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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刘庆邦|王祥夫:“短篇小说”的艺术与传统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9-22 06:32
标题: 刘庆邦|王祥夫:“短篇小说”的艺术与传统
刘庆邦|王祥夫:“短篇小说”的艺术与传统


[左岸特稿]




2007年9月15日晚,王祥夫先生来京,与文学界的一些朋友在“咸亨酒店”小酌,酒后一些朋友回去了,刘庆邦、王祥夫、丁国祥和我去安贞桥附近的西子湖茶楼喝茶,去的时候王祥夫先生说他准备今天跟“庆邦兄”好好谈谈短篇小说,问我带了录音笔没有,这两个短篇小说的高手谈短篇小说,自然是令人期待的,可惜我没有带录音笔,谈了一会儿,我觉得不记录实在可惜,请服务员帮我拿来了纸笔,记下了谈话的要点,现略加整理如下。


1、说传统

李云雷:你们都喜欢汪曾祺,具体喜欢他的哪几篇小说?
刘庆邦:我最喜欢的还是《受戒》、《大淖记事》,汪老是一个名家,但现在来说,他的声誉超过了他的创作实绩,他的重要性在于他起了一种“承上启下”的作用,他把现代文学中的抒情诗传统带到了“新时期”,这是别人都没法比的。
王祥夫:我喜欢的是他的《鸡鸭名家》、《七里茶坊》、《岁寒三友》、《异禀》、《陈小手》这一类作品,有一种无事闲谈的感觉在里面,短篇做到这一点特别不容易。
刘庆邦:《陈小手》我也比较喜欢,但比不上那两个,算是“两个半”吧。
王祥夫:这个小说是很典型的“一个回合小说”。
李云雷:它更像一则笔记。另外,如果让你们选择,20世纪最好的作家是谁?
刘庆邦:还是鲁迅、沈从文吧。沈从文没有顺从革命的意识形态,他更注重自然美,只写自己感觉到的东西。
李云雷:你最喜欢的鲁迅的作品是哪一篇?
刘庆邦:是《社戏》吧,它那里边有一种很温情、很柔软的东西。
王祥夫:我比较喜欢《藤野先生》,虽然很多人不把它当作小说看,但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小说,他把人物和感情描写得那么生动、细微,亮丽而沉郁,是别人达不到的。你呢?
李云雷:应该是《故乡》吧,它那里面表达的心境跟我现在很像。那沈从文呢,你们最喜欢他哪些?
刘庆邦:我比较喜欢《丈夫》,有个杂志让我推荐沈从文的一篇作品,我就推荐了《丈夫》。
王祥夫:他的小说虽然不错,相比我还是喜欢他的散文,那些写船只写水手与写妓女的,一路行来,我行我素,很有味道,是《湘行散记》吧。那孙犁呢,你们觉得怎么样?
刘庆邦:孙犁有一些小说很不错。
李云雷:我觉得孙犁和沈从文其实很像。
王祥夫:他们是两个路子的,孙犁从一开始就走向革命了。
李云雷:我是说他们的气质很像,孙犁是革命了的沈从文,沈从文是没有革命的孙犁……
刘庆邦:在气质上,他们确实有相似的地方。
王祥夫:那萧红呢,你们觉得怎么样?
刘庆邦:萧红我最喜欢她的《呼兰河传》。
李云雷:短篇呢?
刘庆邦:她的短篇我没怎么看过。
王祥夫:我最喜欢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这个好像也不是什么小说,呵呵,不过写得确实是好,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有成千上万了吧,但没有一篇能比得上这篇,即使是许广平的回忆文章也比不上,这可以看出一个作家的观察能力,真是写出了鲁迅先生的精气神,是通过那么多生活的细节镂刻出来的,是一篇极特殊的回忆文章。
李云雷:她的短篇里边《小城三月》最好,风格跟《呼兰河传》有些类似,《生死场》也是很好的。我觉得在女作家里边,萧红是最好的,接下来是丁玲和张爱玲,现在不知为什么会把张爱玲捧那么高,你们觉得她们两个怎样?
刘庆邦:张爱玲我也只看过几篇,丁玲后来太理性了。
王祥夫:丁玲早年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表达的情感比较细致,但也说不上有多好,她还是刚写嘛,后来的像《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对社会现实介入的也太多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呢,你们觉得怎么样?
李云雷:这个我小说和电影都看过,感觉不错,但觉得还是没法跟《呼兰河传》比。
刘庆邦:《城南旧事》我觉得还是很不错的,林海音还是有她自己独到的东西。
王祥夫:我也比较喜欢她这个。茅盾呢,你们觉得他怎样?
刘庆邦:前一段时间,我看了一些他30年代的中短篇,他写精神上的苦闷的东西,我倒是很喜欢看他这类作品。
李云雷:您呢?
王祥夫:就那个时代而言,《林家铺子》很不错,可以说是一个经典吧,另外像《春蚕》、《秋收》这个三部曲,也都是很好的。反而他的长篇,像《子夜》,现在看还没有它们好。


2、说自己


王祥夫:那庆邦你呢,对自己小说中最满意的是哪几篇?
刘庆邦:一般人都会以为是《鞋》,但我更喜欢《梅妞放羊》、《种在坟上的倭瓜》、《响器》、《别让我再哭了》、《谁家的小姑娘》、《麦子》、《踩高跷》、《白煤》等。《鞋》是获了奖,影响大一些,当然我也是比较喜欢的。
王祥夫:《鞋》你读过吗?
李云雷:读过,那时我们还讨论过那个很短的“后记”,是加上好还是不加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刘庆邦:那个“后记”加上,一下子就把前面的都反掉了(笑)。
王祥夫:我觉得你的短篇小说比较温情,很少有社会学的东西,不是“正面进攻”的,更注重感情,《梅妞放羊》、《麦子》我也很喜欢,里面有一种极其柔软动人的东西,这一点很像沈从文的小说给人的感觉。
刘庆邦:我其实一直很想拜见沈从文,但没有见到,1985年我写出了《走窑汉》,那时来到北京,很想去拜见他,但没好意思去,怕耽误他的时间。
王祥夫:《走窑汉》好像是你最早引起重视的小说吧。
李云雷:我感觉刘老师的中篇和短篇在内容、写法上似乎有不同的分工,中篇似乎大多写“事件”,跟着某一个事件走,更注重社会性,而短篇似乎在写记忆、写生活,更注重情感性的东西,这些小说往往艺术性较高。
王祥夫:不少人在评价自己的作品时,往往会有所夸张或偏好,比如说自己“诗第一,画第二,散文第三,小说第四”等等,但其实他的小说在社会上更有影响。庆邦兄的小说,平心而论,我觉得是短篇比中篇好,中篇比长篇好,不知你自己觉得怎样?比如说一两百年后,你觉得能留下的是哪些?
刘庆邦:呵呵,好像还是短篇吧。
王祥夫:对,是短篇,庆邦兄的短篇,我要说到的一篇是《空屋》,这不是庆邦兄的名篇,但我读它的时候流了泪,这小说中补了布片儿的芭蕉扇,让我想到我母亲用麻线整过的扫帚,我母亲去年去世,看到这把扫帚,我心里是百般滋味。《空屋》这个短篇是庆邦兄小说中的慢三板,但真是打动人心。庆邦的小说我要问得问完了,该你了。
李云雷:那你觉得王老师的小说怎么样,最喜欢哪几篇?
刘庆邦:我觉得印象最深的是《上边》,那个小说很有灵气,语言好,很有味道,我对短篇小说有一个要求,就叫“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三句之内必有灵语”,就是说要有灵性。祥夫的小说就很有灵性,让人不知不觉就被引进去了,并且你特别注重细节,那些服饰啊、吃饭啊等等的细节,写得很细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自然的味道,看不出焦灼,没有匠气,不隔。用这种语言去写,就把老夫妇对土地的那种坚守,写得让人很痛心,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感觉。还有那个写冥婚的……
李云雷:《婚宴》。
刘庆邦:对,这个也写得很好,前面的铺垫写得那么细致,一招一式都写得都很扎实,后面的结尾也好。
李云雷:《婚宴》我写过一个小评论,说前面的色调是温暖的,后面有点凄厉,中间的过渡似乎有些不是很协调。呵呵,那王老师您对自己哪几篇比较满意呢?
王祥夫:我喜欢向朋友们推荐我的《半截儿》、《浜下》、《牛皮》、《我爱臭豆腐》、《最后一盘》、《狂奔》,最近比较满意的是《五张犁》。这个小说,怎么说呢……
李云雷:王老师,你的口头语又来了,“怎么说呢”,呵呵。
王祥夫:呵呵,是不太好说,不知你们读过没有,没有可以读一读,这个我还比较满意。

3、说别人

   王祥夫:如果让你编一个新时期以来的中篇小说集,你会选择哪些作品呢?
   刘庆邦:这个还真不太好说,我想一想,王安忆的《流逝》、刘恒的《伏羲伏羲》、路遥的《人生》……
   王祥夫: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刘庆邦:这个应该算短篇吧。
   李云雷:那您呢?
   王祥夫:我也会选《人生》,还有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谌容的《人到中年》……,我一定会选《人到中年》。那短篇呢,庆邦兄你先说说。
   刘庆邦:我会选迟子建的《逝川》,她有一些短篇不错,像《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这些……
   王祥夫:其实何士光不错,他让人怀念,语言特别温润,可惜后来写得少了。
   李云雷:他的《乡场上》很不错。
   刘庆邦:对,《乡场上》……,铁凝的《哦,香雪》也是应该入选的,写得很纯真,后来的《孕妇与牛》也不错,当然还有汪曾祺的《受戒》,毕飞宇也不错,他的《哺乳期的女人》很好,……还有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石舒清这篇写得确实不错……
   王祥夫:所言极是,《清水里的刀子》是很好,《哺乳期的女人》里的某种体验让我有些吃惊,怎么可以那么贴切,说到体验,贴切是最高境界。庆邦兄你对80后怎么看呢?
   刘庆邦:他们的作品还真没怎么看过。
   王祥夫:眼下发在杂志上的短篇小说,谁的小说你必定会看呢?
   刘庆邦:王安忆、迟子建,还有祥夫你的,还有阿成、毕飞宇的,毕飞宇最近写得少了,阿成有的小说很不错,但他的质量不均匀……
   王祥夫:我必定会看的,一个是庆邦兄你的,还有一个是王安忆的,是细细地看,说到细看,几乎是揣摸,就这两个,别人没了,当然手头能看到的别人的短篇都会翻一下,想知道朋友们都在做些什么。以前经常看的,还有苏童的短篇,那个时期的高峰。但是《妻妾成群》虽然拍成了电影,影响很大,但就小说来说,说不上是最好的,短篇小说这东西好像不能专攻,你非得要用长篇和中篇“壮一壮”它才行,比如聂鑫森,虽然像是得笔记小说的正传,但他老是那一个路子。
   李云雷:我没有想到你们都对王安忆的短篇评价这么高,她的短篇我看得比较少,以前我觉得她在短篇上比不上她的妈妈茹志鹃,现在看来,有必要重新读读了。
   刘庆邦:安忆对自己的短篇也不是很自信,但她写得其实很不错。
   王祥夫:王安忆是当下为数很少的短篇、中篇、长篇都能写好的作家。短篇、中篇、长篇的写法各不相同,短篇更像是自然生长的庄稼,需要舒缓、从容,必须重视语言、细节、结构,还需要寻找到一个爆发点,说爆发点又好像有那么点儿不准确,是一亮,短篇小说写来写去好像总要有那么一亮的瞬间。而王安忆的短篇之妙就在于她不要那“一亮”,她的《比邻而居》我是喜欢的不得了,与之相比的有汪曾祺的《葡萄月令》,啊,怎么说,两篇奇文!
   刘庆邦:现在短篇小说的环境越来越不好了,市场上就认长篇,短篇就不好卖,就像沈从文在30年代感受到的压力一样;在艺术上对短篇的要求也更严格,短篇不是每个人都能写的,不过他们写中篇、长篇,就可以扬长避短……,但短篇、中篇、长篇也不能互相代替,短篇要有多解性,像你那个《上边》,因为写的事情离现在近,很难写,但写得很自由、自然,又有味道,比较难得,是对现实生活的一个有力概括。短篇小说既要有概括性,又要有超越性,短篇怎么写,我有一个说法是“在无文处作文”,在题材中找到自我,找到内在的情感动力,而不是只靠思想、逻辑去推动,这样才有可能写好。
       王祥夫:好一个“在无文处作文”,“在题材中找到自我”,找到“内在的情感动力”!这应该是短篇小说的《金匱要略》!

   
     聊天结束时,已是晚上11点多了,茫茫夜色中,刘庆邦先生背着他那个军用小书包回家了,王祥夫先生和丁国祥打车,坚持要送我回家,于是他们将我送到了牡丹园小区,下车后,我看着他们的车向潘家园那边走远了,才向回走,路上想起吃饭的时候,这两个文坛老手自称是“50后作家”,不由得令人哑然失笑。只是国祥略为醉了,没怎么说话,有些可惜。

                    

2007-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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