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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从爱读爱写到多读多写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5-21 12:36
标题: 从爱读爱写到多读多写
从爱读爱写到多读多写                                              邵燕祥
  吴非兄屡次叫我写写中小学时的阅读和写作。我一直拖延着,因为虽有人说我早慧云云,我可有自知之明,偏科罢了,作文好些,数理化一塌糊涂,有什么可夸口的;况且纵使“小时了了”,难免“大未必佳”,老说当年,深恐为识者笑。这是为自己留一退步。还有为别人想,万一有家长以我为例,督责孩子,那我可就误人子弟:所处时代相差半世纪,大环境(社会、政治情况)、小环境(家庭、学校条件)不同,几乎不具有可比性,学不来,也学不得。
就拿上学来说,我在小学时还能名列前茅,进了中学,初一初二就开始“偏科”,因为偏爱文学(加上另一些糊涂思想,这里不多说),实际放弃了数理化课程,初二、高一分别是化学和三角不及格,自知补考也无济于事,只好设法转学。那时两次转学,都以“同等学力(不是学历)”为名跳了级,第二次还托人办了假证明,从而跳两级考上大学。这样的事,一个自由转学,一个任意跳班,今天不但不提倡,不允许,而且几乎没有可能;再查出假的肄业证明,不开除也得记大过。所以1949年一建国,我就说,我如果不是幸而离开学校,“参加革命”,而是按部就班留在中学,由于强调所谓“全面发展”,我不仅入不了团,也必然成了“差生”,随大流跟班都困难了。
吴非兄后来说,只要我“写一写读中小学如何爱读书爱写作,也许会对教师的教学有启发”。我相信教师们独立思考和理性判断的能力,我就泥沙俱下地漫说一番童年的经历,不讲起承转合,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着重说小学时对读书和写作的“爱”,——回想我的阅读和写作,基础都是在那阶段打下的。
婴幼儿期的母语教育,母亲是老师,讲故事,说童谣,跟所有的孩子一样。还在四岁以前,见母亲给时在山东的父亲写信,我也要了一张纸,照猫画虎地用铅笔横横竖竖画成一团团小苍蝇,远看也像一行行方块字似的,寄出后得到父亲回信的夸奖。大人没有有意教我识字,但记得看过教数码字的图书,如“1”字画一把大扫帚,注明“1+1是1,扫地用大笔”,一直到9,我就会看表上时间了。带故事性的学前读物,我记得有王人路编的《三个小朋友》(当时王人路与陈伯吹齐名),开本如后来的连环图画,却厚得多,不识字就看图。
没上过幼儿园(那时叫幼稚园),1939年上小学一年级。姐姐大我六年,哥哥大我五年。跟着他们上学,并不勉强。国语教科书有字有画,第一页是“天亮了”,第二页“弟弟妹妹快起来”,顺口成章,不觉费力。第二学期请了几天病假,回来生怕耽误了功课,跟不上,偏偏袁老师点名叫我念一节新课文:“南风吹,麦子黄……”,念完后老师说我念得好,叫我再念一遍。我后来想,可能是我念出了语气,不带“念书腔”,再就是念的时候,仿佛心里看到了一片麦黄,感到了南风吹到身上的暖意,这便该归功于课文本身的形象和色彩了,枯燥无味的课文不会产生这种感应——这无形中培养了我的感受力,这种感受是通过语言的,也就一点点地积累了、磨砺了对语言的敏感。
对母语的爱,不是靠说教(尤其是那种大而化之的,从国际地位、改革开放讲起的大道理),而是经由一点一滴对母语(口语和文字)细微处的美感和趣味的真实意会形成的——说“意会”,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意思。
小学校园中有个“儿童生活园”,其中有一边靠墙放一排书橱,从二年级起就可以凭证借书,借回家去以一周为期,可以续借。我是一两天就换一本,从低幼读物读到高年级的童话、故事、小说,其中还有民国初年出版的《十五小豪杰》之类。没到小学毕业,差不多就读完了,因为我从五年级下学期就因搬家转学了。
那个“儿童生活园”中有一套商务的“万有文库”,但不外借,书橱仅作为书库内外的隔断。我隔着玻璃看多卷本的《块肉余生述》(即迭更斯的《大卫·科柏菲尔》)等等,艳羡不置。这份遗憾不久就从哥哥姐姐们那里弥补了,他们由各个渠道借来了外国古典小说,像《侠隐记》(即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恋爱与阴谋》等,使我在囫囵吞枣的浏览中看到一个陌生的世界。
那时候没有今天那么丰富多样的课外生活,电视电子游戏等诱人的玩艺儿,却也没有今天那么压人的课外作业。下课后,节假日,不能老是找同学踢小皮球,回家干什么?
看闲书。那时把所有课外书都叫闲书。母亲也爱看小说,我们看闲书父母都不限制。看闲书也是读书嘛!我较早地养成了课外读书和读课外书的习惯。说完全不管也不是。有一次,父亲见我从同学处借来《笑林广记》,就让我退回去,说有的段子下流,该是指低级趣味吧。
前院三间西厢房,两明一暗,明间是待客的,暗间是我和姐姐哥哥的书房,没有客人时,三间屋就都归我们了。我跟着哥哥排演过他根据课文改编的小剧本,如《孔乙己》,如《爱的教育》中的《少年笔耕》,这里还张挂过他编的家庭壁报,我是仅有的三名作者和三名读者之一。晚上灯下,我们可以围着案子各干各的,直到洗漱就寝。哥哥上中学后,在初一国文师老师阎蕴之的影响下爱上了国文课,在大量阅读同时练习写作,开始给报刊投稿。我在三年级时因为常读《369》,也曾把一篇课外写的《红叶》寄那家杂志,没有下文。再投稿就是后话了。
小三是我的一个转折点,我从立志当发明家改而要当文学家了。这跟王法章老师的鼓励有关。那年寒假,照例预习新课本。姐姐的初中国文第四册,第一课朱自清的《春》,一开头“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重?)了”,念起来特别顺溜,显得轻快而温馨。开学王老师出的作文题恰是《春》,我就用了这个开头,后面才是自己的话,算是抄袭了一大句吧。这回得到法章先生叫到讲台前搂在怀里的表扬。假如当时老师披头盖脸骂我抄袭,也许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甚至我的人生道路都会是别样的了。
但我也不是对什么课文都叫好。哥哥课文里有一课《寒晓的琴歌》,可能还是叶绍钧(圣陶)作的,但我以为那意境有些“隔”,若是放在黄昏斜阳的背景下,可能更传达出那份凄凉的意蕴;大概觉得人们不会大清早晨就纠缠于灰色的情绪,并诉诸琴声吧,这自然是囿于我“小小的”经验了。
能有月旦课文的狂妄,也还因乱七八糟什么杂书我都读。像《369》、《立言画刊》,都是以娱乐游艺为主的通俗畅销刊物,不能经常看电影,我就此过屠门而大嚼,同时读了许多影星名伶的传闻包括桃色新闻(现在叫绯闻);我们小学前门紧对初中后门,每天中午有一个卖杂志的,一段时间我是慷慨的顾客,我从家里放硬币的敞口盒里随手“拿”一把,就可以买几本各样的杂志,有文艺性的,有以少年、妇女为对象的,还有综合性的。后来是哥哥发现并劝阻了我的不良行为,从此他以零用钱和稿费买了正经书来,我们共享。这就是我最初读到的鲁迅的《彷徨》,田汉编剧的《阿Q正传》等等。与此同时,姐姐哥哥从同学处借来的二三十年代《小说月报》、《文学季刊》、《文季月刊》,使我们于冰心、巴金等选本和时下的文学杂志以外,读到了更多作者的面目不同的小说,以及散文和诗。那时候的文学刊物,有的还在发表评论的同时,刊登评介古典文学的系列文章。我最初较系统的诗词知识,就是从这里来的,还有哥哥买的一本胡云翼讲文学史的旧书,后糊的书脊上写的是《中国新文学史》,多半是讲义辑成,其中对一些好诗好词,往往全文引用,使读者不用再到别处翻检,而我就像是一边听人讲解,一边把好句记在心里。
当然,哥哥也还从旧书摊上租来武侠小说,这是我和他灯下共同的“悦读”,还珠楼主的《青城十九侠》、《蜀山剑侠传》,郑证因的《鹰爪王》(先就在《369》上连载的)等,跟家藏的《儿女英雄传》对参,有很多有趣的发现,例如后者的“能仁寺”一场,恶僧把安公子绑在柱上,备了铜盆,亮出刀来正要下手,忽听当啷一声,……这可以说是经典的场面,因为后来小说许多惊险的镜头都仿佛从这里脱胎。我也不光看武侠,每天中午放学回家,脸盆架前的隔栏上搭着当天的日报,那下半截辟栏就是连载的“社会小说”,老的如陈慎言,稍次有耿小的,都是从现实生活取材。跟张恨水(我读过他的《金粉世家》)齐名,有一位天津小说家刘云若,他的《旧巷斜阳》,写一个乡村姑娘堕入下等窑子,挣扎求生,深深地撼动了我,许多年后,我认为可同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媲美。
家里有不少绣像本的石印小说,我陆续都翻出来看了。除了《儿女英雄传》(只读了前半本,围绕着十三妹的侠义故事,后来她成了少奶奶,我就没兴趣了),短篇的如选自“三言”“二拍”的《今古奇观》,长篇的首推“三国”、“水浒”、“红楼”,从小学四五年级直到初中,我几乎每个暑假把这几部书重看一遍,但都是有所省略,“三国”、“水浒”都省略了尾巴,“红楼”则略去开头讲青埂峰石头的一大段,还有书中大部分诗词灯谜,包括《姽婳词》,但《葬花词》和模仿《春江花月夜》的《秋窗风雨夕》除外,这是我自己搞的“节本”。至于另一名著《西游记》,对不住,看头知尾,九九八十一难大抵近似,我就无心卒读了。
四年级的级任老师吕象新(向欣),兼教国语,让我们每天写一篇日记(还是用毛笔!),她都认真批阅。我写着写着便不满足于记流水账,但我不想写同学间的事情,又还不习惯袒露内心世界,感到日常生活实在单调,没什么好写,便在日记里发挥想象,用起虚构手法(不是虚构自己学雷锋做好事),好在老师即使看出来也没责备,其实不可能看不出来,不过意在让我们练笔罢了。我至今感谢吕老师的宽容(前两年我的孙女在小学,老师让她们课外写“随笔”,我想吕老师当年也就是这番用意吧)。有一回,我写到在胡同里见看冀东来的难民写地状乞讨,吕老师把这一页撕掉了,却没说什么,我心领神会是我犯了日本统治者的忌讳,老师不仅宽容我的思想跑马,同时又保护我避开笔祸,我不能不把这样的师恩铭刻在心。
还在三四年级间的暑假,父亲每天依托《四书集注》给我讲一段“论(语)”“孟(子)”,姐姐哥哥都没听过,算是给我吃偏饭。可惜我对大道理全没听进去,只记住了“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有趣故事,记住春秋战国时须待几十岁才“可以衣帛矣”,几十岁“可以食肉矣”,再就是记住了一些语录格言。但我也就不再视文言为畏途。“三国”本来是古代白话,蔡东藩的多卷本《历代史通俗演义》则是半文言,其中许多引文纯是古代书面语,一下看不懂,跳过去,反复遇到的难解字词跟上下文一串,其义自明;这是我读史的启蒙书,也是我进入古汉语书面语言的津梁。后来读了沈启无编的《大学国文》上下卷,补了我读《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之不足,乃知三千年文化遗产中,在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以外,也还有六朝小赋,明人小品,清人笔记……而且也不是唐后无诗,宋后无词那么冷清。我又一直把一部商务版的《辞源》放在手边,有事没事翻翻,仿多少了解一点母语背后隐藏的过去的事情了。
从小三起,有空我便学着哥哥写些这样那样的“作品”,因为喜欢老舍的《牛天赐传》,我模仿着写了《罗四维传》(简化前的罗字,是上四下维组成),又模仿老舍的《赶集》,我把自己写的东西订成一册,剪纸喷墨题为《热闹集》。我的课外生活充实起来了。由阅读时的设身处地,到离开书本的大胆想象,我给自己构筑了一个虚拟世界,不能自已的写作,就算是透露一些这个世界的消息吧。
慢慢的,从爱读爱写到多读多写,读多了,写多了,就更爱读、写。自然也就懂得了一般文字跟文学语言的区别。文从字顺,“明白如话”,是对一般文字表达的要求。而文学语言超越了一般的应用意义,赋有了感情色彩,如《西厢记》写“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景中有人,景中有情,景中的情既是景中人之情,作者之情,又反过来感染了读者。五年级时读到姐姐高三国文附录的王国维《人间词话》,透过诸多具体例句来阐发他的意境说,对我后来的诗文鉴赏影响极大。好的古文连议论文也不仅逻辑严谨,层层剥笋,且写得文采夺目,声调铿锵,把母语的感染力发挥到极致。
那时现代文学中何其芳的散文集《画梦录》,以其丽吸引了我。于是知道推敲功夫不限于诗。即使行文比较洒脱如郭沫若,他写《路畔的蔷薇》“昨晚甜蜜的私语,今朝冷绿的露珠”,也讲究必要的对仗;行文绝不雕琢的陆蠡,他写“秋风错漏出半声轻叹,秋葭一夜都愁白了头啦”,也该是有意地调谐了平仄的。那时还不懂平实而近自然的境界,总希望自己笔下不要尽是“大白话”,力求写出最贴切的乃至独特的感受,有一回得句“秋阳无力地照着”,以为写出一点秋日阳光的特点,不料没两天就发现郁达夫有一个同样的句子,我还是落入前人窠臼。又一回在一篇作文开头写进我酝酿多日的一句得意之笔:“秋风吹来远山的忧郁”,被六年级的国语老师批评说,“像报稿儿”,意谓像平时报刊上的文艺稿件,这是贬义的,因为我转学来的这家小学,年级主任刘雄渊(浩然)老师,教国语和国画,是以古文为尚,基本上没把一般的白话文以至五四文学看在眼里,我这么写自然不投他的口味。我自己已经有一定的独立见解,不为他的批评所左右,而刘老师人极好,他也并不因此歧视我,他只是点到为止,不影响我的成绩评定,我照样算班里的也是国语课的好学生,我和同学们还都为他读中学的儿子失踪着急,从心里同情他,只是无力分忧。
1945年暑假小学毕业,正逢日本投降,战争结束。古城北京沦陷八年的历史也结束了,人们可以大声地谈民族,谈国家,谈政治,进而谈民主,谈自由,谈建设了。一个新书新刊的世界,一个更大的阅读空间,在我们面前展开。我在初中一、二年级有幸遇到仇焕香和浦克刚、阎振益等国文老师,得到他们的鼓励和指引,我从仇老师那里借阅了当时鲁迅全部杂文集的单行本,好好补了一课。我们中学的图书馆全部藏书,特别是五四运动直到抗战前的出版物,全都向同学开放了。校园里每天中午摆开的书报摊点,琳琅满目。我又加入了高年级同学组织的“自由读书会”(这是中共地下组织影响下的团体),我的读书和写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从1946年春夏之交开始持续在报刊上发表习作;在报刊上看到好作品,便激发自己要写得更好,看到不怎么样的东西,便从另一面增强了自信。对一般报刊投稿我不说明学生身份,就是要跟成年的作者比肩而立。这方面的情况,前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找灵魂——邵燕祥私人档案(1945-1976)》一书里,有不少的实录材料,这里就不多说了。
年过七十,教训良多。但我一直耽于阅读和写作,并不失悔。算总账,毕竟阅读和写作给我带来的快乐和幸福感,胜过在特殊年代带来的灾难。此中更具体的得失和难免的偏差,不及一一细说了。
                                       2006年10月6日,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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