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贾平凹的话讲,《带灯》是自己的“转身”之作,虽只是稍微地转身,但也“常常能听到转身时关关节节都在响动,只好转一转,停下来,再转一点,停下来,我感叹地说:哪里能买到文学上的大力丸呢?”转身不易,却仍执拗于此,是作家之为作家的本真与痴心所在。有《秦腔》、《古炉》那种繁复琐细的散点透视写法在前,贾平凹总是谋思着要变一变的,至于能变多少,他似乎也无把握,但费心费力的实践都尽在《带灯》这部作品里了。一叶落而知秋,我们不妨于此审视贾平凹的创作嬗变及新的足迹带来的某些可能性。 《带灯》自叙事手法而言,有求变与不易变之处。与贾平凹前一阶段的创作相较,《带灯》有了一位据核心地位的主人公——带灯(而《秦腔》、《古炉》中的引生、狗尿苔更多地是作为穿线、串场人物而存在),她有着自己完整的故事与性格展示的空间,且以书写短信的方式尽情地表达出情感与心理的波动。叙事的全知视角固然呈点状延展,但带灯依然无可置疑地拥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力量,即使并非所有的人物都围绕着她转,但笔墨行走于樱镇,最多的点与线显然放在了带灯身上。在小说的结构上,贾平凹对《带灯》的章节做了更多分割处理(加上许多的小标题),且未必是按照故事情节的起落划分,他自言是受了《旧约》的启发,“里面‘创世纪’也是偶然分节,也是穿插了很多生活感悟、智慧的东西”。面对不同的故事题材,作家要量体裁衣,贾平凹是如此做的,这是他的“转身”,虽然不免是“稍微的”。毕竟更多的固有创作特征延续了下来,如在分割的章节中对散点透视手法的频繁小试牛刀,时时对带灯的核心故事构成一种压迫;整体的叙事文字一如既往的细密朴拙,几乎达到密不透风的地步,自然,这也一向是贾平凹创作的标识。贾平凹说自己于文章风格的追求是去明清习气,学两汉风格,显然在《带灯》中有所实践,语言的简约直白,携带混沌的力量,有着整体的厚重感。 而贾平凹在《带灯》中,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难题与挑战,也即其书写内容,乡镇政府的日常工作,上访、救灾、选举、计划生育……而核心就是带灯所在的社会综合治理办公室,主要接待处理上访问题。文学表现不及不好,过同样不好,其分寸感实在难以拿捏。此时看贾平凹写《带灯》,是有着许多担心的,亦含如许期待,好奇这位大小说家的“手段”如何施展。事实证明,贾平凹之化生活为文学的点染功力果然不凡,既尽致地刻画了这一当下社会的大难题,又不沉溺其中,将小说坐实坐笨、旨浅言白,而是留下了含而不露、意蕴飞扬的空间。话说到此处,不禁想到近期的国内创作恰好有两部关于“上访”的重要作品,《带灯》外,还有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若放在一起比较,那么刘震云采取的手法是化繁为简,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而贾平凹即是化繁为繁了,不过此“繁”已不同于彼“繁”,如在一杯清水中滴入若干试剂,虽依然清澈如故,但内里的变化已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带灯》贵在刻画乡土社会的原生态,却又非匍匐于尘埃中津津乐道、同生同灭,而是透过纷争喧闹的外壳,丝丝入扣地道出这许多事件缘起、发展、解决或恶化的脉络,作家的责任未必是给出答案,含有悲悯之心的揭示方是题中应有之义。贾平凹是实实在在了解中国的乡村的,各种事端的发生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线条、一根筋,而是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与人情世故,元素众多,局外人难以厘清与把握。面对激烈的矛盾,贾平凹多以淡淡之笔写来,予人一种混混沌沌的感觉,这显然是有意为之。静水流深的样貌不仅更接近于生活的常态,也是艺术上的冀望所在。 贾平凹的乡土社会,一向内蕴丰富、滋味杂陈,自然纷扰亦不断,但总有人与人性的亮点存在,表明作家的倾向与态度。如前作《古炉》,偏远的乡村被声势浩大的文革裹挟其中,人心恶的一面化为黑色的荒谬,但即便如此,仍然有蚕婆、善人这样的村民在,为艰难的环境维系一抹光亮。而《带灯》中的基层社会,其人群的晦暗与无趣未免令人失望,或是为权力与金钱绞尽脑汁、图穷匕见,或是蝇营狗苟于眼前小利,或是庸庸碌碌面目模糊,带灯在其间的异质性显然,她与同伴竹子更像是理想化的存在(而事实上,贾平凹确是根据生活原型创作的)。书中有一个颇具意味的小动物——虱子,不断围绕着带灯和竹子发生故事,从起始带灯起意要治理虱子问题,以及恐惧虱子对自己的侵扰,直至故事的末尾她们终究也染上了虱子。虱子的问题与带灯在基层的工作并行,构成一种隐喻,带灯勿论是努力进取,还是独善其身,仍然逃不脱被“染”的结果。中国乡土社会在时代转型中的复杂与尴尬处境,是一个难解的大疑问,带灯不过如一小小的萤火虫(亦为带灯名字的原意),虽有微弱的光亮,但在不断的风波险阻面前,很快即被湮没于无声无息间。 曾经的乡土中国,有着较完善的自治传统,“差序格局”(费孝通语)在一种恒定的状态中;但半个多世纪来的地覆天翻,旧的已打破,新的秩序却时时处于起起落落的震荡中,勿论是道德体系抑或社会粘合调整剂均不得完整地生成。在如此的情势下,带灯的樱镇综合治理办公室谈何“治理”,寥寥几个人如何去解决山样的难题,还不如说更像“灭火队”贴切,哪个村子、哪个街道有“火苗”窜起,瘦瘦弱弱的带灯即刻率人前去,不管是用劝诱的法子,还是扑灭的硬手腕,总之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权宜之计而已。现实中,乡民有乡民的委屈,基层政府有基层政府的委屈,两种委屈遭遇,却吊诡地构成了一种对抗,且非一时一地的状况,已然蔓延至偌大的国土上。此时我们不得不说,不是某一环节出了瑕疵,而是整个肌体出了问题,需要诊治了。《带灯》的叙事之细密,表现在纷纷芸芸的千千万万细节,这增加了阅读的门槛难度,但如果能够读进去,会发现樱镇的故事几可成为管中窥豹的缩影,不为一时一地之所囿。那些泼烦琐细的日子与事务,那些说着方言的浑身尘土的乡民,那些东奔西走、抱怨满腹的乡镇基层干部,在我们这片国土上何尝不所在皆是? 不做道德判断,是贾平凹的叙事特点之一,这显然是高明的。因为生活有其内在逻辑在,在自然流动的文字中某些该显现的东西会自己流露,没有人可以自作聪明地设定,还不如尊重生活本来的质地。于是,日常的乡土社会与治理不会是条分缕析、清澈如镜的纸上论道,而是一片混乱与混沌;在社会问题的矛盾中,村民与基层政府不因据于弱势或强势的一方,就必然占据道德的优胜或劣态,其间的纠葛往往有纵深地缠绕,时时拔出萝卜带出泥,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说清道明的。基层政府的蛮横与凶恶容易为人所看到,但其身在局中的迷茫、不得已或许更能反映体制性的问题;乡民执着于上访,无助显而易见,而埋在更深处的因素是乡土社会秩序的失序与无法修复,大多矛盾的解决途径被堵塞了,只得在一条独木桥上踽踽蹒跚。中国基层社会的问题原本就复杂,而在时代的转型期,就更是多了许多的不如意,陈陈相积,碎屑多得让人不敢触碰,如贾平凹所说,“它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但躲避问题,问题不会自动跑掉,越是难以触动,才应该有更大的决心与智慧去尝试革新,这是直面人生与社会的应有之义。 因之,贾平凹的写作有悲观,亦有希冀。悲观在于呈现乱象,在于隐喻基层政府在严重事故发生后还意欲以“击鼓传花”的手段推卸责任逃避之;希冀呢,毕竟“镇政府还有着故事”,带灯虽然只有萤火虫的微光,依然散发着自己的一点点光亮,推己及人,若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与自觉,将是一个美好与希望的愿景。“樱镇可从来没有听过有萤火虫阵的,这征兆好啊,预示着咱樱镇还吉祥么,不会因一场灾难而绝望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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