢迎,实值得社会学者注意。 古龙之变与「新派」之衰 综上所述,台湾早期武侠创作除「奇幻仙侠派」未成气候外,不论是「超技击侠情派」、「综艺侠情派」或「鬼派」小说,均有相当多的读者支持;否则职业作家何以维生?遑论一部接一部地写下去而蔚为大观了! 再从文字风格与小说技巧上来看,至少在一九六○年代中期以前,台湾各武侠名家──经由白羽、王度庐、朱贞木等宗匠启发──多少都受到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故而作品中的现代用语俯拾即是,称之为「半吊子新派」亦无不可。但毕竟他们还不算是真正的「新派」。因此,为了迎合社会大众「求新求变」的心理,为了表现自己并非「食古不化」,必须改弦更张,有所突破。于是在一九六五年左右,他们不约而同地纷纷朝向「新派」标竿挺进,惟恐落后于人。其中「变」得最彻底的是古龙,在他手上所建立的「新派」风格,具有五大特色: ·在文体上,摆脱旧氏说书老套;运用现代笔法技巧,且尽量口语化,力求简洁。同时针对出版社或报刊「论稿纸行数计酬」惯例,多以「散文诗体」或「叙事诗体」分行分段。其滥用结果,乃使句与句、段与段之间全拆成碎片,不知所云。尤有甚者,往往一个「杀」字就霸占一行,居然蔚为风尚! ·在创作观念上,打破传统武侠小说门户之见及「过招」窠臼;尽可能不用或少用玄功、妙式,而以「气势」与一个「快」字诀取胜。如此这般的「简单化」更进而形成推理、叙事上的某种固定模式,没有其它选择。 ·在思想内涵上,以近代西方存在主义、行为主义及心理分析学之皮毛取代中国的儒、释、道三家生命哲学内容。于是通篇乃见尼采、沙特式语句出没其间,到处充斥「绝对」之词。这又导致「大男人主义」无限膨胀,只重朋友,轻视女人! ·在意象表达上,对于特定人物、武打与场景交融之描写,往往刻意营造出某种孤绝情境。于是大地苍茫,奔放着原始的活力,人的生命乃与刀剑合一;当气氛酝酿成熟,即一招判生死!这种写法有其独特魅力,较司马翎变化精微的武学艺术洵大异其趣。 ·在故事背景上,则一片空白!甚至完全不谈师承渊源;书主只有现在,没有过去未来。但作者却时常跳出来对读者说教,并以现代观念解析,类似「新派说书」。 诚然,古龙式「新派」并非一蹴而就,实有一个由「渐变」到「骤变」的过程。但他为求创新突破,一变再变!终究拋弃传统,走向现代──既迷失了武侠,也迷失了自己。对于此一转变历程,理当深入探讨。 古龙本名熊耀华(一九三八~一九八五年),江西人;淡江英专毕业,嗜读古今武侠小说及西洋文学作品。最早于一九六○年写《苍穹神剑》、《飘香剑雨》、《残金缺玉》、《月异星邪》等书,即以诡异情节取胜;但基本走的还是传统路子,顶多加上几句文艺腔,并无特别过人之处。这一时期古龙写作态度几近儿戏,新作随开随拋,不负责任;惟偶为名家(如卧龙生、诸葛青云)代笔,却几可乱真,足见本身确具潜力,尚未激发;或以为武侠小说业经「定型」,不过如此而已。其后因受到陆鱼《少年行》之启示,发现「新型武侠」大有可为,遂亦逐渐改变传统笔法,陆续作《孤星传》与《湘妃剑》等书,试图走出一条新路,却未成功。 一九六四年他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压卷之作《浣花洗剑录》,文情跌宕,饶有诗意;令人直觉地感到:古龙不耐烦在半新不旧的武侠传统里兜圈子、讨生活了。他要「浣花洗剑」,自作主人!首先,他由金庸《神雕侠侣》中借来独孤求败的一句淡话:「无剑胜有剑」;进而阐发「无招破有招」的无上剑道奥旨,析理精微之极!其次,他引进倭人「迎风一刀斩」的刀法,三招两式,人头落地;从此即不再描写冗长的打斗场面──这是他突破传统武侠之处,也是他一切「简单化」的开端。其三,由本书起,他竭力营造文艺气氛,藉平凡简洁的对话,点出哲理。可惜《浣花洗剑录》伏笔太多,无法收束,终贻「虎头蛇尾」之讥,而减损了此书应有的艺术价值。 大约在一九六五至六六年之间,跨入第二阶段的古龙又写了《大旗英雄传》、《名剑风流》、《武林外史》、《绝代双骄》等名著,开始走红。特别是一九六七年所撰的《铁血传奇》(即楚留香故事),内杂武侠、文艺、侦探、推理及现代心理分析,简直成了「新艺综合体」,阅之如读东方福尔摩斯探案。由此起,古龙武侠小说即脱胎换骨,从形式到内容几乎都作了革命性改变──虽然他还得向《蜀山》借用「水母」及「天一真水」,但仅作点缀而已;更多的是西方「○○七」(情报员)电影的人物和故事情节。 惟古龙之变,并非到此为止;《铁血传奇》所建立的独特风格只是古龙一连串「为新而新、为变而变」的中途站。其后他陆续完成《多情剑客无情剑》、《铁胆大侠魂》二部曲,堪称神完气足,兼有传统与现代「矛盾统一」之美;原可见好就收,无须再「变」下去。然而不然!继之推出的《萧十一郎》(一九七○年)由于是先有剧本、后来才「还原」为小说,乃予古龙崭新的经验与启示:即应减少废话、枝节,加强「肢体语言」(动作)及场景气氛(画面)。从此,古龙作品几乎全成了散文诗体,很少超过两行的段落──如《流星·蝴蝶·剑》、《欢乐英雄》、《陆小凤》系列、《七种武器》系列(仅有六种)以及《边城浪子》、《天涯·明月·刀》、《白玉老虎》等,无一不是用电影分镜、换景的手法来写小说。 这种大胆「破旧立新」、彻底「简单化」的妄举,对于中国文字、文气乃至语法结构伤害至钜。但尽管如此,在一九六五至七五年间的古龙小说却「一枝独秀」,广受欢迎,且成为同辈名家及新进作者模仿的对象。推究其故,盖因: 一、当时台湾正面临工业转型期,一切讲求「经济实惠」;而古龙配合日益加快的社会步调,将文字段落及人性、武功都予以「简单化」,乃使国文程度普遍低落的新生代容易接受,遂得风气之先。 二、当时社会崇洋心理甚浓,对西洋片趋之若鹜;而古龙则顺应新潮,将《○○七》、《教父》等美国电影中的人物或故事情节巧妙地化入小说,恰能投合现代人口味,乃风靡一时,颠倒众生。 然而古龙的「求新求变」不仅使自己陷入「为突破而突破」的困境──此由其一九七五年以后的作品每下愈况、「走火入魔」可证──同时也影响到新、旧武侠作家千篇一律「泛古龙式」文体、分段及逻辑推理,充斥报章。但因彼辈之才学与想象力远逊古龙,乃沦于「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境地;而随着古龙的殒落,「新派」武侠小说也日暮途穷,欲振乏力! 「新派」、「新派」,何德之衰? 惟其如此,晚近乃有温瑞安的「超新派」或曰「现代派」武侠小说出现,引起年轻读者广泛注意;其创作趋向值得探讨。 「武侠现代化」问题重重 温瑞安,一九五四年生,广东梅县人;自幼慕侠好武,及长醉心于现代文学。曾创办「绿洲」文社、「神州」诗社,主编过多种同仁杂志;并出版现代诗集、文学论集、散杂文、推理小说等达二十余册。一九七○年他以「温凉玉」笔名在香港《武侠春秋》发表处女作《追杀》(为「四大名捕」故事之一),时年仅十六岁;虽然文字技巧尚欠成熟,但想象丰富,已见潜力。 温氏早期作品颇受古龙影响,如「四大名捕」系列、「神州奇侠」系列、「血河车」系列皆然。惟自一九八二年推出《布衣神相》起,又加上了若干还珠小说的奇妙素材,故魔幻色彩甚浓;而《碎梦刀》、《谈亭会》、《开谢花》、《落花剑影》及《侠少》、《杀楚》等书,更有许多「诗化」的语言文字,耐人咀嚼。 但由一九八七年开始,温瑞安却以「现代派」自居。如《杀了你,好吗?》、《请·请请·请请请》、《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敬请造反一次》、《没有说过坏话的可以不看》等等中短篇,书名不知所云。及写《闯将》一书,不但大量用一个字分段,且横七竖八排列,以示其「新潮」意象与视觉效果。他在书中后记中说:「武侠小说必须突变!……成与败,得与失,我不管,但这样写法使我觉得很好玩。」于是中国文字之美,就在温瑞安的「突变」下,被割裂得支离破碎;而「新派」武侠小说,也在他的「好玩」下,被彻底「异化」掉了。 质言之,「托古言事」的武侠小说必须具备传统中国风味,决不可用「现代」来包装;否则小说文理、神理的一致性势将破坏无遗。也许这正是武侠小说在先天上的局限所在;而今人究应如何调和传统与现代矛盾,使之既能保有民族文化特色,又能契合时代精神,当是有志从事武侠创作的小说家所须共同面对的课题。 结论:武侠创作之危机与转机 诚然,武侠小说是中国通俗文学传统流裔之一,它从形式到内容都与中华文化血肉相连;因此,千古以来,尽管历代武侠小说所要表达的思想、题旨或技巧间有不同,但也无法离开中国的历史、地理、民俗、文化而「自外生成」──这就是「传统」! 传统并非意味一成不变,相反地,它是源远流长的活水;而每一时代的新血轮注入其中,则自然为旧传统吸纳而增添了新的分子与内容。试看民国以来,「南向北赵」、「五大家」以迄金庸、梁羽生等作品,无不遵循传统中国的踪迹前进,再推陈出新,各显奇能;乃使武侠小说焕发光彩,元气淋漓!一则散播旧文化的种子,一则表现出中华儿女独有的生命情调。凡此,皆非其它的大众读物所能取代,可以断言。 但「古龙现象」确乎是一个存在已久的事实。我们不能否认现代武侠小说之「变」,是受到西风东渐及工业文明的影响;传统口味也许已不适合现代人生活的步调,所以才有古龙「为变而变」的新派武侠小说产生。但当《流星·蝴蝶·剑》扬弃章回以后,古龙越变越离谱,他写的已不再是中国武侠而是「西化武侠」了! 流风所及,台湾不肖书贾重印五十年代以来的武侠旧书,也一概删去回目;遂令许多新生代读者茫然不知章回体为何物!而「新派」后起之秀如温瑞安、黄鹰、龙乘风等的文风与笔路,亦均有「古龙化」的倾向;甚至他们比古龙还要「新潮」,还要「超越前进」──这正是今天武侠小说面临的创作危机!因为不论「超新派」拥有多少读者,它已失去了中国武侠古典之美,与历史文化感情一刀两断!除非它「返朴归真」,从传统中再出发;否则「异化」之武侠小说如梦幻泡影,势必与时俱没! 然而自另一角度观察,武侠小说创作尚未至山穷水尽,仍有剥复之机。这就是进入八十年代后的中国大陆,在「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政策指引下,亦逐渐放宽管制,容许新、旧武侠小说重印发行。迄今所知,不但金庸、梁羽生及古龙、温瑞安的武侠作品已在大陆出版,并且「北派五大家」甚至更早的「南向北赵」与文公直的名著亦分别在各地重新排印。当这些武侠小说广为流传之后,相信会对大陆作家造成某种冲击或刺激──至少也能提供一个比较新、旧派武侠优劣得失的机会。 目前,据闻大陆已有若干人士开始尝试武侠创作;虽然我们尚未看到具体成绩表现如何,但以中华民族人才之盛,且历经「文革」之时代动乱与苦难,则在金庸笔下未能企及的武侠领域(尤指生活体验),或能自劫后重生的凤凰中开创完成。 我们殷切期待着新一代大师的来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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