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鄉情豈一枝 ──首屆中華大學生詩詞大賽点评 黃坤堯 近年舉辦的首、二屆穗港澳大學生詩詞創作大賽(2006-2007),第三、四屆粵港澳臺大學生詩詞創作大賽(2008-2009),主要都在網上投稿、評審、公示及公佈結果。今年首屆中華大學生詩詞大賽開放予全球在學籍的大學生參加,希望衝破地域的局限,讓大家相互觀摩及比試,提升詩詞寫作的水平,盡量做到公開、公正、公平、公信,不能作偽。2011年5月21日,在初審、複審的基礎上,評判聚首一堂,決出入圍作品及暫定名次。然後在很多家駐廣州的媒體記者前面揭出得獎作品,由於匿名評審及保密原則,當日只能公佈入圍作品及其所屬的地區,在網上公示,稍後還要入圍者在當地接受考核,以及公開檢查作品,相互監督。如果發現抄襲行為或犯上嚴重錯誤,最後還是會取締入圍者的資格,按稍後的排名依次遞補,並於6月25日舉行頒獎典禮。今年詩賽限題限韻,限題專寫杜鵑花或《戰國策》,限韻規定選用上平四支或下平一先。學生所能表達的內容不多,只能在詩藝上一決高下了。至於詞賽填〈行香子〉,限寫梅花或《漢書》,可供發揮的空間亦少。〈行香子〉多用對句,上下片的結拍甚至還用上了排偶句,有時也可以不用對句或排偶句。加以上下片第三句必用34句式,不同於一般七言句的223句式,也就把很多同學難倒了,犯錯者多,不合格律,能進入複審的更少了。今年比賽面向全球開放,因怕參賽人多,大會嚴格限定每人只能提交詩詞各一首的作品,不小心在電腦中處理出錯,或是漏寫了一個字,就會被擯出局了。如果容許同學提交兩首作品,或有更好的表現,相對來說也比較公平了。 一、 詩組七律 獲獎作品詩詞各九首,現在列出詩組前三名的作品。 〈詠杜鵑花〉 陳皓怡 嶺南大學 深淺如何畫入時。漫山霞染競芳姿。猶憐國祚時偷換,稍報東風鳥自悲。半折丹株縈有血,萬分憂患訴無辭。歸心何必憑春望,千載鄉情豈一枝? 〈詠杜鵑花兼懷新亞書院前賢履川曾先生〉 嚴偉 香港中文大學 履川曾先生,名克耑,閩侯人,生於四川,書香世代,受學於桐城吳北江先生。戰時違難香江,執教上庠,老死嶺南。曾作詠杜鵑花詩絕句二首,錄於《頌橘廬近詩》。 名花老對澨崖前。夜怨春山啼血鵑。破萼一蓬方寸寸,客蹤萬里又年年。底曾紅雨翻蠻嶺,欲寄丹心映蜀天。野月無人空自落,邦家魂夢不歸眠。 〈讀戰國策之孟嘗君〉 金豆豆 首都師範大學 中立諸侯遺子危。厚延衆客復誰隨?攻秦未雪咸陽恥,相魏終成柏舉私。長鋏歌餘人落落,雍門調後黍離離。炎涼貧富如朝市,張祿相知便展眉。 在決審的過程中,第一、二首的爭論比較激烈。題目寫杜鵑花,第一首用望帝故事,但望帝失國後化身為杜鵑鳥而不是杜鵑花,好像並不貼切;其實傳說中杜鵑鳥的啼血化成了花,而且花鳥和應,暗用了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的意境,自然也豐富了作品的表現空間。首二聯字句精鍊,「猶憐」、「稍報」二句用虛字穿插,氣韻流動。頸聯「丹株」和「憂患」詞組成分不同,對仗欠工,但渲染濃情,深化了杜鵑花的神韻。結語「歸心」化解了千載的悲情,不再糾纏於傳統的鄉情和苦思之中,回望漫山花海,而一枝有託了。「春望」一詞巧妙地接上了杜詩〈春望〉的故國情懷,妙在於若有若無之間,可作多方面的詮釋。全詩色彩鮮妍,結構靈活,層層脫換,搖曳多姿,結局出人意表,自是首選佳作。第二首將杜鵑花映射詩人曾克耑(1900-1975)的一生,借題發揮,參賽作品中最富創意之作,神韻悠揚,別開生面,花與人也就緊密地結為一體了,此詩以立意取勝,表現厚重之感。第一、二首各造佳境,各擅勝場,伯仲之間,不遑多讓。不過第一首複審的分數最高,最後決審時評判爭持不下,只好遵用複審的分數了。第三首以《戰國策》為題,評論孟嘗君的行事和成就,難度較高。孟嘗君以五月五日出生,古人以為不祥。首聯說孟嘗君以庶子的身分脫穎而出,廣延賓客,繼承父親田嬰在薛邑的封地。次聯批評孟嘗君縱橫於七國之間,攻秦相魏,成就不多。三聯寫馮驩彈鋏及雍門子周彈琴故事,暗示盛衰有時。末聯感慨人世炎涼,借張祿為喻。張祿即范睢,因亡命而改名,得遇相知,成就了一番事業,自然展眉高興了。此詩富於寫實意義,議論人生百態,貧富炎涼,感慨亦深。諸詩寫花詠史,除了意象技巧之外,同時也散發出濃厚的文化情懷,充實學養,深入批評與思考,表現關懷和睿智,功夫在詩外。 其他優異之作仍以詠杜鵑花為多,偏重在素描和色相的表現,各有個性,寫出不同的情懷。今各舉一聯為例,具見神采。 露瑩風枝凝翡翠,香洇雨萼冷胭脂。(唐顥宇〈詠杜鵑花〉) 菊梅遺世空身善,桃李爭春莫我知。(方靈子〈詠三峽杜鵑〉) 菊梅遺世空身善,桃李爭春莫我知。(中华大学生诗词大赛词组复 淡抹胭脂愁暗度,解思影墮意遲遲。(詹啓源〈詠杜鵑花〉) 菊梅遺世空身善,桃李爭春莫我知。(中华大学生诗词大赛词组复 一段紅綃斟絮夢,九霄漙露沒荒陂。(黃佳娜〈詠杜鵑花〉) 忽如野火烜高地,勝似紅霞落九天。(陳文慶〈詠杜鵑〉) 唐顥宇選用「瑩」(yìng,閃耀,去聲)、「洇」(yīn,滲透)兩個冷僻的動詞,鍊字極工,富麗堂煌。方靈子的三峽杜鵑兼具「遺世」與「爭春」之美,表現個性,議論生命境界,眼界亦高。詹啓源「愁暗度」、「意遲遲」專詠杜鵑花的神韻,柔情似水,心思細密。黃佳娜「紅綃」、「漙露」之喻,也就寫出了杜鵑花的質感,柔美晶瑩。而陳文慶「野火」、「紅霞」烜(xūan,照亮)赫天地之間,花光濃豔,掩映著一片火紅。諸詩切入的角度不同,寫出種種杜鵑花的精神和氣韻。 此外詠史之作不多,優異獎亦得一首,劉梓楠〈讀《戰國策》〉云: 濁世分崩道路偏。每思舉劍質蒼天。傷麟走犬何人識,變法連兵列國煎。九鼎誰家爭水火,七雄無計止烽煙。秦皇自耀千秋事,一統乾坤似小鮮。 此詩專詠秦國掃除六國的史實,文字淺白,敘述清晰,可惜稍嫌空泛。結語稍弱,不著邊際,「小鮮」比喻不倫,有些費解。 二、 詞組〈行香子〉 詞組獲獎作品亦九首,現在錄出前三首的作品。 〈行香子.詠梅〉 林澤武 惠州學院 陌上春遲,江畔雲沈。到黃昏吹笛相尋。疏枝瘦骨,玉蕊冰心。倩行人住,遠人寄,故人簪。 凋零臥雪,無痕無色,剩冷香悄付愁吟。清寒易寫,孤潔難斟。縱入塵細,入影碎,入眉深。 〈行香子〉 孫妙凝 南京師範大學 倚竹心情,和月生涯。遍塵寰惟雪相思。玉溫酒靨,香冷蛾眉。是影斜斜,紅淺淺,意遲遲。 隴頭路遠,羅浮夢短,夢方醒睫墜冰澌。凋殘春日,棖觸年時。向水之湄,悄焉唱,摽(biào)兮梅。 〈行香子.詠梅花〉 葉健威 香港中文大學 素靨凝芳,紅袖調絃。洗新妝雪地春妍。臨池顧影,幽獨誰憐。恨訴衷情,盟鴛誓,寄釵鈿。 暗香侵戶,纖雲閉月,淚滴成冰字銀箋。相思紙燼,往事餘煙。況雁來遲,人去遠,笛吹寒。 用詞體來摹寫梅花,古人〈暗香〉〈疏影〉,名作已多。最好就是似與不似之間,似是指花的色相,不似就是專寫花的神韻了,其中有人,呼之欲出,若隱若現,方為佳製。而〈行香子〉音調諧婉,傳神寫意,幾乎更以上下片末拍的(4)33句式來顯現功力,用一個去聲領字帶起三小句,句法相似,用字相近,深具排偶意味;前三句宜寫實,末拍則入虛了。詞組第一、二名的爭論更為激烈,幾乎無法協調。冠軍之作描寫梅花的形相神韻,非常細膩,首句「陌上春遲」有人認為時序不合,其實「春遲」並不是寫暮春天氣,而是說今年的梅花遲開了。上片沈浸於黃昏笛韻之中,分別摹寫行人、遠人、故人賞梅的反應,表現不同層次的美感。下片專寫梅花的冷香和孤潔,結拍「縱入塵細,入影碎,入眉深」,人與花渾然一體,遙應臥雪無痕,尤令人神往,充分表現詞體的婉約本色,楚楚動人。第二名複審的評分極高,遠遠抛離於其他各首,冠軍幾乎唾手可得。可是「睫墜冰澌」句刻劃過甚,冰澌指解凍時流動的冰塊,場面壯闊,卻不宜用來形容睫毛下晶盈的淚珠。上片結拍「是影斜斜,紅淺淺,意遲遲」,最為婉約,跟首名之作功力悉敵,難分高下;可是下片結語用典,《詩經》「摽有梅」感慨青春的消逝,顯得焦灼,過於顯露了;在詞體來說,過於典重和質實,相對來說也就失去輕盈的美態了。第三名雕琢工巧,意象精美,結構嚴謹,顯得無懈可擊。可是過於熟悉,全是詠梅的指定動作,不如前兩首自然流露的情韻,帶出新意了。又此詞在複審時排名十七,後來在決審討論的過程中逐步提升上三甲的名次,顯得穩重。其他優異獎結拍各有精神和巧思,例如「見湖煙青,江卉紫,蝶衣黃」(唐顥宇)、「更雲相對,雪相伴,月相邀」(葉金平)、「惜花無語,情無計,酒無痕」(顧一心)、「怕花如雪,雪飄淚,淚成冰」(黑白)、「但素香遙、幽香冷、暗香凝」(呂良)、「看詩中韻,畫中骨,水中身」(楊強),其中末首注云:「王冕善畫墨梅,曾自號梅翁。」更是融入畫幅中的梅花了。諸詞色彩繽紛,想像入神,感情細膩,音調諧暢,頗有飄飄欲仙之感,而文字的運用亦見得心應手。 至於以《漢書》為題的入圍不多,可能〈行香子〉的詞調比較輕巧靈活,並不適合用來議論歷史大事,難以協調一些沈重的題材和情節,佳作亦少。複審時本來有一首嘯傲風雲,氣勢如虹,評分頗高的,可是連用兩個「名」字叶韻,經評判指出,只能出局了。入圍者僅得優異獎一首,余煜珣〈讀《漢書》〉詞云: 九闕長安,一騎嫖姚。卻賈生對泣悲鴞。星移天地,日沃江潮。漸雲風起,霜風緊,雪風消。 灰飛青史,何妨下酒,問倩誰千古相邀。疏簾半卷,明月空高。照古人淚,今人笑,後人嘲。 上片以賈誼為喻,在盛世中埋沒人才,盛衰之間,帶出了時代的哀感。「星移天地,日沃江潮」句動詞精練。雲起風消,表現讀《漢書》時的感情波動。下片用《漢書》下酒,明月疏簾,思緒澄明,同時也照應了不同時代的讀書觀點。 本屆比賽原擬面向全球的大學生,可是目前獲獎者仍以中國大陸及香港的學生為主,連過去屢次獲獎的澳門及臺灣的同學都未能入選,實在有些遺憾。此外,詠花的作品容易獲獎,而詠史的難度則高。我們不擬平衡各方得失,也不作任何的調整及分配席位,就讓作品的排名按最後得分真實地呈現出來吧。未能獲獎的就永遠保密。其實同學們都志在參與及切磋觀摩而已,得失並不重要,不同的評判可能會另有選擇。詩詞的評賞絕對是主觀的,而這也是文學的迷人之處。 無論詩組、詞組,由於觀點角度的不同,美感的表現不一,加上詩詞體製本色所在,第一、二首看來還是有爭論的,以至其他排名先後,未知讀者的看法怎樣?廣東大學生獲獎者詩詞各佔五席,盡得地利及語言之便,成績彪炳。此外,在三甲六首的作品中,香港學生竟然贏得了一半的席次,其他分別由惠州、南京及北京奪得。從全國、以至全球的角度來看,成績更佳。原來香港三位同學早就在本地的詩詞比賽中連年獲獎,訓練有素了。潛移默化,看來還是詩教的功效。 三、 詩詞比賽與創作平台 香港每年都有兩項詩詞比賽,由中學生以至大學生都可以參加,已經超過二十年的歷史,有些早年獲獎的學生,現在已在大學當教授了。本屆陳皓怡、嚴偉、葉健威三人在大賽中脫穎而出,分別取得三甲的位置,表現優異,其實他們早在2009年第十九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中嶄露頭角,同場獲獎了。 陳皓怡(元朗裘錦秋中學)〈學詩有感〉獲第十九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特別獎(2009);〈求籤〉獲第二十屆全港學界律詩創作比賽優異獎(2009);〈觀維港煙花有作〉獲第二十一屆全港學界律詩創作比賽季軍(2010)。以上獲獎的全屬中學時代的作品,今年才入讀嶺南大學,可見這也是一張十分亮麗的學詩成績單了。 嚴偉〈讀杜詩有感〉獲第十九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季軍(2009);〈西湖銷夏〉獲第四屆粵港澳臺大學生詩詞創作大賽優異獎(2009);〈春桃〉獲第二十一屆全港學界律詩創作比賽冠軍(2010);〈春謁宋王臺〉獲第二十二屆全港學界律詩創作比賽學界冠軍(2011)。 葉健威〈書懷〉獲第十九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優異獎(2009);〈一叢花〉獲第二十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優異獎(2010);〈春歸故里〉獲第二十一屆全港學界律詩創作比賽季軍(2010);〈有感〉獲第二十二屆全港學界律詩創作比賽特別獎(2011)。 今年第二十二屆全港學界律詩創作比賽,中學組趙文慧(華英中學)〈過林泉居〉得優異獎,詩云: 幽林白鳥訴情冤。哽咽冰泉念雨魂。寂寂合歡迎紫暮,疏疏細草向黃昏。香園舊夢終俱滅,苦獄丹心未蝕吞。悵望芳華搖落處,憐君何事滿愁怨。 詩中「怨」(yuān)讀平聲。此詩寫戴望舒(1905-1950)戰時來港住薄扶林道92號林泉居,現址為利嘉大廈。1942年初被日軍逮捕入獄,堅撓不屈。作者讀初中二,文字稚嫩。面試時考上聯「開花半落猶邀蝶」,她對出了下聯「晚樹全枯似送鶯」,亦見精巧。從這些中學生身上,可見香港詩壇的未來還是充滿希望的,而詩教也可以及早開展了。古代科舉有以詩取士之說,固然詩才輩出。現在時移勢易,其實詩詞比賽就是一個創作的平台,供學生觀摩比賽之用,假以時日,必可培育後起之秀,充實學養,在文化自覺中涵泳廣泛的興趣,提升藝術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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