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杰氏:甲骨文书法的现代演绎三段论 |
(讲稿摘要) 一、“1898”至上世纪80年代:甲骨文纳入书法史 甲骨文纳入书法史分两个方面:一是作为正面反映甲骨文书法形态的实物载体(拓片),已被接受并视做中国书法史更早的滥觞,共诸钟鼎篆籀传世碑帖享受相当礼遇,成为书法欣赏和学习的对象;一是清末民初以下,大批有志于斯学问而又兼能书法者,即首开了集甲骨文字为书法创作(包括入印)之先河。前者,固然太久的尘封造成它与书法史的关系一向断裂,其实本身已经完整结束;后者迄今则不过百余年,容或有大生命力。 以董作宾先生对甲骨文的进行分期为例(划分初衷并非只依凭书体风格)……董氏之划分影响延续至今仍是学者们的必参课本,亟具伟大里程碑意义……董氏之划分太注意从单调的时序来讲变迁,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说明,同一时期不同地域并存多种风格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到目前为止,书法工作者们还是情愿将甲骨文时代的所有书法一视同仁以对付创作……通常所谓殷墟甲骨文的文字实际应用时期下限为周代,它不是一段短的历史跨度…… 先民书契,纯出实用目的,亦不必有今人的书法美学意识,盖因甲骨的天然形状而随机生发布局,致使与后世成熟书法形态截然不同,观者第一感受往往反倒不是素朴,而是奇异。现代甲骨文书法只有极少许作品有意无意地做了继承(譬如沙孟海《临甲骨拓片》),更多为当时法家们所采取的处理方式是:削弱甲骨文原章法构成意识,以常见的书法作品格式取而代之……好在这批先驱者多有深厚的传统书法功底支撑,书写时遂能下意识根据大的章法给出甲骨文字字形和用笔的相应调整,避免了有些单纯摹仿拓片效果带来的浅薄庸俗……上述情况必要以牺牲甲骨文书法原型的部分美学特征为代价,同时获得了另一种非本位的“旧瓶装新酒”式的审美感受。 现代甲骨文书法受清人篆书影响,结字多呈一种类似篆书(小篆)的平稳均衡;抑或不欲变更原形者,字字任之大小长短欹正生态,却随着章法的破坏,次要的局部变化已经新的视觉氛围消灭荡然了。 一是重视笔画质感,尽量还原甲骨拓片为墨迹效果,以罗振玉为代表;一是略为夸张甲骨文书法笔画两端独特性格,参入金文的熔铸焊接意味,达到润厚效果,以董作宾为代表;此外有的纯取铁线篆法者,如丁仁;有的沿袭某派碑学理解,追求顿挫毛涩时露颤笔,如游寿。 此等认识水平和创作方法几乎一直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其间有成就的名家,细观之风格情调虽也各异,但基本未脱罗、董等人的藩篱。甲骨文书法作为晚清民国碑学风气笼罩下的一支,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印象,经典作品得以文化遗产形式保存。然而仅仅满足于顶礼膜拜总是可鄙的,历史进入当代,当代须要鲜活的新思考,创作出打下当代烙印的甲骨文书法作品。 二、后文革30年:从意识形态到技术形式的新长征路 “文革”结束,中国恢复正常的文化开放,外来思潮渗透涌入,社会气象陡然翻覆,经历了从狂热到迷惘的一代人扭曲压抑的心灵首先觉悟,爆发出“我”的呐喊,结束了无谓冒进的“我们”时代,要求每一个人都作为个人受到社会的尊重,粉碎偶像崇拜,埋葬崇高不朽,旧的价值观的包袱被卸掉并且击垮(尽管顽固势力表面依然壮大),人们重新懂得面对现实,开发世界——还原生活之意义于本身。 文化领域……各种标新的先锋流派纷沓出生,立异的口号蔚然成风。起初,张扬个性自离经叛道始,虽矫枉过正缺乏深度,未免堕入“文化意义大于文学意义”,毕竟开辟之勇勿容抹煞。上世纪80年代亦一度有过“书法热”,首先是书写内容上的回归,摆脱了铺天盖地的毛主席语录和陈词滥调的革命标语,更重要在形式不断涌现大胆多方的尝试,有了“中青展”,又有了“现代派”、“学院派”、“新古典主义”、“新文人书法”、“流行书风”……。其中很多探索的价值并不在于成功,恰在于失败,遂使前仆后继,思考种种可能的出路。这些存在肯定影响到甲骨文书法的创作…… 最典型的是“草化”成风——草篆、草隶、乃至以草为楷,则草化甲骨文顺理成章。其主要特点为妄加许多连笔,强调书写过程的挥洒痛快而不复顾忌其它,正是对表达性情看法过于狭隘所致。草化未必今人首创,书法史如赵宦光、傅山们都写过草篆,啻为文人墨戏而已,却不足为典范。草化之出发点,乃对抗布若算子的刻板僵化……尚嫌表面。譬如《石门颂》,素有“隶中草字”之称,其实在一种精神感觉上的草,而非具体笔触的草率牵联。草化的正当努力,本是回归书法中的“书写性”,然而书写性,是否可以任意处理起行收笔映带关系?是否应以损失原作形意为代价?假设非要损失,那么又何以置换新得?总之,关于彼“形”此“意”的确指,并无深刻认识。 篆籀、汉隶、魏碑的影响:掌握一定碑学功底的人书写甲骨文,可能控制毛笔在宣纸上表现笔画内部相对复杂的运动,做到浑圆中实。嫁之甲骨文的书写,有时忽略了字体的区间特质转换,即:甲骨文笔画基本形态直截单纯(注意:不是简单),区别于见惯的“金石气”。 该类存在无力具备代表性,只是具备普遍性,症结源自书写者的素质偏低,水准粗恶。学书多年而从未知道书法堂奥,写得一手格式化的颜柳体、新魏体、要么无门无派的自由体。当神秘的甲骨文使其发生兴趣,即将平日练字所积种种陈规陋习带入笔画与结体……还有学过一些小篆的,以为无非笔笔恪守中锋;更有甚者,一律改成两头尖中间肥的柳叶样子组合通篇,甲骨文书法美学特征丧失殆尽。 套搬日本“少字数”、“墨象派”和西方抽象绘画等现代形式——或,夸张笔画形态和字内空间的对比,故意打破对称,违反平衡原则,扩大视觉冲击力。缺陷:同步生成韵味的缺失,没有得到好的解决。——或,夸张“墨分五色”和“象形文字”意味,章法讲究“构成”。缺陷:书法和绘画之界限一旦被模糊,空间性则强化,时间性则弱化,书法笔顺节奏魅力趋向于无。——或,彻底走向边缘,甲骨文、笔墨当作现代艺术的表现题材之一,此例已不囿于书法,美术、雕塑、舞蹈等均设计表现它,不在此做讨论。 纯凭个人感觉和经验下意识书写——该类型既包括专业书法家的“出乎己意”,又包括业余书法爱好者的“任笔为体、聚墨成形”。问题的关键:这种下意识书写,是否完成了与甲骨拓片优秀传统的科学承接?是否完整展示了作者个性化的书法风格符号?这种书法风格符号必定代表作者的个性吗?它是真心自然的流露,还是明确追求的积淀,还是随便养成的习惯,还是经过改装的古人?它的美学价值在当代书法乃至整个当代艺术中达到了什么层次?它的可持续发展潜力怎样?…… 从意识形态到技术形式,当代在书写中沉思,未来在深思中书写,新长征路漫漫其修远兮! 三、当前的若干问号 任何关于“书法的未来”的议论都是不合适的。如果未来可能臆测,说明它已经存在于今人的意识中间,那么它仍是属于当代的而非未来的。激进者动辄叫嚣“超越时代”,是句不负责任的夯话。举凡经典作品皆能超越所有时代,然而与未来无关。一切人类历史环环相扣,破立俱应时而生,王羲之以后不必再有王羲之,徐渭以前不能出现徐渭。书法有且只有考虑当下的义务权利,去理想实践,去实践检验升华理想…… 首先,甲骨文书法,第一要义是甲骨文的,还是书法的?……一个尴尬的事实是,一位训练有素的专业书法家,也许未曾涉足书写甲骨文,只消查字典信手一挥,便令自诩专攻有年的“甲骨文书法家”们汗颜无地——甚至,前者作品有错字,甚至只写了一两个字几个笔画,也会因其笔墨功夫的出色比后者更受青睐,正如人们不会视讹字连篇的北魏造像为废品。 甲骨文与书法互为载体,书法性必须成为第一要义,只有通过书法的形式传递审美信息,然后才谈得上评析书写内容背后的甲骨文文化魅力以及作者个体修为境界,否则无论抄写内容多么高雅,文字出处多么有据,照样不可能给书写水平加分…… 甲骨文的书法性何在?——甲骨文墨迹朱迹稀罕,多半以刀为笔直接刻出,学者企图“透过刀锋看笔锋”是不成立的(对于整个碑学系统,精确复写的愿望总难以实现)。甲骨拓片乍看上去不比晋唐法帖严谨完美,因而容易造成错觉,以为甲骨文就是单线条的“火柴棍书”,或者可以任性“意临”,是没有用心观摩甲骨拓片的结果…… 邱振中教授在其《中国书法:技法的分析与训练》(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教程中安排了“单字的奇异连接”等甲骨文书法技法训练单元,缀合有以偏旁、局部结构、首画起端承接上字等,是为较早的学术探求;随着大学书法专业教学法的建立完善,相关著述逐年渐增,不断填补着甲骨文书法研究的空白;我尝撰《空间·时间·节奏——简说甲骨文拓片对当代书法创作的启示》(《甲骨天地》杂志,2007年第2期)一文,关于甲骨拓片的笔法、字法、章法方面给出过相关阐释,不复引述,在此补充几条:一、研究自执笔始,并实验不同笔性、纸性、墨性的不同搭配方式表现差异,消除差异(以不同笔纸表现同种笔画形态)或深化差异(以同种笔纸表现不同笔画形态);二、甲骨形状多端,比较刻于腹甲、背甲、兽骨的文字排列差异,比较同一块甲骨刻划于中心、边缘、上下、左右不同位置的字(字组)、行的处理特点(反差),比较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甲骨刻划于相当位置的字(字组)、行的处理特点(近似);三、致力纵深表现甲骨拓片之于传统风格书法作品形式和现代风格书法作品形式的转换;想象新的形式,明确表现意图并做实验,依据视觉心理感染力效果反省成败。 甲骨文书法,传承、创新与个性的真实含义为何?——这不是只要甲骨文书法回答的问号,而是要求所有书法回答的问号,既是代代相传老生常谈的问号,又是鲜有学人真正搞懂的问号。 传承——传承的是真传统,还是伪传统?传承的是全部历代古典书法(庙堂的、民间的、文人士大夫的、艺术家的)的内容之于甲骨拓片的参辅利用,还是片面地以“所谓正统”冒充“传统”的荒唐弘扬,还是偏隅夜郎无知无畏的私授家法?传承传统的理念、价值到底是什么? 创新——创新是否为传承传统理念的一部分? 个性——个性的真实含义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创新,就是个性吗?某人仗着小聪明一夜之间搞出百十样与众不同而且纯粹原创的风格来,哪是个性?个性是发明还是发现?个性有好坏之分吗?个性的防伪性怎么体现?此个性可能代表彼个性吗,此个性可能为彼个性代表吗?创造型建设属于自己的个性化技术高度,信奉拿来主义,忠实表达自我;还是追索型力学名家先贤的典范性技术难度,不断深入其核,做好一派传人?“甲骨拓片”和“名家先贤”经过“结合”就算“我的个性”吗?还是寻思前人的某类表达经验和表现形态跟自我有所契合或同构之处,有选择地发掘深入,以便更加完整忠实地表达自我?深入传统必然导致迷失个性吗,交流包容必然导致个性不纯吗?风格一望即知才叫个性吗,有限偏离传统不叫个性吗?奴性是一种个性吗,矫揉造作是一种个性吗?个性可以顺其自然形成吗,个性可以刻意追求形成吗,个性是形成的吗?个性会改变吗?个性还是“自然的不自然——不自然的自然”?“个性”的、“自然”的、“现代”的,一定是高级的书法美学吗?个性和艺术的真善美关系怎样,艺术的真善美三者自身关系怎样?个性的基础是共性吗,书法的共性和人性的关系怎样?拒绝共性,拒绝以往人类集体智慧奠基,个性结果可能怎样? …… …… 事实上,问号越细节,越接近设问。 甲骨文书法、一切书法,最高理想和最高境界为何? 书法品鉴表面上见仁见智,内中终归有谱,否则创作和批评就全没有意义。书体风格本无高下,做到层次宜有标准。 和妄议未来一样,谈论最高境界是迂阔的。未曾达到最高境界,没有资格主观解释最高境界——只能解释当前的自我的最高理想。 写甲骨文书法者的书法理想类型大致有四:一、培养业余爱好,调节生活陶冶情趣,增进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瑰宝;二、职业从事书法,或专攻甲骨文,通过参展获奖博得出名机会和经济收益;三、希望名字和作品被载入书法史册;四、借修炼书法悟道人生。 既然讨论最高理想,第一、二类型率先淘汰。第三类型原是旧式理想,然而传统艺术进入现代最大的问题就是怎样面对空前摧毁性的人类观念革命,从日心说到相对论,从二战到冷战,新格局,新哲学,地球村……寻常意义上的延续性建设已令更为庞杂的思潮打断,人类“不朽”的愿望遭到根底否决,区区几千年文明不能构成永恒,何况书法、甲骨文……第四类型,目的已变,艺术基础形式常被轻易放过。虽说“书法”“书道”名称之辩无伤大雅,但“道”确比“法”更容易引人陷入“玄之又玄”。宋以后书法史天才辈出,强手林立,作品却始终难以上攀晋唐高度,“由于匠人那一面的丢失”(邱振中语);以及一些日本“书道”家们的现代派笔墨,皆是前车之鉴。 我以为,今之从事学者唯一守则,应该立足书法本位研究,写出好的甲骨文书法作品——它当然不是什么最高理想,而是还原一种思考问题的最直截最本质的方式。 有人相信无技巧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该判断的文字表述上是不准确的。了熟于心的高级阶段书法创作,源于作者内在的生命冲动,直指人的心灵,是一种不期然而然的生成,书法只是心手的延伸,记录作者所感受的生命境界和状态。然而以无法为有法,忘记技巧或者超越技巧不等于无技巧,作品完成于纸面一定有法可循,也不意味着下一纸作品的“法”非得依样画葫芦。形而上,形而下,全不离一个“形”字,形是落实传承、创新与个性的终极载体,没有光靠思想就立得住的艺术大师。 甲骨文书法,“太古无法”之印象尤甚,学习费解,障碍重重。如果说今天楷行书一定程度内还能够保留传统书法中非艺术的实用书写功能(可能“无意于佳乃佳”),那么甲骨文书法显然根本无能为力,因此,更宜尽早促其与当代艺术理念全面接轨。 相比之稍晚于甲骨文出土的汉简帛书(书风),甲骨文书法在国内专业书法展览中并未形成气候,而国际国内各地甲骨文学术艺术社团甚众,展事活动颇兴,又为简帛书风所不及。目前,“甲骨文书法家”与“书法家写甲骨文”仍然各行其是,这个问题的解决,需要甲骨文学术界和书法界双方多层面的交汇提携,需要一批实力派创作高手的引领指导,需要观展公众的审美品位和接受习惯提升拓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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