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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海峡两岸:后现代诗考察与比较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3-6-16 16:43
标题: 海峡两岸:后现代诗考察与比较
海峡两岸:后现代诗考察与比较                     《文艺评论》2004年第3期,作者:陈仲义

                              一、缘起时间与过程

  1979年,不到20岁的夏宇写出《连连看》,用选择题式的8个词组,引逗读者参与文本游戏,应该说是《连连看》发出台湾后现代诗第一颗信号弹。在大陆,笔者把韩东1983年写就的《你见过大海》视为同类项。表面上看,该诗形式并不古怪,骨子里却不动声色运用“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顶多是这样”,拆解了“大海”--这个隐含着中国文化中心的原型意象。同一时期的《大雁塔》,通过登高远眺来“消失”人的主体性,也有异曲同工之效。应该说,这两首诗埋下了大陆后现代诗导火线。
  极具超前意识的夏宇于1984年结集《备忘录》及《腹语术》(1988年),“随兴式”语法教须眉们目瞪口呆。1985年罗青自《草根》诗社发难,出版《录影诗学》(1988年),标志性作品为《天净沙》、《与妻诀别书》,形式上做了醒目突破。紧接着林耀德拿出《都市终端机》(1988年)、《城市之瓮》(1989年),展开对都市模式的消解。其间“四度空间”也升起十分先锋的《金色日出》(柯顺隆5人),以上几部诗集,汇同黄智溶、陈克华、杜十三、鸿鸿、林群盛等的活跃创作,昭示着80年代“后”风景线。
  90年代继续加盟的有,陈黎《岛屿边缘》(1995年)、《猫对镜》(2000年),杜十三《太阳笔记》(1993年)、《石头悲伤而成为玉》(1999年),陈克华《欠砍头诗》(1995年),《因死亡而经营的繁复诗篇》(1997年),田运良《单人都市》(2000年),江文瑜《男人的乳头》(1998年)、《阿妈的料理》(2002年),林群盛《星舞弦独角兽神忆》(1995年)、《超时空设计资料节录集》,许悔之《我佛莫要,为我流泪》,罗智成《光之书》(2000年),颜艾琳《点万物之名》(2001年),唐捐《暗中》(1997年)等等。他们共同成就台湾后现代诗气候。当然,多数现代诗与后现代诗,实际上一直处于胶着混合状,多数诗人,还是游走于现代与后现代的“通婚”之间。
  反观大陆,若从个人诗集考察,1994年大陆才出现第一部《饿死诗人》,与最早的《备忘录》相差10年,与稍后罗青、林耀德的诗集也相差6年,给人一种“落伍”错觉。其实,早在1986年大陆两报“现代诗大展”①(参与社团六十多个,人数超过200),三分之一作品已带有“后”现代倾向,它从潜流中全面浮出水面,且一路呼啸而去,倒很好证实80年代中期,大陆后现代诗迅速崛起的规模,大大超过彼岸。早期出现的极端实验作品有《自由方块》、《头像》(周伦佑),《打击乐》(万夏),《冷风景》(杨黎),《世的界》(兰马),《生日》(马松)等。
  若从社团、流派上看,数量也不少。前有“非非”(1986年)、“莽汉”(1984年)、“他们”(1985年),中有“新死亡”(1992年)、“空房子”(1994年),后有“下半身”(2000年)、“荒诞主义诗歌”(2001年)和“垃圾派”(2002年)等,都以群集的方式在不同时段发出另类声音,集合了各自“派别”在后现代写作维度上的特点。②
  若从整体诗龄上看,台湾后现代诗的开门人当数1948年出生的罗青,甚至还可以推溯至前行代的碧果、管管身上。他们从70年代起就有所染指,使得其整体诗龄大大“趋前”。而大陆的老前辈如艾青,不用说对前现代--朦胧诗颇多指责,就是宽容有加的牛汉蔡其矫们,对后现代亦兴趣不大,在“归来派”及稍后一些诗人身上几乎找不到踪迹,一直到1953年出生的周伦佑,才首次打开缺口。这里表明了两岸在体制、全球文化视野、开放接收态度等同化顺应关系中的差别。
  由此综合衡量,有关缘起时间与过程,我们得出的看法是:台湾后现代诗整体上比大陆早起步四五年左右,台湾后现代诗的面貌,主要体现于报刊上个人作品发表和个人诗集出版,行政干预少,压力较小。而大陆因意识形态牵制,尤其是早期处于民间状态,只好以运动社团为依托,一旦出现契机,便容易形成短期内奔涌而至、泥沙俱下的浩大声势。
  在此,有一个鲜明的“时间差”问题必须提出来。按一般规律,台湾现代主义诗歌自1953年出发,经由“横的移植”,到60年代中期达到高潮,接下去,理应有后现代“续弦”。殊不知被乡土文学狠狠扫转,来了个总体“刹车”,苦心经营近20年的现代诗,竟未遭后现代的反拨与接连,反倒被相当程度回归传统的“乡土”掩盖了锋芒,直到十年之后,后现代才“挣扎”着崭露头角,留下“隔代遗传”的鲜明胎记。
  然而在大陆,情况却不是这样。作为前现代的朦胧诗,自1978年发端,前后不过8年,发育尚未完全成熟,就被1986年“大展”浪潮所淹没,根本没有经过“台式”乡土洗礼,反而呈现跨越式态势。大陆后现代风如此“提速”,实在始料未及,它的提前,为90年代的后意象、后口语、后叙事、后语言打下铺垫。
  正是台岛“乡土”势力强大,才于70年代初有效阻止“现代”的步伐,致其行进速度放慢,顺势亦拖延了后现代的来临,并最终折中成三鼎“割据”。而大陆在全球一体化影响下,借助外部环境渐趋宽松,内部积蓄的能量涨至临界(包括影响焦虑、躁动心态、反抗冲动、艺术追求等),导致“人为”提速,在现代尚未成型的情势下,出现超前抢先的“后”注册景观,颇有后来居上的势头,也因此,大大缩短了两岸的“时间差”,形成相对平行的路况。
  
                           二、题材类型与维度取向
  
  依据孟樊先生分类,台湾后现代诗可分为12个品种:语言诗、图像诗、网路诗、科幻诗、都市诗、生态诗、政治诗、方言诗、情色诗、女性诗、原住民诗、后殖民诗。③
  由于“方言”、“原住民”、“后殖民”在大陆不复存在,故从名单上首先给予排除。也由于政治诗、女性诗,两岸均有平行展开,所以我们的视线主要放在其余4种:图像诗、网路诗、情色诗、都市诗上进行讨论。
  【图像诗】
  从形式论角度上说,台湾图像诗是发展得最为完备成熟的,它不仅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1943年詹冰《afair》)、场面活跃(几家大刊物都办过专辑)、参与者普遍(从元老林亨泰到现在中学生),蔚然成风,而且出现总结性成果。⑤图像诗的表现真叫人眼花缭乱,如《随便乱读》(甘子建),出现该“诗”--正、倒、斜、右、上等六种排列形式。《失踪的鸟》(颜艾琳)在中文字间嵌入十余种“动物”。《坛中的母亲》(杜十三)将诗题演变为亲人的头颅。《不定期出版的心情》(田运良)用“。、;……?--(〓)!”等符号影射现代文明的空白,让人联想浮翩,同一作者的《聋音乐会》把五线谱和高音符也整个搬进诗体。颜艾琳《方位之陨》,全诗只有一句“夜在错综的星座屏里遗失了一颗北极星”,也将它无情拆散,变成十多行的“天女散花”状。
  诸如此类的表演,多是利用跨行、叠加、排列、字体、符号、几何形状,以及空白制造各种视觉效果。值得玩味的是,面对台岛这一品种的争奇斗艳,长盛不衰,大陆方面反而退避三舍,偶尔有人耍弄几下,旋即消逝。究其原因,一是大陆缺乏前行代的图像诗传统,无以赓续(记忆中还没有什么刊物办过专展)。二是大陆普遍认为图像的形式主义味道太重,有一种不屑为之的心态。诚然台湾的图像诗玩到今日,已臻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其前提条件必须像张汉良先生所言“具备文义格局”方属正常,否则徒然在形式上翻筋斗,终归要溺于游戏。细究起来,台湾有些图像诗确实仅仅在形式上做“拟形”表演,没有太多意涵,应该引起警惕。
  【情色诗】
  台湾情色诗似乎更青睐于女性作者,它先是扒在颜艾琳身上的《骨皮肉》(1997年),有点教人发怵,发展到江文瑜《男人的乳头》(1998年),简直让人心惊肉跳。许多禁忌的词语,公然在图文并茂的诗集里如入无人之境。****、乳沟、肛门、阴囊、精液、子宫、****、白带……到处是赤裸裸的性场景。看《立可白修正液》“我打开立可白/把横躺/坚挺的乳头渗出丰沛的乳汁/或是,尖硬的****/泌流粘状的润滑液--/正准备涂抹在摊开的男体/修正那一身阳性的弧线”,甚至于为抵抗阳具主义权势,不惜让“铜像”满口秽语:“屎你老母”、“干你老母”。显然台湾情色诗发展到江文瑜阶段,已大大越过“三点式”。
  然而得特别指出:近年焦桐的《完全壮阳食谱》(1999年),则是情色诗的一次革命。其一在内容上,他用别出心裁的食谱,颠覆了台湾意识形态“威而刚”的神话,同时也改写传统情爱语汇的罗曼史,⑥构思精巧,隐喻贴切。其二在形式上,用“材料”、“做法”、“注意”、“说明”、“诗体”相互关连的五部分,进入食谱诗写的搭配,用料讲究,刀工细腻。在难度很高的互文、转喻中,完成“美而不淫”的提升,这是情色诗在后现代中思想艺术的一次突破。
  大陆情色诗在80年代“黑夜”旋风席卷下,一度屡遭非议,她们敞开自己,带着强烈的自虐自戕倾向,但毕竟还维护着一条完好的“三八线”,基本上还属于身体写作。到了世纪之交,随着“下半身”宣告成立,一股肉体诗写狂潮便迅速蔓延:已出版的诗集有《一把好乳》(沈浩波)、《什么把我弄醒》(巫昂)《再舒服一些》(伊丽川)等。随便举一例《失败得很》:“这一辈子,你只操过两种女人/在席梦思上一声不吭的,是你老婆/你掰开老婆的大腿,就像掰开一根树枝/树枝不吱声,你小心翼翼,生怕掰断了她……”赤裸着“下半身”的肉欲、在场和日常化取向。
  比较两岸情色诗,当可清晰双方的异同:(1)两岸情色诗都越过“身体写作”最后一道防线,进入肉体内部,全方位洞开生理心理感官,不管双方打开方式、用词、语调还存在些许不同,事实上,情色与****之间的“度”(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了。(2)台湾的情色诗一向以个人“单打一”面目出现,显得底气十足,且“全裸”程度超过大陆。大陆以抱团的相互支援的方式亮相,情色级别稍逊一筹,但双方的主要宗旨已不再停留于女权主义、女性主义范畴的定位,而主要是借此展开一种全方位洞开的肉体写作方式,或曰肉体写作学。(3)虽然台湾情色诗有一部分关涉到政治、女权等课题,却始终没有放逐美,基本上还是在浓丽的语言氛围中,维护美学的诗歌和美感的诗歌。而大陆多数在摒弃政治、思想负载的同时,热中于非美的粗鄙,在流畅浅白的口语中,铺陈黄段子、准黄段子的叙事风格。
  网路诗严格意义上的网路诗是指运用超文本链接、多媒体手段,借助声光、动画等它种艺术元素形成互动的新型诗体,它和平媒诗完全是两码事。须文蔚曾把它分为具体诗、多向诗、多媒体诗、互动诗等类型。⑦短短几年,网路诗在台湾如火如荼。著名的《妙缪庙》有涩柿子和响葫芦掌门,《歧路花园》有李顺兴精到批评,白灵的《文学船》乘风破浪,须文蔚的《触电》时时碰射火花。苏绍连就其创作数量,堪称网路多媒体诗第一人,自1998年以来,他就在《现代诗的岛屿》,经营百种奇花异卉,如《人想兽》:文字随鼠标上下左右移动,呈现不同组合,同时由操作者随机决定直、横、左、右四种读法。《二十岁》:阅读者先要完成21块拼图的完整合成,取得“通关”后,方可读出诗句。《沉思的胴体》:屏幕上出现10个词组,让你选择,然后填充空格,与作者共同完成“答题”。《战争》:点击文字时,产生一连串爆炸效果,最后造成一片“残局”。⑧
  像苏绍连等人这种“动态诗”演出,目前在大陆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这与软件技术较弱,以及图像诗不被看好等因素有关,但是宽泛意义上的网络体诗歌,在大陆则有如雨后春笋、方兴未艾,拥有数以百计的诗歌网站、诗歌论坛、电子诗刊和层出不穷的网络诗选。
  大陆网络体诗歌虽然没有出现像台岛那样,以技术为依托,率先领衔“诗歌短片”、“诗歌动画”“诗歌MTV”,大部分还属于临屏的文字书写,但近五年确立的“网络体”,已经可以与纸质诗歌平起平坐,尤其是“口语狂欢”带出70年代80年代作者,更无顾忌,比如爱若的《回家》,把地铁广播报站的“录音”,不厌其烦、原封不动搬进诗里,让你在机械中体会“回家”的感觉。《大宅门》,同样把“灯个哩格儿棱”--这一胡琴花腔的过门,塞满全诗20个句子,让你站在“门口”哪怕拉长耳朵,也只能听到“能指”的声音。更有甚者,蓝蝴蝶紫丁香采用复制粘贴《让口水将海子淹没》,只7个字的内容复制百次,故意制造淹没性的解构效果。
  成千上万的网络诗,它所体现的游戏精神、快感写作、粗鄙形态,正在强有力地改变诗歌生态与质地,在未来诗歌天平上,其份量难以估测。
    【都市诗】
  台湾都市诗在罗门笔下,早年曾涂上不少现代批判色彩。而后,林耀德三本诗集百余首诗作,则不失锐度建立起后都市操作模式。
  除林外,最值得推举的是陈克华,从《我拣升一颗头颅》(1988年)到《欠砍头诗》(1995年)再到《美丽深邃的亚细亚》(1997年)。他一直挥舞冷凝的手术刀,肢解“人体器官”,直指都市人零散化、虚无感;遍地错置的性意象,反射出上班族的沉溺与颓败;炫奇的都市物像与物语,透析出生存的种种“内伤”,还有“程序”里的数字化动作,科幻与梦境,充满了技术对人性取代的忧思,而“空中花园”则前瞻性预警现代文明的悲剧,陈克华无疑是继林耀德之后,最具挑战性的都市诗人。
  70年代出身的丁威仁,和他的同族们,继续都市主题变奏--关于都市欲望、颓废、新乌托邦梦呓……他们写都市《畸形的鼠》,写《统一标签的空罐头》,写《舔我的屁股,拜托》,写《在高潮中,死也没什么》,写《夜猫群DT》,十分活跃。
  大陆都市诗发展相对迟缓(这主要应归结于迟到的现代化进程),直到1987年才出现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合集(宋琳四人),而后有叶匡政、孙文波、罗殊、马永波,余怒等人的努力。叶匡政出版《经济时代札记》全面介入工商时代人文变迁,罗殊出版《机器兽雅歌》切中机械文明弊端,孙文波、马永波的城市叙事,余怒的城市意象,何拜伦的城市虚无感……都对都市现代化初始阶段,保持一种症候式警戒与针砭。⑨
  两岸都市诗在共同角度与方位上,有着不证自明的一致性。台湾早在田园模式向都市模式转向中,没有放弃“噬心”的主题。也许大陆整个文化氛围,还沉浸在享受高科技成果的“感恩”期,只有少数人意识到工业文明负面的严重性,所以专司此道的诗人尚少。但不管怎样,两岸都市诗面临着越来越严峻的重压、难度与突破。诸如:潜藏在文明深部的隐患、“合法”中的非人性、空心危机、单面人困境等等,这一切都本质地指向人类生存的维度。在这个意义上,都市诗在整个后现代版图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也拥有巨大的发展空间。
  以上,是两岸后现代诗有关题材分类的描述,平心而论,大陆对题材类型的归类,近20年一直“退避三舍”。1949年以来,因意识形态掌控所带来的题材决定论(重与轻之分、大与小之分,甚至细化到军旅、乡村、石油、地质、畜牧、森林……),酿造许多苦果。新时期以来,故打破题材界线已成拨乱反正之道。近十年,题材类型的划分逐渐淡出,转换为更宽阔的维度取向:诸如生命维度、神性维度、解构维度、身体维度、新古典维度。在诸如此类的维度取向下,可能再具体细分为各式命名,如被称为“后意象”的余怒,惯用意象做断裂的歧义与衍射处理;后语言的陈道辉,铺天盖地播撒语言沙尘暴,恍入迷宫;后意识流的安琪,把众多场景、心理碎片闪回式镶入诗里;后口语的沈浩波,制造“口水”的叙事学;后政治的杨春光,高举武器的批判,推行无禁区写作;后审丑的稚夫,把“以毒攻毒”、“以恶抗恶”的策略结合到极端的地步。
  打破题材划分,改用维度、向度,以及更为合理的命名来重新释放后现代写作能量,这是大陆新出现变化的苗头,也是台湾通用的题材划分难以完全涵盖的,这一点应该引起我们足够关注。笔者在考量对象时,的确也更乐意突显诗歌内部元素,淡化外部特征,以避开某些题材先在的局限。
  
                        三、语言与思维方式
  
  诗是最高的语言艺术,诗的呈现,就是语言的呈现。诗的立足,泰半取决于语言的刷新。故任何时期的诗人都致力于语言的魔方。台湾魔方的玩法主要一是纯语言诗,二是异质混成。
  纯语言诗在本质上是一种形式主义游戏。都是对所指尽可能屏蔽,进而突出、放大能指功能,造成拉康所说的“符号链条的断裂”。相应于手法上多采用拆散、粘性、内爆、剪切、个人方言等手段。
  林群盛曾经用13种符号插入表现公元2769年的新文字,在《英文课》中安排大量同音异字,干扰阅读;刘季陵在《日课表·同语》中,全部采用注音代替汉字;田运良的“孤独杂志”则以8种标点符号,指示文明的不确定。夏宇《降灵会Ⅲ》拆散各种偏旁部首,做随意组合,颜艾琳《史前》将所有标点符号,置于每一诗行前头,从而托出“前”意味。
  大陆对纯语言可不那么“追星”,虽然有美国语言诗派影响(南京大学张子清教授做了不少引介),但大约只在1990年左右出现周亚平、车前子为首的《原样》、1993年周俊的《对话》,以及后来集中编选的《中国语言诗选》,⑩此后几年就销声匿迹。其语言立场与方法,大致是从字词基本结构出发,中止语言文字固有的因果链,争取文字重新获得独立,在进入话语活动中预示各种向度。不过,它太夸大语言文字的结构形式,过分依赖纯语言嬉戏,而止于自己设计的陷阱。这期间的实验性作品有《编排方式(底+面)16k2》、《汉诗一种》等,然而始终未能形成声息,充其量是昙花一现。这从另一侧面,再次证实大陆一般对内容的重视,远甚于对形式的追求。
  台湾对语言的另一操作,是全面羼入异质混成,几乎动用所有应用文体:告示、章程、通知、申请、合同、企划、商标、字典、歌词、电话簿、通讯录、花名册、启事、留言、招贴、说明书、气象预报、实验报告、法律文书、交通规则……形成变换多端的“杂语”诗歌。罗青《在星期三早晨》,操起分镜头脚本语言。《美丽的市声》,联袂13位诗人广告语。《档案二》,采用二进位的编码语言。林耀德选择《二月二十八日》,张贴海报语言。黄溶智专为《品鸽协会--招生章程》做文案语言。《画家的记忆》,是口头报告体语言(鸿鸿)。《塑身广告》(侯吉谅)属于新、旧诗体语言组接:上阕用楷体印出古代经典《上邪》,下阕用宋体自创《下半身的苗条是吸引男人的第一步》,新旧体形式与内容的强烈对照,衬出古今爱情反差。不管是纯语言嬉戏,还是应用文体流布,台湾诗人似乎更愿意在工具载体层面上运作,即在主体意识统摄下,精当地加以利用,这样生命意识与语言意识的结合就不那么紧密了,冷静的技术处理倒成了热门货。
  而大陆,生命意识大幅度觉醒,仿佛一下子触发语言在本体论意义上的巨大能量。普遍认为语言与存在是一体的,语言本身就是存在,“人是语言的一部分”,“语言在劳作”已作为一种写作原则,深入人心。11语言的自足性前所未有获得重视,“语感”的冒尖就是强有力的证明。1985年,“语感”一经发见,便迅速引入诗歌,而且很快成为诗歌本体构成。语感是生命意识和语言意识汇合一体的通道,是生命意识与语言同步言说的流露。因而语感是感性、灵感、脱口、也原态的。语感自然引发出口语诗潮: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我手写我口”。同时也怂恿了生活流水账。早期韩东(《我听见杯子》、《下棋的男人》),杨黎(《红灯亮了》、《大雨》、《声音》),以及何小竹“元语言”(原初写作)等在这方面有不少探索。质而言之,语言的本体性型构和自足性强调,体现在意符化追求过程,诗人为本真事物找寻安身之地;语义的传达,不再成为本文终极目的:而言说的自动或半自动,可能呈现为生命的清新状态。
  都说艺术就是用不同眼光打量世界,由于后现代把“眼光”做了近乎360度大改变,故后现代的诗歌思维方式,与此前的一切方式大相径庭。在台湾主要有:寓言、移心、延异、复数、魔幻、雌雄通体、后设、博议、拼贴、意符游戏、意指失踪、即兴演出、征引、黑色幽默等二十多种。12比如很少见到的误推方式:有黄溶智《寻找》采用逻辑上误推原理,通过四度层层推进,犹如一篇微缩论文,最终赢得“翻供”的胜利;博议方式:陈克华在《车站留言》里,将10个乘客的“交代”片段,组合共同版,寥寥数语就呈现散沙状的人生世态;延异方式:夏宇的《其他》,把11种零碎的生活表象连缀起来,消隐所指,突出能指,然后在结尾用一个“爱”字,把前面所有“废料”给提升起来;“替补”方式:颜艾琳《倒背如流的诗》,将两岸二十多位老中青诗人的诗句,辑录镶嵌,显然有意消灭自己的原本踪迹,提供另一组踪迹,这就是德里达所推崇的“替补”效应。焦桐最新出炉的《青春标本》,13更是在《试题》上任性涂鸦,不止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竟连别一语种--英文试题(包括听力、改错、是非、选择),以及风马牛不相及的数学试题(选择、填充、计算),都统统“选入”诗里,再次把非诗的互文性、非诗的构成方式推向悬崖。
  而在大陆,80年代的诗歌方式庶几为意象化所主宰,后来则被事象化所分流,90年代开始向"综合"方式靠拢。综合是各种文体文类的大拼盘,它既是视角的又是手段的:复调、多声部、不谐和音程、对位、离间、陈述、戏剧性、散点透视、亚叙事、互文……纷纷组成各种综合杂语体。
  大陆的“综合”方式,一般不像台湾在单一品类上长驱直入,而是经常做成超级大杂烩。典型者像安琪《轮回碑》,总共塞进童话、旧诗词、任命书、邀请函、访谈录等12种文体,属于大混沌交响。而所谓的民间派却不屑这种作风,他们喜欢采用“下里巴人”的方式,常用的也是最普泛的有:戏拟、反讽、拼贴、谐趣。李亚伟的反讽方式、阿坚的戏谑方式、胡冬的幽默方式、马松的荒诞方式,一直以来获得很好反响。沈浩波的《我们拉》,借日常生理排泄,戏弄花朵般生活。安石榴的《26区》,通过机械枯燥的街区排列,反讽牢笼般生存。杨春光再次用《大雁塔》戏拟与拆散杨炼、韩东的“大雁塔”。张小云收集现成的“通知”、“短信息”、“邮件”冷静地嘲弄非典时期社会百态。口语化配备后常规武器,如果运用得当,显然比综合的繁缛方式更易于流通。
  
                          四、结语:生成与问题
  
  一、正如现代性隐含着后现代性一样,两岸现代诗,其实早也孕育着后现代胚芽--它储备着既承传又反叛,且以反叛为主导力量的变造势能,这就使得后现代诗出场,不是偶然的历史机缘、人为的催生,而是众多后现代因素共同合力的结果。后现代诗,在世界后现代文化--无可阻挡的潮流浸淫下,经由本土实践孵化,最终呈现出“草鞋无样,边打边像”的复杂样态,故裁定它是殖民化产物未免过于简单,确证它是“历史进化的优胜”同样显得幼稚。只有在存在合理的前提下,才可能在多元价值的框架里看到,台湾业已取得渐进式生长态势,并于“现代”、“乡土”两大格局中,跻身于“第三者”。大陆后现代诗,则在相对严峻环境,克服时间差,顶着各种高压,依靠群结力量,于短期内做压缩性反弹,呈现加速度的、跨越式生长特点,在范围与强度方面,远甚于台湾。
  二、两岸后现代诗的发轫与形成,从整个中国新诗整体流程上考量,它担当着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且这个环节是以多数人难以接受的“反题”(反叛)面目出现的;从新诗本体内部考量,当各种现代审美元素渐趋饱和时,它的生长性必然谋求其它多种可能。后现代的出现,提供了与此前完全不同的通道与空间。西化的指责,非诗的指责,都难以摘除此一环节的存在,也无法去掉“反题”的存在。它的合法性和自然生成性,固然体现在大量平面模式,如历史感丧失、主体性消解、零散、类型、复制。但不可否认,它也提供一些与此前不同的深度模式,我们肯定这些深度模式,就是肯定后现代的生长性,它的正值效应是促进新诗拥有不断变化的活力,也使新诗更加丰富复杂起来。并最终在“合题”中,走向成熟。
  三、两岸后现代书写宗旨,大抵都以消解为辐射源--去中心、离散化,对传统文化秩序、价值体系、主流话语,实施颠覆、诘难和指控。除少数极端者热中于能指(指符)层面肆意滑行,不顾一切后果极尽破坏,多数作者还是游走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远非一味地“后”下去。不同的是,大陆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下,打出反文化、非文化旗号,大有"退出人退出文化退出价值退出形容"的惊人之举,显得一厢情愿架构庞大,台湾方面则以个人零敲碎打且深思熟虑的实力,出入边缘岛屿,带着浓厚的技术理性色泽,相对“务实”而堂庑较小。当然,两岸诗人在传统文化上赢得解构的彩头,同时也留下艺术上难以弥补的亏损。
  四、台湾后现代诗人一般都恪守文化的主体性,通常以略为平视的视角,俯看对象,于“认知”层面化解对象,相对具体细密,写作主体(与文本主体)比较统一,带有一股学院的精英书写味道和“钻牛角尖”作风。大陆一开始就被主体的客体化所驱策,同时有意轻慢写作伦理学,热中“零度”风气,掏空或淡化文化的主体性,常常“降格”为物的视线,冲动于感性运作,也不太顾及美学底线,特别在非崇高、非和谐、非修辞、非美(审丑)原则导引下,演绎粗鄙,带有一种自立寨门、我行我素的流俗气息,也沾染不少功利色彩。
五、台湾后现代诗注意高科技资讯,善于利用图像、色彩、声光、卡通等手段,发展动态的多媒体诗歌;在形式上完全放开,即使像“博议”、“误推”、“延异”、“后设”等比较生僻的思维方式和手段,都进行“穿过针眼”的开发。看重形式,在形式实验上特别叫劲卖力,在方式上广为拓展。大陆则基本停留于平媒动作,更愿意采用普遍的常规思路和手段:比如戏拟、反讽、谐趣,是最广泛流行的消解方式,这或许是多年来大陆“内容永远大于形式”的教化结果。
  六、台湾后现代诗,无论侧重意符拆解或指符游戏,皆有一番拼尽语言的努力,但诗歌语言立场似乎还徘徊于工具论、载体论层面上,对语言层层进行知性“施暴”,不时露出“语言狂欢”的人为性,故语言显得较为生僻。大陆后现代诗早就把语言提升为与生命同等高度,形成语言与生命同步互动的“语感”,“语感”迅速与口语“汇通”:既带来原生本真的一面,也充塞着生命分泌物,借口语外壳批量生产赝品的劣迹。大陆口语化犹处于纠缠不清、争执不已的两难,一时还难以取得共识。
  七、不可否认,在解构这一核心动力的全力驱使下,两岸诗歌标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失衡,诗与生活的界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模糊,诗的美感遭到巨大伤害,诗的接受频度大大缩小了。晚近两岸对异质材料大开绿灯,鼓捣综合、互文写作,导致诗继续朝芜蔓、混沌滑下去,再次使悬而未决的晦涩问题悬而未决(仿佛宿命般再度重蹈前现代诗的覆辙)。网络的兴起,也使相当文本走向另一方面的流俗和简单,写诗变得没有什么难度了。意义的亏空和价值的荒废,确实教诗的重构工作步履维艰。两岸这些痼疾,是多年的共同的,有的还相当严重,它是极端后现代带来的负面。面对大量非诗、非艺术的不满和指摘,两岸"后"诗人该如何应对呢?是继续义无返顾极端到底,抑或有所反省、收敛和做出调整?
  
  ①徐敬亚等四人编辑:《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收入68个"社团"234人,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
  ②如《后朦胧诗全集》(上下),万夏萧萧主编,收入73位诗人1500首诗,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亵渎中的第三朵花--后现代主义诗歌》,周伦佑主编,收入39人,敦煌文艺出版社1994年。《打开肉体之门--非非诗选》,周伦佑主编,收入18人93首诗,诗论5篇,敦煌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三代诗人探索诗选》溪萍主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88年版。《新死亡诗选》帝根主编,收入26人,及相关文章9篇,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餐桌上的冷风景--中国后现代诗歌诗论选》陈旭光主编,北京大学1994年版。《他们10年诗选》小海、杨克编,收入48人,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诗江湖--先锋诗歌档案》符马活主编,收入82人,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等等。
  ③孟樊《台湾后现代诗的理论与实际》,第一章第五节,台北,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
  ④孟樊先生把“原住民”诗列入后现代队列,似有欠妥。就其总体情形,应归入写实主义范围,较为合理。
  ⑤丁旭辉《台湾现代诗图像技巧研究》,高雄,春晖出版社,2000年。
  ⑥张小虹《欲望厨房》,《完全壮阳食谱》序言,台北,时代出版社,1999年。
  ⑦须文蔚《数位文学论》,38页,台北,二鱼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
  ⑧向阳的网络诗也有上佳演出。如《一首被撕裂的诗》分别提供动画版、拼贴版、文本版、和cjif版;《小满》产生回文与镜像呼应的效果;《四联句》在声音与跳跃中做循环往复。
  ⑨何拜伦《何拜伦诗集》,世界华人艺术出版社,2000年,大陆个人首次于封面上标明“后现代主义作品”。
  ⑩周俊主编《中国语言诗选》,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
  11章燕《关于后新诗潮诗歌的语言问题》,《诗探索》1999年2期,139页。
  12林耀德、孟樊编《世纪末偏航》,209页,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0年。
  13焦桐《青春标本》,台北二鱼文化有限公司,2003年。
  14陈仲义《大陆先锋诗歌四种写作向度》,《诗探索》2002年1期,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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