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前启悟——
新房被布置得一片通红,令人窒息,几近暴力。漫长的仪式。拜天,拜地,夫妻对拜。主持人在说着祝他们一生恩爱白头偕老之类的废话。天知道呢!那些老夫妻们,他们厮守了一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就不会厌烦吗?所以才叫“厮守”吧!是“厮”着“守”着。需要毅力,需要坚忍。在坚忍中,彼此心死了,然后体会到了死的苍凉:没有这个,你就永远没有了!所以才需要庆典吧!这是盖棺仪式。
这段文字出自作家陈希我的小说《抓痒》,是对一位再嫁女子“老芳”的视觉印象、结婚仪式和内心世界的写真。
怎么样?够尖锐,够颓废,够恐怖的吧!世俗视野中喜庆、吉祥、美好的结婚仪式竟然被视作“盖棺仪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胜景竟被当作“死的苍凉”逐渐诞生的过程,这真的是一种很残忍的点破。
一个再婚的妇女,本该内心温煦、甜蜜,却被如此灰暗、荒寒的意识挤兑,这要经过多少生活挫折的打击才能形成啊!也许,我们可以采用鸵鸟策略,故意视而不见,说这是个别现象,是某一个妇女的变态心理。可是,一旦你想到生活中的一些耳熟能详的话语,如“婚姻是无休止的战争”“懒得离婚”“婚姻是坟墓”,以及某些哲人的呐喊“无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你还不能不惊叹这种可怕而无奈的真实。
事实上,通过独特的一个人表现一个时代,正是作家陈希我刻意追求的写作理想!在对老芳这个人物形象貌似写生的叙述中,其实一直贯穿着作家对生活的冷静逼视和深度追问——当麻木、变态已然成为一种时代病,作家该如何高浓度地表现?又该如何拯救?要知道,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是不应该这样阴暗、猥琐地生活的呀!
这和鲁迅先生在《故乡》中否定闰土的辛苦麻木、杨二嫂的辛苦恣睢、“我”的辛苦辗转的生活方式,而苦苦追寻合理的存在方式,本质上都是一致的。
“我思故我在”的特征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得特别显豁!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了半边/春天来到的时候/半棵树仍然直直的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树叶/半棵树/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摘自牛汉的《半棵树》
据说:《半棵树》写于1972年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是诗人目睹同是被下放的作家冯雪峰那瘦削的身形,情动于衷而写就的。但是一经转化为命运坎坷、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半棵树的意象,它又超越了单个作家的受难史,而成了作者精神世界的自况,所有傲岸不屈的知识分子的精神人格的真实写照!
“半棵树”的意象中同样蕴含了诗人的严峻追问。
在中国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风暴中,很多正直的知识分子不堪屈辱,纷纷像枯草一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大家熟知的老舍、傅雷、杨朔、李广田、熊十力……这当然是令人同情,也是令人尊敬的,因为他们毕竟没有人格沦丧,变节苟活。
但是面对残酷的命运,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吗?能不能更加顽强地生存下去呢?就像那被劈掉半边的树?联系牛汉的其他诗歌,如《华南虎》《毛竹的根》,还有同时代的相关主题的诗歌,如曾卓的《悬崖边上的树》,以及建国初期艾青的《礁石》,我们会突然发现:诗人们对生命尊严和生命力的审视与追问,从来没有中断过!
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生活。”我们也可以大胆地说一句:“未经追问的作品,一文不值!”
审视生活,既要审视外部的生活,也要审视内部的生活。审视外部的生活,可以使作品充满泥土的气息,生活的质感;审视内部的生活,则可以使作品的语言与灵魂走向坚韧、轻盈、宽广和深邃。
而这种艺术效果的获得,必须通过追问!
可是,眼下很多学生依靠背得滚瓜烂熟的模式套作,利用读过的所谓优秀作文,进行随意的嫁接组合,甚至违背生活的真实,扭曲自己的体验,一味迎合阅卷老师,早已丧失了追问的能力,怎能不丢失自我,导致作品矫情、空洞、虚伪、乏力呢?
影片《西线无战事》的结尾部分有这样一个画面——
战斗熄火的空档儿,守候在战壕里的保尔突然发现了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他情不自禁地爬出了战壕,想捉住那只美丽的蝴蝶。可就在此刻,一声枪响,保尔被流弹击中,倒下,牺牲了。但是,在这天德军前线司令部的战报上,却赫然写着“西线无战事”。
爱美是每个人的天性,哪怕是不由自主沦为杀人机器的保尔。可是,战争却无情地屠戮了这种天性。不错,狂热的沙文主义的确可以蒙蔽一些青年的心灵,让他们坚信“我不杀人,人也杀我”,为了祖国,“英勇奋战”,但是这种违背人性的军国主义阴魂能永远控制人们渴望和平、热爱美丽的心灵吗?战争无视一颗平凡灵魂微薄的爱美的需求,即使成功地猎取了对方的生命,又能怎样呢?
你看,一个小小的画面中原来承载着如此沉重的生命追问。
这样想来,契诃夫《变色龙》中的那几句环境描写,如“小铺和酒店敞开大门,无精打采地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像是一张张饥饿的嘴巴。店门附近连一个乞丐都没有。”还有王鼎钧《那树》中对那棵树所有的动脉、静脉被切断,几千条断根被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的惨烈景象的描写,无不隐含着作者愤怒的追问,无情的鞭挞。
忽然想到古罗马神话中的那位勇武绝伦的角力能手安泰——倒在地上,起来后反而能充满更新、更强的能量。因为安泰是海神波塞冬与大地女神盖娅的儿子,只要他不时地在地母身上靠一靠,或者说他不离开大地母亲,就无人能打败他。
追问所起的作用,正类似于安泰的亲近大地——深入融进生活,无限地逼近自我的心灵核心。特别是在恢复敏锐的感受,精神的痛感,进而唤醒媚俗日久,自我沦丧的灵魂,写出有心灵力度的作品方面,追问真的能量巨大!
例文升格——
清晨的阳光温温柔柔地洒在脸上,我跑到日历边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圈,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我想:“尽管平时爸爸、妈妈再怎么忙,今天总要抽空陪我吧。”
刷牙、洗脸、冲麦片、煮鸡蛋……她的每一个动作,我都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可是,她只顾机械而熟练地做着,却什么都没对我说。
我安慰自己:“妈妈只是一时忘记了,她会想起来的。”
诊断: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感受?是享受过难忘的公主般的生活,还是另有隐情?这些追问应该通过你的心理活动呈现出来,既让你的文章逐渐建立一个“物质的外壳”,也使你的情感逻辑变得严丝合缝。
升格: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离开泉州老家,去厦门读书。那时,爸爸、妈妈可能没有读到西方人“全托是罪恶的,是不道德的”言论 ,也不会认同老外的说法——过早的“独立”生活, 会对孩子心灵造成一生难以弥补的创伤, 而这创伤的程度,等同于成年人失去亲人时所经历的哀痛。或许他们因忙于建材生意,也的确是脱不开身吧!
因为这个缘故,我和父母在一起吃饭的日子,真的算得上屈指可数,更别提过生日了。在校时,看着电视里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唱生日歌、切蛋糕时,我常常看得热泪盈眶。去年,爸妈不知怎么的,突然承诺我今年会为我好好过一次生日,兴奋得我恨不得时光立刻就飞转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都下班了,可是一通电话,心中激动的火花立刻就被浇灭了。
妈妈说今晚有一个很重要的应酬,不能回家吃饭了。再打给爸爸,他说也有应酬,让我自己吃饭。
挂断电话,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泪水咸咸涩涩的,数不尽的委屈翻江倒海似的往上涌。我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墙,情绪十分低迷。难道今天陪我度过生日的只有这一座空荡荡的房子,还有那些不会说话的布偶吗?我把电视调到最大声,看着电视机里闪烁的彩色画面,生怕这些许伪造的人气也不小心地全部散失。
诊断:这段文字调动了自我的触觉、味觉、视觉、听觉,将失望、悲伤的心理写得浓烈而深重,但是依然缺少追问:为什么心情如此不堪?因为缺少追问,个性出彩的火候就到不了。
升格:对待生意,一诺千金;对待亲生女儿,就可以出尔反尔吗?难道金钱真的可以高于亲情吗?爸爸、妈妈,陪女儿吃一顿饭,真的有那么艰难吗?
但就在我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客厅中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了父亲愧疚的声音:“对不起,忘记今天是你的生日了,我会马上回家陪你吃饭。”泪虽是止住了,但心中的委屈还未散去。
和爸爸吃完饭,我有些不悦地对他说:“妈妈一点都不关心我,我的生日她也不记得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妈妈?”爸爸抬起头,十分严肃地对我说,“是她让我取消饭局,陪你吃饭的。你不知道当年你出生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我猛然明白了什么,思绪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一年:妈妈在产房内痛苦地叫喊,爸爸则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豆大的汗珠从妈妈的额头上淌下来,那一声声的喊叫听得人撕心裂肺。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不禁又湿润起来。再回想这些年家庭的变化,从贫寒到小康,再到令人欣羡的富裕,那是母亲用她那瘦弱的身躯在风雨中打拼的结果啊!她已然变成了一个钢铁战士,不再像那水一般的柔静女子。
诊断:如果这里有对自己刚才不满情绪的追问与剖析,一定会使文章的思想、情感充满重量。
升格:母亲从未忘记她的诺言,只是我已忘记了她的艰辛。其实,她即使忘了又如何,难道一个被称为“大姑娘”的我,连自得其乐的本领还不具备吗?
泪还是流了下来,我轻轻地走到她身边,挽起她的胳膊,说了声:“妈妈,对不起。”
(注:本文为福建《读写天地》中学版的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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