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杜道生从北京大学毕业。 杜道生曾师承胡适、闻一多、沈兼士、钱穆、马一浮等先生,精通文字学,被誉为“汉字守护人”,却罕有著述行世,少为外人所知;他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把儒家学问内化为人生信仰3月27日,薄阴的天,没有阳光,但很清爽。四川师大柳堤上的柳树绽放出朵朵新芽,细嫩的柳枝在春风中微微摇摆。 百岁老人杜道生戴着一顶深色毛线帽,安静地坐在圈椅里,闭目养神。若是来了客人,一般都是儿媳妇张秀珍招呼。但是,他也不愿意显得自己“失礼”,一个劲儿热情地招呼客人:“请坐,请坐。”客人告辞时,他也要坚持站起来,嘴里念叨着:“要送!要送!” 一辈子北上南下走了不少地方,但他仍然说着一口纯正的乐山话,吐字清晰。 杜道生罕有著述行世,少为外人所知。但四川师大的师生对他景仰备至,他们知道这位老人是胡适、闻一多、沈兼士、钱穆诸先生的学生,还曾拜入马一浮的门下。他熟读经典,能背诵《说文解字》、《四书》等众多古籍,甚至连注疏都熟读成诵,被称为“活字典”、“汉字守护人”。更关键的是,他不是将这些当成一门学问,而是内化为自己的信仰,身体力行,表里如一,像一个真正的仁者那样恪守一生。 为人:当世颜回 生活 黄昏的四川师范大学校园里,青年学子往来匆匆。这时,从文学院一幢青砖灰瓦的两层旧楼里走出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走向学生食堂。 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竹篮。身穿打着补丁的蓝布中山服,戴着黑边圆框眼镜,满脸皱纹,一把白胡子。不明就里的学生,以为他不过是一位年迈的校工。 老人将一个破旧的碗递给食堂的师傅,要了三两米饭,一份回锅肉,一份素菜。刷卡后,将饭菜放进竹篮中,便又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去。 在2008年以前,几乎每一位四川师大的学子都曾见过这幅画面。这位老人姓杜,字高厚,号道生。他出生于1912年10月,如今已百岁。 他一辈子过着清贫的生活。那栋旧楼建于上世纪50年代,原是用作办公,房间窄小、破旧。学校多次分配新房给他,他都拒绝。杜道生的学生、四川师大文学院教授周及徐说,直到2008年春,趁他生病住院,我们才“强行”给他搬了家。 吃饭时,老人照例要喝一杯酒。老人很爱喝酒,酒量也不错。凉椅下,常常堆着很多空酒瓶子。饭后,老人并不洗碗。他将少许开水倒在碗里,用筷子轻轻搅动。待水稍冷,一饮而尽。随后,用破布条将碗擦拭干净。 在床架与书架间,老人架了些竹竿,上面挂满了破布条。此外,屋里还有些旧鞋子、旧纸盒、旧盆子、旧草帽,全是老人用旧了舍不得扔的东西。 在老人看来,一切物品都是自然给人类的恩赐。对每样东西都要珍惜,不用到实在不能用,绝不轻易抛掉。老人坚决拒绝一般家庭认为必不可少的电视、冰箱、洗衣机等电器。即使晚上,也很少开灯。生活用品大多取之天然,下雨时戴草帽,天热了用蒲扇,盆子等器具多是用木头的。他说:这才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
杜道生在翻看自己的作品。 境界每一个曾经走进杜道生家里的人,都会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老人的家是两间共10余平方米的狭小办公室,两屋之间有一个窄窄的门洞。里边是老人的睡房,里面一张上世纪60年代学生寝室用的上下铺窄木床,一个连漆也没刷的简易木制洗脸架,其余则全是各种资料。外边一间屋是老人的客厅、书房、饭厅兼杂物间。窗下竖着放了一张用了40多年的旧书桌,书桌上四周都堆着书,几支毛笔插在一个破杯子里,旁边是墨瓶和几个大大小小的放大镜。这些东西摆完后,只剩下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这点地方既是老人读书写字的书桌,也是切菜的菜板,还当吃饭用的饭桌。 与杜道生往来密切的四川师大青年教师李里说:“杜老的简朴生活除了出于对自然的尊重,更重要的是对安贫乐道人生境界的追求。” 一家电视台采访杜道生,问他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他对记者说:孔子最称赞的弟子是颜回,而颜回的生活就是“箪食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 老人的生活有条不紊,异常严谨。老人的儿子、四川大学物理系教授杜厚忠多次提出接父亲同住,或者请个保姆照顾他。对此,老人断然拒绝。他说:“老年人只要别人一照顾,自理能力渐渐丧失,我只要动得,就要自己照顾自己。” 老人95岁生日时,李里撰写了一副贺寿对联:道继孔颜寿追尧舜,生如松柏气似竹梅。李里说:“杜老是真正体会到颜回快乐的人,所以他过着那种清苦的生活仍是乐在其中。” 每有著述,杜道生必以蝇头小楷誊写整洁,自费油印,分赠友人和学生。油印资料的费用,就是用艰苦生活节约下来的钱开支。他说:“这就是弘扬传统,为往圣继绝学。” 周及徐说:“杜先生信仰中华文化的伟大,做学问,教学生,终生不已,不为世事所改、不因时俗所动。他研究《说文解字》和《论语》,不是将其当成一门学问,而是当成自己的信仰,真正地按照儒家的原则来做人、做事,并且恪守一生。” |
杜道生简陋的住所。 情感杜道生一生命运坎坷。13岁时母亲撒手人寰;50多岁时,原配夫人张淑华染病离世;随后,年仅16岁的二儿子杜厚瀛不幸夭折;96岁时,75岁的大儿子杜厚忠也因病走在了他的前面……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中最最不幸之事,他皆已尝尽。 在面对常人所谓的人生苦难时,老人表现出超常的泰然、平静。他常对弟子说,我最喜欢清朝学者王先谦先生注解《庄子》说的九个字:“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 杜道生与其表妹的爱情故事,流传甚广。 四川师大中文系原系主任张振德曾讲起这段往事:解放时,杜先生的表妹夫、一位国民党军官以反革命罪入狱,一家数口孤苦无依。杜先生始终每月按时从自己的薪水中寄去生活费,供养表妹一家的生活、子女读书。后来,杜先生与这位表妹结为夫妻,二人相濡以沫。 上世纪80年代,那位国民党军官出狱重获自由。收到前夫的信,表妹哭了一夜。她既盼望与前夫团聚,又割舍不下现在的家庭,她让“表哥”拿主意。 杜道生也犹豫了很久,才作出决定:从私心来说,不愿意表妹离开;但勉强让表妹留下来,自己不安心。最后,他选择退出,让原来的一家重聚。 这一年,他已经70多岁。张振德说:“杜先生自此孑然一身,独自生活,以读书、教书为乐。”多年后,杜道生自己回忆说:“放她走,余生孤独也心安。” 中国古人说,知者乐,仁者寿。但有时长寿是一种痛苦,又谓:寿则辱。 2008年的一个午后,李里去看望杜道生。推开门,他看到老人竟横睡在地上,全身沾满了屎尿,神志还是清醒的,只是爬不起来。问他,才知道已经摔倒地上3天了,因没人知道,就一直躺在地上。 在医院治疗10多天后,老人竟奇迹般地开始好转。这时,更大的打击又来了——75岁的儿子杜厚忠因脑溢血压迫食道神经不能进食而住院。 儿子和父亲的病房就在一层楼,门斜对着门。儿子因吃不进食物,瘦得皮包骨。96岁的杜道生每天输完液,就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儿子的病房,坐在儿子床边。在昏暗的病房里,静静地守着垂死的儿子,好像是要苦苦留住这唯一的血肉至亲。 最终,儿子还是走了。几个月的悲伤后,老人又乐观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周及徐说,杜先生历经坎坷,而终能战胜悲伤,豁达宽厚,恬淡安然。对于古代先贤,先生最推崇孔子,常引《论语》:“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每读这一章,我就想到杜先生,先生是《论语》精神的躬行者。 |
杜道生为研究生上课写的资料。 治学:述而不作师承 杜道生7岁入新式小学,正值“五四运动”,他就跟着哥哥在游行队伍中跑。父亲担心误了学业,赶紧将其接回,送进杜家的私塾,从此开始读圣贤之书。 90多年后,杜道生谈及当年父亲送他读私塾的事依然心存感激。他常对学生说:“我一辈子治学的工夫,全赖那6年的童子功哩。” 高中毕业后,杜道生考入四川大学文学系。读了一年不满意,又考入北京辅仁大学文学系。读了一年仍不满意,又分别报考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新生考试、插班考试,结果两校都录取了他。因为仰慕胡适、蒋梦麟两先生的为人及才学,杜道生选择了北京大学,到该校三年级语言文字专业就读。 杜道生一共考上4所大学,读了3所,曾先后受教于胡适、闻一多、钱穆、朱光潜、沈兼士等名师。杜道生思想上深受胡适影响,朴素一生,但一身傲骨。他说:“我的恩师胡适先生说过,文人不可有满脸傲气,但绝不可无一身傲骨,这就是文人的价值。” 就学问上来说,对杜道生影响最大的是沈兼士。沈兼士是杜道生读辅仁大学时文学系的系主任,讲授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杜道生立志终身研究文字学,就是从沈兼士开始的。 当年在北大,杜道生与同学一起参加“一二·九”运动,上街游行,被军队的水龙冲散,棉衣湿透,冷得打颤。回去以后,发烧生病,沈兼士派同学来问候。病愈后,杜道生去见沈兼士,先生对他说:“道生啊,中国的传统文化几千年了,需要人来继承。你来跟我学习吧。” 后来,杜道生对自己的学生说:“我从此走上了这条路。50多年了,我一直记着先生的话,走选定的路。今天想来,我一点不后悔。” “你们不要看到现在汉字改革,将来国家对汉字还要保护。汉字的改革是对大众讲的,汉字的保护才是我们这些读书人的责任。”杜道生一辈子都记得恩师说过的这段话。当时很多学者提出废除汉字,用拼音文字取代。沈兼士说这段话,是希望他的学生能够好好研究汉字,保护汉字。 从此,杜道生立志终身捍卫汉字。解放后,凡是关于汉字简化的各种学术会议,他一概不参加。他对自己的学生说:“只有繁体字才能深刻体现汉字形体与字义之间的关系,展现汉字丰富而深刻的人文内涵。简化以后,汉字的美妙就体现不出来了。” 1937年,杜道生北大毕业,留校读研究生。结果抗战爆发,无法继续求学。他选择了回乡,在乐山、成都、大邑、新都等地任中学教师、校长。教书之余,杜道生最喜欢的,还是读古书、抄古书。 抗战中,马一浮避寇到川。为培养能真正传承中华圣贤精神的读书人,他在乐山创办了复性书院。借此机会,杜道生拜在马一浮门下受教,学习了大约3年。 杜道生回忆说:“马先生神情静穆,不苟言笑,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虽然教学严厉、学问渊博,但他绝不轻视后学。” 马一浮留一把长须,在文革中绝食而死,去世时86岁。为了纪念给自己最大影响的恩师,杜道生就在86岁这年蓄须,也留了一把白胡子。杜道生的弟子王旭说:“先生在胡适身上学到的是气魄,在马一浮先生那里悟到的是境界。” |
育人 1987年,75岁的杜道生正式退休,但这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他退而未休,返聘回校继续授课。直到1992年,80岁时才放下了教鞭,教龄55年。 在四川师大文学院,杜道生的课程内容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汉文字学常识》,以《说文解字》为主要教材,讲述《说文》和汉字形音义的内容;一部分是《说文解字段注》,以阐发段注的义例为主要内容,兼采他家之说,折中评述。 1985年初夏,28岁的华学诚来到成都,参加四川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复试。当年仲秋,入学后就开始听杜道生的文字学课程。 杜道生是乐山人,乐山话与成都话的差别很大,还保留入声。如今,华学诚已经是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他回忆说:“一开始我听课很吃力,甚至先生直呼我的姓名,我都不知道是在招呼谁。” 尽管如此,华学诚依然觉得杜道生的课是他收获最大的课程之一。他说:“先生就住在中文系办公楼,研究生宿舍与之相距也就一两百米,除了休息时间,任何时候都能在中文系楼上找到先生请教。” 王旭是四川师大法学院2002级学生。有段时间,王旭和李里相约每天下午到杜道生家里听老人讲《论语》。一天,某报登载了一篇关于“国学大师杜道生在家授课,学生程门立雪”的文章。看到这篇报道后,向来谦逊温和的杜道生雷霆震怒。他老泪纵横,声如洪钟,气愤不已,质问二人什么时候“程门立雪”了?是谁封他为国学大师? “不出名,不参加党派,不好为人师”,这是杜道生的人生信条。结果,王旭和李里被老师“扫地出门”…… 不久后,杜道生约王旭和李里一同前往悦来茶楼,看川戏、听扬琴,算是结束了对弟子的惩罚。师徒三人走在校园里,93岁的杜道生顽皮地丢掉手杖,以颤巍巍的身子与两位弟子赛跑。两位弟子看到老师很开心,就故意让他跑在前面。于是,老人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来,得意地向弟子招手微笑。(本报记者 杨钢 李益众 刘磊 文/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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