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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國當代詩詞創作狀況及前景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2-11-28 19:24
标题: 中國當代詩詞創作狀況及前景
新聲與絕響
   ----------------中國當代詩詞創作狀況及前景
   施議對
  
   [摘 要] 中國當代詩詞創作,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掀起熱潮。投入人數之眾,製造產品之夥,有史以來之所未見。本文依詩詞自身特質及其發展、演變的歷史經驗,就當前作者隊伍、作品文本所出現問題進行剖析,並對詩官與官詩、詩商與商詩相結合之兩種系列景觀以及詩詞自身之「異化」現象加以披露。以古證今,由此及彼,告諸往而知來者;批評的多,表揚的少,目的在於警示:天外有天,須勇於承擔,大力扭轉「詩多好少」局面,一代新聲,才不至淪爲絕響。
   [關鍵詞] 腐儒村叟 羔雁之具 立言學詩 附庸風雅 異化蛻變 新聲絕響
  
  
   壹 中國當代詩詞創作狀況
  
   二十世紀,中國詩壇經歷過地覆天翻的變化。拙文《當代中國詩壇雙向流動現象》(載香港《鏡報》一九九五年九、十月號)曾指出:胡適登場,新詩出世。原來寫作舊詩的作家,多改途易轍,紛紛做起新詩來。但是,幾十年過去,所謂用白話寫詩,迄無成功(毛澤東語),某些原來寫作新詩的作家,則轉而專寫舊詩或者寫舊詩而兼寫新詩。這就是我所說的雙向流動現象。經此一變再變,中國舊體詩詞「死而翻生」--------胡適當時稱之為「半死之詩詞」(《嘗試集.自序》),掄起板斧,必欲將其打殺;到了八十年代,各地詩詞學會(協會)成立,舊體詩詞不僅不再是一條蟲,而且簡直變成了一條龍。十幾年來,隨著開放、改革浪潮之興起,中國舊體詩詞這條龍,更是從田間飛上了天。所謂形勢大好,或大好形勢,詩城與詩國,經常都能感受到這一氣氛。不過,如若冷靜進行一番思考、反省,做到--------既說優點,又說缺點;既聽好話,又聽壞話。--------那麼,我看,中國當代詩詞創作之當前狀況及前景,仍有可堪憂慮之處。
   這裏,著重說兩個方面問題。作者問題及詩詞自身問題。作者問題,即創作隊伍問題。因為是一支雜牌軍,人員複雜,素質較差,「詩多好少」情況,越來越嚴重。這是可憂慮之一大問題。而詩詞自身,主要指其「死而翻生」後之生存能力及競爭能力。但其生存威脅及競爭對象,已非新詩,乃為愈演愈烈之時代流行曲。競爭得過則存,競爭不過則亡。這是可堪憂慮之另一大問題。兩個問題,下文將具體加以探討。
   一 關於作者問題
   一般說來,所謂雜,不一定就不好,不雜也不一定就好。例如:有一位被稱作「半路出家」的詞學家,便是從副部級崗位上退下來之後,才開始研治詩詞的。而其進行得十分投入,十幾年來出版多種著作,業績卻並不比專門人才差。這是不可忽視的事實。但是,詩詞畢竟是一種不同於其他玩意兒的玩意兒,除了天份,尚須學識,並非個個都玩得(玩得了或玩得起)。這就是說,由於雜,大家都來玩詩詞,不少人既缺乏先天稟賦,後天訓練又很不足夠,於是就玩出許多問題來。這是由作者問題所派生出來的問題。舉其要者,大致下列數端。
   (一)腐儒村叟之見,填詞填字數。
   以為湊上四句或八句,便可算是一首絕句或律詩,掛上一塊招牌-------「沁園春」、「滿江紅」,便可算是一首詞;大量「笑掉人牙」之所謂作品,到處泛濫成災。「笑掉人牙」。這是湖南一位農民詩人對於文化革命中出現的「填詞填字數」現象的揭露與批評。即謂某些掛著招牌的所謂作品,「仄平聲韻竟全差」,「濫竽充數誤童娃」,「笑掉人牙」。這一現象,在幾百年前也曾出現過。例如:仇遠為張炎《山中白雲詞》所作序即稱:.....陋邦腐儒,窮鄉村叟,每以詞為易事。酒邊興豪,即引紙揮筆,動以東坡、稼軒、龍洲自況。極其至四字《沁園春》、五字《水調》、七字《鷓鴣天》 《步蟾宮》,拊几擊缶,同聲附和。如梵唄、如步虛,不知宮調為何物,令 老伶俊倡面稱好而竊笑,是豈足以言詞哉。
   可見,並非人心不古;某些事情,雖未必需要特別提倡,卻自然流傳不絕。就當前狀況看,出現這一現象,除了作者主觀原因-------或無知或為著附庸風雅,此外,客觀上或無意或有意之助長及推進,也是個重要原因。
   所謂客觀上的助長及推進,主要指:
   第一, 某些無知或附庸風雅者,並非陋邦腐儒,或者窮鄉村叟,而乃有頭有臉之大人物。因而,其所引紙揮筆,儘管不合格律,卻仍被奉為極品,頒布天下。有關事例,相信已引起注視。不過,為尊者諱,今暫無須說明。
   第二, 某些不合格品,往往戴著高帽子,穿著闊衣裳,派頭十足。因而,有關報刊雜誌,大多照登不誤。
   例如,在倒數日子,某報所刊《念奴嬌》:
   香江奔騰,浪洗去,百年民族恥辱。九七回歸,功勞是,一國兩制構思。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宜國情民意。香港繁榮,港人雙手創造。追憶祖輩昔日,受殖民統治,苦不堪言;歷代朝政軟無能,望收復眼欲穿。喜看今朝,祖國強有力,收復失地。展望未來,明珠奪目生輝。全篇除字數一項符合規定以外,平仄、韻部,皆十分混亂。純為政治術語之堆砌或胡湊。既不順口,又不順眼。不堪卒讀。但因以「偉大構思」立題,也就不許說一個不「字」。此類事例,屢見不鮮。尤其是各種大獎賽,邉尤盒,更令得詩壇、詞壇,到處充塞著偉大的空話。這是客觀上的助長及推動,但與主觀上的無知及附庸風雅,密切相關,都是作者自身所造成的。
   (二)添足誤以添手,點金而成鐵。
   前段授課,說學風、文風,曾揭示這麼一種現象:有人語句不通,寫不起整塊整塊文章,但做起詩來,尤其是存心讓人看不懂的詩,顛倒、錯落,卻甚了得。與新詩界友人說及,頗有同感。但是,依我看來,舊體詩詞寫作,情況也差不多。只不過是,新詩問題,有些也許將會留待後現代解決,而舊詩問題,卻需提請留意。其具體體現,主要是組詞與造句。這既是一種基本功夫,又容易受到忽略。詩國處處都有此現象。
   先說組詞。主要是詞語配搭問題。就一般常識看,有關配搭或組合原則,最少應有二項:一、符合語法規定;二、遵循世俗習慣。例如「王」與「手」,所見棋王、蛇王、賭王以及劊子手、神槍手等,已經廣泛使用,不成問題,但是,如更增添以「神釣王」或「神釣手」,我看就得費些斟酌。又如「眼」或「睛」,通常都說獨具隻眼與畫龍點睛,如掉轉過來,謂獨具隻睛或畫龍點眼,看來就很別扭。此外,既說「開顏」,又加上個「笑」,應當也有問題。等等。這些問題,如出現於日常口語,總覺得奇怪,而見諸詩詞,成為作品,卻習以為常。
   請看某氏所作《念奴嬌》(慶祝建黨七十周年):
   天翻地覆,數不盡、一代風流豪傑。艱苦鬥爭七十載,推倒大山三疊。烽火 南天,騁馳敵後,王氣金陵滅。江山一統,五星紅旗獵獵。 極目萬里新程, 送窮別白,邁步從頭越。改革十年收碩果,內外交流棋活。溫飽先臻,小康 在望,更入高科列。衛星搖控,九天飛去邀月。
   這首詞與前文所謂「填詞填字數」者相比,似略有進步。因為作者已注意到平仄及韻部問題。即,大致能夠按照詞調格式規定填寫。但其對於政治術語之堆砌,同樣缺欠功夫。諸如「送窮别白」,文理欠通,又與毛氏「一窮二白」之原有論述相抵觸,甚不足取。又,「一代風流豪傑」,重疊拚湊,亦甚牽強。這是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作品選」所錄作品(見《中華詩詞》第三輯)。可見具有一定「水準」。
   再說造句。主要是成語即現成詞語及語句之入詩入詞題題。例如:「回眸一笑百媚生」,以之入詞,成三字句,作「回眸笑」,通與不通?。「發揚光大」以之入詩入詞,成五字句,能否改作「發揚又光大」?等等。具體哂弥校蛏袒顒儯螯c金成鐵,經常出現差錯。
   請看某氏所作《採茶樂》:
   雨霽山頭蔚翠蒼,姑娘結隊採茶忙。三三五五搖搖擺,綠綠花花艷艷妝。樹 樹株株挑剔遍,疏疏落落塞盈筐。金烏西墜呼歸去,說說談談笑靨張。
   將搖搖擺擺改為搖搖擺,將說說笑笑,換作說說談談,如口語中這般表述,恐怕要有相當勇氣,起碼應不怕「笑掉人牙」。而作為一首七律,類似「成語」,結隊登場,卻如此無有顧忌,其讓人奈何不得。
   又,某氏《江城子》(讚安源煤礦總工李敬存):
   天涯何處訴衷腸。晉江旁。意綿長。不迷海外,祇愛我山鄉。化作安源煤一 塊,燃自己,獻熱光。 卅年風雨費思量。不思量。志難忘。魂繫華夏,豈畏履冰霜。報國常嫌時日短,明月夜,走山岡。不僅點化成語噢「不思量,自難忘」,而且簡直要將蘇軾之整首詞,剝開來,吞下去。只可惜,將其糟蹋得不成樣子。
   二例同見諸「會員作品選」,說明並非絕無僅有。
   (三)缺少一個觀字,依舊未入門。
   以上所說,乃因觀念錯誤及訓練不足所造成的問題。一般說來,有關作者充其量都只能算是門外漢,其所謂作品,無論如何,都難以達到及格線。這就是說,有關問題比較滐@,易於發現,也易於解決。但是,某些作者,既具有一定文字基礎及語言表達能力,又熟悉詩詞格律,卻寫不出好的作品來,這就比較難辦。
   所謂好的作品,是有一定標準的。如從詩言志的要求看,好的作品,應當是有個性、有自我的作品。這是有靈性或有靈魂的作品。相反,沒有個性、沒有自我,亦即沒有靈性或靈魂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例如梁披雲《北行雜詩》之「大明湖」曰:
   老殘遊記尚依稀,千里初逢合有詩。幾曲芵蕖萬楊柳,大明湖上立多時。
   詩篇寫大明湖,有《老殘遊記》的依稀記憶,有眼前鮮明物景,但更為重要的乃有「我」-------「大明湖上立多時」之詩人自我。這就是靈性的體現,就是好作品。當然,詩人之自我,並不一定非得讓自己站出來直接說話不可。亦即「以我觀物」,使得「物皆著我之色彩」。有時候,「以物觀物」,同樣有詩人自我存在。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一個「觀」字(參見王國維《人間詞話》)。這是衡量作品高下優劣的一個重要標準。而某些作者之所以寫不出好的作品來,其根本原因,我看就在於缺少一個「觀」字。這是因一定的天份與學識所達致的藝術境界。
   某些作者缺少「觀」字,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即主要表現在對於兩種題材的描寫及反映上。
   第一,對於自然物象的描寫及反映。
   由於缺少一個「觀」字,某些作者的描寫及反映,往往祇側重於物,而忽視自我;因此,雖頗為極其能事,卻仍然感動不了人。類似某某八景或十景之詠以及大量模山範水之什,即屬此例。
   第二,對於社會事相的描寫及反映。
   同樣,由於缺少一個「觀」字,有關描寫及反映,大多只是名詞、術語的堆砌;因此,雖頗極堂皇富麗,卻仍然吸取不了人。各地所謂大獎賽,成千上萬,便是例證。-----這一些,大概就是所謂沒有個性、沒有自我,亦即沒有靈性或靈魂的作品。這類作品,與某些擺明車馬,就是要打油的「市井彈唱」相比,當有所不如。因「市井彈唱」,時有佳篇,或可讓人嘗一嘗正牛油的滋味(打油詩另稱「牛山體」),而這類作品,打的是水,又帶有油味,甚是難以接受。
   二 關於詩詞自身問題
   這裏所說,主要是詩詞質性以及詩詞職能的變化。有關變化,既與作者問題密切相關,又是社會政治、經濟以及思想、文化諸因素化所造成的。大致說來,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雅頌多於風騷,舊經義變新經義。
   講授「古代韻文」,我曾引導學生論證這麼一個題目:詩經是詩不是經。我以為,中國詩歌,就其本源看,是有一定獨立性的。即使從「詩」到「詩三百」,經過孔子之正與刪,也未曾將其變成為政治的附庸。現傳三百零五篇,十五國風一百六十篇,佔居大多數。所謂「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何休《公羊傳》宣公十五年注),食、事以及男女間怨恨,一直是詩歌的主要詠歌對象。這是中國詩歌不斷發展、不斷獲得成功的一個活的源頭。
   但是,當前創作卻有掉轉過來的現象。即:雅頌多於風騷。而且,所謂雅頌,大多成為某種政治觀念的圖解。政治,已與千百年前的經義一樣,成為當今社會的新經義。因而,當前創作,使得詩詞質性發生變化。文化大革命當中及文化大革命之前,情況如此;文化大革命之後,也仍然繼續著這種變化。
   例如,郭沬若的《水調歌頭》。從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二日所作「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週年」之所謂「走資派,奮螳臂,鄧小平。妄圖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到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所作「粉粹『四人幫』」之所謂「野心大,陰侄荆幱嬁瘛U媸亲镌撊f死,迫害紅太陽」,以至此後所作「工業學大慶」之所謂「抓革命,促生產,憑『兩論』。使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等等,便是那個時代不斷更換著的政治觀念的圖解。
   文化大革命以後,經過再批判,或反思、探索,原先那一套,似乎已被揚棄。例如,有一位革命家、詞人,當說及自己的創作時曾指出:幾首小令「反愁」,屬於一種詭辯,不足為訓;若干長調「批修」,現在看來,自己卻修得比人家更厲害。以為平生所作,只「國慶夜紀事」之《水調歌頭》一首,較為滿意。因而,極不讚成出版自己的集子。這是對於政治圖解的一種自我否定。態度十分嚴肅認真。不過,要將被掉轉的現實過來,重新確立風騷的主體地位,卻並不容易。因為文化大革命之後,圖解的事實仍然存在。儘管其內容與形式已經發生變化,即舊經義亦即舊的政治觀念,或許已經被拋棄,但新經義亦即新的政治觀念層出不窮,仍然成為沒完沒了的圖解對象。這就是促進詩詞質性及其職能不斷變化的一個外在因素。有關事例,下文另敘。
   (二)立言重於學詩,舊羔雁換新羔雁。
   以上所說,側重於質性。以下著重說職能。
   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實際上,在此之前,所謂詩已為各諸侯國之公卿、大夫所廣泛引用。不僅於祭祀、宴會、典禮,用作儀式中之一項重要程序,而且於社交場合,用作交際工具。據統計,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所載有關借賦詩以達致社交目的之事件,即有二十八例(參見袁梅《詩經譯注.引言》)。這說明,所謂學詩與立言,在詩國早已形成風氣。
   當今世界,文明、開放,學詩立言傳統,自然可得以進一步發揚光大。不僅僅詩國賢俊,大多雅好諷詠,即使為蕃邦鬼佬,對此也未遑多讓。比如香港回歸,中英爭拗,一方引用唐人李白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比喻談判前景,一方面以美國傑克.倫敦詩句-------「寧化飛灰,不作浮塵」,表達最後觀感,這便是典型例證。
   在一般情況下,詩之用以立言,對於增添其社會職能,當頗有助益。但是,就其自身之發展、變化看,詩之被廣泛引用,卻未必是一件好事。這就是說,對於立言有用,起碼可加強其陳志或言志之效果,而對於學詩,尤其是發揮詩之所以為詩之特有功能,則不一定有用。例如:文化大革命後,為呼應政治上需要,落實詩界、詞界之「兩個凡是」-------凡是老幹部都能夠寫詩填詞,凡是獲得平反昭雪的,都有詩詞作品發表,一九七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北京某大報,於某氏病逝不久,曾發表其遺作《金縷曲》,並附說明:「據某某同志的親屬記憶,此詞寫於一九六五年初。原詞無標題,詞牌名為編者所加。」其實,此遺作並非某氏所寫,而乃發表於一九六六年一月五日該大報之《賀新郎》,題稱「新年獻詞」,作者趙樸初。這就是「獻詩陳志」或「賦詩言志」之另一種表現方式。而此風一開,所謂學詩立言,便促使詩詞職能之進一步政治化,並且使得詩詞質性,也隨著變化。即由某種政治觀念之圖解,進而蛻變為一般公卿、大夫用以禮聘應酬包括平反昭雪之羔與雁。這一變化,除了有利於某一政治目標之實現以外,相信對於詩詞自身,不一定能有甚麼好處。
   一九八七年間,在岳陽召開的全國第一次當代詩詞研討會上,有人批評詩詞創作,謂其題材狹窄,存在四多少現象;歌頌多,暴露少;自然題材多,社會題材少;應景贈答題材多,觸及社會生活題材少;吟詠古蹟、憑弔古人題材多,對歷史作科學反思的作品少。認為,這就是平庸的表現。並指出:「平庸是舊體詩作者致命弱點,也是舊體詩振興和繁榮的大敵。」所說甚中肯。而此四多四少,我看正是詩詞之蛻變為羔雁之具的必然結果。
   所以,王國維將中國文學史上詩與詞這兩種詩歌樣式升(興盛)與降(衰微)之關鍵,歸結為這兩種詩歌樣式之是否被用作羔雁之具,其論斷未必完全正確,而其所揭示現象-------詩至唐中葉以後,為羔雁之具,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人間詞話》)。-------這卻是今之所謂學詩立言者,所當引起注意的現象。
   三 兩種系列景觀
   有關當前詩詞創作中的問題-------作者問題及詩詞自身問題,已如上述。這是在橫斷面上所進行的分析與探討。以下即從縱深點上,進一步加以發掘與追尋。不過,不準備說得太遠,而只說八十年代中期以後所出現的兩種景觀:詩官與官詩相結合之系列景觀及詩商與商詩相結合之系列景觀。
   (一) 詩官與官詩。
   在詩的國度裏,詩與官或官與詩,本來就已結合在一起。諸如太師陳詩(《禮記.王制》)及使者採詩(劉歆《與揚雄書》)等,當是最早的一種結合形式。而且,自古以來,凡是有名有姓的詩人、詞人,又幾乎都當過官。這一切均說明,無論寫詩當官,或者當官寫詩,本來都是很平常的事。亦即,既謂之為詩,著眼點就應放在詩上,而對於詩人之當不當官或是否當大官,則似乎不必看得太重。但是,當詩之由民間走向臺閣,事情就並不那麼簡單。例如:一九八七年間,某詩詞學會蘊釀成立,有人即於北京某大報發表「雜吟」,對其結合形式提出異議,以為「一文一武兩皮包」。噢當今世界,詩與官結合或者詩官與官詩結合,究竟好與不好?有關爭議,甚少見諸報刊文字。依我看,似有重新提出討論的必要。
   首先,說好的一面。我以為,八十年代,一批退居二線的老幹部,在詩詞作創作雜牌軍中所起領導作用,對於詩詞事業之復興及進一步發展,甚為有益,其功不可沒。其主要體現,乃在於老幹部之充份發揮「餘熱」------自身所蘊藏之剩餘熱量及人剛走茶未全涼,自身於官場所遺留之剩餘熱量。例如:籌組詩詞學會(協會),要車有車,要房有房,這都不是一般弄墨舞文者之所能辦得到的。當然,當弄墨舞文者一旦做上了詩官,其能量也是不可估量的。所以,短短幾年時間,詩詞組織遍佈全國各地,包括澳門。詩詞的事,已被提上政協八屆二次會議,頗受重視。這當都是大好事。而且,有些老幹部以詩詞說政事,也時有佳作出現。例如安徽徐味所作《長征六十周年有感》二首:
   一舉驚天喚國魂,雪山草地忒艱辛。今宵舞困樓心月,曾照長征路上人。
   魚水情深絕對真,不真何以得生存。輕車重訪長征路,怕見鄉親未脫貧。
   詩篇借紀念長征以抒寫觀感。謂長征乃動地驚天之舉,歷盡艱辛,喚醒國魂:而六十年過去,國人(主要是幹部)仍未醒,竟通宵沉浸於樓臺歌舞,即所謂「三陪過後盡開顏」,怎麼對得起長征路上人。謂六年十前,軍民魚水情,也正因為此情之真與深,軍隊才得以生存,長征才取得勝利;而長征勝利,奪得政權,長征路上鄉親,至今仍未脫貧。我手寫我口。既寫出老幹部心聲,又寫出老百姓心聲。已完全廢棄「歌德派」那一套,甚為難得。
   其次,說不好的一面。這裏所指乃合以後的分以及大量官詩,主要是政治順口溜的出現。由於詩官與官詩,二者都帶著一個官字,所謂分也就無法避免。尤其是某些具有較大影響力的詩詞組織,更是一開始即蘊藏著分的危機。例如座次安排、職權分配等等,時常因此而打上官司。這都不是詩詞之福。至於大量合格律或不合格律的政治順口溜,也因作者的關係,佔據重要位置,則更加造成災難。有關事實,拙文《中國當代詞壇「胡適之體」的修正與蛻變》(載香港《鏡報》一九九六年二至五月號)己揭示,此不贅。
   (二) 詩商與商詩。
   就詩國固有傳統看,詩與商或商與詩之結緣,機會似乎並不太多。但是,自從九十年代,文人「下海」,神州大地,包括港澳,卻呈現另一景觀,即詩商與商詩結合之景觀。這是詩與商或商與詩互相需求的結果。由於步入九十年代,老幹部官場餘熱已發揮不了太大作用,社會上所謂「學而優則仕」,已逐漸變化成為「商而優則仕」,因此,某些詩人需要金錢以為雪中送炭,某些佔有金錢的商人則需要詩,以為綿上添花。這便促使二者結合。而結合之後,可能兩相滿足,皆大歡喜。一方面,只要有錢(不一定來自贊助),就可以出書,詩集、詞集大量印行;另一方面,只要有詩(不論合格與否),就有人寫序、寫跋,結捧上殿堂。而且,各種各樣的杯,各種各樣的獎,大比大賽,則更加將詩壇搞得熱氣騰騰。這便是詩商與商詩結合之事實。
   那麼,究竟應當如何評估這種結合?我看,應就具體事例進行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
   先說詩人之集子大量出版問題。詩集、詞集大量出版,如從數量上看,似乎並無壞處。但是,如從質量上看,卻未必是一件好事。因為所謂詩國,時常發現一些詩詞集,其中所收作品,或者徒有詩與詞之外表(形式格律)而無其實,讀起來一點味道也沒有,或者根本連外表也不要,純粹胡謅,令人不堪入目。這是一個方面,認錢不認詩。而另一個方面,如果沒有錢,詩寫得再好,也難以出版。例如:滬上詩人富壽蓀,寫了一輩子詩詞,及至老去,只能以若干刻油印本以示同好。比起市場上許多中看不中讀的集子來,真可悲哀。前陣子,詩界前輩六樓居士(劉逸生)曾在澳門某報,就此事抒發感慨。
   再說商詩問題。近代以來,以商人、實業家身份而寫出好的例子,並非絕無僅有。但是,要由殷商一躍而為儒商,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位朋友,雄心勃勃。既要建造一個想賺多少錢能賺多少錢的商業王國,又要當一名能夠創造歷史的大詩人。我曾向其提出這麼個問題:究竟賺五十六個億容易,,還是寫五十六字(七律)容易。這位朋友不曾即時回答,而過後仍表示,二者都應努力做到。在此,衷心祝願其成功。
   最後,說大獎賽問題。這當也是兩結合的產物。關鍵仍在於錢。在一般情況下,於得閒之時,湊湊熱鬧,也未嘗不可。祇是應當明白;於主事者而言,這可能是一筆一以當萬的大生意,而對於詩詞創作而言,相信並非正途。這一點,如果稍微注意一下每次大獎賽所佈下的「天羅地網」,我看也就知道七八分了。
  
   貳 中國當代詩詞創作前景
  
   一 唱衰與唱好
   從縱橫兩個不同角度看,中國當代詩詞之當前狀況,乃頗為複雜。尤其經歷八、九十年代兩個結合之後就更是雜上加雜。當前,不僅一班公卿、大夫,借重這塊招牌,光宗耀祖,而且某些走卒販夫,也扛著這塊招牌,通街行走。因而,長征有詩,「三陪」亦有詩。所謂「全民皆商」,似頗有轉變成為「全民皆詩」之態勢。這大概就是所謂呈現出前所未有繁榮局面的一種蹟象。
   例如:一九九二年,中華詩詞學會新華社、中央電視台、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社在北京聯合舉辦詩詞大賽,參賽者二萬有餘,參賽作品近十萬,幾乎有全唐詩的兩倍之多。真乃空前盛舉。
  大家都來玩詩詞、唱詩詞,與上文所說兩個結合一樣,都具有好的一面及不好的一面,亦即有唱好與唱衰之別,同樣應當具體分析,區別對待。例如:一九九二年之北京大賽,獲獎作品輯為《金榜集》出版,其中就有些少佳作。而香港回歸前之另一次香港大賽,參賽作品,厚厚兩大冊,估計也有上千之數,但是,希望從中找出十首稍為像樣的篇章來,卻比沙裡淘金更為艱難。
  就當前狀況看,所謂唱衰,大致表現在:一,社會上有些人,包括作者或非作者,利用詩詞作為秩±娴墓ぞ撸瑢е略娫~產生「異化」,亦即上文所說質性及職能之蛻變,令得詩不像詩,詞不像詞;因而,嚴重削弱其生存能力及競爭能力。二,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朱熹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靖邃閣論詩》)之篇章,充塞詩壇。亦即「詩多好少」情況日趨嚴重,甚是令人缺乏信心。有關「異化」或蛻變問題,上文已述。至於信心問題,我看只要留意一下眼下之大量出版物,也就清楚了。兩個問題,對於詩詞現狀及未來發展,都有極大影響。
  這就是說,自從文化大革命以後,「見龍在田」,至八十年代中期,「飛龍在天」,詩詞之社會地位已迅速提高。目前,其所面臨的危機,已不再是將被人打死的問題。例如七十年前,文化革命先驅者對其批判及打擊。其所面臨的危機,可能是自己將被自己打死。亦即,傳統詩詞這一條永遠打不死的神蛇(某詩人語。見《中華詩詞》發刊詞),可能將自己「異化」為螟螘(蠅蟻)。而且,其所面臨的挑戰,也不再是新體白話詩,而是時代流行曲。因為,經過幾十年的爭拗乃實踐,新詩與舊詩打了個平手,至今已出現雙贏局面。這一點,可以兩位老詩人------臧克家及艾青的觀感作見證。在為自己舊體詩稿所作序文《自道甘苦學舊詩》中,臧克家曾宣稱:「我愛新詩,更愛古典詩歌。我寫新詩,也寫舊體詩。『我是一個兩面派』。」而在為《馬萬祺詩詞選(二集)》所作序文中,艾青則表示:「中國詩歌發展到當代,出現了雙水分流的局面:多數人從事新體自由詩寫作;一部份人喜歡舊體格律詩詞。我主張不薄彼此,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這說明,隨著時勢發展,舊詩已與新詩平起平坐,平分秋色。但是,其所遭逢的新對手,卻比舊對手更為強。大這對於「死而翻生」的詩詞來說,無疑是一次更加嚴重的考驗。
  
   二 坐井與見天
   這裏所說,主要是詩詞的出路及前景問題。亦即,詩詞之當前狀況,既然如此複雜,那麼,詩詞之創造者,究竟應當如何面對危機,迎接挑戰?這是可堪憂慮的問題,也是十分值得探討的問題。因水平有限,見聞有限,祇能就個人觀察之所得,說然意見,以為進一彥探討提供參考。
   第一,我以為,應當反對井蛙之見,看看井外的天。
   這裏所指是一種簡單說「不」的觀念,諸如「傳統詩詞永遠是一條打不死的神蛇」等等。這對詩詞自身發展,即如何保持其生存能力及競爭能力,我看並無益處。例如:唐聲詩及宋歌詞,二者均曾由當時流行曲,發展成為時代新聲,即成為有唐一代及有宋一代之代表文學。但是,「各領風騷數百年」,時至今日,在新的流行曲已經廣泛佔據歌壇的情況下,唐詩宋詞這一往昔流行曲,究竟能否永遠立於不敗之地,那就並非靠說一個「不」字,便可「大吉利是」(萬事大吉)。尤其是臺、港、澳歌壇,新的流行曲與最先進的科學技術相結合,已完仕融入現代的生活。在這情況下,如簡單說「不」,以為新的流行曲只追求刺激,歌詞並不好,那就很危險。這是井蛙之見的一種表現。而另一種表現是,自我感覺良好。即不說NO,而說YES。例如詩城,二十平方公里,四十一萬人口,出了多少詩人、詞人,印行多少詩集、詞集,便以為世界之最。但是,就未曾檢查一下,許多詩集、詞集,哪一些可搬上台面,哪一些屬於不合格品。時時、處處,喜歡「大陣仗」。實在不大大好理解。
   第二,應當提倡「無意做詩人」,防止詩詞的「異化」或蛻變。
   就作者與詩的關係看,「無意做詩人」,乃將詩擺在第二位,將人(作者)擺在第一位。用詩作為陶寫性靈的工具。其所為詩,亦詩亦人,乃為真詩。而非「無意做詩人」者,將詩擺在第一位,將人(作者)擺在第二位。用詩圖解政治觀念,用詩充當羔雁之具。其所為詩,無詩焦人,乃非詩也。我想,如果明白這一道理,有關「異化」或蛻變現象,就當較少出現。
   第三,愛惜資源,支持環保,扭轉「詩多好少」局面。
   這是編者與作者自律問題,似乎屬於個人私事。因為出版自由,誰也不能干涉。但是,這又是一件關乎詩詞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不提請注意。因為如果任憑某些不三不四的詩詞作品充塞市場,必將敗壞讀者的胃口。十分明顯,這對於詩詞之面對危機、迎接挑戰,乃非常不利。所以,我曾向某大型詩詞叢書之主事者建議:用控制數量的方法以保證質量。並曾在詩城所舉辦的一次詩詞寫作國際研討會上呼籲:愛惜資源、支持環保;少出或遲出個人詩詞集。我以為:沒有質量,就沒有出路,沒有前景;沒有質量,所謂新聲,就將成為絕響。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初稿
  
   附記:
   本文曾以「新聲與絕響」、「腐儒與村叟」、「蛇王與蛇手」、「打水與打油」、「風騷與雅頌」、「學詩與立言」、「詩官與官詩」、「詩商與商詩」、「唱好與唱衰」、「坐井與見天」為題,共十則,於「敏求居説詩」專欄發表。見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二十五日、二十六日、二十七日、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三十一日澳門《澳門日報》新園地副刊。並曾提交一九九七年十月在昆明召開的「全國第十屆中華詩詞研討會」。頗受關注。由於流傳未廣,行之不遠,今謹借《中国诗歌网》之一角,合成發表,以求正於大方之家。
   二零零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於濠上之赤豹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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