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卿/绘 海外学者赞誉他为“低调的大师”,他谦称自己是“一名中国历史研究的从业者”。而对“近代史”,在他最后一部著作中,他说自己只想充当“读者”。他一生学者风骨,延续了老一辈学人风范。课间饮水,必背对学生;批改学生文稿,红笔淹墨;讲学犀利酣畅,诲人温文尔雅。 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有从山西、广东、黑龙江、河南等地远道而来的悼念者。而他临终对骨灰安置的遗愿是,“在复旦找一棵树把我埋了吧”。 他总是强调评价历史人物要“就历史说历史”,不希望用习惯的思维和语言再去造神。或许他愿意世人日后因为这个头衔而想起他——学者朱维铮。 这是一个没有哀乐的遗体告别仪式。 3月14日,上海龙华殡仪馆银河厅。回响在大厅里的,是无数个深夜和凌晨陪伴过朱维铮先生读史撰书的贝多芬第三交响曲《英雄》。 仪式前循环播放着去年12月15日,朱维铮给复旦大学本科生上最后一课的片段。当时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拄拐走路都十分困难,但他对历史的“较真”依然字字坚定、振聋发聩——“讲到历史问题,如果你乱说,我就要说你乱说,我可不管你是谁”。 时间仿佛被凝重的空气拖住了脚步而停滞不前,因为先生再也听不到这首挚爱的古典曲子,也因为世人永远失去了这样一位实事求是、不断探索真理的学者。 |
朱维铮在常熟尚湖。 新眼光审视“故纸堆”“讲真话很难。你说的话到底合不合历史?到底会不会被历史承认?到底会不会被历史否认?”——朱维铮3月病重时的访谈 1936年7月14日,朱维铮出生在江苏无锡的一个医生家庭。由于从小对文史执著的偏爱,1955年他进入了复旦大学历史系攻读,1960年毕业于中国古代史专门化,留校任教,师承陈守实和周予同先生,先后做过两位先生的助理。朱维铮在中国经学史、中国思想文化史、中国史学史、中西文化交流史、中国学术史、中国近代史等多个领域贡献突出,被公认为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化史、思想史、学术史研究的开拓者之一。 2006年,朱维铮被德国汉堡大学授予荣誉博士称号,这是汉堡大学授予中国人的首个荣誉博士。汉堡大学亚非学院院长、汉学系教授傅敏怡这样评价朱维铮:“朱先生是低调的大师,现代启蒙与传统学者的理想在他身上相得益彰。他把历史作为现时的自我体证来对待,而把历史批评视为最本分的事业。” 朱维铮是中国经学史研究的重要传承者。无论在艰苦的环境还是动荡的年代,他长期坚守在经学史领域,整理了大批经学史研究资料,培养了一批经学史研究人才,成为当今海内外最有成就的经学史家之一。他整理编辑的《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是经学史领域的重要文献。 他常说,一名历史学家若能在一个领域留下三句话让后人永远记住,那就很了不起。他总结自己在经学史领域最重要的三句话是:经学史是中国中世纪的统治学说史;经学演变有明显的“学随术变”特征;经学史与我国边疆历史有复杂而密切的联系。这些观点别有创见,继承和发展了周予同的经学史研究思想,也为后来者指引了门径。 朱维铮还是上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大陆文化史研究的主要奠基人。1980年,他带领组建了全国首个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并和庞朴教授合作主持编辑了《中国文化史研究丛书》28种,开拓了文化史领域的一个里程碑。1986年,他在复旦大学组织召开首届中国文化学术国际讨论会,这是“文革”以后首次在国内举办以中国文化为主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他毕生撰写、编纂以及整理的著作有130余部,除了经学史和文化史领域外,主要还涉及史学史、中西文化交流史和晚清及近代学术史。了解他的学者说,朱维铮通晓中国历史各个阶段,同时把握其中截然不同的专业领域,实属“通人”,殊为罕见。 而重新编纂梳理中国史学史,是朱维铮未能完成的心愿。复旦大学出版社社长贺圣遂说:“朱先生一直想编一套新的中国史学史《中国史学的进程》,分三卷本,史学编撰史、史学思想史和中外史学交通史,但最终没能完成。我想这是一个遗憾,是学术界的损失。” “朱维铮善于在故纸堆中发现新领域、用新眼光审视旧问题,不少观点和立论在国际学术界受到广泛重视。他厌弃高头讲章的说教,反对故弄玄虚的矜持,擅用大手笔写小文章、用精炼文字发微阐幽。他独到的眼光、扎实的论述和新锐的思想,深深影响了几代学人。”在他的告别仪式上,同行用这样一段话评价朱维铮的学术生平。 最后的几个月里,朱维铮心里挂念的始终是他的学术、学生,和他一手拉扯大的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在病床上,他反复校订着新版《音调未定的传统》,直到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 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高晞清楚地记得3月1日下午和朱维铮的谈话。“先生说,章培恒先生和王元化先生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做口述史。我现在已经写不动了,但还是想口述一些东西,希望能留下来。”也许是因为太疼了,也许是因为需要再整理一下思路,谈话就进行了15分钟,朱维铮就让高晞回去了。 回去后,高晞立即安排了这件事,写好了排班表,“时间、主题、人选都定下来了,由7位老师轮流记录”。然而,这件事情终究没有成行。3月4日以后,朱维铮便开始昏迷,再也没有醒来。口述中国史学史、中国经学史、中国学术史和中国文化史的心愿,成为了先生临终未能完成的遗憾,也是历史学界无法弥补的遗憾。 |
去年12月15日,朱维铮在上最后一节课。 跟历史“较真”“任何一种历史研究,那第一步都只能用力于讨论对象‘是什么’,然后才可能追究‘为什么’。”——朱维铮《走出中世纪·序》 对待历史研究,朱维铮总是强调“用历史去说明历史,先考虑是什么,再去问为什么”。就在他呼吸无法自主前的最后一次谈话中,他依然提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真理是从争论中间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从矛盾的陈述中间清理出来的”。 这是唯物史观的精髓,贯穿朱维铮所有历史研究的根基,又好像是一面镜子,让他的学生们每次落笔前都拿来照一照。 朱维铮相知32年的学生、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教授李天纲回忆,从刚进入复旦听先生上课起,先生就不断告诫学生要扎扎实实做学问,“很多人自以为聪明,判断力很强,就望文生义、跳过很多考证的程序,看似走了捷径,却压根不是在做学问”。 正是因为对历史的较真,朱维铮常常不留情面地指出别人做历史研究时的错误。“有人说我喜欢骂人,但什么是骂人?我实事求是地说事实,怎么叫骂人?”朱维铮总是这样回应别人的指责,事实是他做历史研究的唯一信条。在他的学生看来,老师的直率源于学术的自信,批评固然激烈,但绝非无源之水。“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在历史的真相面前,老师深感必须说出来的压力,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的学生这样说。 “先生特别反对因为权势、外部利益而改变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历史研究不应该被意识形态和政治风气所左右。”李天纲说,先生在经学史研究中提出“学随术变”就是基于这样一个发现,经学论战的背后总是隐含着阴谋权术。回顾先生这几十年的研究,也有一些颠覆性的论述,但都是根据史料的挖掘,不断修正和坐实自己的想法。“他始终想警醒学术界,要把政治和学术分开,不能曲学阿世,这来自于他对自己一代人经验的深刻反思。”李天纲说。 2006年起,朱维铮开始担任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大师》纪录片栏目的首席学术顾问。他对每一个细节都“锱铢必较”,追求句句有出处、有考证的态度,让每一位编导都记忆犹新。 据《大师》纪录片总编导王韧回忆,“有一期我们做马一浮这个人物,听到这样一个说法,‘如果当年是马一浮出任北大文科学长,而不是陈独秀,或许中国的现代文化思想史就不是这一写法了’,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吸引眼球的点,有娱乐性,想大做一下,便请教朱先生的看法。” 说到此处,王韧激动地站起身,“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朱先生为此查阅了很多文献来质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他花了整整两天,写了一封27页纸的长信回答我的问题。又怕我们做节目来不及,写完当日的清晨7点,托他的爱人传真到办公室。我当时真的是当即捧读,字字鞭策。”王韧感慨地说。 “还有一次,讲到《陈寅恪》这集,当时播出的时候全国一片好评,对于这样一位国学大师,没有人敢提出任何异议。只有朱先生,他给了我们中肯的意见,说哪里还应该做得更好。”王韧说,“我们原本总是‘自以为是’地下笔了,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留着歌功颂德的小尾巴,是朱先生反复提醒我们,就历史说历史,不要用习惯的思维和语言再去造神。” 在朱维铮眼中,谈学者就是谈他的思想和学术,承认他们的成就也要指出真实的不足。“我赞同鲁迅的话,批评就是好处说好,坏处说坏。”即便是对他最敬重的学者陈寅恪也不例外。 |
小传 1936年7月14日,出生于江苏无锡。 1955年,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学习。 196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门化,留校任教,担任陈守实先生助教。 1962年,协助周予同先生编辑《中国历史文选》。 1981年,在复旦大学历史系创立“中国思想文化研究室”。 1983年,编选《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1996年又有增订本)。 1985年,出版《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 1987年,出版《走出中世纪》。 1995年,出版《音调未定的传统》。 1996年,出版《马相伯集》、《求索真文明》、《现代学术经典·康有为卷》。 1998年,由钱锺书先生任名誉主编、朱维铮先生执行主编的《中国近代学术名著丛刊》出版。 2000年,出版《维新旧梦录》(与龙应台合编,台湾版名《未完成的革命》)。 2002年,出版《中国经学史十讲》。 2006年,汉堡大学授予朱维铮先生荣誉博士称号。 2008年,始为复旦本科生开设通识课程“历史上的中国与世界”。 2010年,出版《重读近代史》。 2012年,修订出版《音调未定的传统》,这是先生生前校订的最后一部著作。 《中国教育报》2012年3月23日第3版 |
2012年3月10日下午3时52分,我个人向所欣赏的朱维铮教授不幸逝世。闻讯后打电话给朱夫人张先生,话未出口,已彼此泣下。维铮年仅七十有六岁,正值学问的盛年,不知有多少未竟的课业,尚待他宵衣旰食以付。他走的太早了。如果不是长期溺嗜烟酒,悲剧应不致发生。但若离斯二瘾,也就少了维铮特有的豪气。天地有大美,惟难得其全耳,奈何奈何!人生一如艺术,总在这里哪里留下遗憾。当十年前我卧病的时候,因思念老友而不时出现维铮先生在学术会议上醉酒战群儒的场面,不禁为之慰释而喜。他的雄睨多士的意气,他的与乡愿决绝的率性与直声,大家将永远记得。谨成一联以志哀:并重刊三年前写的一篇关于维铮的文字,兼志其人其学,以为纪念焉,
博通经史,雄睨多士,微言从此失诤友;
坐阅古今,使气命诗,率性常留遍学林。
他的不可一世的书生意气,一则由于不为人所理解的思想的苦痛,二则由于“高明者”的知性傲慢,三则是性情的直率与天真,最后也许还要加上长期走不出“中世纪”的“闲愁胡恨”。没想到朱维铮先生也去参加今年11月杭州的马一浮研讨会。我们对马持论固异,见面交谈却能生出快意。我喜欢他的直言无隐的风格。其实我们吵过架,但很快重归于好。我因此说维铮是“学之诤友而士之君子”。会后去沪,与维铮同行,候车闲话,得聆他非常时期的非常经历,益增了解。复旦演讲后的餐叙,维铮夫妇在座,《走出中世纪》(增订本)和《走出中世纪二集》两书,就是此时所赠。最近才断续读完。读维铮的书,如对作者本人,音容意气充溢字里行间。他气盛文畅,有时竟是“使气以命诗”。但理据充足,合于《诗》“大雅”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名物考史,诗文证史,非其所长,也非其所好。他相信在历史的陈述中可以发现历史的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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