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原稿,修改稿发表于《教育科学研究》2009年5期 继赵本山执导的《乡村爱情》在全国多家电视台放映之后,又一部展现乡村新时代风貌的大戏《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正在央视黄金时间热播。如果我们不是纠缠于具体的情节,也不是停留在人物个性化语言所营造的搞笑氛围,而是对之进行理性思索的话,就会发现,两部电视剧中的主人公无论是《乡村爱情》中的王小蒙、永强还是《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中的钱多多,他们头脑中的新农村愿景仍是围绕着“致富”这一目标来进行的。实际上,这也正是我们当下进行新农村建设主要的和终极的目标。在此目标之下,如何吸引外来投资、如何开发乡村致富资源成为新农村建设的具体思路。作为乡村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乡村教育的扶持和发展则被定位于以加大经济投入来改善办学条件和保障教育机会均等。问题的关键是,在功利化的现代性理解中,仅仅致力于经济富裕是否能使乡村获得长久的发展?乡村社会正在经历怎样的变化?现有的乡村教育究竟遗忘了哪些至关重要的东西?这是刘铁芳的新著《乡土的逃离与回归》一书中提出的一系列沉重而又紧迫的课题。 就像一个以“物”的攫取为唯一和终极目标的人心灵会染病一样,一个单纯致力于经济发展的乡村也会呈现病态,这个病的名字就是“文化衰败症”。在《乡土的逃离和回归》中,刘铁芳不惜笔墨对这种衰败多次予以深度刻画。或许我也可以用些文字,描述一下90年代中后期以来我所见的乡村景象。我的家乡在东北一个小村,原是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可是现在有水的地方早已干涸,一是因为干旱时有发生,二是为了经济发展,旱田改水田,村民用大量的水灌溉稻田所致。青蛙、鸟雀都成为难得一见之物。与自然生态破坏相伴随的是人文生态的枯竭。“利益”二字成为调节村民行事的准则,原来浸润人心的温情被精明的算计所替代,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也未能幸免。盗窃时有发生,一个极端的案例是,自从90年代中期以来,狗就再也养不起来了,因为全被偷光。我家从我出生之前就一直与家人朝夕相伴的狗“大白”就是因被偷而永远地离开我们,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不同于城市里商业化的公共空间(舞厅、保龄球场、餐厅、咖啡馆,书店等)在一定程度填补了政府主导的公共空间退却的空缺,在乡村,由政府控制的公共生活(比如宣传队的农闲期间的节目、秧歌队、电影下乡等等)萎缩之后,新的公共生活空间远远没有形成。村民精神生活一片荒芜,很多人农闲时间就在整日整夜的打麻将中度过。长期不良的生活方式导致心脑血管病横行。前些天爸爸电话里说,村里一位壮年的叔叔在长时间打麻将时感到头痛,2小时后死亡。现在村里超过70岁以上的老人非常稀少,听来令人唏嘘。孩童生活深受此种氛围影响,除了课本之外,几乎不读书。我们小时候玩的那些游戏几乎绝迹,休闲生活只剩下看电视、打麻将、玩各种电子玩具。我也多次去过海南的一些乡村,那里的情况要好很多,但是上述文化虚化也露出苗头。我的所见正可印证刘铁芳所发现的乡村问题,位于不同地域的乡村实际上几乎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情,这足以说明,书中所指出的乡村文化虚化问题具有相当的普遍性。 在这种情况下,原有的城市化取向的乡村教育设计无异于雪上加霜。任何遗忘或回避乡村整体人文生态提升的思路都只能是在问题的外围打转。乡村社会发展的关键在于重建乡村文化的尊严。而对乡村教育的筹划,应该是内在于乡村文化建构的过程当中,在以丰富的本土文化涵养和补充乡村学校教育的同时,乡村学校教育也必须承担起扭转乡村文化虚化的使命,从而为乡村少年健全的人格发展提供必要的精神养分。与诸多以硬件设施建设和教育普及为主要内容的“外围关注”相比,这一思想无疑是切中要害,颇为有力。但作者没有仅仅立足于乡村社会本身来谈乡村教育,还立足于整个社会、立足于现代化本身,将乡村教育置于整个现代教育的背景中来揭示其不可或缺的人文意义。从而对乡村教育人文意蕴的阐释,目的也是“为整个社会,为全体少年的发展谋求置身于现代性之中的精神根基,让他们的思想与精神的触角能越过现代性的圈隅,直接地让自我在与乡土社会的接壤过程中获得永不衰竭的生命底气”,乡村教育由此从他者的问题,变成“我们自己的问题”。不仅视角独特,思域也分外开阔。很显然,作者对现代教育的品质是有深度反思的。细读全书不难发现,体现在本书中的卓异观点、独特视角与广阔思域既得益于刘铁芳丰厚的文化底蕴和敏锐的思维品质,更源于他细腻而深切的生命体验。 特别需要一提的是《徜徉在乡土自然与乡土人文之间》和《生命自然善好的守护:草房子的教育哲学意蕴》两篇文章。前者是一篇引起我温馨回忆和强烈共鸣的文字,让我想起从前置身于乡野之美、呼朋引伴地嬉戏以及沉浸于读书时那份轻盈、舒展而又充实的少年心情。质朴的叙事中流溢着盎然情趣,通过对少年时乡土生活的追忆,显现个体成长内在的构成当下的“原初的结构”,为乡土文化之于乡村少年的应然价值提供了恰当的范例。后者是解读曹文轩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草房子》。在其中,作者提出了一个已经被现代教育严重忽略的问题:教育所由起始的、所赖以发生的起点是什么?怎样重拾基于人性自然的善好,从而使教育拥有一个可以恒久回溯的家园,从而使个体生命的发展具有内在的强大的基础和底气?在作者深沉细密的言说中,在锐利的提问牵引下,乡村教育的人文意蕴又一次真切显现。打动我的不仅是其中的观点,更有萦绕其中的浓郁的“怀念”的情怀。“怀念”是一种回望的姿态,是对消逝的美好事物的追忆和眷恋。“怀念”不会使流年倒转,也不能挽救草房子消逝的命运,但是谁又能否定它给我们带来的恩惠呢?正是在不断地回溯之中,人才能获得一种“根的意识”(巴什拉),成为一个有根的整全性的存在,生命之树得以枝繁叶茂。但刘铁芳又不是简单地在怀旧,他对那些“情绪性”的怀旧很自觉地加以拒斥,他正视现实,“述往”是为了“思来”。因此,对他来说,“怀念”不是落伍者的品质,而是一个具有先知先觉心性的学者面对时代精神和强势话语时的忧心和清醒,是使他在人心躁动的急流中抽身出来进行沉静反思的起点。在这其中,他所提出“教育的起点”、“自然的自由与教化的自由”等一系列富有深度的问题在我们惯常的教育思维中还几乎未被触及。对这些问题能否有完满的回答,即取决于我们对乡村教育人文意蕴的领悟,同时也涉及到我们是否有对当下单面的教育现代化理念的全盘审思。 该书延续了刘铁芳一贯的情理交融的著述风格。从书中不难体会到他对乡土深沉的眷恋,面对乡土社会和乡村教育现状的焦灼,以及对其发展的热望。但这一切都是潜藏于文字之下的。刘铁芳曾在《教育研究中的人文意蕴》(《教育研究》2008年11期)中谈到“教育研究中价值关涉与价值无涉”,前者“涉及我们对人的世界的价值期待”,后者即“研究者在研究中尽可能地抛开个人私己性的情感态度与价值偏好,以达到对人文世界内在理性的冷静、客观把握,避免研究过程中研究者对人文对象的主观改造”。这意味着人文研究具有相当的“严肃性”。这一关于人文研究的主张,在《乡土的逃离和回归》中有鲜明的展现。作者的情感沉潜而不泛滥,以细致绵密的分析,向我们呈现那关于乡村教育的“事理”。反观当下的诸多教育研究,有的从人的生命世界中抽离,进行玄奥而冰冷的概念游戏;有的则让价值关切淹没慎思明辨,以道义宣称代替学理分析。在《乡土的逃离与回归》中,作者在强烈的人文关爱的底色之上进行理性而节制的论说,这在当下实在是一种特别值得珍视的教育学表达。 好的书籍不一定能彻底地解决某个问题,但是一定能将读者的思维引致开放,让他与写作者一起思考。本书也不例外。我想到的问题是,其一,设若(向现代化)“出发的命运不可抗拒”,即现代性的获得是中国人迟早要达成的目标,则“二元对立”的城乡发展模式必须改变,与农民身份转换一道进行的农村城镇化进程乃大势所趋。当淡化城乡差异(尤其是经济上、制度保障方面的差异)成为必然的价值追求时,“乡土中国”是否还应该作为我们谈论乡村教育的基础性的或者永远背景?乡村教育的人文重建在内涵上又该有怎样的调整?其二,传统的乡村文化是以小农经济形态为根基的,它的优势之中也蕴藏着它的弱点,比如蒙昧主义、以人情取代法理,个体主体性的缺失,甚至还包括“重男轻女”的观念,这使得乡村文化能够给予个体精神滋养和心灵抚慰的同时,也有窄化人健全成长空间的可能性。乡土价值的激活不能回避自由、理性、尊重他者这些普适性的现代人文意识,这是否意味着乡村文化和乡村教育的人文重建,不仅要重视乡村文化的保存和拯救,更应秉持“启蒙”立场,肩负起乡村文化改造的使命?在本书中,刘铁芳对此应该是有充分意识的,就像他在书中所说的那样,“我们谈论乡村教育,既不能把乡村教育淹没在现代化的宏大想象之中,同样也不能以怀旧式的心态来简单地维持乡村教育的恬静想象。乡村教育必然被置于现代化的视野之中去寻求自身长远、健康的出路。”从这个意义上说,乡村教育人文重建的复杂和艰巨怎么高估也不为过。 但,不管怎样,已经有人走在途中。我很想对这样执着赶路的人表达我由衷的感动和敬意。我相信,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像刘铁芳一样真诚而沉静地去思考和言说的时候,我们就有希望去点燃那照彻乡村教育黯淡黑夜的闪亮灯火。 《乡土的逃离与回归——乡村教育的人文重建》,刘铁芳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4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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