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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解释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史学大师陈寅恪的这句话,为研究者们指出了一条路途:探究一字一词的生成语境和发展脉络,犹如一趟“知识考古”,切口小,却能管窥每一历史阶段的社会、文化背景及其变化趋势,其意义远远超出了语言学范畴。
而要在现代汉语的汪洋辞海中,独独挑出一个字作为个案,通过其诞生、早期书写实践和社会认同的过程,既能认知汉语的时代变革,又能见识新文化运动的风云,还能阐释现代意识的崛起———这个字,则非“她”莫属。
黄兴涛,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不仅慧眼识“她”,还对“她”情有独钟,为“她”写了一本传记———《“她”字的文化史———女性新代词的发明与认同研究》。他用他的学术努力告诉人们,将工夫花在“她”身上并非小题大做———这不仅是因为,“她”涉及人类一半之众,也同“你”“我”休戚相关,没有“她”,情歌恋曲难以谱写,文学艺术黯然失色……更重要的是,“她”的曲折身世,能够呈现文化史的斑斓内涵,具有独特的历史价值。
探究“她”的诞生,作者首先指出,“她”并非完全是新文化运动的产物,其实早在清代,就已经有人在无意中呼唤“她”的出现,并作出种种尝试。当时,随着中西文化交流的发端,如何翻译“she”,成为传教士、留洋国人头疼的一个问题。第一个来华的新教传教士马礼逊,动足脑筋,将“he”、“she”、“it”译为“他男”、“他女”和“他物”,意思是到了,但不伦不类,很不方便。而中国人郭赞生则主张将它们翻译为“他”、“伊”、“彼”,但其主张少有人知。清末,随着国门洞开,中西交流日益频繁,对女性代词的要求在知识精英阶层中不断增长。1917年,刘半农和周作人私下讨论起“she”的翻译问题,最早提出创一个“她”字。1918年,周作人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将刘半农的设想公之于众,推向了公共平台。
语言翻译呼唤女性代词,文化交流需要女性代词。然而,当时即有人提出异议:西方语言中有的,汉语中就必须有么?事实上,西方文明的冲击,尚无力推动“她”登堂入室,正式进入汉语的密林。《“她”字的文化史》用大量材料说明,是现实的妇女意识觉醒和与之相关的民族解放斗争,促使了女性代词合法化。古老汉语在新时代被激发出的现代性诉求,催生出了“她”和“她”的“姐妹”“伊”,它们见证妇女运动的风生水起,映射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代精神,当之无愧地成为时代关键词。
女性代词在历史、文化层面上获得确定后,随后才进入语言学层面上的论争———这就是“她”与“伊”的“PK”。从“伊”占据上风,到两者分庭抗礼,再到“她”地位稳定,获得胜利,历时十余年。“她”的最终胜出,原因首先在于比“伊”更适合白话文,而创始人刘半农最初担心的与“他”相同的发音,反而符合广大民众的原有语言习惯。而偏旁从“女”不从“人”,带有女性歧视的劣势,随着妇女运动的深入,人们意识的变化而得到逆转。
1932年5月,当时的教育部下令全国通行《国音常用字汇》,为“她”字敲下了定音之槌,“她”由知识界的自觉选择,获得了官方的首肯。
从“她”的曲折身世不难看出,汉语这个古老而伟大的巨人,并不因与某种强势语言的不同,乃至“落后”而发生剧烈的变化。她只跟随时代而变化,适应社会需求而更新,她的每一次吐故纳新,看似偶然,其实都符合它自身的内在逻辑。即便是一些细枝末节的改动,也不是一些人拍拍脑袋,说改就改,就能获得一呼百应,被历史承认的。
黄兴涛自言,写作这本小书时,对自己提出一个要求,尽可能多地呈现有关“她”字的各种故事。果然,他将有关“她”的几场笔战描述得极为生动,如故事般精彩。在各执一词、你来我往的论战双方中,随处可见刘半农、周作人、钱玄同、朱自清、陈寅恪、俞平伯等耳熟能详的名字。这些大名鼎鼎的学者、大家,都以相当认真的态度,投入到对“她”这个“只字片语”的讨论中,虽然立场不同、观点有异,但都慎重、冷静,将各自的才识智慧发挥淋漓,偶尔还闪现出幽默的火花,风度翩翩。正是这样客观、理性的交流和论争,正是这些可贵的知识分子,将“她”这个新生儿接生到了这个世界上。当时的文人风骨、文坛风气,也是今天的我们尤为心向往之的。
(《“她”字的文化史———女性新代词的发明与认同研究》,黄兴涛著,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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