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是自费到美国来读书,靠的是助教资助,资助只管九个月,三个月的暑假休闲,对穷学生来讲就太长了。所以,放假前一个月,靠助教的研究生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寻找着自己在夏季的衣食父母。我有点幸运,假期快到时一个叫恩尼的教授找到我干活,他就成了我第一个美国老板。恩尼高高的个子,仪表堂堂,言谈举止很有派头。我刚到美国时,看老美们一个个长得就跟马恩列斯一样,连街上的流浪汉都不例外,真的滋生了一点崇敬金发碧眼之情。后来给学生改作业时,发现华盛顿、杰弗逊的后代们也有回答不了简单问题的时候,开始以平常之心相处。
恩尼一干上我的老板就恋栈,读书几年我的衣食也就有了着落。恩尼还说:“You take care of the job, and I take care of you.”(你照顾工作,我照顾你。)这句话现在成了我给团队常说的话。恩尼对穷人有同情心,对追求平等和均富的社会主义实践没有偏见。恩尼的爷爷是一个贫穷的矿工,为了摆脱贫困,上世纪初他爷爷带着全家从德国来到美国。他爸爸长大后开始是做一个面包师。到今天,在大宾馆吃饭时,恩尼总要掐一掐面包,抓住机会告诉周围的绅士们,这面包没有他老爹铺子里烤得好,就好像有些人爱夸耀自己老爹是贵族一样。二战时美国对德国宣战后,为了避免当兵打仗,他爹就去农村当养猪专业户,因为美国当时有个规定,为保障农业生产,不优先考虑农民户主当兵。恩尼说,拥有一片土地,成为一个农民,是他爸爸的美国梦。
恩尼家穷,一直到高中读书时才只有一双鞋。贫穷让他想到的不是羞于自己的出身,而是笃定一生支持穷人。他曾经想为工会工作,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了研究社会福利问题的原因。恩尼偏爱中国大陆学生,他会搞钱,有钱就尽量雇中国大陆学生。他总是讲:“Our America is so lucky to have those smart Chinese here.”(我们美国是如此有幸接纳这些聪明的中国人。)恩尼有所不知,80年代赴美的大陆学子都是考试中拼出来的高手,不代表大陆人的平均智力水平。
恩尼很大方,逢年过节,恩尼就给他的助手们送礼物,找个借口就把大伙叫去开Party,吃一顿。连吃带拿,于穷学生不无小补。我得承认,很多美国的好吃食品我是在恩尼家才开始尝到。恩尼知道我女儿爱看书,有些书图书馆借不到,老爸我穷学生钱少不能买,恩尼每年都在圣诞节送我女儿书籍。恩尼送给我女儿两本“红楼梦”,前八十回,英文版。女儿看了五遍,老问后来怎么样了?我回中国也没买到第三本。恩尼费尽心思,在圣诞前夕拿到,又用UPS加急邮寄给女儿。圣诞早上六点过,UPS的邮递员敲响了我家的门,女儿奔下楼去,拿到了“红楼梦”后四十回。那天,她守着纸巾盒看红楼,哭湿了若干纸巾,恩尼听说后哈哈大笑。
恩尼对中国学生的帮助非常真诚,没有让我们有一点点的接受施舍的感觉。当有些曾经靠他吃饭的中国穷学生,后来收入不低于他,住着比他更好的房子时,他祝贺人的那份高兴腔调就好像是他自己也发了财似的。恩尼帮过很多人的忙,他不讲,也记不住。系上来了一个叫皮特的教授,皮特说:“恩尼,记得我吗?”恩尼说记不得了。皮特说:“多年前我在芝大读书时没钱,开出租车,是你资助了我的博士论文研究,我才毕了业。”今年在芝加哥开经济年会,当年的同学说,伯庆,你在中国创业发了吧(唉,我还靠西财发教授薪水)?趁恩尼健在,你捐笔钱咋地?成立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国际学生基金会,献给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