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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明在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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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8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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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明在八十年代
陈晓明在八十年代
孙绍振
陈晓明进北大是他的学术成就得到高度肯定的一个标志。他已经走上了他生命的高度。达到这个高度,在我看来,他至少付出了二十年的生命。
陈晓明在福建师大中文系攻读文艺理论硕士学位的时候,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思想领域里,阴晴不定,乍暖还寒,知识界不时传递着的小道新闻,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此表达对于思想解放的期待和对于倒退动向的厌恶。福州不是全国性的文化中心,但是,比之陈晓明生长的闽北来说,毕竟大不相同,起码天天都有刺激思想的信息,他天生就不安分,具有过剩的思考力和想象力。来到福州无疑使他感到生活的精彩。很快,明眼人就看出,福建师大的校园的思想空间,对于他来说,需要扩展。结束了初入学的拘谨阶段以后,他放心大胆地活跃起来,广泛参与校内外的流动,在各式各样的集会上发表高论。他的口才和交际能力,使他在校内外成为活跃分子。有一次还在一个大学生的演说竞赛中得了第一名,引起许多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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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女性
)
的意味深长的注目。这当然使他感到颇为快意。发表高见和读书一样,成为他的一种享受。当然,福州地处一个小小的盆地之中,四面高山,挡住了许多同学的目光,但是,对他说来,这里总算不赖。比起其他省会城市来说,至少还是思想解放的一个突出的前沿——朦胧诗的论战还没有结束,三个“崛起”正被绑在一起,以清除精神污染的名义严加批判……他给我的印象是:在某种压力中作出漫不经心、大大咧咧的姿态,表现出一种潇洒是很过瘾的。当然,我也知道,比起北京来说,他并不觉得这里的空间足够他的思想驰骋,可是,比起其他省会,福州还算是比较自由的。这里是当时闽派文论的中心。就在他活跃起来以后不久,作为闽派论坛的《当代文艺探索》创刊了。这当然要感谢当时的省委书记项南,顶住了“清除精神污染”的压力,不理睬贺敬之的口令,对于本省的文坛新秀,包括挨批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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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本人
)
,呵护有加。有一次一位来自北方的文联领导,强迫我参加批判我的大会。项南知道了,他当场发出狠话来:“我还没有调走,你们就批判孙绍振啦?”于是会议宣布草草收场。因而,在三个“崛起”之中,数我受到的压力最小。项南像一座大山把寒流挡在了武夷山以外,批判的雷声再大,也是天边隐隐的蚊子的呻吟。
陈晓明当时正处在世界观和文艺观念形成的初期,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加上他原本的反叛气质,形成了他日后善于挑战和怀疑、好唱反调的性格。对他来说,用文字展现自我毕竟是太正规了,不如在聚会上发表异端的议论——对于某些人的侧目,他根本不在乎,以一种风流才子的粗心大意的风姿把人家忽略过去,这也许是他追求的一种境界。
现在看来,他真是生逢其时,意识形态大厦解构和重构的时代,为他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八十年代初期,正是大学里读书狂热的时代,曾经被视为可疑的、有毒的书籍被笼统地称为“新学科”,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但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新”是要打上引号的。因为有些学术思想并不新,例如像弗洛依德、索绪尔的理论,明明是二十世纪早期的东西。在八十年代,把这些思想当作“新”的,正说明中国的思想界是如何长期为旧的教条所束缚。他和许多为思想解放寻求理论依据的莘莘学子一样,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稍有不同的是,他更关注那些西方前卫性的思想信息。面对这些思想资源,以他的理论敏感,生活中的一些苗头、动向,往往不由自主地成为理论思考的刺激。而理论本身也正在发生着犬牙交错的搏斗。和一般研究生不同,他并不满足于惊叹理论大厦的崩塌和重建,而是情不自禁地卷入思想解放的热潮中去。他的活动能力、交际能力和他滔滔不绝的口才帮了他的大忙,也带来了非议。一些对他并非怀有恶意的人们,总觉得这个小青年有点“夸夸其谈”。我当然是比较欣赏他的,对于用这样的语言把人一笔抹杀,我觉得很不公平。这倒不是我有多么深刻的先见之明,而是因为自己也曾深受其害;再说,他的一些文章,那的确不是一般的研究生,甚至是当时的教授能够写得出来的。其中有一篇,题目好像是对中国传统思想模式的批判,我并不满意文章的逻辑结构,我记得还给他提了一些意见。但是,后来
《新华文摘》
却很快转载了。
我当时就感到,对他的估计有些保守。
事实证明,我对他的估计不足不仅表现在学术研究方面,而且还表现在另一些方面。
他和我谈天的时候,总是口若悬河,不知从哪里来的新异的念头,层出不穷。每逢他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我就想起新文学史上一位前驱对胡秋原的描述,“眼花缭乱”,他的语速有时跟不上思想,连我这个有名的快嘴,都不能不耐着性子,故意停下来,欣赏他忘情的神态。
有一次,学生来请我做个讲座,我懒于做系统的准备,又不好意思完全拒绝。正好他在场,就随口说,那就让晓明和我一起讲吧。我开个头,他主讲。他答应了。到了那天,梯形教室里水泄不通,过道上、讲台上,坐满了红男绿女。我和他一走进去,掌声就如台湾诗人所说,如四起的鸽群。场上饱和的热情,对于一个演说内行来说,是难得的好机遇,听众和演讲者有一种心领神会的交流,哪怕是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个口误,都会引起热烈的欢笑和掌声。我受到时时卷起的掌声的鼓舞,就信口发挥起来,不知不觉讲了四五十分钟。在享受完掌声以后,把剩下的时间完全留给了他。
他开讲以后,从激起的掌声和欢笑中,我觉察到,原来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陈晓明,也是一个演说家。他的现场瞬时反应很机敏。而这正是具有演说成功的起码条件。
后来,过了十多二十年,他和我讲起那次的演说,他说,当时,我讲得“如痴如醉”,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到快讲完了,才回头看看他:“嗯,你怎么还没有走?”
我想,事情有多大出入,已经无法查证了。但是,有两点是很真实的:第一,我当时的确有点“如痴如醉”,低估了他的演说才华;第二,他技痒难忍,一定是等得心急火燎了。
对于一个有思想又有良好口头表达力的人来说,福州这种地方,思想空间毕竟是比较狭小的。到了快毕业的那年,他已经游窜到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宿舍里去,和一些只能在报纸上看到的事情和人,拉近了距离。他并不是只带了耳朵,而且带去了他那永远不想偷闲的嘴巴。他在那里发表了一些在当时被认为有点惊世骇俗的见解,还引起一个重量级人士
(
据说是胡乔木
)
的内部批评。当他把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毫无惧色,好像是说着另外一个人的事。
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一个个都有一种冲击意识形态罗网的使命感。越是春寒料峭,越是勇猛精进。和一般学子不同的是,他的文章,所用的语言术语,带着某种诡异的味道。他以这种诡异而自豪,整整三年,不管旁人有什么议论,他都安之若素,旁若无人。
但是,也有一次例外。
毕业论文答辩在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当天早晨六点钟,他匆匆闯到了我的床前。脸上失去了往常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神色,满脸恐怖,用福州话来形容,可以说是“脸都发绿了”。原来是他获得消息,从外校来的答辩主席和一位权威教授头一天晚上发出话来:“陈晓明的论文,看不懂。”这无异于是提前宣判了死刑,但是,留下了余地,说是要听孙先生的“公论”。其实,我对于他文章中那些在当时还算是“前卫”的术语,例如七八年后,已经成为常识的“召唤结构”,也只能从感觉上去理解,但是凭直觉就能感到他的才气和胆识,但有些地方,只能说是一知半解,甚至可以说是不太懂。当然,凭良心说,我也不想妄自菲薄,这和他当年的文风多少有些生涩,对于西方文论还不能自由驾驭,也有一些关系。但是,在当时,具有前卫性的知识结构而文风不生涩的到哪里去找呢?正是由于这样,我告诉他,不管人家怎么说,我会庄严地、理直气壮地宣告:我不但看得懂,而且在我的著作《论变异》中引用了他精彩的论点
(
这一点是真的
)
。
我这样做,并不是有意降低学术道德,而是因为,作为一个曾经为朦胧诗“看不懂”辩护的人物,我常常禁不住对于自己不能充分理解的理论,有一种神往,而且痛切地意识到在福建这个人才并不多的地方,我有一种保护人才,包括有毛病、有缺点、不成熟的人才、甚至是怪才的使命。
答辩不算太顺利,有人提出了什么叫做“结构”。晓明的回答,是皮亚杰的那一套,而一般人所理解的
贝塔郎菲的
要素、结构、功能的观念。可喜的是,我和他配合得很好,加上主持答辩的先生是个忠厚长者,看见我们一唱一和,加上晓明口若悬河,就无心恋战,放他过关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立即就能得到学术体制的认可。那时,我们福建师大并不像现在有八九个学科的博士学位授予权,而是连文学理论的硕士学位的授予权都没有。我通过刘再复和何西来的关系,说通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院,他们居然网开一面,连外语和政治的考试都免了。重新组织答辩委员会的时候,老问题又出现了,一些资深委员还是表示,论文难以看懂。但是,他们都感到论文的分量。我记得,只有钱中文先生表示,他完全看得懂,并且很欣赏。他让我转告晓明,建议他投考他的博士。晓明可能第一次遇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知音。从此他的学术生命开始了一个新阶段。
这是
1986
年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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