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二十六个字母 | |
作者:周晓枫 2013-06-17 |
A 我总是习惯性地设想豹子的饥饿。即使它的嘴边沾着野兔毛和未干的血迹,看到它扁塌的腹部微微起伏,还是让人心慌。 我喜欢豹子奔跑,身姿矫健,逝如闪电。在最激烈的捕猎过程里,最紧张的肌肉抻拉中,豹子却保持了一种奇怪的漂浮感……好像有些瞬间,它失去了体重,被空气托举。这不仅仅从电影慢动作中得出的错觉,事实上,除了豹子,没有其他猎食者给我这种印象。动作的优美性似乎从它的追逐目的中解放出来,具有某种独立意义。也许,正是与猎物的这种游离,对自身体重的这种克服,反而奇异地加快了它的速度。豹子成为大地上最迅捷的动物。 我迷恋哲学中的感性表达,智慧中的任性成分,基于相似原因。 B 慢下来,更为缓慢地慢下来。速度在蜗牛与乌龟之间――慢,因为背负着重壳。只有与任何背负无关的慢,才与优雅有关。 快是青春的浮镖,最微小的涟漪也让它波动;而慢,比衰老更从容不迫。只有慢保持在轴心不位移,快才能使轮子飞转,无畏向前。能否更快受到能力的限制,而慢除此之外,还关乎智力。 慢,使热烈的颂词中肯,使死也变成可以期待和感恩的事。慢到孤立无援的静止,危险地贴近死亡的窄门,然后才能进入永生。 囚禁在马蹄表里的小脚――快有一种神经质。而慢,有暗蓝的心,生铁的味道。尽管解放通常由暴力带来……但暴力,指的是速效的强大。“慢”的确不像“快”那样善于许诺,践约或失信,都完成于瞬息之间。然而只有慢,才能盛得住信仰;所谓背叛,就是对慢失去的那部分耐心。 液体流动得慢了,因为开始黏稠。固体之所以存在,秘密在于内部的慢。人慢下来,因为智慧进入他的身体。只有掌握足够的慢,一个人才能成为广场上被景仰与怀念的塑像。 C 情人节,花童满街追逐着结伴而行的青年男女。玫瑰,作为一个烂俗的比喻,它的表达单调,也因其平庸而应用广泛。买一束玫瑰献给女友,如同在电台点唱一曲情歌,破费不多,大大节省自己的力气和心思。 爱情天生与浪漫、激越、悲伤等戏剧因素相配,而我更喜欢观察它对现实的适应。两个人渐渐培养出生活在一起的习惯和耐心,当然也有演变成艰难决心的时候──太艰难了,最终就难以进行。清晨的镜子前面,对方每天都在发生向死亡靠拢的点滴变化,赘肉堆积,动作僵硬,曾经耳畔诱人的喘息成了腰酸背痛的呻吟……或许最动人的,是相伴一世的伴侣能在晚年对于对方依然怀有发现,怀有熟悉中的陌生,如同盲人抚触自己的身体。 必须承认,婚姻中存在某些惰性和习常,让人倦于折返,像旅游中已然开始的征途──执手到老的夫妻看待那些勇于离异的人,大概以为,他们对其他路径抱有了不妥当的好奇和猜测。 即使婚姻失败,我也不再像年少那么激进,以为无爱的婚姻接近罪恶。我愿意想象,爱情是以抽身离去的方式保持了完美……脱颖而出,它像花中的微蓝。 D 县招待所,房间弥漫着霉气,茶杯磕了盖儿,枕巾上有层可疑的黄色。我在水管漏水的厕所里遇见一只潮虫,它快速挪动数目繁多的脚,溜进砖缝,及时躲过同屋女孩的尖叫和踩踏的脚。 潮虫油腻腻的,驮着它的灰盖子和卑贱出身──在臭烘烘的下水道里成长,即使作为昆虫,住的也是贫民区,不像蝴蝶、蜻蜓有着精灵长相和浪漫主义花园。它脏,下贱,让人讨厌。 与之相反,最圣洁的形象是仙女。她们张开翅膀飞,羽毛上的那种白经得起千万次水洗。天堂里当然没有空气污染,神仙吞吐纯氧,云朵做成的道路无限柔软,不会伤到仙女精致的足踝。 我因此怀疑神并不关心我们……他们有洁癖,嫌我们脏。我无法想像一个清洁工样子的仙女,挥汗如雨,擦洗我们比马桶还脏的灵魂。 或者这样安全了,我们避免像潮虫一样,遭遇那只横空踩下来的脚。 E 花掉下来。我抬头,正看见它落在窗台的瞬间,声音很轻,如同少女临死前的气息。 花瓣没有残损,不像自然凋谢,像场意外。我用胶水把花重新固定到枝头,现在,它看起来欣欣向荣,似乎从未受到什么威胁。 如果花朵注定枯萎,为什么我还要花费心力制造它依然开放的假象?我想让它呈现勃勃生机的初衷正好彰显了业已发生的死亡事实。 这朵人工延续的花,用死向生致敬──它和用生向死致敬的祭献羔羊路途相反,终点接近。 F 理想是一个简称。对于常人来说,理想经常与职业选择重叠、混合,其间乐趣,主要来自于它所产生的利益和荣誉。某人立志,理想是要当“企业家”,理想的真正内容是:财富、地位、荣耀、支配权。 一个小孩,幼年理想是每天喝上一杯奶,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养一头良种牛,随时可以拧开流溢乳汁的水龙,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开牧场,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理想只有被抵达才能成为被替换的物质,才能鉴别出它是不是真的为我们向往,值得一生追随。 我们尴尬发现:理想就像一个安全套,与欲望紧密衔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派不上用场;一旦用上了,它的使命马上结束,需要更换一只新的。 G 黑罐子里盛着白牛奶。丑八怪怀里躺着俏新娘。 清水里游着病鱼。早班车上坐着退休的老者。 战争埋藏好机会。幸福将引爆罪恶的炸弹。 色情书封面烫了金字。小学教材里一再申明铁的纪律。 ……荒谬,真是荒谬。可如果缺少这些荒谬的组合,我们活得该有多么乏味。如果这个世界纯净得有若幼女,还没有变坏,美好虽美好,但是,它尚未构成对成人的吸引。 H 世界辽阔,每个人只能触及到极为有限的局部。 不能“窥一斑见全豹”地推理出尚未亲见的剩余部分,那样,我们就无视真实世界的丰富和变化。对“一斑”几何倍数地放大,对个人经验自以为是地复制,显而易见,形成谬识。 相对上帝创造的无限奇迹,不能了解的我们何尝不是一种“盲人”?也许,“盲人摸象”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唯一途径。各自触摸和体会,然后相互传达,互为补益,集体智慧拼贴出“大象”的全貌。 其实,“全貌”也不过是一个想像中的值。狂妄者以为仅凭自己的几双眼睛、几双手,就足够认清和把握,他不知道,当大象的腰围远远超出多人的围合臂弯,当世界宽广得远非他们目力所及,所谓“覆盖”,只是一个展示想像力和愿望的动词。 I 他们不在公共场合通电话,不在可疑的时间会面,绝不写信,即使电子邮件来往,开头也先问“您好”。 他们只在心情好的时候相互造访。少许浪漫,少许激情,少许想念,都是在心里称量过的,安全,无毒。因为警惕,他们喝酒顶多微醺,不会醉。是的,杯子只用来装美酒,他们不要求对方提供器皿来盛纳自己的眼泪。 礼貌的消失一般有两种原因:亲近或者仇恨。这不适用于他们之间,一些私密时刻,他们之间的确不讲求礼貌,仅仅,为了简捷和方便,像“计划生育委员会”缩写为“计生委”,不暗含感情的说明。 他们不交换梦境、家人和存折,只偶尔交换体液,隔着质量可靠的避孕工具。 尽管熟悉彼此的身体,他们仍对对方的脸感到陌生和疑惑,尤其是在翌日的酒会,或者,多年后一次意外相逢。 J 她的灵魂如此安静,好像一幅装饰画,可供长久凝视、观赏。 据说她曾是个格外精明的人,一张应用的脸,会解谜题――她流露出的种种表情一定符合对结果的不同预算。但后来,她演变了自己。 她酿造果实一样的晚年,熟透了,才分泌出内部的品德的甜。带有难度的技巧,她深知,这甜,怀揣腐烂的配方。在险峰,她有圣母般的微弱光环,以及不经交合而孕育的新生……只有她能如此,她是始终单身的、知识背景的、态度低调的、以拒绝维持独立、以冷淡彰显自尊的女性。直到老年,她的体型纤细、柔软,她干燥而凉。无人知晓,她像一条隐蔽的蛇,终生准备自卫武器,带毒而行,静寂无声……只是利齿未及刺入他人的血管。 无人知晓那个男人曾经的闪现。他鸟爪子一样的人生,很少接触到地面。他短暂的一次停落,为了给她造成终生难消的污点。 K 我迷恋剧场的提词员。 提词员没有脸,没有声音――他的嗓音溶解在演员的台词和歌喉里。享有预知能力,一切尽在眼前按照他的预期进行下去。如果提词员不开口、不提示,舞台上的主角有时会茫然失措,不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即使是主角,知晓的也是戏剧的局部,而提词员对全剧了如指掌,细致到龙套演员的一个语气助词。提词员成功缩身,进入一个极其窄小的盒子里,这样,岂止面孔,观众连提词员的背影都看不到,所以他们意识不到他的在场。人生如戏,灯光辉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提词员重要到必要的存在,接受他秘而不宣的指令。 我无法不迷恋提词员。我在人间没有发现比这更像天使的角色。 L 站在六楼阳台,我欣赏小区花园的美景。园丁拿着粗皮管子,浇灌苗木,在人工降雨的过程中,他顺便制造了一道隐约的彩虹。姹紧嫣红,绿参差,草地里摔倒个胖孩子,也是不哭的,举着两手泥,鼓舞自己般的傻笑。春天一屁股坐在这里,坐得真结实。 但我不能连续享用春色,因为两个硕大的光斑,晃眼得厉害。为了强调小区的异国风情,开发商在花园中对称地修建了一对波斯风格的亭子,半圆的拱顶,闪耀银亮的光辉――此前,我以为那种着色只能刷暖气片。遇上响晴的天,亭子盖恨不得能把人晃瞎了。 闪亮的目的,在于不可被直视。我悻悻地联想到太阳和信仰。它们都太亮,禁止凡人站在更高位置上俯望并且详察。但如果你躲进它们的内部就不一样了。盛夏我经常在亭子里乘凉,藏身亭子制造的阴影――那些被灿烂威吓的人,也发现不了我黑着的脸,和脸上密布的痣。被大概念保障的人,当然多些安全,多受益。 M 完美主义者以一把游标卡尺来精量世界,每每发现,一切都在巨大的偏差中危险运行的。上帝竟然是如此潦草的计算者,他建造时空的宏伟工程,万物众生被远远地,搁置在小数点后面,他任意遗忘、删除或者颠倒秩序――这就是他的自由语法、政治公式和无法仿制的强悍科学。难道,上帝是以他的不负责任,来彰显他的态度和权力? 可怜的完美主义者,个子那么小,被扔得离整数太远。但完美主义者最负责任,不会错过的,每个完美主义者都有狗的精敏嗅觉――围绕生活凹陷处,兴奋排尿,做出隶属于自己的领地标志,然后,把自己的头脸埋进去。 N 他准备自杀,做了漫长而精心的安排。他讨厌一天又一天,消耗在早晨的牙膏和夜晚的床单上,消耗在对死的向往中而不让它成为立即的享受。活着令人疼痛,不如一劳永逸。有人总以为等待就有希望:于是他们躺在那里,等着迟到的医生带来不洁的手术刀。但他,对一切厌烦透顶,他可不愿意像他们那样呻吟着,剩的那点力气,正好用来排队,加入死神的唱诗班。 闭上眼睛就能把世界关在外面,多美妙啊――他不易察觉地微笑。他现在精通各种自杀手段,详细分析过利弊,最终选择了相对安全又体面的了结方式……他熟悉得像已经死过上百回了。 唯一暂时阻止行动的,是他想不通,为何自己早就去意已决,却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建设值得歌颂的晚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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