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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数码时代的阅读与写作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10-7 17:41
标题: 数码时代的阅读与写作
数码时代的阅读与写作
? 赵 勇
忝列为读书人,便免不了要想一想读书人的“本体”问题:我们现在怎样读书。然而,也偏是这样的问题在今天变得不容易回答了。
  怎样读书在古人那里原本不成其为问题,比如,清人何绍基就对怎样读书有过如此说法:“古人之书固以义理为主,然非文章无以发之,非音节无以醒之。即六经之文,童年诵习时,知道甚么文字,壮后见道有得,再一吟讽,神理音节之妙,可以涵养性情,振荡血气,心头领会,舌底回甘,有许多消受。至于三史诸子百家集,本是做出的文章,若不高声读之,如何能得其推敲激昂之势。”〔1〕在他看来,所谓读书实际上就是要高声朗读。高声朗读可以渐悟或顿悟书中义理,可以养血补气,文章之精妙、义理之呈现、情性之汲取,通通都是通过吟咏诵读获得的。
  显然,我们现在已不可能如此读书。何绍基所说的那种读法是对经典的阅读,经典在古人那里实际上就是四书五经,后来又加上了历朝历代传唱下来的诗词歌赋,其数量虽然不少,但毕竟是有限的。自从印刷文化勃兴之后,书籍可以批量生产了,我们需要读的书也越来越多了。先不考虑值不值得朗读的问题,你现在要是把一部四十万字的小说朗读下来,你将会获得什么呢?我想除了口干舌燥之外别人还会说你是个傻冒。这样,我们也就理所当然地从音读走向了默读,我们学会了一目十行,还学会了与默读成龙配套的思维方式。
  很难说从音读走向默读究竟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化,只能说音读是口头文化的产物,而默读则是印刷文化的馈赠。因为默读,我们已丧失了古人那种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的读书姿态,但是我们学会了阅读时候的沉思默想,学会了向书“提问”,然后逼着书向我们敞开,不断地为我们作出“回答”。陈平原说:“读小说当然不同于听说书,不再是靠听觉来追踪一瞬即逝的声音,而是独自阅读,甚至掩卷沉思。读一遍不懂可以读两遍,顺着读不行可以倒过来读或者跳着读;不单诉诸情感认同,而且诉诸理智思考;不单要求娱乐,而且要求感悟启示。是的,读小说比听说书甚至读故事都要显得孤独,可正是这种‘孤独’逼得读者直接与书中人物对话并寻求答案。”〔2〕我想,在孤独中沉思,很可能就是默读的姿态,我们因此也从单纯吸纳式的音读走向了与书本的互动交往。
  然而,这样一种阅读姿态在今天已经变得可疑起来,因为自从有了互联网之后,读书人已把更多的视线投向了电脑,而不是那些传统的印刷文本。我们痴迷地从网上搜寻着、下载着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我们在“超文本”的世界中漫游,急迫地从一个文本走向了另一个文本,然后用快速浏览取代了阅读印刷文本时的沉潜把玩。如此阅读,我们又将获得什么呢?简单地说,就是获得了信息,却丢失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培养起来的“沉思”的传统。美国虚拟实在领域里的研究专家迈克尔·海姆告诉我们,现在的电脑大部分都采用初级的布尔逻辑进行搜索与查询,当我们输入一个关键词通过搜索引擎开始查询时,我们得到了成千上万个查询结果,但实际上这个结果是经过布尔逻辑之手梳理出来的结果。由于提问的方式塑造了我们可能得到的答案,所以查询方式也限制了我们在查询中所发现的东西。而更糟糕的是,“用布尔查询处理文本可以使意识的力量和理性的控制加强。这种理性不是一条可在其间把玩思索、曲径通幽的思之路……思的幽径,消失在布尔逻辑修建的高速公路上,更不消说思的逻辑了”。之所以如此,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读印刷文本的书与看电脑里面的书,其效果大不相同。当我们瞪大眼睛盯着显示屏幕的时候,“我们便损失了许多余光或外周视觉。心之眼(mind's eye)也是这个道理。一种放松而从容的思想才能享受到直觉的随机应变,而处于最佳状态的思则是沉浸在人类符号中的静默。布尔查询逻辑切断了心之眼的外周视觉”〔3〕。
  老实说,本人读到这里,真有点凉水浇背,陡然一惊。我们一再重复着麦克卢汉的名言——媒介即信息,但实际上媒介还决定了我们的阅读方式、写作方式和思维方式。如果有一天,我们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却已不会思考,或者思考的方式不是直线式的而是跳跃式的,不是越想越深而是越想越宽越远越不着四六如脱缰的野马,很大程度上恐怕得由这种快速浏览的阅读方式负责。因为越来越明显的趋向表明,印刷文本已渐渐不得人心,数码文本在慢慢受人青睐;一说查资料,我们想到的不是去图书馆,而是上网找一个最好的搜索引擎;而按照海姆的说法,即使是现在的图书馆也正在变成信息中心,而不再是供人沉思默想的场所。数码阅读的时代已然来临。
  对于读书人来说,我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想到了我的一位朋友聂尔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如此写道:“读书现在有了很多方式,用电脑,用电视,听录音,等等,我自己也几乎每天都要面朝电脑显示器几个钟头,但是,对我来说,所有那些都不是适当的阅读方式,只有用双手捧读那些光滑的纸页时,我才觉得自己在阅读。这里关键的一点是,我使用了双手,我把握住了那试图从流畅的视觉中溜走的东西。而别的几种方式,因为没有使用到手,我都觉得的确是溜走了什么,溜走了的不仅是隐藏于字里行间的,而且还有双手不知置于何处的呆瓜一样的我们自己。”〔4〕聂尔强调了手的尊严,这让我想起了海德格尔。然而,确切地说,这种感觉又只能是印刷文化的产物。再过若干年,恐怕这种感觉也就荡然无存了。就像我们现在,高声大气地朗读只是出现在小学生的课堂里,或者只是残留在遥远的记忆里,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已经忘记朗读为何物了。
  在谈到自己的写作习惯时,马原曾披露过这样一个“怪癖”。他说他写小说的时候一定得把窗帘拉上,一定要有灯光,而且还必须是那种有光束的台灯。“为什么我喜欢灯光投射在我的稿纸上?稿纸在灯光的光圈之内,而光圈之外的空间在视觉上不可见、不可知,至少是矇的,它对我在写作时的心理就会形成某种特殊的意义。”“我一直认为,写作的过程应该是一个从现实逐渐进入幻觉的过程。”〔5〕
  纸、笔、光圈、光圈里外有别的空间以及由此生成的幻觉,这样的写作习惯显然是非常古典的,然而,也正是这种古典的写作方式成就了马原小说的魔幻色彩。现在我们想想,如果马原使用电脑写作,面对的是白花花的显示器而不是光圈之内的三百字的稿纸(他对三百字的稿纸情有独钟)〔6〕,他还能进入到一种白日梦的状态写出那种韵味十足的小说吗?不得而知。马原的写作高峰期出现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据我所知,当时的作家绝大部分都还没有“换笔”,马原自然也不可能使用电脑。如今,许多作家已把“稿纸上写”转换成了“键盘上敲”,而马原好像已不写小说了。
  不写小说的马原自然已无法回答在新的写作工具面前如何实现他的“怪癖”,但是当旧的写作工具被束之高阁、旧的写作习惯也魂不附体之后,却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数码时代的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数码时代的写作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我想,最能看得见的变化是手稿的消失。打开鲁迅先生的手稿,你会发现有的文章用的是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有的文章则用的是行楷行草,勾勾划划。而那些勾划、涂抹、删除、添加的地方尤其醒目,它们明白无误地向人们呈现出写作者思考的轨迹,他的犹疑、遗忘、突然的发现、甚至写作时的心情都已被毛笔镌刻在宣纸上,固定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然而电脑写作已消灭了这些环节与程序。我们打开电脑,就像工厂里的工人打开一台机器的按扭;然后我们对着屏幕把自己的感情或思想敲进了硬盘里。那些不断浮现出来的宋体字规规矩矩清清楚楚,可我们却总是担心着它们的不慎“丢失”。一篇文章“写”出之后,我们也要反复修改,但每一次的“保存”却会把修改的痕迹消灭得干干净净。最后,我们发出了“打印”的指令,在轻快的声响中,一行行文字被印在了七十克的A4纸上,于是,我们完成了文章的全部“生产”过程。
  确实,电脑写作更容易使人联想到“生产”乃至“批量生产”,而不是创作。而对于这种“生产”,西方学者早已注意到了它与传统书写的区别。马克·波斯特指出:电脑写作清除了书写中的一切个人痕迹,而使所有的东西变得非个人化了。“手稿作为原始件,具有价值。学生和学者查阅它们时,还能抱更接近作者意图的目的,抱着从中发现‘真实’文本或看出文本的演化过程的目的。在作者所做出的修改中,写作的过程,即文本的形成过程被物质化了。这些修改往往可以从作者擦掉、替换和删除的地方,从旁注和增补中,从笔迹的微妙变化中,从创造一件物质事物的整个过程中清楚地看出来……很难想像会有人为一张软盘上的文件付出相似的兴趣。”〔7〕
  收藏家或图书馆当然不会去高价购买一张软盘或一堆打印稿,因为这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产品。它们与那些手稿相比之所以会变得一文不值,就是因为它们太干净太整洁了,它们因此而丧失了本雅明所谓的“灵光”。不过,对于当今的许多作家来说,“灵光”的消逝也许并不是一件如何伤感的事情,因为他们大部分已不会写毛笔字,钢笔字也往往写得歪歪扭扭,电脑写作正好可以一俊遮百丑。但问题是在这个一俊遮百丑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秘密:电脑写作正在使我们的思维方式发生着显著的变化。
  传统的写作之前,往往都要有一个完整而严密的构思过程。一篇文章先写什么,后写什么,怎样开头,如何收束,所有的材料都准备齐全了,所有的东西都安置妥当了,似乎才可以破土动工。古人把这个过程概括为“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而总是这样的写文章打腹稿,一种线性的思维方式也就应运而生了。迈克尔·海姆说:“传统意义下的写,意味着在头脑中组织思想,是在精神上阐述一种观念化序列的习惯……思维学会了按精神的顺序把握住思想;这便培育了线性的思维过程:我们企图从头开始,创作一个中间部分,并在结尾告终。”〔8〕
  然而,这样一种思维方式在电脑面前同样变得冬烘起来了。由于电脑写作免除了我们的誊抄之苦,由于光标点到哪里就可以在哪里插入或删除,完整的构思已显得多余,齐全的材料准备也似无必要。我们完全可以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写到哪儿再想到哪儿。砖不够了先上瓦,瓦不足了先安梁。只要那套复制、粘贴、查找、替换的技术熟练起来,这座房子最后怎么也能把它造得像模像样。大概我们不会想到,就在这样一种颠三倒四的“修建”中,我们的思维开始变得零散而破碎了。
  有人说:“电脑写作是一种儿童和精神分裂的写作,它只有一个不断涂抹、充满乐趣的‘现在’。”〔9〕这样的说法我不知道有几分道理,我只能够提供出两条相互对立的论据。九十年代初,在北京作家群里使用电脑较早的张洁曾经这样感叹过,用电脑写小说就像玩电子游戏机一样有种快感,于是记者便从她的第一部电脑产品《日子》里嗅出了几分“玩文学”的味道〔10〕。而在2000年的一次“季节”系列长篇小说讨论会上,我曾经专门设计了一个问题请教作家王蒙:“您在什么时候开始了电脑写作?记得张洁说她用电脑写小说有种快感,您有没有这种感觉?您觉得电脑写作和手写有区别吗?若有,是怎样的区别?”记得提出这个问题后,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笑了的人可能心里会想:这家伙怎么提了这么个小儿科的问题),在笑声中,王蒙说他1991年开始使用电脑,但他只是把它作为一种纯粹的技术手段来使用的,并没有觉得它对写作本身构成了什么影响。王蒙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他说电脑写与手写没有什么区别,但我却固执地认为,《狂欢的季节》中的那种语言狂欢,应该与他的电脑写作有很大关系。当然,他不承认或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也没办法。
  然而,这样的问题西方人早就思考起来了。比如海德格尔,还在电脑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就敏锐地看到了写作技术转移的哲学涵义:“文字不再通过手来写了,不再是真写了,而是通过手的机械压力。打字机把字母从原本属于手的领地夺走了——这意味着手从原来属于文字的领地退出了。文字成了某种‘打’出来的东西……今天,手写的信函使快速阅读减慢,因此被认为是老派的和不合时宜的。机械式写作在书面文字的领域剥夺了手的尊严,将文字的价值贬低为不过是一种交流工具而已。”〔11〕海德格尔强调了手的尊严和文字的价值,这让我觉得温馨和感动。于是我也就不由得想到,像唐诗、宋词或者鲁迅先生的美文,或许只有用毛笔才能把它们书写出来,而自从钢笔、圆珠笔流行起来之后,我们的文字便日渐粗糙了,但是它依然保留着某种诗性的特征。后来,电脑进入了我们的书房,在键盘的敲击声中,一串串的文字就像打开笼头的自来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这些流出来的东西没有经过我们的深思熟虑就成堆成筐地被拉到了市场上去叫卖,当然它们也就有了许多水分,文字就这样开始贬值了。这样的文字虽然花花绿绿,也颇为多姿多彩,但是却常常真气涣散,外强中干。如今,我们正是守着造着分享着这样的文字,过着幸福而美满的生活。
注释:
  〔1〕何绍基:《与汪菊士论诗》,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7页。
  〔2〕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5页。
  〔3〕〔8〕〔11〕(美)迈克尔·海姆:《从界面到网络空间——虚拟实在的形而上学》,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2~23、42~43、63~64页。
  〔4〕聂尔:《记忆及其他》,《太行文学》2002年第2期。
  〔5〕〔6〕马原:《虚构之刀》,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5、107页。
  〔7〕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后结构主义与社会语境》,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53~154页。
  〔9〕严峰、卜卫:《生活在网络中》,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1页。
  〔10〕参阅《对着文字,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文学报》1992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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