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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凡人的、温婉的、宿命的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5-30 03:23
标题: 凡人的、温婉的、宿命的
凡人的、温婉的、宿命的2012年04月1日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王小妮
  
王小妮,1955年生于吉林省长春市。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1985年定居深圳。作品包括诗歌、小说、散文、随笔等。2003年获得“中国2002年度诗歌奖”。2004年获第二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诗人奖。曾获美国安高诗歌奖。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

“吴念真先生不一定是为历史而写作《这些人,那些事》,我却拿它当个人讲述史来读。”


  学生带来《这些人,那些事》介绍给我说:好看。

  接过书的那一刻,潜意识动了一下,他们的推荐多半会是“轻”的,起码是“不重”的,神马都是浮云吗?

  果然,这不是一本“重口味”的书。30多篇短故事,絮语般的讲述。明明是沉重,却想定了要往轻里说。作者吴念真和我是同代人,我们都使用汉语来写字,但是地域和成长经历完全不同,这种不同对人的塑造和隔绝真是绝然无情,它依照不同的文化脉络,使各自的体验和讲述有了全然不同的面貌。

  1.凡人的

  被《这些人,那些事》记录的没有大人物,只是街巷市井中时常擦肩而过的凡人:矿工,出租车司机,警察,乡村教师,士兵,落魄潦倒的女人,矿主,学徒,都是名不见经传的角色,是生活中最平常的成分,众多的尘埃。像《琵琶鼠》中的“老鼠”父子,父亲“老鼠”连矿工资格都没有,只是个杂工,而“老鼠子”因身份来历不明,连正常入户和读书都不能。作者舒缓细致地讲出“老鼠”在近于原始状态的生活中显露出的粗粝和亲善,“老鼠子”的憨善助人和对学堂的好奇,以及四十年之后偶然相遇时,后者默默递上的丧葬业人士“琵琶鼠”的名片。

  往往人们习惯了占据书本的尽是赫赫的大人物,而吴念真让一些实在太过平凡的百姓踢踢踏踏在书页间穿过,读过以后才知道,原来哪一个人都有他的不平凡,哪一个都是“有故事的人”。

  被众多人熟识牢记、倒背如流的历史,曾经印满教科书,正确到了耀眼,似乎大历史必高于日常。这种书写的前提,是屏蔽掉平凡百姓的出场,无数个人经历的痕迹被涂抹、被擦掉、被覆盖、被淹没:你习惯了甘为英雄伟人之下永远的仰望者和诵读者,有人创造历史,有人接受历史,你的身份永远都是后者,你的经历是不值得书写的。

  时间久了,对大历史中具体的常人的缺席已经麻木,正像胡适先生曾说的“更少人能保存着许多难得的‘第一手’史料”,待后人们想返回头去寻找曾经的历史细节时,在“英雄”和“伟人”以外,无数的情感空隙得不到真切具体的填充

  被宏大叙事所覆盖的结果是,后头看60年、50年、40年之前,事事都难以真切还原,只剩条款和说辞,那年灾荒,怎样灾荒?那年挨饿,怎样挨饿?都说不清。我们失去了足以服人的,活着的记忆中的“那一年”,它逐个逐个成为人们记忆中的黑洞,望进去,空荡荡。时过境迁后寻找亲历者,变成了无数近似探秘或解密的行为。

  当人们意识到了这些重要的缺席,想找寻几十年前某一细节时,能以亲身经历讲述和举证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有个大学生对我说:“老师讲知青的事我都不知道,其实我大伯就当过知青,但是他从来不说,难受的事,谁都不愿意再提。”凡不提起的目的,自然是有意忘记,而有意被回避的,恰恰都是难以清除的刻骨记忆。曾经的活着的记忆,被亲历者和他的时代合力涂抹掉了。

  在人类避苦趋乐的本能驱使下,众人选择噤声和逃避,最后,人们对亲历的自我扫荡将是彻底决绝的。而如吴念真所做的,不过是还原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人,看这些鲜活生命经历过什么,他的徐徐道来,自有最具说服力的纪录性。

  2010年春天,在四川大邑县看到四处张贴标语———“打造中国博物馆小镇”。一条街上,不同名目的博物馆好像都在酝酿中,而大邑这一系列打造的核心前提,是依托曾经的“大地主刘文彩庄园”,这座建筑物的保留恰恰是宏大叙事下的一个偶然,如果当时的历史不需要这座建筑群做斗争的实证,今天的人很难再看到曾经的大邑,很难靠想象复原某年代某阶层的日常生活。

  大量的平凡百姓的民间讲述史,才是大历史中最可供后人感知的基本内容。吴念真先生不一定是为历史而写作《这些人,那些事》,我却拿它当个人讲述史来读。

  2.温婉的

  据说吴念真是台湾最会讲故事的。他的故事讲得真够温吞隐忍,再凛冽凄凉的事儿,被他一讲也不凛冽凄凉了。他有能力消融和淡化那些并不平淡的事情,原本触目惊心的故事,被他讲述过,就像被拖出来翻晒一下,很快会重新拖回到最日常的生活中,隐回到足以淹没它的庞大悠长的淡然寡味中去。吴念真说到它,好像就准备让人们放下书后把它淡忘。

  从浅显的层面看,吴念真是靠语言的散淡松弛做到的。他的文字有点过于随意,它是不挑剔读者的,谁翻开来读,都没有距离感,或者说没有“文学感”。书中的人物对话,都保留着脱口而出的原色,这可能和吴念真本人是个很好的剧作者有关。可以想象,一部影片的人物对白如果一张口就是书面语,不断招来观众出位笑场,会毁掉它精心编织的全部剧情。不过,我们身边更多的是见到这种场景:似乎世间已经没什么可笑之事、可笑之人,无论多荒诞的词语,权当清风浮云,左耳溜进右耳溢出,感官的麻木让今天的人们快丧失尽了笑场的本能。

  很多年了,只要是印到纸上的字,只要登爬上略突起于平地的台子,人们的语言常常会自动自觉地转换成高亢浩亮的书面语,自然地张口就把“我”变成了“我们”。能白纸黑字印在书上的自然是光鲜正确的,只有脱离了书本台面,人和人之间的私语言才潜行着、欢腾着。亲近温情的方言俗语们的潜在,又使得另一种语言越来越超离人间自我言说。

  有人说,吴念真喜欢汪曾棋老先生的语言,他是在接续一条由汪那一代而来的汉语的文脉?这让人想到近年热起来的民国老课本。就在今年,我试着在每周用一次课来读两段老课文,不足百字。第一次,听说是小学课本,大学生们直嘀咕,随后安静下来听,渐渐会有人低声跟我一起读出来。有一种温雅,唤起潜藏的久不表露的东西,格外使人意识到汉语中深沉着的温情,它同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有了呼应勾连。

  我想,对语言的选择应该与吴念真的生命观相关,他需要软化沉重,让世间的苦都淡下去,淡到能被不太艰难地咽下。

  《这些人,那些事》全书中,《茄子》一篇的突发和惨烈都是“重口味”。而吴念真牢牢把持住他的讲述疆界,只靠现场细节,靠有一定疏离空间的描述来呈现那惨烈。在事件突发前,看来轻描淡写的,他细说了这位士官长的与众不同:独来独往,看英文像翻报纸,泡了茶读《古文观止》,床下很多书,绝不外借的“禁书”(当年的台湾,连武侠也禁),吴念真先埋伏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兵’”:没可能升迁的,一个“注定孤绝”的人物,永远“有一堆人等着看他倒霉出错出糗”的家伙。围绕着这个人的所有“潜伏”的信息都作为整个惨烈事件的欲燃的火捻儿,等待着即将出场的刚烈的“撞火车”。事件发生了,他只是有保留地讲述一个士兵的看见、守候、清理现场和随后的大病高烧,以及那一大通副营长粗鲁的骂天。下面,使故事得继续延续的是刻有士官长私人信息的一把铁梳子,最后,连它也淡淡地找不见了。吴念真在做的好像就是提起一件事再把它消解掉。

  《母亲们》中,有轻微智力障碍的阿荣涉嫌结伙抢劫被指控,最后被判刑十年。除阿荣本人外,这事件受伤害最深的当然是父母,而这里写到的不是一个母亲,是同村的一堆母亲们的携手相扶相助,她们先是自虐似的斋戒百日以求阿荣不死,后又和阿荣母亲一起为怎样往监房夹带现金费尽心思。看到这里,我实在驱赶不掉脑子里不断叠加的画面:呼天抢地,匍匐喊冤,涕泪长流……吴念真写的这些母亲们,面对一次又一次悲伤和艰难,都忍受了,都在求得化解,而不是纠结囚困于痛苦。在看来漫不经心的平缓讲述中,在不见心惊肉跳中,有着更深广的心惊肉跳。

  曾经,我那一代和我的上代人口里最常用的语言多是坚硬的重口味的词:苦难、浩劫、战火,冲突的,强暴的,讨檄的,感叹号的,舍得一身剐的,互相争斗互相中伤的,这一切默默地侵浸我们前后几代人的血液,暴戾融入潜意识,影响着最日常的思维、讲述、判断、论辩和接人待物。怒目而视,恶语相向,猜忌仇恨,人与人之间的反目成了常见状态。

  词语可以是至美,也可以演变成伤人的“暗器”,每日面对“禁止”、“遏制”、“抹杀”、“誓死”、“悍然”、“抗议”这些词语的酣畅淋漓铺天盖地,使用者会被其“中伤”而不觉,它潜在地怂恿、培育着特质的内心。特别是我们使用的是以形状规定影响内容的象形文字。常常遇到有粗鄙暴力的语言脱口而出,我就想到“冷兵器”。

  我意念中理解的遗产是个中性词,谁说遗产一定就是褒义词?无论怎样,暴戾麻木都不可以被习惯被接受,被当作好的遗产。

  3.宿命的

  借用吴念真对他父亲的比喻,他说有一个“父亲的生命主轴”,那么,《这些人,那些年》的前言《四个相命师》,应该是全书的“主轴”。

  冥冥中自有掌控者,它暗中助人消解超度所有苦难。像第一个相命师说的:“闻者便认命地忍受这理所当然的艰辛”,“一切皆属必然”。自有高人,叮咛人们遗忘困苦,平和温顺,遵从一切自有的“大安排”。生命既然这么渺小无力,争和不争的结局大致相同,人们借助这些空灵的“决定”,持守安慰礼待自己,不然,一个生命来到这世上实在太不忍了……相信这正是吴念真所信奉的,所以他才能柔润淡然,多厉害的事儿,一千多字就淡淡地讲了一遍;多小的小事凡人,都能夹带大哀伤和大命运。这不可见的力量无形无影地支撑住各种不同的人,承受他必须承受的,搭救所有的苦难,使其安稳地落地收声。

  正是《这些人,那些年》所记录的年代,世上有冷战,台湾有铁腕,这些在吴念真看来或者都是每个人必须经历承受的。因为大事件总是远的,而每个个人所经历的只能是他具体到琐细的生活本身,每个人一定不是历史的承担点,却又都是它的散发点。

  假设人的感受有个绝对的数值,如果“难过”就可以用指数来体现,那么,也许这世上就没有谁比谁更苦难、更痛切:五岁孩子丢掉一枚一块钱的硬币和一个在资本市场损失上亿资产的家伙,绝望指数是类似的。如果这样说,人类自然就该与痛苦同在。而得自于冥冥中的救赎也就只能靠自己消化完成,不可得救于别人和外力。

  只要每个人都承担了他的那一份,就都是尽了责的担当者,我想。

  而现实的事实是,一直以来,我看到身边大多数威猛豪迈的人生,他们只相信、只屈从于具象的力量,别的什么也不信,或者,他们对于具象的力量忍无可忍。因为与宿命并行的还可以有另一个词:抗命。这是另外的故事,和吴念真无关。

  书的前言《四个相命师》,我读了三遍,发现吴念真完全可以写作“三个相命师”,因为他笔下的“出镜者”明明只有三个,另有个看来完全可以不存在的人,只在结尾被提到了一句:“所说诸事皆未验证的一位,姑且不表……”吴念真安排了这个不必出现的人的偶然一晃,实在离奇。这个不能被应验的人占了一个“相命师”的位置,一定有特殊的用意。我把这神秘的最后一位想象成一个违逆者或对违逆的鼓舞者。或许他才是全篇,或远远大过全篇的最负内涵和张力的一个,不露面无言语的一个预言者。他的言说也许只是暂且不表。

  现在的大学生们对书的评价简洁到家了,说《巨流河》“好感动”,说《夹边沟纪事》“重口味”,说《这些人,那些事》就两字———“好看”。

  由不同气脉文脉的传承所记录下来的不同感受,对于90后的年轻人,似乎吴念真更容易接受,他们多言必称“苍老”和“历尽沧桑”,才20岁好像就匆匆看淡看透,过早地把自己划归于书中“8点档”的系列剧中的一坨片段,他们中很多人想学吴念真的消化力来顺应和藏匿,逃避未知的生活挑战,恐怕很难很难。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5-30 03:24
齐邦媛:再也不要用激情决定国家及个人的命运

       原题:“巨流河和哑口海,存在于我生命的两端”——专访《巨流河》作者齐邦媛


  核心提示:“巨流河是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她是中国七大江河之一,辽宁百姓的母亲河。哑口海位于台湾南端,是鹅銮鼻灯塔下的一泓湾流,据说汹涌海浪冲击到此,声消音灭……”


  2008年12月31日,齐邦媛和她的小儿子罗思平坐在哑口海畔的礁石上


  《巨流河》手稿


  从巨流河到哑口海,也是民国要人齐世英家族的一部家族史。1925年底,郭松龄倒戈,在巨流河与张作霖对峙三天而兵败身亡。归国后跟随奉系郭松龄、意欲做出一番救国救民大事业的齐世英随即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这也成了他两岁的女儿——齐邦媛动荡不安的前半生的起点。他们在日军的炮火中从南京辗转到西南;又在国共内战的硝烟里,从大陆漂流到台湾……不断的流亡,成了齐家的主题;那条巨流河,则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几十年后,80多岁的齐邦媛将这部家族史写成了一部《巨流河》。这实际上也是20世纪中国人的一部苦难史。《巨流河》在两岸收获无数好评,与同样描述这段历史的其他作品相比,齐邦媛更被称道的是她深沉而内敛的写作风格,哀而不伤,尤显出一份高贵的尊严,就像她在颠沛流离的岁月中,力求用诗歌来寻求心灵慰藉一样。而在那个年代躲避纷乱的政治、沉浸于文学世界的孤独读书者齐邦媛,最终也在文学上成就了自己。

  《巨流河》一书里最令人感动的,无疑是她与飞虎队员张大飞的一段故事。所以此书面世后的第二个月,就有导演找上门来要将其拍成电影,但最终都被齐邦媛所拒。在她看来,外界的很多猜测和解读都是对张大飞和那段纯洁感情的亵渎,她宁愿将其保存在内心深处。“这样做我受不了。在现实里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连人生都没想清楚,26岁就死了。他死得那么干净,全心全意的,就是为了报国。我在有生之年,不愿意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为一个热闹的电影。”

  这是一篇延续时间颇久的采访。因为齐老住所变动,加之身体原因,几个月后,才得到她手写的书面答复,上面那认真的笔迹实则是一份诚挚的心迹:“我终于回答了访问提纲上的问题,自己感到欣慰,因为这并不是容易做的事啊。在我的回答中有关读者好奇关心的事,我做了最清楚坦白的回答,希望也是我今生的答案。虽然这些答案做了两个月,在我今夏变换住所等等变动中,这已是我体力心力的极限。我想把这最后一次的手写答案给《三联生活周刊》,因为我的《巨流河》在三联书店出版,三联即是它在大陆的家吧。”

  渡不过的巨流河

  三联生活周刊:写这本书的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在你心中“生长”的?父亲生前是否鼓励你写一本家族史?在写作此书的过程中,你内心都经历了什么样的情感体验?

  齐邦媛:我自1942年到台湾后,用了60年的时间想念那留在大陆的23年青春。这漫长的60年间,有激荡,有平淡,也有似乎遗忘的阶段,但是那历史冻结的短短的上半生却横亘在我心灵深处,从未消退。

  1949年大断裂之后,我有足够的阅历,读了许多诠释20世纪世界史的书。自信也可以很冷静客观地评估自己成长岁月中的人与事。对于当年那样真诚献身的人,有超越个人关系的尊敬与怀念。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父亲齐世英先生留德归来之后,追随郭松龄倒戈与张作霖开战,郭松龄事败而亡,齐先生过了一段流亡生活。这固然是一段家族史,但也更与后来“九一八”乃至“七七事变”等影响中国近代史进程的大历史牵系到一起。几十年后再看这段历史,您有什么样的感慨?

  齐邦媛:假如当年郭松龄将军渡过巨流河,东北即有革新自强的机会,历史必会重写;如果当年兵变成功,东北一切的资源都有,稳下来的话,日本人不可能过海来侵略东北。没有东北侵略,哪有后来那些事。至少20世纪的中国少些耻辱,人民少受些痛苦折磨。郭松龄兵谏身死时41岁,已在军旅经历过南北多省的动乱。他天性爱读书、能深思,且结交天下有识之士,明悉家乡事,也清楚知道大局面的处境,正是有效报国的好年纪,却在渡河之前被部下出卖而兵败,至死坚持大义,人格上是成功者而非失败者。

  如果郭松龄革命成功的话,东北第一件事就是办教育。你们可能不晓得,东北是中国第一个有洋小学的地方,清朝政府办的。因为皇上说是我的家乡,什么好东西都给东北。父亲想多办中学,认为中学影响最多。他没有做政治的打算,本来不是想做政治。

  三联生活周刊:最终选择《巨流河》作为书的名字,想借此隐喻什么?

  齐邦媛:巨流河和哑口海,是真正的河和海湾,存在于我生命的两端,既是真实也是象征。我初次在台湾南端听到哑口海之名字,站在海湾岩石之上,想到郭将军和我父亲那么大的憾恨,真如太平洋的汹涌激荡流入此湾,声减音消,哑口无言。遥想那些岁月那些人,“常使英雄泪满襟”。

  三联生活周刊:东北在中国近百年来的命运也令人感慨。到你这一代,铁岭只是“纸上的故乡”,精神上的故乡永远遗失了吗?你的乡愁,是否成了无处安放的乡愁?

  齐邦媛:“乡愁”二字实在说不尽我们近百年漂流的境况。我父母有生之年若回东北,面临的只有死亡。政治力量之暴虐,无需我在此多说,读者都能了解。用“乡愁”或“惆怅”来形容我们一生铺天盖地的乡思,实在是太温和了。我父亲前半生坚定地相信,勉励别人也勉励自己,无论面临什么困难的局面,“有中国就有我!”中国是一直存在的,以各种方式存在着,而他们那一批人,抛完了头颅,洒尽了热血,连容身之地都没有了。他的后人连故居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们幸运地在台湾度过平安自由的后半生,到淡水山上给父母上坟的时候,面对太平洋,右前方是东北方,他生前说埋在这里很好。埋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生者有时会想,像他们那样傻乎乎的理想主义者,死后若有灵魂,必也仍在往东北痴痴地眺望着吧。

  《巨流河》出版之后,我收到了数百封贴了邮票的信(因为我不用电脑),有几位已90多岁,走过那个时代,知道我父亲那样的人,他们会老泪纵横地读当年事,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有骨气,有共同目标的时代!像我父亲那样的充满正气的人已经不再有了。

  “诗的真理”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巨流河》一书里提到,要以“诗的真理”来写这群人,“下笔时如此悲伤,却也如此愉悦”。怎么理解这“诗的真理”?

  齐邦媛:“诗的真理”是我最渴慕达到的写作境界。虽然我只能用散文写《巨流河》,达不到那高度。我最爱读罗马史诗《伊尼亚德》(TheAeneid)的一位英译者奈特在1956年英译本序中说,作者维吉尔以博览群书为基础的暗示手法,帮助他道出全部真理,即“诗的真理”,而非琐细的事实真相。他能以寥寥数语绘出一幅生动画面,合成终级真理中的真实世界,即诗的真理。

  《巨流河》中要表达的“诗的真理”,就是有些人或者认为来到台湾的都是失败者,但是我们很多人并不赞成。因为这不是个人的失败,甚至也不是全体的失败。至少我个人,或者我对我父亲那一代,我不觉得他们是失败者。不是说我们嘴硬或者不肯服这口气,你到了60年后还不服气,而且是几百万人不服这口气,那么就不是嘴硬了。那些老兵也不是个人失败了。他们像进网的鱼一样,你不能说这条鱼很差劲,所以才被网住了。

  三联生活周刊:《巨流河》这本书里,最令人唏嘘的就是张大飞的故事(注:1945年,张大飞自陕西安康出击河南信阳日本空军,与敌驱逐机遭遇,在空战中中弹阵亡)。目前你在大陆已有很多读者,因此书影响,他们继续追寻张大飞的故事,甚至寻找到其在大陆的弟弟,这种“热”是你期望看到的结果吗?有读者在飞虎队的网站上看到这样一段资料:“在中午的会餐上,一位浙江口音的太太,抱了一个婴孩进入我们的仅有乐园,张大飞站起来给介绍一下:‘我的内子。’他是一个有家室的战斗员,在乱流机场他被人尊称为张分大队长。”你最终能理解张大飞的情感选择吗?

  齐邦媛:你这两个问题也许代表了现在年轻人对感情的态度吧?你我之间这六七十年的代沟在此似乎很深。因此我回答很慢,很难跨越这现实层面的种种距离。我曾试过一些答案,都不能令自己满意,也无法令你们这一代完全了解,如同上世纪40年代由四川到云南一样,需要多少的跋涉!

  多日的思量、尝试之后,我终于明白,《巨流河》中写张大飞的故事,是我纪念他唯一的方式。一个12岁、瘦骨嶙峋的病弱女孩,遇到一位满心创伤的18岁无家男孩,他在寒风中曾由山上牵她下山脱困,在19岁投身战斗前,赠她满载信、望、爱的《圣经》,祝福她“可爱的前途光明!”——在那个烽火遍地奔跑求生的年月,谁会梦想“可爱的前途”?我漫长的一生时时感到他的祝福,努力令他灵魂欣慰。

  八年抗战全部的历程中,我们不停歇地写信,两个在战火中摸索成长的心灵,一个找到了战斗救国的枪座,一个找到了文学的航路。——那些信,哪怕我只留住一封,也必能胜过我今日的千言万语。

  我在书中用他的名字并不是他的原名。1932年他14岁,父亲被日本人浇油漆酷刑烧死,他离家逃亡时,把父母取的吉祥名字“张廼昌”改为“张大非”。19岁时考上空军,改名张大飞。他的一生木讷寡言,他笃信基督教,对人生有更深一层的思考,读者何不多追寻他为国献身的诚心和他那个时代爱国的真挚?何不多去研究当年飞虎队以少击多的精湛战术,救了多少黎民百姓?他26岁的生命如流萤,却有难忘的价值,我很为他高兴,在他为国捐躯之前享受了短暂的家庭温暖。“寂寞身后事”又何必追寻。我们祝他安息吧!也请《巨流河》的知音留给我文学上的宁静,潭深无波(Stillwaterrunsdeep)。

  三联生活周刊:书中更令人迷恋的是战火纷飞时代的读书岁月,文学在彼时的孱弱,却在此时证明了它恒久的生命力,呼唤了人性的美好与纯真,在那个时代,文学在你的生命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齐邦媛:影响我最多的中学老师孟志荪老师、朱光潜老师,将一生一切美好的、悲切的、含蓄宁静的文学情怀传授给我,开启了我年轻的双眼,使我一生走在人间,学会观察、了解,永不目盲。

  其实抗战八年,军费那么高,教育上始终是战区学生都有公费,不收学费,整个教育无论中学、大学在抗战时期一点没有停止。那么困难的时代,政府教育是弦歌不辍,弦歌不辍是中国在那么困难的时候保存最好的一件事。


  唯一的全家福,抗战胜利后在北平。前排左起:母亲裴毓贞,父亲齐世英,


  小妹齐星媛。后排左起:大妹齐宁媛,哥哥齐振一,齐邦媛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中也描写了身边很多被政治裹挟进去的同学,那些曾经狂热地投身于政治的左派青年后来的遭遇也不免令人叹息。在现实的世界,青年人应该如何把握对现实政治关注的程度和关注的方式?

  齐邦媛:我自幼受限于时代、性别与体能,是一个很安分的人,很早爱上文学,书中自有天地。大学里学潮的热狂与毁灭性令我反感。游行中唱的歌那么幼稚。我也多少知道一点法国革命。一直怕法国的暴民政治到来。我们在突然胜利来临,百废待举的时候,同学们突然有80%的去参加游行,喊叫打倒,唱幼稚的口号歌,坚持读书再参政的人就是不爱国。我当时很难认同。家庭和中学老师教我的是建设国家、奉献才能的教育,先充实自己,自会有报效国家的能力。

  父亲曾到德国海德堡读历史哲学。他告诉过我:“过度的允诺都是有问题的,过度的热情也是有问题的。”我父亲是坚决反对我们从政的。我父亲一直觉得在中国做政治是很划不来的事,少数人决定大多数人的命运,而在他从政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真正的理想的力量,他是很失望的。

  三联生活周刊:在那时的政治洪流里,你成了“连鸵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的孤独的读书人,而从后来看来,也正是你这种态度,成全了自己。你怎么看待这种人生变迁?

  齐邦媛:我就是喜欢文学。其实应该鼓励少数书呆子,这些人绝对不多。我们同学都参加学潮去了,像我这么坚持做书呆子的很少,每个社会都靠少数我们这种人撑着,很多基本东西都是文人传承下来的。

  后来我回到大陆与当年同学见面,我记得我看到的人说话的表情,和他们对事情的反应,跟我以前记得的不一样了,因为他们饱经忧患。他们说羡慕我这些年可以一直读书、教书。当初他们觉得我们多么的落后。我并没有一点得意,我只是觉得很伤心,那些同学当初都是很优秀的人,都不到25岁,对政治所知有限吧。我自己也检讨我们当年,因为我始终不是主流派,所以我可以讲,我没有个人的得失感。

  我个人最讨厌的就是“暴民”,我觉得一个理智的人最反对的是暴民政治,我不赞成任何狂热的东西,爱情也是,狂热的东西都不持久。我父亲跟我最常说的话是:“任何事情要沉住气。”我们小孩时觉得沉住气没意思,可我后来知道这个很重要。《美丽新世界》和《1984》是我要求每个学生必须要念的书,我希望他们明白政治是怎么回事。

  三联生活周刊:我还想问你一些技术问题:书中描写了大量细节(比如朱光潜讲课的方式和内容,你与父亲的交谈细节等等),你是靠当年的笔记或日记还原这些细节的?

  齐邦媛:我从前一些仅有的日记,信件全没有带到台湾来,但记忆中难忘的人和事栩栩如生,下笔时参考一些可靠资料,只求事实无误。我的后半生教书,在文学史研究和传授时,深信笨拙或奇妙的“煽情”都是很危险的事,有时会对你必须虔诚追忆的人和事形成一种亵渎。

  当我真正动笔写《巨流河》时,辰光真是晚了。我似那朝圣的人,一天走一程,一步一步攀上最后一程阶梯,只求天黑前完成全程,不敢再去详述看到朝云和夕阳的灿烂光景时,并未忘怀的感动。或者这也是自己文采不足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巨流河》面世以来,被人称道的原因之一,是它内敛而又深沉的叙事方式。这种风格是你在文学上一种刻意追求使然,还是与你本人的性格有关?用通俗的话讲,有些部分可以写得更“煽情”,你为什么回避掉了这种可能?
  齐邦媛:读者评价《巨流河》是用内敛深沉的叙事方式,我想这原是自幼在忧患中,父母不断地训诫、劝告,不要遇事即“处变大惊”,那很“没有人样子”。长大后遇到文学,老师和作品中都处处有深沉宁静的启发,自己总惭愧做不到。但是23岁结束了上半生,在政治的大断裂中回不去可倚靠的过去。自己须独立为人,努力沉稳比较可以进可攻,退可守,培养出为人尊严。

  三联生活周刊:《巨流河》表面上是一部家族史,实际上它牵起的是近百年来中国的大历史。重新回顾这段历史,你想对现在的年轻人说些什么?

  齐邦媛:我希望中国的读书人,无论你读什么,能早日养成自己的兴趣,一生内心有些倚靠,日久产生沉稳的判断力。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这么复杂,环环相扣的历史,再也不要用激情决定国家及个人的命运;我还盼望年轻人能培养一个宽容、悲悯的胸怀。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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