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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从“度”到“美”:与李泽厚对话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3-2 16:17
标题: 从“度”到“美”:与李泽厚对话
从“度”到“美”:与李泽厚对话
2012年03月02日
来源:深圳特区报 李泽厚 刘绪源
李泽厚参观上海世博园城市未来馆。
李泽厚(左)与刘绪源在交谈。李扬 摄
  李泽厚先生是当今中国最具广泛影响力的哲学家和美学家,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德国图宾根大学和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等多所大学的客席教授,其重要著作有《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美的历程》、《华夏美学》和《中国思想史论》等。2010年2月,美国最权威的世界性古今文艺理论选集《诺顿理论与批评文选》第二版收录了李泽厚《美学四讲》“艺术”篇中的第二章“形式层与原始积淀”。这套文集由古希腊柏拉图的论著选起,一直选到当代。李泽厚是进入这套经典文论选的第一位中国学人。
  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去年推出的《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一书一年内连印四版,在读者中产生了强烈反响。去年夏天,趁定居美国的李先生回国之际,著名学者刘绪源再次与李先生作深度对谈。这次谈话的内容更为生动和丰富,是对李先生哲学思想的一次全面而深入的梳理。我们特请刘绪源先生选取长篇对话中的部分话题供本报刊发,与读者分享这位八旬老人的最新学术思想。
  中国人生存智慧的哲学实力
  刘绪源:在我们的上一本对话《该中国哲学登场了?》和你以前的文章中,你都强调了“度”的本体性。关于度,我当初曾产生过疑惑。我想,“度”应该是中国和西方都讲究的吧?做任何事,都不能失掉分寸,不然不会成功。西方科学技术那么发达,那就说明他们很讲究度,只要有哪一点不合度,立刻就不能成立,不会成功。为什么你觉得在中国思想中,“度”显得那么重要呢?是不是说,西方哲学与它们的科技是不同的,它们在很多时候会忽略“度”的重要性,从而走向某种极端?
  李泽厚:不光西方科学要讲“度”,连动物的活动也要有“度”,否则没法生存。问题在于人类的“度”从哪里来,与动物有何不同,以及如何把它提升到哲学上。西方哲学的出发点是什么?是logos,它至少有两个解说即逻辑和语言,都是理性。逻辑推演不和现实直接发生关系,它的“度”便不突出。语言不讲度,我们上回说过,可以“胡言乱语”,话讲多了不会死人,所以可以走极端。只有外交辞令讲度,不然要损害甚至危及两国关系,引发战争。当然,语言、逻辑本身的独立发展有其价值和意义,所以我始终赞扬西方的“思辨的智慧”。但好些哲学家建造了一座座语言的迷宫,制造了许多深奥的概念、词汇,自迷迷人,于世无补,自己和追随者们却出不来了。我以为海德格尔晚年有此问题。
  刘绪源:但你的“情本体”哲学也要用哲学语言来表述。
  李泽厚:当然要用语言和哲学语言,但不一样,“情本体”不从逻各斯出发,而是从生存经验出发。我说过“两个本体”,这“两个本体”正如拙著《哲学纲要》用黑体字所标出的:“双本体又仍有先后”之分。这“先后”包含时间,更重要的是逻辑秩序。你虽然紧扣住“情本体”不放,我却总要从“度”、从“工具本体”讲起。首先是“工具本体”,有人根本没看清楚就批评说,“工具”是死物质,怎么能是“本体”?其实工具之所以叫工具,正因为它是在使用中,也就是海德格尔的“上手”,工具本体讲的正是人的生产-生活-生命。第二个“心理本体”即情理结构。这两个本体就是我反复说过的外在人文和内在人性,外在的礼(义)和内在的乐(仁)。这讲法不是以中国古代的种种文献或各家学说概念为依据和出发点,而首先是以中华民族这个古老存在实体的实践活动为依据和出发点。中国五千年的生存经验——再往上推,可以有八千年,这样的体量和这样漫长的时间,我称之为十三亿人的“巨大时空实体”,它的“生存的智慧”才是今日哲学最重要的依据,这才是我的哲学最根本的出发点和基础。我常常想,为什么其他古老文明——如埃及、巴比伦、印度河文明以及玛雅、印加都一一消亡了?古希腊、罗马如果不是经过阿拉伯文明的承续,也不会传下来。但中华文明八千年不断,铸造了这么大的一个时空实体,其中所包含的生存智慧,这才是中国哲学登场世界的真正实力和基础。
  人类与动物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李泽厚:现代基因科学告诉我们,人类的近亲是黑猩猩。人与黑猩猩的差别很小,有98%的基因是相同的;相反,黑猩猩与大猩猩之间的差别却更大。但你看看现在人类,又是飞机又是电脑,谁会把人和黑猩猩看成同类,反而把黑猩猩和大猩猩看作异类呢?到底哪个差别大?不管是黑猩猩还是大猩猩,能造个房子让我们这样坐着喝茶吗?可见这差异并非基因造成,人类并非自然进化的结果,而是人自己把自己建立起来的,人类不是靠基因变化而是在长期使用-制造工具的过程中造就了自己。人从原始人类到现在,基因未有大变,但差异不是很大甚至极大吗?
  人是动物的一个族类,但又的确不同于动物。那么,人与动物有哪些不同呢?西方的一种回答,是语言。为什么强调语言呢?因为人是理性动物,理性就是语言,就是逻各斯。我的看法呢,动物也需要沟通,也有信息传递,也要表达,动物与人的语言在发出声音这一点上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语义。
  人类语言所表达的主要语义是人类独有的经验,我认为它主要是使用-制造工具的活动(应包括对自然和人际两方面的经验),那是动物所没有的。这个观点最早发表在《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已经三十多年了,至今没得响应,我感到很遗憾。人类就是在使用和制造工具中产生理性亦即产生语言中的独特语义。我上世纪六十年代写的那个提纲的残稿中,就已提出这一观点了。
  刘绪源:是,在你那个提纲里,有两层意思讲得很清楚:一、人类在使用-制造工具的实践中获得理性;二、人类也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主客体的分离——于是,人的主体性开始显现。这样的思路,可以说,贯穿在你一生的理论思考中。
  李泽厚:所以,我认为,语言和理性,都不是天生的,都是在实践中形成的。是人类自己造就了自己,这也就是我一直说的——“人类如何可能”。实践产生理性,理性使主客体分离,使人类获得了自我意识的自身。理性(reason,rationality)由合理性(reasonableness)建立,而合理性乃“度”(measure)的延伸。“度”首先产生在使用-制造工具过程中。
  这样你就可以看出来了,我的哲学的出发点不是“言”,而是“为”(实践,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人类的生存经验。于是,“度”就不能不成为第一范畴了。理性是靠“度”才成长起来的,“历史建理性”,此之谓也。
  “美”是人对“度”的自由运用
  李泽厚:前面说了,语言不必讲度;但实践、经验,就一定要讲度。度也就是恰如其分,不然就不对头。度是变化的,有不确定性、模糊性、偶然性。在活生生的事情中,在具体实践中,在使用工具中,你要恰到好处,才做得对。这个“对”,不是逻辑的对,不是语言论证,不是概念符合,而是在活动中掌握好分寸。
  后现代也强调模糊性、偶然性、相对性、不确定性,为的是消解本质,消解理性,消解西方现存的过于完整严密的理性系统,这是破坏性的。我讲“度”,虽然也强调模糊、偶然、相对、不确定,却是建设性的,是为了通过“度”把握世界,并通过“以美启真”,创造新的理性。“度”才是生存的家,生活的基础和家园。
  当你在实践中,发现自己把握到度了,恰到好处了,顺利了,“对了!”这一刹那,你心里的感受,也就是美。你会突然有一种愉快、顺畅的感觉,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的“导论”里,讲原始人这种感觉时说:“Right(对了)!”这一瞬间有情感的升华,这其实就是美和美感的源头。所以我说:美学是第一哲学。
  刘绪源:这样看起来,“度是第一范畴”,和你的“美学是第一哲学”,虽然角度不同,但内在是相通的,说的是同一个原理。
  李泽厚:还有“以美启真”,也在这里了。你把握到度,感到愉快,感到美了,在这一瞬间,你就有了发现和发明,就有了创造,就开启了认识真理之门。再上升到概念,那你就有了理性的结论了。最开始的,还是实践活动中的感受、体悟,还是那个“度”。美是人对“度”的自由运用。“由度到美”和“美学是第一哲学”,其终点则是以美育取代宗教,是以形式感对那不可知的“物自体”的归依和敬畏,也就是我讲的对“理性的神秘”的感悟。
  刘绪源:我觉得你这里所说的,正是你一生研究的精华,几乎可以包括你的全部学说,从“积淀说”到“情本体”,也包括了你的美学和哲学。当然这只是一个极简的提要,可是整个思路都在里面。我甚至觉得,你的学说不必按认识论、存在论等作出分类,它们恰恰是浑然一体、一线贯穿的。
  弗洛伊德好些理论都不可靠
  刘绪源:你在说feeling(感)和emotion(情)时,已经分出感与情这两个层次了。别林斯基说过:“感情和感性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某种物质对象在有机体中所引起的肉体上的感觉;前者也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不过它是被思想所引起的罢了……一部作品可能具有思想,但却没有感情,在这种情况下,这部作品里难道还有诗歌吗?”所以他认为,诗不应该再去“说思想”,因为感情里已经包含着思想了。
  李泽厚:所以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就用别林斯基去反对那些强调思想、主题的文艺批评家们。但理性本身也很复杂,理性对感情的干预也有各种方式,各种层次,有时非常曲折隐蔽,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很难把握的东西。理与情的关系,哲学仍然只能提供一些视角,对它的具体研究,应该是未来经验科学即脑科学的事。
  现代心理学还基本停留在动物心理学的水平,离了解人的心理还有很大距离,也可以说,还在婴儿阶段(baby stage)吧。现在心理学研究得最充分的,还是感觉、知觉,对想像、理解、情感的研究非常初步,最多只是某种现象的描述。
  刘绪源: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倒是研究人的复杂心理的,但它严格说还是一种猜想。
  李泽厚:对。缺少严格的经验科学的支持,作为科学,不行。他的好些理论,我以为根本不可靠,我也一直不认同。弗洛伊德对梦的研究,说明文明对性的压抑,这很有说服力。但他的心理分析治疗法,那套曾经非常流行和非常时髦的理论与实践,现在也衰亡了,因为那套极其繁复的分析治疗过程,还抵不上现代医学几粒药片的疗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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