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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给人的印象,是贫穷落后。
即便你没有到过印度,你的脑海里浮现的影象,也许是沙尘滚滚的街上黑瘦的小孩伸出骯脏小手向人乞讨;在棚屋前面衣衫褴褛的老妇漠然呆坐;街角处一群男人无聊地打发时间。如果追问,这些印象怎样来的?你也许说不出来,也许会说是电视、杂志上看到的。反正,贫穷、落后、骯脏、慵懒、卑屈、无望,几乎是互通的,印度的人均国民产值在2001年只有450美元,只及我们中国的一半。似乎确实无误的数字,表述了似乎不容置疑的贫穷落后。
我们中国要向印度学习吗?相信很少人会这样想。从五四运动提出“科学、民主”的口号,到新中国建立后要“追英赶美”大跃进,到改革开放时期的“四个现代化”,我们想学习的榜样,是现代化工业化的北美西欧。印度,不入我们的眼帘。
今天,步入北京的国贸大厦、上海的梅龙镇大楼,时髦舶来商品琳琅满目,云石台阶高雅洁净,与巴黎纽约的百货商场无异。城市中上层的生活方式,可说紧追北美西欧了。但是,有多大比例的人口在享受着现代化的甜美果实呢?
如果说百年历史见证了农村凋蔽困厄,如果说今天中国面对的三农问题相当严峻,如果说我们要探求乡村建设以及社会整体发展的多种道路,那么,我们要放下成见和幻象,把视野从北美西欧转向以往不屑一顾的“第三世界”,寻找适合中国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的发展模式。
位于印度西南角的喀拉拉邦,论“贫穷”程度居世界前列,十多年前比全球排第十的穷国更穷,人均收入比印度平均水平低。但是,它却有非常宝贵的文化和社会生活的经验,可供我们参考。
1956年,印度三个西南地区合并成为喀拉拉邦,全邦说同一语言——马拉亚拉姆语,是“山地语”的意思。喀邦人口3千3百万,农村人口占百分之80,有990个乡,人口密度在全国排第二,每平方公里有750人。一个惊人的数字:全邦有9千多间图书馆,1万2千多间阅览室。其中,隶属于“喀拉拉图书馆议会”的图书馆有5千多间,分为三类︰甲类有图书2万5千册以上,乙类有1万5千册以上,丙类有5千册以上。三类图书馆的比例是2:3:5。这就是说,每个乡大约有人口2万5千人,图书馆8间,阅览室10间。
单是乡村图书馆的数字,已羡煞国内的友人。今年9月,我到晏阳初当年进行乡村建设运动的定县访问。今日的定州市,是县级市,人口120万。坐出租车去市图书馆,司机不知道图书馆位置。馆内冷冷清清,藏书不到三万册,每年购书刊经费3千元,十多年来未添置一本新书,只订阅一些报刊,每周借出的图书仅十来册。据说,国内不少县市公共图书馆情况相若。
这种天渊之别,让我感慨之余,很想追问,喀邦的乡村图书馆是怎样走出来的,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又扮演什么角色。今年10月初到喀邦参加研讨会,特地询问乡村图书馆的情况。
原来,乡村图书馆在喀邦已有60多年的历史。在40年代,还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潘力卡(PN Panicker)推广图书馆运动,每一个乡村成立一个图书馆和一个阅览室。1945年9月,图书馆联会正式注册,后来成为“喀拉拉图书馆议会”,有47个创办成员。1989年,喀邦议会通过议案,正式承认它为喀邦的公共图书馆,邦和地方政府每年拨款添置图书,管理人员大多是义务的。
有这么多图书馆,可以想象,喀邦的出版事业十分蓬勃。1945年,12间出版社集资120卢比(今天,一元人民币约相当五个卢比),成立“知识出版合作社”,1949年与“民族书店”合并,之后的25年,是出版界黄金时期,从1960年到1975年,该合作社每天出版一本书!类似的出版合作社有十多家,但规模较小。
图书馆林立、出版业蓬勃,意义不简单是数量上的可观。这些数字让我们窥见喀邦的社会和政治变迁,也让我们想象喀邦乡村的文化生活是怎样的。在20世纪40年代,工人、农民、贱民等运动,是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重要部分,图书馆运动在民智开发和知识累积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随着时代变化,图书馆的作用也有改变。以往,图书馆和阅览室是乡民聚集的场所,从早上七时到半夜,有乡民来读报、评论时事、高谈阔论。一般的图书馆,会有3-5份马拉亚拉姆语报章,1-2份英语报章,几份周刊。周刊由个别乡民捐赠,报章由图书馆订购。近年来,喀邦有三千多份报刊,每个乡有乡报派发到每户,约百分之70的家庭自订报刊,于是较少人到图书馆读报,这些地方便少了以往的热烈讨论了。
图书馆如果只是书架和书报,那么,在电子媒介日益发达的今天,它会逐渐被淘汰;在自己家里或在网吧上网不就行了?但是,图书馆如果是知识文化传播和再生产的支点,它便会生意盎然。
喀邦的几千个乡村图书馆,并非全都活跃,但积极推广科技知识、文化活动的还是不少。在安那库林区(Ernakulam),VNKPS图书馆是甲类图书馆,有55年历史,藏书2万册,订阅8份报章30份期刊。位于三个乡中间,这个图书馆有1千名会员,三分之一是女性,另外有300名儿童会员。图书馆是三层大楼,面积280平方米,有阅览室、会议室、康乐室、儿童图书室。一名妇女图书馆员负责流动图书室,每周为200个农户送上书籍。图书馆经常与各类合作社和学术、农科机构合办工作坊、培训班,内容涉及农业、畜牧、能源、母婴健康等;图书馆自办刊物,鼓励会员写作投稿并组织辩论和研讨。馆址的活动多姿多采,有征文比赛、话剧创作表演、体育竞技活动、草药医治班等。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小时候读书,父母老师会这样激励我们;这说法反映了民间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大致离不开对个人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追求。喀邦的民间热心者的图书馆活动,却让我们看到不同的想象,是寻求群体发展、移风易俗,特别是让占人口多数的弱势社群有凝聚发展的空间。
在首府特里凡得琅区(Trivandrum)的柏连卡马拉乡(Peringamala),乡村图书馆作为中心,推行培训课程。首府的“发展研究学院”CDS派出研究员来柏乡,培训当地的大学毕业生关于社会经济发展、社区发展银行业务和政府福利政策等,然后由这些青年志愿者各人领导一个20名妇女组成的小组,协助小组提出发展项目,申请拨款,然后执行。项目的设计,是致力于让每个小组发展出有领导才能的人,以后不用志愿者帮助也可自行运作。
图书馆同时设立信息中心,邀请医生、工程师、地区发展官员等参与,协助小组成员挖井、养磨菇、种菜、改善食水供应、搞小型水利设施等。每周的妇女小组聚会,让妇女畅所欲言,加强自信心。一名妇女小组成员苏达珊那(Sudarshana)说︰“以前,我不敢在公众场合说话,但现在,我们会在村民大会上坦率地讲意见。”另一妇女莎吉达(Sajitha)说︰“通过图书馆计划,我们发现集体努力可以增加家庭收入,虽然数额不大。”
瓦利库努乡(Vallikunnu)位于马拉浦南区(Malappuram),是回教徒聚居的地方,妇女很少参加公共活动,1999年4月搞了一个流动图书室,将全乡分为五个小区,由五名志愿者分管,每人每月津贴500卢比;她们逐家逐户推广图书借阅。阅读习惯普及后,制度简化,在每个小区设定点借阅室。9个月内,妇女借阅图书册数2万5千本。文化上的变化悄悄地展开。
青少年的成长也是关注点。在库马罗贡乡(Kumarakom),1995年开始设立社区读书室,约50户的学童为一组,每天早上七时聚集,做半小时眼部操,然后温习一小时才上学,晚上从7时半到9时再作温习。眼部操的音乐和动作,是喀拉拉民众科学运动一名成员到中国访问后学来的。每个小组由一名志愿青年做导师,协助功课上的困难,也辅导青少年的成长。
前年暑假带20名香港学生自费到喀邦访问,安排他们在村民家里住宿两三周。一名学生兴奋地告诉我,她在小小的乡村图书馆,发现有巴西著名平民教育学家保罗.费尔(Paulo Freire)的书。这本书她在修我的课时读过。
物质条件匮乏的喀邦,竟是乡村图书馆林立。的确,可怕的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精神文化上的匮乏。喀邦的卷烟工人的故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印度土产的手卷烟,号称“穷人烟”,约六厘米长。80年代中期,印度手卷烟烟民有2亿5千万,每分钟吸烟一百万支。这个行业有约六百万全职和兼职工人。工人的生财工具只要一把剪刀、一个竹盆、灵巧的手、专注的精神。每天,帮工把烟叶磨碎筛过晒干,卷烟工人先把树叶浸湿,剪成小块,然后把烟叶平铺树叶上,快速卷成锥状,上面用手指压平,下面用线扎好。工人一天可卷6百至2千支烟,入息微薄,卷一千支烟是15卢比,相当于3元人民币。一般到45岁,手指皮磨得很薄,不能再做下去。
这是低贱的行业,辛劳的活。但是,喀邦一些卷烟工人,几十年来有一个习惯,至今保留下来。他们忙于生计,也有人不识字,于是几千工人分成30-40人一组,每组由工人轮流专责朗读报纸和书本,让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听读报念书,一边讨论。每天晚上,各人把一些卷烟交给读报工人,让他有同等收入。
宁可减少百分之三的收入,也要听读报。这是穷人的选择。他们没有因为穷、物质匮乏,而变得精神世界被压缩到只关心基本生存的利益问题。“穷”,不是他们的选择,但追求积极参与的精神世界,却是他们的选择,也是在于他们的选择。这是他们活的尊严,尊严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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