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张艺谋的另一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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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这是张艺谋受四月影会影响的系列照片中的一组作品,以抓拍将弈棋中的老人专注和微妙的情绪变化收入镜头。这组作品入选了1980年6月“赴东京摄影艺术展览”。照片被北京市摄影家协会选送一个月后,张艺谋就受邀谈话,面临是否离开北京电影学院的抉择。 |
| | 天高(1980) 这是张艺谋大学二年级的摄影作品,也受到了四月影会拍摄手法不拘一格的影响。照片中地平线的处理故意不在黄金分割线上。后来《黄土地》的拍摄风格跟它一脉相承。 |
| ◤张艺谋既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不足。比如许多人赞美他脾气好,但我认为他不是真的毫无脾气,一个高要求并且对差别有敏锐发现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脾气?他只是出于自律而强力地进行矫正罢了。张艺谋有很多不耐烦的时候,讨厌铺垫、转折、暗示之类的婉曲手段,也懒得听云山雾罩、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指点,但他尽量调节自己的耐心。
观棋(1979)
周晓枫
别人以为他苦大仇深,其实他很幽默
如果没有《金陵十三钗》的合作,张艺谋,依然是我对抗甚至反感的形象。我的情绪和羡慕嫉妒恨无关;如果非要说有,算是有些和羡慕、嫉妒毫无关联的恨。张艺谋不代言任何广告,这并不能佐证他的清高;恰恰相反,如果评选灵魂堕落的代言人,我认为他最合适。我热爱张艺谋的许多电影,《秋菊打官司》、《活着》、《一个都不能少》、《英雄》、《千里走单骑》,包括文化价值上被低估的《有话好好说》……正因为这种热爱,看到他后面令人瞠目的滑坡,我自然先是震惊,继而愤怒。一个丧失艺术良知的人却并不妨碍他赢得声誉,这让我觉得自己笃信的某种社会公正受到了侵犯,并由此更加深对张艺谋的敌意。
2006年10月,我得知张艺谋需要找个文学策划。我推荐他人,但那位高人志不在此,我自己稀里糊涂成了策划。但对张艺谋,我依然没有放弃立场上的怀疑。我预设他的种种毛病:独裁、保守、暴躁、刚愎自用等等,并猜测自己到底能够忍耐多久。后来跟张艺谋聊天时他说,有人想象他就跟土财主似的,傻横傻横的;想想也是,我自己就曾这样认定。
事实上,通过五年合作,我觉得媒体塑造与大众想象共同创作的那个“张艺谋”标签,与他本人相去甚远。
比如兵马俑的造型,让人以为张艺谋无比严肃和沉重,以为他成天苦大仇深,脸上布满木刻般的表情阴影。其实他很有幽默感,擅长搞笑,只是在媒体面前很少表现而已。张艺谋谈剧本的时候投入,还热闹,跟武侠人物似的,带动作表演,他说到兴头上可以在狭长的工作室躲过桌椅地满场飞。
有一次,张艺谋提及在国棉八厂的经历。半夜,车间里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工人犯病了,持刀跑出厂区,厂里怕发生什么意外,号召大家紧急去找。张艺谋随集体出发,追到铁轨附近——列车正驶来,在车灯照耀的巨大光柱里,他们惊见那个精神病患者站在铁轨中间,缓慢地舞刀冷笑。为了逼真展现这个场景,张艺谋一人分饰数角,在角色之间不停转换:不仅演追踪而来的工友,演耍弄凶器的精神病患者,最夸张的,他竟然还要演火车——嘴里是鸣笛的“呜呜”声,并且抡着手臂模仿车轮的铿锵,他满脸都是东方红火车头的表情。
幽默风格又黑又冷,在生动的表述里张艺谋自己倒是不笑。有一次探讨到量化问题,他举例说:“什么东西都怕量化。古典小说里动不动就讲百万大军从天而降,可你想想,这一百万人每天拉一泡屎,一天都是一百万泡。这一百万泡屎每天都往哪儿搁呀?”稍做停顿,张艺谋自言自语补充:“这还不算闹肚子的。”其实这既是幽默,又可以反映出张艺谋的务实。奥运开闭幕式的组织工作更加强他做事仔细的习惯,凡事都要量化到具体数字;他做事喜欢精确,讨厌在模糊中造成的疏忽和浪费。
支撑在他神气活现的幽默后面的,反而是骨子里的悲观。有人不愿虚度时光,状态积极,也许那正是对抗虚无感的隐蔽方式。张艺谋具有A型血典型的悲观、宿命与完美主义,他身上的许多行为特点,都体现出矫枉过正的后遗症。比如张艺谋以前寡言,因为导演的职业要求和训练,他后来口才极佳。聚光灯下的张艺谋应变自如,即便如此,他依然喜欢独处。有些事情依靠他的智力能够解决,甚至处理得很漂亮,但并非出自他的愿望。会有一些得意瞬间,但张艺谋不容易满意自己,习惯默默地给自己找茬儿。
骨子里缺乏寒暄的基本技巧
很多人认为张艺谋早年压抑,后来一旦得势就尽情变态了。从我的个人经验上理解,成长期的受挫,有时反而有助于后来的明亮,就像深海的黑暗里90%的生物都会制造光线一样。我们在受挫中被动、收敛、小心翼翼甚至温顺,这些表现很像善良,甚至,就是善良的雏形。受挫后形成某种自我保护的机制,为免遭更多指责,也怕有负于来自他人的珍贵的信任,张艺谋兢兢业业,不敢偷懒和讨巧。张艺谋的外表线条冷硬,其实,这是个善良本分的老实人——包括善良人的那种笨,他也具备。
“老谋子”,外界传说他心机深重,其实是因当年他比同学年长十岁,才得此绰号。许多时候,张艺谋确有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能力,但他也犯低级错误。他一旦脑子进水,就不止房檐漏水的那点水,而是能引发洪灾的大水。别人不可能干出来的傻事,他未必,说不定还为此喜形于色——他能因小失大,因为喜欢酒窝而娶个心脏病姑娘。而且,他执著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对比起他在《老井》中的演出——不仅要在后院的井里凿出水,他还想出煤、出黄金、出石油。不惜血本的开凿方式,使他能用原始工具挖掘到别人不曾设想的深度;假设运气不佳,这种头破血流、不计后果的深入手段,容易导致令人无法自救的矿难。
我甚至觉得,有些错误是他性格里带来的必然。人们形容张艺谋低调,是因为他的确没把自己当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蓄意抗拒自己被符号化,特别惧怕“国师”之流的美誉;他常常不觉得自己肩负什么神圣使命,认为符号化带来的只是枷锁。张艺谋向往放开手脚,甚至拥有艺术探索者那种犯错的自由。如果是擅长操作的题材,一想到会不可避免地复制自己,他就缺乏创作上的兴奋点。艺术上敢于冒险,愿意为此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所以,一旦发生方向性错误,张艺谋的认真,帮的都是倒忙。别人只肯走到五十步的错误,他努力坚持错到百里之外,乃至错到荒无人烟的死路上而不自知。从不敷衍了事,每个错误,都是他认认真真、勤勤恳恳犯下的……他把品性上的优点,扎扎实实地转换为作品上的缺陷。
也许这是某类艺术家的特质。张艺谋注定是个训练和比赛都成绩严重不稳定的人。他走路高一脚低一脚,如同他的创作水准。我说:“你是个好的撑竿跳运动员,如果有好的小说基础,像结实的地面可以承重,好剧本像撑竿,有高度和韧性,你借势青云直上。可我觉得你背越式成绩相当不理想,当如果没有撑竿辅助,纯靠你个人力量腾跃,我没看出什么高度。”他承认。所以,当有人表扬他的《金陵十三钗》终于浪子归来,张艺谋嘀咕:“谁知道我下个电影怎么样呢?浪子归来?没准还没看清楚脸呢,我就浪子又归去啦……”
张艺谋聪明而不精明,在许多世俗经验的处理上,他懂,但也天真和犯傻,会上显著的当。他虽沧桑,但心性本质上是简单的,对人不使坏、不设防,跟心眼弯绕者不适合长期技术化地相处。他有天才的灵感,也有许多平庸时刻。他主意多,想法上天入地,但同时深受传统束缚而守旧。他出入豪华场面,看起来结交甚广,骨子里却缺乏寒暄的基本技巧。他讨厌外在干扰,喜欢自由随性,可又经常勉强和为难自己。尽管风光,但他常常面对难与人言的困境——看上去八面玲珑,实际四面楚歌。对了,张艺谋忍功一流,多难受也不好意思倾诉,还能装作若无其事,被我戏喻为“痔疮式痛苦”。
我曾以为张艺谋手眼通天、呼风唤雨,但近距观察,才知道他把绝望中的孤军奋战,转化成被迫的坚定与强悍。一旦开始绝地反击,他愿赌服输,变得毫不动摇、坚不可摧——这是因为悲观者平时不较真,有内在的怠惰和畏难情绪,但碰到大事情,他会比那些怒目金刚者更有平静而坚决的担当与反抗——而这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宿命和悲观。他可能循规蹈矩,也可能石破天惊。总而言之,张艺谋身上充满矛盾,并由此汇聚成奇怪而强大的张力。说他能心里盛事的评价者,未必了解,张艺谋是依靠对称的超负荷来完成他的平衡。
生活里逆来顺受,电影里极尽张扬
也许是受家族影响,与张艺谋接触,你会发现他在人际交往上有疏离之感,甚至感觉有点冷,好像他心里有一角暖和不过来的样子;清淡如水的交情对他来说似乎够了,他拙于抒情,羞于示好,不擅长加温加料地维护和递进关系。外界难以设想,张艺谋有逆来顺受的处世习惯:一方面,是年少受挫形成的自我保护心理;另一方面,是出于懒惰,他怕惹起更大的麻烦,索性能凑合就凑合。奥地利作家耶利内克说:“我感觉到在我里面的绝对服从的本能,我必须常常和它抗争。”张艺谋难以克服自身的迁就和逆来顺受,正是为了反抗这种他自己并不喜欢的顺从,张艺谋才在电影里极尽张扬。现实中越是疏离和平淡,电影中他越是追求浓烈、夸张和极致。他在生活里有多么谨慎,创作里就有多么放肆;他有多悲观,影像上就有多热烈。内心的底调越是暗,他越在电影色彩里宣泄夺目的鲜艳,从影像风格里,几乎可以反向追溯到他的性格——它们恰成两极,甚至达到严格对称的程度。
是的,你可以由此对张艺谋做出简单的二元论判断:生活中隐隐流露的冷淡,对应于电影中蓄意彰显的热烈;生活中的得过且过,对称创作时的一丝不
苟;生活中的忍气吞声,对应风格上的胆大妄为;生活中的缺乏主动应战能力,对应那个造梦的光影世界里,他自觉设置难度以使自己永远面临挑战……电影是对现实的超时空的重力克服,因此才成为张艺谋一生的梦想。
张艺谋既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不足。比如许多人赞美他脾气好,但我认为他不是真的毫无脾气,一个高要求并且对差别有敏锐发现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脾气?他只是出于自律而强力地进行矫正罢了。张艺谋有很多不耐烦的时候,讨厌铺垫、转折、暗示之类的婉曲手段,也懒得听云山雾罩、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指点,但他尽量调节自己的耐心。张艺谋也并不真正擅长团队管理,或者说,他需要很大心力才能表现得像擅长团队管理的样子。他以身作则,希望他人也能在带动下自觉省悟。他受到人情或观念制约,难以严格执行制度化的奖惩。他也带有善良者那种几乎必然的软弱,怕人际间激烈的正面冲突,为此躲避、妥协和姑息。张艺谋忘我工作起来像超人,但综合各项指数,指望他像个神,近乎刁难。
张艺谋不喜欢自我辩解,可惜在今天的舆论之下,不是“一张白纸能画美丽的图画”,他是画过太多的纸,可以随便抹黑了。有时他被冤枉,遭到恶意攻击,我说:“何必呢?你只要解释一句,人家就明白啦。”他说:“我跟谁解释?解释完了谁信?这种事儿开了头儿就没完没了,根本不能陷进去;有那工夫,还是干正事吧。”张艺谋私下说过——他甚至不寄望于日久见人心,一般情况下,因其太“久”,大多数人已死于漫漫的中途并由此定性,旁人根本无从“见”到那颗真心。所以,无意博得最后的喝彩,功过是非,他任由评说。
我身边的一些写作者不喜欢张艺谋,奇怪我为什么还在娱乐圈里流连忘返。偶尔问及,我讲实情,很像是刻意要替张艺谋辩护,他们边听边看我的那种不言自喻的表情,我明白。对我持好感的人替我惋惜,对我持反感的人鄙夷我,表情里的内容是同样一句话:“张艺谋给了你多少钱,把你腐蚀成了心甘情愿的狗腿子?”
的确,生活环境中有太多冷酷到残酷的教训,久而久之,我们什么都不信;尤其,对美好的存在难以置信。身居高位者即使令人佩服,我们也敬而远之,因为怕被说成谄媚权贵而使自己的形象受损。文人惟恐有拍马屁之嫌,即使心生敬意也会在面子上有所克制——这说明,我们不够坦诚和磊落。我亦如此,如果可能,当然希望戴着手套拍马屁,起到作用,自己又没落下指纹,摘了手套就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很难做到平常心,我们很难不卑不亢,做到客观与从容。
“烂片”缺乏情怀, 让人怀疑他的品行
正是从这个角度,我特别推荐《张艺谋的作业》。内容是改变张艺谋命运的照片以及他的口述,算是他第一本深度参与创作的图书作品。观察、转述与执笔者是我的大学同学方希。方希不抱持敬仰或鄙夷的提前态度准备,这种平等,使此书具有一种独立而令人尊重的气质。
真正的尊重,平等是前提,绝非敬畏。我们往往把敬畏分成“敬”和“畏”两个部分:敬,是把人当神看;畏,走的妖魔化道路。如果我们对待张艺谋无外这两种态度,他就被塑造成或神或鬼的模样。通过方希不带滤色的眼睛,我们看到了一个非神非鬼的张艺谋:他的非凡之处和局限,他的谨慎和糊涂,他的被动、隐忍以及积聚其中的爆发力,他看起来的游刃有余和始终的自我省察……
方希与张艺谋谈话之后,曾有一次跟我提起神话中颇具寓意的卡珊德拉。卡珊德拉是希腊神话中的预言者,说的每句都是真话,但人们不相信并且厌恶她。张艺谋在电影宣传期经常在媒体上说话,认识他的人会发现,除了语速稍慢和在词汇上稍做斟酌以外,他在镜头前后并无鲜明反差,只是不像平常那么生动罢了。就像卡珊德拉一样,张艺谋的真话无论怎么说,许多人总是难以置信,而更愿意相信他的“假丑恶”。
我想,一部分责任仍然应该由张艺谋本人来负,他的“烂片”缺乏情怀,确实让人对他的品行怀疑;另一部分,是我们自身的原因,每个人的眼睛常常只能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部分。就像张艺谋是黄埔军官后裔,他的父亲哥儿仨都是黄埔军校的军官;母亲是皮肤科大夫,不是收麦子的——但我们中的大多数仍坚决地把张艺谋划归农民出身一样。人们只相信自己想象中的他,而不关心他真正是什么样子。如同《张艺谋的作业》封面,他戴着墨镜:这是一张我们都自以为熟知却未必认识的脸。我们习惯认定,一个人刻意隐藏的部分,总是不堪的……事实也许不。王潮歌概括张艺谋有害羞的一面,是真的,他容易不好意思。可惜,这个世界暗藏着不幸的定律:减肥的胃和挨饿的胃看起来完全一致,脸皮薄的人反而最像无耻者。
有人向方希打探,书里内容有没有张艺谋的情感八卦。方希的回答语锋讥诮:“确实没有。几十年了,还在嚼这条蛆,就算再嚼二十年,它也出不来红烧肥肠的味儿。”以前我曾看到网友议论张艺谋,说他竟然可耻到为宣传电影编造复婚噱头——真太不了解他了。张艺谋怎么肯为一部电影出卖隐私呢?他恨不得私人空间完全匿形于公众的视野之外。张艺谋不认为自己最终能逃脱媒体追踪的雷达,他只是尽量小心,多保护一天是一天——这种保护出于心性,出于某种责任,也有不得已的隐衷。张艺谋的情史一直是娱乐话题,但从性格上说,他不适合娱乐圈,不具备炒作情感的娱乐精神。他有常人的喜悦,多于常人的麻烦他也有——张艺谋是备受争议的人物,围绕他的风波注定难以停止,这个最怕麻烦的人总是陷在麻烦里。我没有张艺谋那样耐受压力的能量,设身处地,我可能会改变国籍一并解决烦恼,从此逍遥,闲云野鹤,远离追剿。但张艺谋适应艰难环境下的生存,他宁可选择留下来面对明枪暗箭。
以《金陵十三钗》为例,成稿五万多字的篇幅,前前后后修改无数遍,加在一起达至几百万字。电影带来的风光往往是短暂的,背后,意味着巨大的心理折磨与体能消耗。尽管我爱看电影,然而非常不喜欢参与制作——如同我爱吃排骨,可不喜欢养猪一样。影视行业表面光鲜,但离名利越近的地方,人性的丑陋与黑暗就暴露得更狠、更彻底。我不喜欢这个圈子,它充满短期交谊,容易激发虚荣与贪婪、失信与寡恩。就连我这样躲着热闹的电影边缘人,也被化装成朋友的记者假借聊天编造出煞有介事的专访。太多圈套与算计、尔虞与我诈,除非躲起来,只要有所行动就要遭遇。毕竟,我还在做着与电影相关的事,无意于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什么都是应该乃至活该。可由切身经验出发,我体会到在这种环境下,能始终本色、低调,实属不易;尤其频繁遭受误解和谩骂,不管无意的还是有意的,张艺谋冷静接受现实,依然不怀恶意,坚持认真做事——就是这种平和的坚定令我敬佩。说这些话,我知道自己不是出于狗腿子的阿谀,而是出于平等合作者的良知。
一本书什么也不能证明。众生喧哗的时代,文字的声音常常微弱甚至是安静的。封面上的张艺谋戴着墨镜,但更多看客在旁观和评论张艺谋的时候,可能也不自觉地戴着心理上的墨镜,甚至是哈哈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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