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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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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2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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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如是说
莫言如是说
发表日期:2012年10月17日 作者:卫建民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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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10月11日晚7时,瑞典文学院郑重宣布:中国作家莫言获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对泱泱大国的文学界来说,一位中国当代作家获得一项久享盛名的国际性奖项,并不意外;但究竟花落谁家?全球媒体,甚至博彩业都绷紧悬念,轮番下注。
——莫言!
诺奖新科得主莫言,此刻正在山东高密——他文学事业的源头。同样在等待的高密东北乡,升腾起灿烂的烟花,庆祝从土地里顶着高粱花走向世界的作家。
1996年1月,当莫言的代表作《丰乳肥臀》引发争议时,本刊总编辑与莫言有一次对谈。现重发对谈《莫言如是说》,表示本刊编辑部对作家的祝贺,同时供读者在阅读原著时参考。
有一本翻译的学术著作,书名叫《野性的思维》;读莫言的小说,我就老想起这几个字。“野”字产生的语境,大概与莫言的艺术特征相对应。
当莫言眯缝着细长的眼睛侃侃而谈时,你就会发现:这是个难以驯化的野人。他迷恋的,是人和自然的原始生态,是“站着撒尿”的男人,他总是在貌似粗野、荒蛮的文字里,钻探人类、自然、社会的根源。这样的人,若在九百年前,一定是梁山水泊里的第一百零九将,而不是委屈地捏着半尺长的黑杆钢笔,困守住一椅一桌,在稿纸上爬格子。
“长篇写作时还顺利吧?”我接过莫言递来的红河牌香烟说。
“到中间有个技术性的问题卡住了。”莫言说,“我原来想以上官金童一个人的视角来写,结果发现这样写限制太多:后来给余华他们通了个电话,他们说,不要管什么视角,写吧!”
五十五万字的长篇,酝酿了十年,初稿写出,只用了八十三天。莫言在单行本上郑重题辞:“谨以此书献给母亲与大地”。长篇开笔前的一个很大的心理背景,是作家七十三岁的老母去世了。在中国农村地区,一位妇女享寿七十三,已属高寿;依照风俗,是为喜丧。但莫言是母亲最小的儿子,上小学二年级了还在吃奶。他说:“母亲去世之后,我万念俱灰了很久。渐渐复原后,很想写点文章纪念,但每次坐在书桌前,便泪水盈眶,心绪如潮,若干的往事涌到眼前。”我看到莫言这几句话,便为之动心;这也是他对书名的注解之一。许多人一看书名就骂娘,一看“丰乳肥臀”四个字就联想到“性”,说明城市人离开母亲和大地已很遥远,甚至与之绝缘。为什么不从壮硕丰肥的乳与臀,联想起母亲、大地的生育之大恩呢?
说莫言这样的作家是在用书名招徕读者,实在缺乏对作家的起码了解。不过,书名遭到非议,除了读者(书名的读者)的成分和素质外,还有这样一个外部环境:这几年,书摊上不少争奇斗艳、来路不明的厚书,都是以诱惑性的名字吸引买主,像一些社队企业的家用电器贴洋文商标一样。这时候,《丰乳肥臀》摆上了书摊,假作真时真亦假;对莫言来说,这个书名反而产生负面效应,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因此,他不得不写一篇文章,对书名作一番解释。
小说里,一位中国母亲与瑞典传教士生育的混血儿——上官金童,有一种“恋乳癖”。从小到老,这位上官金童都贪恋女人的乳房和乳汁。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认为女孩子最干净,男人是污浊的。高密东北乡的上官金童则认为乳汁是最好的食物,其他赖以生存的食物都不干净。希腊神话里的安泰,只有不离开土地,才有力量;莫言小说里的上官金童,只有贴近“丰乳”,才能产生神奇的力量。这个类似寓言的艺术形象,也给莫言带来麻烦。一些认真的读者,已把上官金童和莫言划等号,指斥作家是“性变态”。看来,引导读者,提高读者的审美能力,创造一个宽松和谐的读书环境,仍是任重道远,“君问归期未有期”。
像广大人民群众一样,作家莫言也对社会的腐败现象深恶痛绝,但作家是用他创造的艺术形象揭露批判腐败现象的,即使从这一点看,党员作家莫言也没放弃他的社会责任。小说中,当荒蛮落后的大栏镇升为大栏市,于引进外资、改革开放之际,上官金童沾了亲戚、外商司马粮的光,担任大栏市“独角兽乳罩大世界”的董事长。小说通过上官金童自身的腐化堕落揭示社会的腐败现象,写得好看,怪诞。
自从上官金童出世后,莫言的笔就像孵化出了一个孙悟空,他只得跟着他前行;到最后,他也弄不清上官金童多大年纪。
“我想表达这样一个思想,”莫言对我说,“我觉得这个世界的秩序是女人建立的。男人只是一群顽童。像司马库也好,沙月亮也好,只是破坏秩序,像有一种酒神精神。”
作家写出作品,也像生育出一个孩子,已属于社会了。太多的解释,甚至解释书名的起因,似无必要。小说出版后,一直患有胃病的莫言,在书桌上摆着治胃病的药和《收获》杂志,以阅读当休息,说他已读完了去年全年的《收获》。去年的莫言,四十周岁,最大的收获就是献出了一部五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也值得休息一个时期了。
我进莫言的家门后,一脚踩在了久违的灰色水泥地,脱羽绒服时,寻找衣架,莫言说,就扔在床上。他朴实的夫人沏好茶,却无处安放——屋子里没一张茶几,莫言拉过一个小圆凳——像图画钉形状的,就成了放茶杯的临时家具。不过,一对高档红木沙发,照亮了他没有装修、简陋寒素的书房兼卧室。
莫言说:咱们书归正传吧——
卫:“丰乳肥臀”四个字,不少人感到扎眼。有人说,莫言是不是从商业利益考虑?
莫:我这个书名在书摊上并不算起眼,说我出于商业包装,那是放屁!我的书名是反流俗,以毒攻毒。“丰乳”恐怕没什么问题,就是“肥臀”……
卫:都不应成为问题。这是“文字障”,是阅读习惯、审美心理的问题。读完小说,我感到前半部比后半部精彩,想象的比写实的精彩。
莫:后半部情绪偏激了一些;对腐败、腐化,我是嫉恶如仇。看来,文学还是要站得高一些,文学毕竟不是骂大街,直接引用一些口头流传的东西,未必是好。
卫:读前半部,我不知怎么想到了希腊精神?人体不是邪恶,袒露是一种美,一种健康、开放的美。”
莫:袒露本来就是一种美,你让维纳斯穿上裙子,让大卫穿上裤头,不可思议。我认为任何文明的进步,必然要丧失许多东西。文明肯定对人是一种限制。文明程度越高,对人的限制越多;谁违背了这种限制,就被人笑话。
卫:我觉得,这部小说是感恩的书,谢恩的书。
莫:这个总结我很认同,很精辟!好多评论家都没有这个视角;有相当高的概括力。
卫:你的母亲去世后,如果写一篇散文来悼念,那只是个人的母亲;小说里的母亲,是大地之母,人类之母。母爱,在小说里扩大了。
莫:我常常想,为什么会有崇高?——苦难。苦难使人崇高。母亲几乎忍受了所有的苦难:战争、饥饿、贫穷、疾病;在层出不穷的苦难中,母亲变得崇高了。如果只看前六章,母亲一直是忍辱负重,抚育孩子,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都能不屈不挠地活下去。但到了第七章,回头从一九零零年写起,是对我们传统的贤妻良母形象的一种消解。看母亲拉扯大了几个孩子,这个母亲确实够崇高的,突然这个母亲的九个孩子,来自七个父亲。有人会说,为什么把母亲写成一个荡妇?深思一下,这是对母亲一种更大的歌颂。母亲除了忍受前面六章里受的苦难,第七章才是更大的痛苦。封建制度下,对女人的迫害到了最深重的地步,就是说,一个女人并不爱那个男人,但得跟那个男人睡觉。
卫:作为女人,首先得出嫁,出嫁后得生育……
莫:生育必须生男孩。所以说,第七章好像在亵渎母亲,实际上在歌颂母亲,因为一个女人最大的苦难,莫过于这点:为了维护在家庭中的地位,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喜欢,她不得不和自己根本不爱、甚至厌恶的男人去睡觉,还不能和任何人透露。第七章是我最得意的一笔。
卫:传统文学里的母亲,不是黄河,就是长城,写到具体的母亲,也只能写她的白发、皱纹,还有“临行密密缝”的手;你的小说,把读者的阅读习惯打破了,粉碎了。
莫:我笔下的母亲,绝不仅仅限于是作者的母亲,而是大家的母亲,几乎集中了中国所有母亲的苦难。集所有苦难于一身,也集所有美德于一身。所有母亲能做到的,她做到了;其他母亲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所有能忍受的苦难她都忍受了,但她还是不屈不挠地活下去。我认为这就歌颂了人们一种本原的力量,这个世界,我的想法,肯定是悲剧的。用科学的眼光看,世界总有一天要消亡,地球在宇宙中是一粒微尘。人类的生命,最初也许就是一个单细胞,生命现象也是一个过程,是一个有开始,也必定有结束的过程。地球作为一个天体,也必定有产生,有灭亡。人类不可能永远繁衍下去,奔向光明。那么,所有奋斗是不是就没意义了呢?我觉得,人能够活下来,能够战胜苦难,坚忍不拔地活下去,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有的美德,都是完善自己,活下去。
卫:这是绝望中的希望。
莫:绝望中的希望。人应该能欣赏生命现象。我如果分解开来,也是水呀铁呀,是很简单的物质元素,但这些元素能奇妙地变成一个个体,变成一个人,会说话,这就是宇宙的一个奇迹,大自然的骄傲。认识到这一点,人能快活地活下去,能战胜困难向前走,就是崇高。
卫:你原来说,小说要写出高密东北乡的百年史,我看是精神发展史,还不是现实社会的历史,如看成是真实发生的,就经不起推敲。
莫:我同意你的说法。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当然经不起推敲,不过,我认为具有史诗品格的小说,也绝不是历史的写照,历史的翻版。写历史,历史学家多的是。
所谓历史事件,是对人的精神变化的一种试验。战争也罢,饥饿也罢,就是看人在这种作用下会发生什么变化。所以说,历史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像苏联小说《第四十一个》,你不要考虑这个是不是真实,这很可能是虚构的。这是人的精神的一个熔炉,一个试验室。小说家就像化学老师一样,把两种东西放在一起,看他会有什么反应,《第四十一个》的演义就令人信服,你再坚强的人,你的阶级性也代替不了你的动物性。
我原来想写一部像黄河一样的小说,很混浊,泥沙俱下,什么都有了。原来就不想写得很清楚,这也是我的风格。我最近看余华的小说,他的小说像一道清流,很干净,清澈见底。
卫:“混浊”?拉美文学是混血文化的产物,像马尔克斯,很对你的口味吧?
莫:与我的精神有一种默契,甚至有一种血缘联系。我最早读到马尔克斯,拍案叫绝,喟然长叹:晚啦晚啦!本来我也可能这样写,却被人家抢先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一旦说开了,谁也可以模仿,但那就没意思了。
我受马尔克斯影响最重的,是《金发婴儿》;《红高粱》,有人说是受马尔克斯影响,我说这是胡说,我写《红高粱》时,《百年孤独》还没上市。写《金发婴儿》时,我看到了,就拼命读,不自觉受了他的影响。从此以后,我就躲避这种影响,不过,可能我的精神气质就包含这种东西。
卫:我认为,作家与作家的根本区别,就是精神气质,艺术感受,一种先天的东西。这不是靠后期修养、训练得来,评论家如果不注意这一点,永远是隔靴搔痒。
莫:现在评论家越来越少了。一些评论家在设置理论框架,然后拿作家的作品来套,验证自己的理论。他们不是从作品出发,而是让作品变成自己理论的附庸、材料,不像当年俄国别、车、杜那样。从作品出发的评论越来越少了。
卫:因为人家认为这才是学问;从作品出发,人家认为只是一般的鉴赏,不成体系。
莫:不把理论建立在阅读的基础上,一些二三流的作品就变成了他们的文章内容,因为这些作品恰好符合他们的理论。真正的好作品他们未必喜欢。
卫:《民间音乐》,最早是在河北的一个刊物发的吧?
莫:河北保定一个很小的刊物,叫《莲池》。
卫:记得孙犁同志看到这篇小说后,大为激赏。
莫:孙犁同志评过这篇作品,写过很短的一段话,但在八十年代初期,我个人感到兴奋:孙犁竟然说可以!这篇作品也敲开了我进“军艺”的大门。
卫:孙犁同志还是有鉴赏力的。
莫:那当然。孙犁同志我认为是个很灵秀的作家,艺术感受力很强,近似唯美的作家;对作品的鉴赏水平那是没说的。有的作家的艺术感受很粗糙;不少与孙犁同时代的作家,几乎没有艺术感受,只是堆砌文字,不是发自灵魂深处。但像柳青、周立波,还有赵树理,是有艺术感受的。赵树理把民间文学吃透了,白描的手法,很了不起。
(原载1996年2月3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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