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在生活与虚构之间 | |
作者:敬文东 2013-05-22 |
1、排除几种谬见:诗歌不是…… 前苏联作家爱伦堡(Ehrenburg)有一本名叫《人·岁月·生活》的小书,记载着一件十分有趣的诗人轶事。说的是在一次诗歌飞行集会上,当面对一张责难自己的诗"不能给人温暖,不能给人激动,不能感染人"的条子时,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机智地回答:"我不是炉子,不是大海,也不是鼠疫。"[1]不排除这机智中有"脱口秀"和"脑筋急转弯"的游戏成份,作为一个有资格成为严肃问题的回答,我们又似乎没有理由仅以"游戏"看待它。吾师袁忠岳先生曾叹息说,诗是什么这个问题堪称千古之迷。[2]对马雅可夫斯基的回答不妨作如是解:要回答诗是什么,有必要从诗不是什么开始。这当然是一种近乎于愚公移山的笨办法,因为我们可以随便说,诗不是高山,诗不是女人,诗不是小便,诗不是"挂羊头和卖狗肉"……排除法的不可行之处就在于要排除的对象几乎是无限的;而排除法的可行之处恰恰又在于,总有几种关于"什么是什么"的重要流行见解。从经验上说,排除法的精髓,就在于它并无必要排除那无限的待排除物。 时至今日,正宗的文学理论(文艺学)教程仍然把文学(诗歌)的认识功能与教化功能放在十分重要的、显赫的位置,曾经有一度时间,它们甚至成了最主要的功能;[3]而另一方面,又有了一些矫枉过正的看法,仿佛诗歌(文学)仅仅是纯粹的语言操作,或干脆宣称诗就是某种哲学。这差不多都是废话,尽管它们都是些有影响的、精致的、堂皇的、有似惊叹号一样的废话。 诗歌不是知识。 认为诗就是知识或某种知识,无非是想在诗和认识论之间架起一座不大不小的、看似有理并且牢固的桥梁。"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仿佛看见了在这方面进行艰苦努力的同志们的忧心如焚。但这种桥梁归根到底是虚设的。孔子曾主张,诗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还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4]现代诗学把诗歌的认识功能更加扩大了:不仅可以"事父"、"事君"、记住一些"鸟兽草木之名",据说还可以通过诗歌,寻找到种种认识物质世界特别是精神世界的特殊"知识"--尽管这种理论常常以隐蔽的、匿名的面孔出现。[5]现代知识论主张,知识是一些断言,是一些命题,"这些命题是关于某些材料的(date),或者说,由某些材料可以分析出一定的命题,而这些命题是对那些材料的解释。"[6]简单地说,知识是对事物可实证、可操作的研究,知识是向自然世界的挺进、逼近并迫使自然界讲出自身真相的方式。知识本身并不关乎灵魂,尽管对于渴望知识、拥有知识、使用知识、发展知识的人而言,在他们对知识所采取的种种行动过程中,有着人类灵魂的深层参与。但我们恐怕还不能轻易下结论说,有灵魂的参与就等同于直接关乎灵魂。人之所以在不断使知识增长的过程中还需要诗歌,并不是把诗歌当作一种认知工具,一种生成发展知识的手段,而在于对灵魂本身进行直接咏叹。"灵祗待之以致食,幽微藉之以祷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7]这是一方面;诗歌写作"是从语言出发朝向心灵的探寻,是对诗人的灵魂和人类良心的拯救,"[8]这又是一方面。虽然诗歌诚如孔子所说,的确有认识的功能在,但正如我们总不能说,我们制造了一个碗,它可以用来在杀人时盛血(假如我们愿意),就忘了碗一开始就是为吃饭而制造的吧? 关于灵魂的所有语言(或泛语言)表达,都不可能构成客观知识。[9]灵魂从来都不是知识论和认识论的领域,[10]这一点老康德体悟甚深。[11]诗歌不可能给我们带来知识,我们也不能指望和想象能够生活在诗歌构成的"知识"空间中:比如说,我们能根据"白发三千丈",就认为这世上曾经存在过一个有三千丈白发的老道吗?[12]李白的意思只是说,人生的怨愁也有这么长。这是对人类灵魂某一方面在某一种方式上的测度。尽管我们喜欢说"认识灵魂"这样的话,可任何一个知识学论者或许都明白,认识灵魂的此"认识"与认识事物的彼"认识",并不是同一个"认识",仅仅是语言的无能使然,或者仅仅是"此"与"彼"看起来有些相似;我们也常常说有关乎灵魂的知识,可任何一个神智健全的人或许都清楚,关于"灵魂"的知识和关于"事物"的知识并不是同一个"知识",也仅仅是语言的习惯罢了,或者是它们看起来有些相像。关于灵魂,我们只能咏叹、感慨、探测与呈现,它们只是某种(些)状态;诗歌要探测出的是灵魂是"这样的",而且要问为什么"是这样的"。它们很可能是一些问题,但不能构成知识学上的判断;知识不但首先是一些问题,而且是一些可以找到正确答案--在相当多的时候这个答案是唯一的--并运用答案去解决新问题的可实证、可操作的判断。 在一个由知识构成并推动的技术时代,知识拥有强大的霸权或许是合理的。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往往极其容易把关乎灵魂的诗歌(其实还有其他艺术),肢解为某种认识论工具,这并不仅仅是习惯使然,平心而论,也是知识霸权的惯性使然。我认为,长期以来,我们的诗学理论有一个极大毛病:在过度讲究学术规范化的同时,把诗学理论本身也当作了一门纯粹的技术和知识。理由很简单,既然诗歌关乎灵魂,而关乎灵魂的诗歌本身并不是知识,那么,"研究"诗歌的诗学理论难道首先要关心的是句法、词汇而不是诗歌本身要关心的灵魂,就一定有道理吗?为了谁也讲不清的学术规范化,[13]就一定得牺牲灵魂,或一定要把灵魂"发展"成一门"有用"的知识?这同样是知识霸权在作祟。批评家们认为,诗歌的句法、词汇可以成为研究使用的客观对象,所以可以像对待事物那样去研究、去解剖、去认识。但诗歌从来也不仅仅只是一种纯粹的语言操作,它的语言技术操作在更大程度上,要受制于灵魂那"莫须有"似的需要。而需要,诚如我们所知,才是任何语言技术操作可能被生成的最充足理由。一种成熟的诗学理论必须要研究诗歌技术(这的确是知识),但更要探究诗歌技术与灵魂的关系以及何以会出现这样的"技术"(这恐怕就不仅仅是知识或仰仗纯粹的知识就能说得清楚的了)。诗学--假如它真的存在--要想了解诗歌,如果仅仅关心可见的和可"认识"的诗歌技术、语言操作,不去探究它们和被诗歌测度的灵魂之间的互动关系,那么,这样的"诗学"充其量只是某种纯粹的知识,与真正的诗歌关系不大--这或许是诗学批评长期以来遭受诗人诟病的重要缘由之一。诗学理论与批评的宗旨并不全在求"真"上,首先在于探测灵魂的深度上;灵魂的深度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数字和尺寸(即知识)问题,而是有关灵魂存在状态的"现象学"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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