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作为你们的校友和画友,遵从老师的提议,我想从绘画艺术的微小一点出发,恳谈自己的一些感受和表现。通过我们的接触,会相得益彰,并成为好朋友。
这次带来了最近几年在绘画方面的一部分作品(四十余幅油画)。其实,我是向同学们打开了自己心灵的窗口,让你们了解我是如此认识世界的。康定斯基说:“创作一幅作品如同创造一个世界”。画中亦可看到我的一种十分明确的人生态度。无论是小说、是音乐、是绘画……,作品本身最能明白无误地揭示作者的人格和心灵。
我只是我自己,从事于浩瀚绘画领域当中一个点上的求索,因为这一点是我最喜爱的,最痴心的。但这并不意味,我对浩淼领域其他诸点缺少必要的关注、研究和吸吮。
我现在还不能,也没有本领来介绍别人、别家、别国,而只能讲述自己在这一点的不成熟的创作活动。对古今中外艺术的学习和了解,是为了创造自己心中的艺术。多读书不是证明自己读书多,而是为了自己写一本有价值的书留给大家看,让后人评论。如果把自己淹没在已有的公认的知识海洋中,没有去认识自己、开掘自己、发现自己、那将是对自己存在的最大否定。
有个故事,讲有一位大师成功之后,偶然去国家图书馆,发现里面的藏书有许多名著未曾读过,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不成故事的故事里面,潜台词是最妙的——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如果一开始就步入这浩如烟海的图书馆,它可能钻到里面不能出来,没有精力再开掘自己而成就大师。
我很偏爱这样一句格言“认识你自己”。或者说“我曾几经寻找过我自己”。正如西田几多郎(日)在他的《善的研究》著作中阐明的:“真正的伟人并不是因为他做的事业伟大才成其为伟大,而是因为它发挥了强大的个性。我认为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特点的人,要比那些忘掉自己的本分,专门为他人奔走的人更为伟大。”保持自己独特的面孔,把自己的长处、自己的个性发挥到极点,这样每个人都会是了不起的。
我们——你、我、他,都是在一条起跑线上,都是平等的,上帝没有偏爱谁。对于这个马拉松式的长跑,一时一事的成功与失败不足以说明什么。经过几十年的时间,付出一生的心血,那时就能看出些眉目了。
一. 关于母题的选择 每个人绘画以什么为题材为内容为表现物象,我以为是无所谓的,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宫殿和茅草房具有同样的表现价值,具象和抽象同样是平分秋色。而关键在于,你要找到合于你自己的母题。我所讲的母题,不是一张画的题材,乃是你整个绘画一生的主要表现题材。世上常有这样的事,你喜爱某种东西,几乎如醉如痴,却忘记了它归属的类别。是别人提醒,才从理性上认识到自己绘画竟是那个母题。
母题的选择和确立,是与绘画者的气质、思想、情感、经历、个性以至他的表现技能等直接关系着的,是在绘画者自己的摸索,认识和开掘中寻找到的,它需要一个相当的时期。
我开始,是什么都画一些,风景、人物肖像、静物,人体……,这时要解决的还是素描、色彩、构图的基本功问题,企望在绘画的表现技法上有所提高。后来基本只搞风景油画,并渐渐缩小范围。名山大川、鲜花白云、森林大海,晚霞落日对于我已失去了吸引力,而是对宁静、单纯,有历史意味,有乡土感,又内涵哲理不被注意的平凡景物建筑的局部更有兴致趣味,于是专画旧木船、年久的桥墩、半个世纪的土房、古代的石井、磨损的门坎、小胡同、寺院的废墟、纹理模糊的柱础……,逐渐成为我选择的母题范围。在这些斑驳浑厚稳重的物象中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世界,体验到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觉。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执著追求一种宁静、稳定、内涵哲理的永久性的东西,母题与我的内心溶成一体,成为生命的寄托,心灵的故乡。真正的精神家园建立起来了,虽则是刚刚垒起初步的砖石。就这一点的寻求,也经历了十六、七个年头。
我较少到外地,更没有到过外国。我想在自己的身边发现美和挖掘美的事物,发现一般人所看不见的那一面,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如果在自己的周围都发现不了,那么到了天涯海角也同样寻找不到。美的事物不是在外界,是在你的心中,是在你长期开掘自己、在潜心艺术劳动中积淀下来的净化的情感和审美品性。
我是北京人,在小胡同里长大的。四合院的门坎石礅给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仍住在一个贫宅陋巷里,高层建筑的投影覆盖了整个巷子。那被人熟视无睹默默伫立的石礅和护墙石似乎和我有着同样的运际和深情,它们强烈地吸引着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面对它们观察思索。一次偶然的出行,发现了一对旧门板,顿时我觉得找到了有力准确的表达语言。旧门板上镶着两个门钹(bo 音播。敲门用的),但不是原配的一对,一个较完整,一个残破,都被长久的风雨腐蚀,长满了黑绿锈斑,失去了原有的青铜金属的光泽。门钹的斜下方,又加了一个现代的圆门锁,显然是五十年代出产和安装的。比起门钹,它年轻多了。门板上还有继续剥落的漆皮,木头的筋理和麻刀灰泥的层面。我马上抓住了——上百年敲门推门、出出进进、长期居住、几代繁衍、几代变迁,多么深刻的意味、多么鲜明的物象。
作画的时候,从门里出来一个约摸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为了证实门钹的年代,问了一问。回答说她出嫁来这里便是这门面。老太太反问我是不是要拆房子搬迁,把我认作房管局的测绘员,根本没有注意画的东西。过了半个钟头,门又开了,有个青年从院里出来,一拍肩膀:“哥们儿,您画得够棒。”然后又猛地对画指责说:“你画得不对,这两个敲门的家伙怎么画得不一样?”我说:“你再仔细看看你们院门上的东西。”他前趋几步,仿佛是第一次看自己院门的门钹,唉呦一声之后,惊奇地问:“太绝了,您怎么看出那不是原配的一对儿?我在这院里住了二十多年,愣没发现。”我说:“你天天看到而又跟没有看到一样的东西,正是我急于看到和表现的东西。”是啊,富有深刻内涵的哲理往往寓于最简单物象的微小差异之中。正是门钹的时代差距,隐藏着永恒的繁衍和历史的变迁。我正是在这里开垦着自己的宇宙天地,使母题的选择愈加明晰,轮廓愈加清楚。风景?建筑?静物?,是,又不是,这是思考选择的结果。
艺术大师创作过程的最终缩减定格,也曾给过我启发。齐白石的虾和白菜葫芦;列维坦的田园风光;希什金的森林世界;伦勃朗的人物肖像;莫奈的草垛和睡莲;德加的女性,康定斯基抽象绘画的纹样,蒙德里安的平面分割所寓意的万象世界……终归他们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母题,在创作过程中收拢到一个窄小的范围内,在一个点上挖掘得很深,达到了别人未曾达到的层面,留下了不朽的东西。
魏斯(美国画家)被别人称作“乡巴佬”,他不肯离开自己的小镇,甚至连纽约、华盛顿都没有去。有人建议他去欧洲旅行,扩大眼界,他说:“欧洲对于我毫无意义。”(大意)他努力开垦着自己家乡的荒地,结出了世界瞩目的果实,他作品中苍凉沉想、神秘的意味,非一般画家所能企及。
我们不是在谈论和模仿大师作品表面上的技巧和内容,而是了解他们是如何把握自己的,母题与他发生过怎样的关联。艺术家内心感动而渴望纯净的表现,从根本上影响着母题的选择,马蒂斯说:“我所梦想的是一种平衡、纯洁、宁静,不含有使人不安或令人沮丧的题材的艺术”,“它像抚慰,像一种镇定剂,或者像一把舒适的安乐椅可以消除他的疲劳。”你们十分清楚,他对母题的选择与此完全一致。如果继续在此方面分析和研究下去,会得到更多的论据。
综上所述,母题的选择对艺术家个人来讲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因为它是与艺术家的内在心灵直接相连的,母题的生命依旧是艺术家要呕心沥血表达的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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