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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光环下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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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6 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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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光环下的人生
张海迪:光环下的人生
1983年,中共中央发出《向张海迪同志学习的决定》,28岁的张海迪被树立为楷模,成为“80年代新雷锋”和“当代保尔”。今年9月19日,她连任中国残联第六届主席团主席。从小就被病痛折磨的她,一直想成为命运的主宰者,但从成为榜样开始,她的命运却开始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改变,其中也包括一些让她身不由己的改变。这30年来,她被打造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又有着不同的反馈,在这个过程中,她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却似乎无人知晓,我们试图通过对她周围的人的采访,还有与她接触过的片段,来还原这个别样的人生
2012年4月2日,北京,鸟巢旁的一家酒店内,极具亲和力的声音,洒在大厅每一角落。
“亲爱的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非常高兴地来参加这个颁奖晚会。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她就是我亲爱的于蓝阿姨。在29年前,于蓝阿姨还是儿童电影制片厂厂长的时候,就邀请我写一部反映残疾女孩的故事。当时我刚刚开始写作,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我就想悄然地湮没在生活当中……”
所有人都注视着轮椅里的她。很早就有人预言她活不过27岁。这一天,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头发微拢耳后,墨绿色的西服上扣着一枚别致的玫瑰胸针。身后的数码屏幕里,一个长发少女在田间蹁跹起舞,阳光下白裙飘飘——那是她早年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轮椅上的梦》改编的电影《我的少女时代》,获得了第三届中国影协杯“特别表彰优秀剧本奖”。
“我们能从张主席身上感到,一个人身体的残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灵魂的直立行走”,在女主持人略显动情的话里,她推着自己,下了舞台。
台下,她娴熟地将右腿搬到左腿上,算是回应网上对她“能够跷腿”的争论。面对递上来的《闪光的生活道路》,她愣了一下——正是这本1983年4月由共青团中央宣传部编著的小册子,宣告了她的成名——“我真不想在这上面签名,”她望着封面,嘟哝了一句,翻开内页,写下自己的名字:张海迪。
病痛
“她妈妈说,莫斯科的‘白夜’,尼罗河的歌声是迷人的,渤海之滨的笛声也应该是令人神往的,就叫‘海迪’吧。”1980年代初,曾在团中央宣传部任职、参与宣传的两名干部这样生动地描述。
1983年,她在人民大会堂演讲,因为读书,她对前进之路满怀信心,“条条道路通罗马”。讲话刊登后,有人致信报社:她既是青年楷模,为什么不说条条道路通北京?或是通往共产主义?她解释,这句话是革命导师列宁对古罗马繁荣昌盛而言。
就连她曾自杀的故事,尽管日后她有过新的说法,但在当年,她声情并茂,“保尔•柯察金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虽然绝望过,想自杀过,但是他终于没有这样做,他终于战胜了,成为生活的胜利者。我要像他那样,我要做一个胜利者。”
她在山东的好友、作家张炜说,她后来的理想是,创作出一流的文学作品。她对已逝作家史铁生推崇备至。因为感同身受,他们拥有共同的话题。在《白色的鸟蓝色的湖——写给T.S》里,她对史铁生说——
我没有恐慌惧怕。我一开始就没有害怕,因为我那时还不懂得脊髓病对我意味着什么。医生用红色的小橡皮锤轻轻敲我的胳膊敲我的腿,用棉棒头扯得毛茸茸的,用它仔细地在我的胸前划来划去,然后再用大头针试探着扎来扎去,医生不停地问,这儿知道吗?这儿呢?我总是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回答: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体从系第二颗纽扣的地方就没有知觉了,永远也没有了,留下的只有想象。
又过去了几年,一个寒冷的冬日,她伏在母亲的背上离开北京中苏友谊医院。一路上,她不断用冻红的手背擦着泪水。她的病再也治不好了,可她怕母亲听到她在啜泣。
她是5岁时被查出患有脊髓血管畸形的。那是1960年,她还在济南市委保育院,遇上大饥荒年代,物资匮乏,“据医生说,由于身体成长太快,而营养供应不足,一些孩子患上各种各样的病。”接下来,畸形造成血肿,压迫了脊髓,等待她的是4次脊髓减压手术、6块脊髓板摘取。
若干年后,《中青报》老记者郭梅尼向我回忆:1983年2月,她跟踪报道张海迪,她们一同到北京,在送往车站的面包车里,张海迪让她触摸自己的身体,摸到肋骨处——那儿是软的,两根肋骨早已被拿掉,“她的脊柱不同常人,座位又没有扶手足以支撑。我如果不挤着她坐,她就会倒。”
在北京,郭梅尼为张海迪请过熟悉的中医。针灸时,她目睹过那副饱经磨难的躯体——后背四道沉重的伤疤,脊椎弯成“S”形。针顺着脚尖向上扎,膝盖,腹部,“扎到胸二椎处,她才说有感觉。”
1976年冬,脊髓节段性坏死,张海迪最后一次承受了极其痛苦的大手术。医生们预料,她将死于3种可能:肺炎、泌尿系统感染、褥疮——“那是脊髓损伤的病人最可能出现的症状”。
5年后,由于长期服用大量止疼片来抑制肋间神经痛,导致严重药物中毒。医院中,她间歇性停止呼吸,5天5夜不省人事。
这次病危,却促成了她与时任《山东画报》摄影记者李霞的相逢。
不愿终日无所事事
1973年,张坦夫从下放地莘县十八里铺尚楼村调进县城,担任县宣传部副部长。1950年代,他曾供职于济南市文工团、文委文教部文艺科,做过市文联副主席,他在县文化馆当导演的妻子毕江桥,也曾是济南一文工团的话剧演员。早在“文革”前,因家庭成分,她就被划为右派。
李霞记得,他们的大女儿张海迪,当初住在文化馆3间平房的小西屋。
李霞现在山东省工艺美院任教。1981年,她在《山东画报》专跑聊城地区报道,对张海迪“早闻其名”——一个同事告诉她,自己的爱人与张坦夫原在同一单位。张家离开济南后,双方仍有书信往来。张坦夫有一个女儿,身残志不残……
同年10月下旬,李霞碰巧来到莘县采访,住进县招待所,偶然听到几个小服务员私下议论,“玲玲这回病得厉害”,“发烧好几天了。”她纳闷了,玲玲是谁?连服务员也这样上心?一打听,才知“玲玲”就是张海迪的小名。
张海迪在当地的影响力,让她始料不及。一想到病人尚在抢救中,她打算过段时间再去莘县。
半个月后,山东省引黄济津工程潘家闸仪式在东阿县揭幕。媒体记者挤在同去报道的一辆车里。中途,李霞无意中向大伙说起张海迪,引起了时任新华社山东分社记者宋熙文的好奇。他向李霞提出,下次我和你一起去。
来到莘县,宋熙文先聆听张坦夫夫妇对女儿日常生活的描述。凭借职业敏感,他认为,人物形象能否立住,不在事迹大小,重在思想基础。这个张海迪,生命力顽强。
第二次采访时,担心如果贸然同往,张海迪会拘束,于是他建议李霞,“你们年龄相仿,都是女性,不如你先跟她单独聊聊?”
“她坐在单人床沿上,床上摆放着一张小书桌。桌上书架里全是书。她给我看了她的日记。四周布置挺温馨,看得出她很爱干净。有时她说话,上半身会支撑在桌上,鼻梁架着一副眼镜,让人感觉她像一个大学生,只是没起身罢了。”
每晚,小镇的青年人都喜欢聚在这里,天南海北地神聊。他们难以描述张海迪的魅力,“反正,自觉不自觉就能玩在一起。”
“她能给大家带来一种愉悦的心情。”宋熙文观察过,张海迪喜爱文学,善于感悟人生。她爱唱爱笑,会拉手风琴。一个叫王艳蕊的姑娘,就是循着她“嘹亮悠扬的歌声”找上门来。此外,她对学习的热情,也感召了那些渴望知识、又对知识望而却步的年轻人。
张海迪说过,她在莘县城关医院针灸科当临时工时,有人请她翻译一瓶进口药。英文说明书让她一头雾水,也让她萌生了学习外语的决心。
当时在县文化站演出的张生,曾帮她找过一位中学校长,未果。她又向在莘县一中教俄语的王充允求教。“对方也懂英语,是一位历史反革命。”张生说。王充允在世时说起过,1975年的夏天,“我还在学校受着批判,每天劳动改造。有一次我打扫完厕所,正坐在地上休息,忽然一位女同志走过来送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条。我打开一看,开头称呼是‘王老师’,不觉心里一热……信的内容是要我教她学习英语,底下署名是张海迪。”
一封、两封、三封,顾忌身份不敢回信的王充允,终被“词恳意切”打动。之后7年,他们依靠他人暗地传递作业。
“我这样一个人,躺着吃喝,没有任何人会谴责我。可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张海迪曾对郭梅尼说。
她宁愿免费行医,也不愿终日无所事事——“我开始学针灸时,没有老师教我。我就一边比着书,一边在自己身上、脸上、胳膊上练习,常常把脸扎肿了,手也扎肿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终于能给大队社员们治疗一些常见病了。”
张生记得,她还在新华书店旁搭起简易板,为人修理家电;去过离家很远的皮毛工艺厂,忍受单调乏味的工作、乳胶熏人眼痛的气味、大冬天没有暖气的宿舍;为县外贸公司缝织过茶壶垫。她曾比划,“要把很细的麦秸辫盘成圆圈,再用针线缝结实。手指头每天都被扎破好几次,但还是把每个茶壶垫做得很规整。”
很多残疾人写信给她:截瘫以后,我们连大小便都失禁,你怎么还能外出谋生?她说:“我每天出门前,都用手压挤膀胱,尽量把尿全部排出。有几次,我挤出的不是尿,而是血。”
1981年12月29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登载了宋熙文所写短讯《瘫痪姑娘玲玲的心像一团火》。他最早的标题,取自张海迪的诗句——“只要你能昂起头”。
从此,张海迪进入官方与公众的视野。
你怎不写写我?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见到张海迪了。”赵建国说,他早已从《祝你幸福》的主编位上退下。当年,他是莘县文化馆副馆长。
在他眼里,那个一度让他背出抱进的残疾姑娘,从不是什么名人,“《人民日报》报道她前,我在外面组稿。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写写我,行不行?我问她,写你干嘛?她半开玩笑说,今年(1981年)可是国际残疾人年。”
“在张家做客时,海迪的父亲问我,为什么不写写你的大侄女?”如今已是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的王光明也笑道。1970年代,他曾任《山东文学》编辑。为了创作,他去过聊城莘县,受到张坦夫一家的热情款待。
1982年,王光明在《山东文学》上发表了长篇报告文学《青春之花是这样开放的》。他相信是这篇文章加深了共青团山东省委对张海迪的关注。其后,他又与老诗人苗得雨合作《金星:张海迪的故事》,“在她出名那年,这本书印了几十万本。”
1982年年底,共青团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会上明确了共青团在全国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局面的任务:为着四化建设而英勇劳动,依照四化需要而勤奋学习,适应四化要求而开创新风。王兆国当选为团中央书记处第一书记,胡锦涛为常务书记。
次年元旦一过,团中央领导层紧锣密鼓,讨论如何开创新局面。
“王兆国找我谈话,你是老团干,你要想办法。我说,开创新局面对团中央来讲,有很多目标不是短期内能实现的。但有一样,尽快在全国树立起一个青年先进典型。”魏久明现任中华儿慈会理事长,当时他是团中央宣传部部长。
主管团中央宣传工作的胡锦涛提出,青年先进典型要以邓小平倡导“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方针选拔。团中央宣传部立即向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团委发出推荐典型的通知。
各地团委上报的近百名人选,多是工农业生产战线上苦干实干拼命干的劳模。他们超额完成生产任务,走在时间前列,但已落伍于时代的要求。还有,“‘文革’结束后,又有多少年轻人没上过学?”魏久明反问。
曾任团中央宣传部干事的高伐林在1990年代初定居美国,现在是一名作家。1989年,他发表报告文学《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记载了团中央宣传张海迪的全过程。
他回顾当年的背景,“但凡对‘文革’记忆犹新,对中国发展道路充满反思的中国人,都会对树立‘偶像’相当反感,对官方推出的典型表示怀疑。而且,我们这代人赶上思想解放运动、真理标准大讨论。这也就是最初,团中央第一书记韩英很难抓出一个叫得响的先进人物的原因。”
高考恢复后,年轻一代将“自学成才”奉为圭臬。潘晓的问题——“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对前景的迷惘与思索,引发了他们的共鸣。
“那是一种消极的想法。”魏久明迄今不以为然,“所以,我们要竖立一个学习榜样。”
“有腿,为什么要说路越走越窄呢?”——这时,张海迪出现了。
1982年11月,共青团中央十届四中全会上,山东省团委书记林廷生在分组讨论中提出,他们接到聊城团地委整理上报的材料,认准了张海迪这一典型,准备命名为“模范共青团员”。他郑重地向团中央推荐:这个典型完全够得全国级、中央级!
“既然遴选的是一个全国级别、年代级别、要跟雷锋双峰并峙的先进典型,团中央就希望他(或她)的条件具有最广泛的普遍意义,对‘教育对象’有最大的覆盖面,让万千青年们感到与其有最大的可比性,‘要让人找不出拒绝以他(或她)为榜样的理由’。‘残疾人’这个因素就未免太‘特殊’了。”高伐林道出团中央一时的犹豫。
1983年1月,魏久明参加全国职工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他分别找到参会的各省、市、自治区团委派出的书记副书记,搜罗各地青年先进。共青团山东省委副书记向他举荐张海迪。
关于张海迪的报道中,有一个细节令他眼前一亮——她曾在济南市郊的体育馆,为山东大学三千多名学生演讲。会后,山大决定授予其“名誉大学生”,沉浸在精神海洋里的大学生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索性连人带车将她抬上了马路。
榜样登场
1983年2月2日,团中央让宣传部干部卢山前往莘县调查张海迪。
“批文上有兆国同志与锦涛同志的亲笔签字,派我与《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各一名记者同往,如有可能要见诸报端。特别注明,记者一定要能写的。”卢山说。
他与王燕生(原《中国青年》记者)在莘县与张海迪共处了8天。得知她每次唱歌,都唱起电影《小字辈》的插曲《青春呀青春》,他捎去了作曲家雷振邦的信——“如果我早知你这么爱唱这支歌,当初我就会写得更好一些。”张海迪看后,泪光闪烁。
2月11日,卢山一行回京第二天,便向团中央汇报——“各方面对张海迪的反映都很好。”
2月28日下午,张海迪来到首都。来京之初,她住在万年青宾馆。考虑其行动不便,当天,团中央安排她与二十多家媒体在宾馆会议室见面。
高伐林在现场负责与媒体的协调。“面对着闪光灯、摄相机、录音话筒、采访本以及几十双职业性地审视自己的眼睛,她娓娓而叙,侃侃而谈,介绍自己的成长经历与事迹,唱了3支歌:《生活多美好》——中文;《哆唻咪》——英语;《四季歌》——日语;随后又即席回答了记者的提问。”
“不少记者原来也多少听说一些她的事迹,可毕竟不能与听她坐在面前自我介绍的感受相比:顽强抗争高位截瘫的命运……死神的阴影笼罩着自己,却医治了上万上次的伤病号……自学英语、日语、德语、世界语,翻译了十几万字的小说、资料……会场始而鸦雀无声,继而泪光闪烁,终于掌声如潮。”
3月1日,团中央旗下的《中国青年》、《中国青年报》分别在重要版面刊登卢山、王燕生合写的《路,在瘫痪姑娘的脚下延伸》和郭梅尼的长篇通讯《生命的支柱》。
3月5日,首都各界集会隆重纪念学习雷锋20周年,万里、王震等国家领导人在会前接见了张海迪。随后,她在人民大会堂主席台就座。
3月7日,团中央在全国政协礼堂举行“优秀共青团员”张海迪命名大会,王震、陈丕显等领导人出席并讲话。
3月9日,解放军总政治部在首都体育馆举行张海迪、朱伯儒事迹万人报告会。
“3月中旬开始,各报还以大量篇幅发表有关张海迪的社论、照片、连环画、读者来信……信件一袋一袋地往九楼的宣传部扛……每一封信都能抖出一簇炭火,烫手灼心。”
“为了让张海迪精神上能松弛一下,有一次团中央安排让她游览熙和园,……下午5点,面包车到达熙和园一个不对游人开放的边门。安排先到昆明湖泛舟,这一段很顺利,摆脱了三三两两游人的注意,上了船……却仅仅是一瞬间——船到岸边,几乎是在她的轮椅被抬下船的同时,眼尖的游客就发现了她:‘张海迪!’顿时呼啦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这是高伐林的记录。到了后期,各级部门一拥而上,将张海迪围了个密不透风。宣传声势已非团中央所能控制。
我就是我
“她就是一个坐在轮椅上跳舞的疯丫头。”诗人雷抒雁在世时曾这样形容张海迪。
当年,应《中国青年报》之邀,他为她写了一首《第五根弦上的强音》——“第五根弦属于精神,是琴的心,是歌手的灵魂……”他实言相告,你其实是一个平凡的姑娘,不过战胜了自我。我不会把你写满,也不会借你谴责社会中的某些人——虽然他们肢体健全,灵魂并不健全。
与他一起到访的,还有《人民日报》的一位老记者。在稿子里,他引用了她的一段话:“一位好心的叔叔说,这回要上北京了,你是不是把你的头发……怎么一下子!没把我气死!没门!我才不呢,上北京又怎样?我又不是没去过北京。我在生活中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是我!”
北师大教授李燕杰念念不忘的,正是这句“我就是我”。1980年代,他是青年人的“精神导师”,张海迪未成名前,曾与他通信。他说,外界盛赞张海迪是“80年代的活雷锋”、“当代的保尔•柯察金”时,她就直言:我不是他们,我就是张海迪。
“新华社某位记者夤夜造访,把刚写出的一篇通讯交本人过目。张海迪看后提出,是否不必披露她的入党经过——‘我自己没那么高的觉悟,别人要我申请我也就申请,很快就通过了,这要是写出来,人家不说我是突击入党呀?’弄得记者很下不来台。”高伐林还记得,她的率性而为,最让人难忘的,当属“发型风波”。
一位西方记者问我,我想中国60年代曾出现过一个青年的榜样——雷锋,80年代,中国需要一个青年做新的榜样,所以他们就训练和塑造了你,包括你的头发,是吗?他眯起蓝色的眼睛,狡黠地望着我。
我很想笑,我说我不知道谁曾经训练过我,除了我自己,许多年以前我一直训练自己学习各种各样知识,所以我今天能用英语回答你的问题。关于头发,我一直是这样,我喜欢长发飘飘……
我住进了医院。有一天,敬爱的康克清妈妈来医院看我。……康妈妈又说我看你的头发太长了,是不是剪一剪,她用手在耳边比划着长短。我想那长短剪出来一定像女游击队长。
康妈妈说着送给我两枚红色的闪着晶莹光芒的发卡。……当我十分珍爱地捧着那对发卡时,我感到周围的人们热切期待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他们在等待我回答康妈妈我什么时候剪头发。我没有说话。
……康妈妈走了,临走时亲吻了我,这使我轻松了许多。但是,我看出一些人的失望和震惊。
我没能轻松,在后来的一些天中,有关的同志曾几次打电话到医院,询问我是否剪了头发,是不是准备剪,什么时候剪。
我沉默着。
在《长发飘飘》中,张海迪说,“越是残缺,越要美丽。”
第二次调查
1983年3月11日下午,张海迪从人民大会堂回到海运仓总参第一招待所。“她情绪原本不错,忽然——”说着,卢山将脖子栽倒一旁。
那天出发前,她已向他透露,自己感觉不适。“锦涛同志特别叮嘱过我,她身体不好,你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累着。”——他急忙向上级反映。对方询问张海迪,你是否不愿跟青年人交流?“她还能说什么?”
当晚,张海迪间歇性停止呼吸,反反复复。王兆国等团中央领导匆匆赶至并商议,将她火速送往北京军区总医院,停止她的一切外事活动,将她父母从山东接到北京。
魏久明在场追问张海迪发病原因。过后他分析,宣传日程紧密,演讲又易使人兴奋。为免在台上小便失禁,每次她都不敢吃饭喝水。这些都是透支的因素。
高伐林则在文中披露,病发前一天,张海迪乘电梯时,有人塞给她一封匿名信。信中指责她演说的事迹部分失实,“她进自己房间读完这封信,没给别人看就销毁了。”
1983年3月下旬到4月底,根据党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要求,团中央与山东省委各派成员,组成15人的“宣传调查小组”,全面核实张海迪的履历。高伐林是小组成员。
卢山因病未能加入。“中央要号召全国人民向张海迪学习,老一辈革命家要亲笔为她题字。树立这样一个人物,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同年4月上旬,团中央书记处书记何光暐和魏久明来到山东莘县,督促调查进展。调查汇集上来的问题有:第一. 张海迪的高考分数与实情有出入;第二. 她的入团手续不完备,团员档案不见她的材料;第三. 莘县县委里,有个别干部对张坦夫在任时的行事风格有意见,不同意树立张海迪。
团中央主要领导对报告极为重视,坚持张海迪的宣传要实事求是,对不同意见和她的入团问题,一定要“弄清情况,分清是非”。
“张海迪曾对外宣称,她的高考分数是436分。据高考成绩登记表记录,却不属实。我们调查过很多人,不止一位当事人说起海迪向他们报告喜讯的经过。她家还为此聚餐庆祝。组内讨论分析,这很可能是家人或她的某位、某几位朋友对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因为他们看到她为高考费了很大劲,身体受到很大影响。按她的要强性格,如果得知考得不好,第二年肯定要再折腾一趟,一定要达到录取分数线才罢休。但以她的身体情况,就算考了高分,在当时,大学也是不可能录取的。”高伐林说起他对这事的看法。
魏久明建议,先在莘县召开县委会,探明大家的口风。会上,莘县县委书记率先表态,宣传张海迪是我县的光荣。其后,魏又与张海迪曾在的农村团支部团员谈话,对方表示,张海迪的确有过两三年的团组织生活,但她的入团介绍人已调走,入团档案找不到。
“我说这好办,你们认为她够不够入团?够,就为她重新补办入团手续。”
剪去长发
“我们对她说,调查她也是为了落实事迹,消除有些疑问,这是为她好。”高伐林觉得,张海迪知道后,反应“比较正常”,没显得不安。
从小,她便懂得了压抑。无数次在父母快开门时,她飞快抹去脸上的泪水,笑脸相迎。实在不行,她会趁四下无人,一缕缕揪扯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咬自己,或在身上留下抓痕。
“她把痛苦埋藏在心底。”在莘县,与张海迪父母相熟的张岳冰提起,有一次,张坦夫酒后向他诉苦,闺女大了,就更让人犯愁。
“找对象时,谁会要她?好的人家看不上她。不如她的,她和她父母也不会接受。精神要求高,只能加重她的压抑。”
G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很早以前的事儿,那时你还躺在病床上,有一天我去看你,我去厨房打水,看见你家的阿姨在洗衣裳,她重重地叹口气告诉我,她在洗你的尿布,她说海迪长大怎么办呢?她的腿什么也不知道了,整天躺在那里,身上到处是褥疮,可怜的孩子……G走了。我悄悄地哭泣,无助地绝望。我决心把G忘掉……
张海迪自述,文中的G是她14岁时的偶像。她袒露过,她喜欢小镇上一个男孩,他也非常喜欢她。有一天,男孩领着一个“穿着冬妮娅式的毛领大衣”的女孩上她家。张海迪对他所称的“表妹”莫名敏感,男孩将会疏离她的预感陡生。一次,她在胡同对面,一眼看到男孩和“冬妮娅”从对面走来时,“心里像针扎了一样”。
“还有一个男性朋友看我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句话,让我想了好几年。他说,等我下次再来的时候,你一定会觉得真的你获得了幸福。”几年过后,那人从远方寄来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相片——他跟一名女子站在楼房的台阶上,背后写着:海迪,我已经结婚了。
“我想他很可能期待我的祝福。而他对我来说,就好像一颗子弹……”她从幻梦坠落到现实,马上撕掉了信。
1974年的一天早上,张坦夫对女儿说,他要再出去,为她谋职拜托别人。父亲口吻中的无奈,刺痛了她。
“我常常坐在招工部的门口,冬天,一坐就一下午。我在那里看着很多年轻的朋友,他们拿着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地出来。我希望有人能叫我说,张海迪,你被录取了。但是,没有。”她学绘画,刚为有点长进而欣慰时,有人提醒她,画家作画要一只手拿画盘,一只手拿笔抹色,可你连坐也坐不住;学乐器,又有人问她,你见过哪一个舞台上,有人报幕说,下一个节目,琵琶独奏,演奏者:张海迪。然后别人推着你上台?
“亲爱的爸爸、妈妈,女儿就要离开你们了。当我就要离开你们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难过。……我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并且还给自己打了6支冬眠灵。”回想这一幕,张海迪曾对高伐林自嘲,一个将要去死的人,居然在注射冬眠灵前,还不忘给自己涂抹碘酒。
小镇医疗设施简陋,氧气袋缺乏,人们轮流为她做人工呼吸。“兴许有人来敲她家大门,发现半天无人响应,这才感到可疑”,“她发作起来,又抓又闹跟吃了大烟似的”,张生等人追述道。第二天,她的症状才缓和稳定。
据说那时,莘县还有一女孩,因为爱情不顺,曾约张海迪结伴轻生。高伐林留意到,“她们约定的当晚,张海迪先打发别人带她妹妹去看电影,后请人捎话给女孩,让她过来。对方回话,一会就过来。可不知为什么,等待中,张海迪提前采取了行动。”
1985年,共青团中央全会在京召开,张海迪当选为团中央委员。她诧异的是,那天在会议室,她见到了G。他夸赞她的长发依然美丽,其后送来了一条蓝色发带。
她在电话中告诉他,她已不需要发带。刚才,她剪去了长发。
婚姻
为了调查张海迪的伴侣王佐良,高伐林曾与山东《大众日报》记者李遵伟前往安徽。那时,王还是安徽巢湖油泵油嘴厂的计量工。
他们向厂方核实的问题,今天让高伐林感到可笑——“主要询问对方的生理状况、精神详情,以及他追求张海迪是否别有用心。”
王佐良生于上海市一个工人家庭。1969年初中毕业后,下放到安徽庐江。“那一年他不到18岁。他不像我们村的知青,10个人在一个村里,他去的村里只有他自己,是一个知青户。他在那里生活了整整7年。他说在那里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但无论怎样就是没有放弃学习。”张海迪写道。
“小伙子内秀,踏实,刻苦,两次救火,平时却不显山不露水。”高伐林进而探知,俩人的结合源于1981年12月29日,王佐良下班后照例到厂图书馆翻阅报刊,注意到《人民日报》对张海迪的报道。“1982年元旦过后第5天,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仰慕之情,给张海迪写下第一封信。”有人说,信是德文写成,还有人说他一手漂亮的字迹,从众多来信中脱颖而出。
“多年以后,他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当我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我的小女伴儿的话:高高的个子,戴一副眼镜,他像个共产主义者……于是我忍不住笑起来,……那一会儿我很想给我那个小女伴儿写封信,我想告诉她,我找了一个戴眼镜的共产主义者。”张海迪在《爱情的故事》里写道。
“我没有其他想法,觉得她非常了不起,她需要有人照顾。既然父母不能照顾她一生,我愿来照顾她。”报道9年后,卢山再次看望张海迪时,王佐良对他说。
面对王佐良的执著,最先反对的是张坦夫夫妇,还有他在上海的双亲。张海迪也是顾虑重重。据赵建国所知,“他俩相处的时候,她向他提出不想结婚,他们作为朋友相互鼓励,在人生道路上相互扶持。”
“她还问过我,我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孤独吗?我问她,那么你想孤独吗?”
“我的身体也许不适合婚姻,但我的心理一点也不比你们差。”赵转述张海迪的话。
1982年7月23日,张海迪与王佐良领取结婚证。这一信息在宣传她的高峰期,由天津的一家纸媒曝光。
“我应不应该结婚,都成为公众讨论的话题。”人们的非议,令她苦恼过。写给史铁生的信中,她感慨万分——我读了你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被你书中的人物C感动了,这并不是因为C的残疾,而是C为争取自己的生存和爱所做的努力,还有你的笔敢于直面残疾与性的勇气。真的,很多关于C的章节都让我感到惊悸和战栗。性爱,这一人类最基本的权利,对于很多残疾人,却如同荒漠戈壁。他们爱的情感和性的欲望,从来都被传统和偏见排斥在社会的意识之外。
“她想过离婚,她父母又不同意了。他们对我说,她没出名时与人结婚,出名了却要离婚。这不符合中国人的传统道德。”魏久明向团中央上级报告事情原委。得到的批复是,这属于个人私事,应由她家自行处理。
法新社一位记者问过他,以张海迪的身体,无法享有正常人的夫妻生活。那么,她结婚合乎人道吗?魏久明的回答是,“爱情难以用一种标准来衡量。”
宣传的度
宣传告终,魏久明让下属到基层调查学习张海迪的思想反映。高伐林选择了武汉,“那是我的家乡,母校在那儿,朋友多,听到真心话比较容易。”
他走访过武汉大学、毛麻丝公司、武汉商场、省图书馆……得到的反馈是,工商业的团员们、青年学生们对张海迪还是报以钦佩。当然,“他们听多了也就听腻了。”
一名图书馆的青年管理员坦言——“张海迪的道路是中国当代青年的惟一道路吗?我们的时代正走向多元化,青年面前出现了多种选择的机会,张海迪是典型之一,不是让我们无所选择的惟一。由之一变成惟一,我对她就由钦佩变成了抵触。”
高伐林则认为,张海迪在那一“宣传”时期,心绪矛盾。她无疑渴求成功,对团中央的宣传目的心知肚明,也愿意配合。可另一方面,她又不想被政治化,成为“一个被塑造的政治偶像”,她更不想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投机者。
1985年5月17日,张海迪出版《鸿雁快快飞》,出版社在人民大会堂湖南厅举行座谈会。
“这一天,张海迪要应酬的人极多,我也不可能与她细谈,看上去她与以前没有大变化。我提起我的女儿上了二年级,海迪眼睛一亮——那年在万年青宾馆开会时,星期天女儿没人照管,我只得带到座谈会会场去,她在边上自个儿扇动胳膊转圈作盘旋飞翔状,引得张海迪不转眼珠地盯住她看,又是艳羡又是怅惘。”那是高伐林最后一次见到她。
2001年5月,他意外地收到了张海迪的电子邮件。这封信打开了往事的闸门,也唤起他的疑问,“她在信上说,那时候我总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让你们,让所有的人把我忘掉——为什么?”
第二封信里,他读到了“关键的一段”——“你写的《天上一个太阳,水中一个月亮》我看了,信件依然铺天盖地,当时一些人觉得我就像一个骗子,我偷偷地哭过,可我没让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因我相信自己,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而逝,我并不是一个先知,但是我会忍耐!你不必内疚,那些经历让我更顽强了,我坚持靠自己的努力学习工作,终于实现了很多梦想。”
我不写反腐题材
聊城文联的一间办公室里,散乱堆砌的书刊文件上布满灰尘,负责人张纬方与儿子对坐,说起张海迪在这里的短暂3年。
1983年5月24日离京前,团省委书记对张海迪透露,组织上想让她回山东后担任团省委副书记。她摇着头——“我说我还是希望留在创作室。那时我仅仅是一个空头作家。我刚刚调到创作室。我不知道我将写什么,我也不懂怎样写。”
她作为特殊人才被引进到聊城文联。随之,张坦夫夫妇也调至聊城文化局,王佐良被安置在文物商店工作。“为让她专事写作,文联在文化局给她借了两间房,还为她配备了医疗小组。”张纬方说道。
那会儿的文化局门前,各路来访者络绎不绝。他们或为一睹张海迪,或是向她求医。“她也只能治疗小病小痛,大病也治不了。”他表示,张海迪自身有病,自顾不暇。为排除干扰,文联对外传达,只有持有省妇联与省团委介绍信者,才能请张海迪看病。这一措施持续到1986年,她从聊城调回济南。
细腻的内在情感,异于他人的生命体验,让她急于表达。
1990年代,张海迪刻意淡出公众视野。“我最大的困惑就是对自己永远不满意,也无法满意,首先疾病不能让我有一个稳定的写作状态,这点健康人很难体味,这是一种持续的,让人无可奈何,又无法抗拒的苦痛。在这种状态下只有平躺在床上才会好过一点,这是指肉体,而一旦真的长时间躺在床上,恐怕精神的苦痛又会远远大于肉体的,我只能一再坚持自己,同时保持平静的写作心态,尽管如此,我的写作还是不断被疾病带来的各种麻烦搅乱,所以小说可能会出现不协调。再就是我的职业是专业作家,可是由于我最初被人们认识的时候是一个被宣传的人物,因此我后来的文学创作总是被掩埋。我曾反复强调,我不希望我身上沾染太多的文学之外的东西,但遗憾的是我很难摆脱,我常常无可奈何。这样说是因为我和别人在工作中都是平等的,我从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病人而降低对写作的要求,更不希望被人们首先看作是一个公众人物,然后才是作家。我要摆脱这种囹圄需要很长的时间。”
政协委员、山东残联副主席、省青年联合会副主席等社会职衔,曾让她苦于写作时间被占用。作家刘玉堂为她出主意:何不调到省作协,起码可以避开市里的外事干扰。
有一年,省作协办活动,张炜邀她前来。不料过后,抱她下楼的高个青年突然绊倒,她被硬生生甩出几米处。腿骨骨折,血液循环不畅,腿伤难以愈合,她久卧病床,又生起了褥疮。这事让张炜内疚了好久,“那时,她正致力于长篇小说。她的臀部两块骨头被摘除,胳膊肘必须撑住轮椅扶手方能坐稳,可想而知她的写作难度。作家每写一部长篇小说,相当于半个体力劳动者。我们写累了,还能起身走走,她只能陷在轮椅里。”
身陷轮椅的现实让她忧虑,因为无法深入生活很多领域,造成创作上的局限。
2002年4月,张海迪发表长篇小说《绝顶》。书的前言中,她写道——我写这部长篇也是一种攀登,如同真正的登山者,一次次向高峰冲击,又一次次撤退,回到大本营,回到平淡无奇的生活中。这种攀登让我的体力和精力消耗很大,在经历了40年的病痛之后,身体瘫痪部位的肌肉萎缩了,我越来越难以支撑自己,总有一种明天就会因疲惫而死去的感觉。其实,我对长篇小说的创作已经力不从心了,激情常被肉体的麻木疼痛和精神的忧郁绝望掩埋……我想这将是我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了。
10年后,她在发给我的短信里说道,“在我的另一本长篇《天长地久》中,我也写了几位知识女性,她们都是我残缺生命的补偿,描述了她们,我心里便轻松了许多。”
“如果说《绝顶》是她查阅大量资料,依据现实人物原型,发挥想象力塑造了一群登山者。那么《天长地久》,则涉及高科技领域。无论人物关系、还是人物职业都远比《绝顶》复杂。她写得比较费劲。不过想想,写作内容上,她也不想一再重复过去吧?”一位与她长期合作的编辑说。
颇为有趣的是,2002年6月,张海迪做客人民网读书论坛,与网友们对话——
你对反腐题材怎么看?你会写这样的题材吗?
我不会写反腐的小说,因为我远离官场。如果故事好,有震撼力,有艺术感染力,那就好,可要是太多,人们就会对国家失去信任和信心……
每部作品里,弘扬自己认定的“正能量”,是张海迪创作的一以贯之的中心。这位编辑指出。
这与她的成长背景紧密相关。魏久明曾说,张坦夫是老党员,对张海迪的教育是按体制的价值观实行,即向身处逆境的女儿灌输自己信仰的“正能量”,“所以她能按过去的是非观指导她的人生。”
逆境中跋涉,也让她下意识地选择“正能量”作为精神依托。她对史铁生描绘过,“过去一些苏联电影里,常有人们站着唱歌的情景。我那时很向往长大后与布尔什维克站在一起庄严肃穆地唱歌……”
2008年,她担任中国残联主席后,在访谈中也说:“一个人幸福了,不是真正的幸福。10个人幸福了,也不是真正的幸福。100个也不是,只有全体中国人民都过上好日子,我们才有真正的幸福——人应该有理想主义。”
争议与回避
1980年代中期,张海迪再次来京时,李燕杰、雷抒雁和以倡议恢复高考而闻名的温元凯来到京西宾馆,与她相会。
3个男人高谈大刀阔斧地搞改革。张海迪虚心旁听,意见较少,“她还是活在文学世界里,喜欢谈冰心、艾青、贺敬之等作家诗人。”李燕杰说。
中国残联创建前,现残联名誉主席邓朴方召集他与张海迪等人,聚在上将杨勇家里,建言献策。“那时,她在邓朴方的心目中,还只是一个新涌现的优秀青年,不多言不多语,顶多是为残疾青年代言。”
李燕杰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张海迪又一次在网络世界成为焦点人物。
2009年新年前后,传知行社会研究所研究员郭玉闪将一位残障人士的材料交给史铁生,请他转呈张海迪。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萧瀚也发邮件给史的妻子陈希米,希望张海迪关注此事。其后,不断有网民在张海迪的微博上表达类似请求。
这年夏天,张海迪关闭自己微博的评论功能,并且留言:“不做自己不明白的事,不做稀里糊涂的事,不做没有调查的事。认准的事就努力做好,一丝不苟。”这时,网上正流传她“加入德国国籍”的消息。
网民对她的不满、质疑纷至沓来。2011年10月27日凌晨3点,张海迪在博客里说,“想郑重告诉大家,我从没加入德国国籍。”她宣布:“今后,不再写微博。”
早在2001年就有传闻,她在这年3月全国政协会上与其他委员建议,为净化青少年成长环境,取消营业性网吧。对此传闻,高伐林在给她的信中提出不同看法,“在我看来,碰到自己所看不顺眼的言论或行动,首先想到去禁止、去取消,这是非常要不得的思维方式。”
他也反感网上对她不理性的“狂暴反弹”——“有人竟建了一个叫作‘万炮齐轰张海迪’的论坛,辱骂她……对听不顺耳的言论,就让之闭嘴,这遵循的岂不 仍是同样的逻辑?她的提案正确与否,都可以讨论,为什么要人身攻击和侮辱?”后来,张海迪对外表示,“我从没有说过要关闭网吧,而是要加强管理。”
10年后,他仍不赞同她关闭微博评论。但他也纠结,“这种事在每个人身上都会遇到两难。我在想,在公然支持与反对之间,不是非黑即白,还有一个广阔的灰色地带。或许,我们对很多事情还不曾了解。”
“几年前,我与作家史铁生就为此做了该做的事。只是我不便在微博上谈太多。”——“国际盲人节”那天,征得张海迪同意,曾在网上批评她的网民“闻正 兵”,披光她发给自己的私信。陈希米也向我证实,张海迪收到他们转来的邮件后,确有行动,尝试过努力,“至少她找过相关负责人,希望站在人道主义角度,不 要太过分。可是对于整件事,她不可能起太大作用。”
“张海迪女士曾在博客中声称,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不希望自己的微博成为一个传播谣言的地方,不希望有不干净的文字。我以为,她没有充分理解这一时 代和社会的变化。媒体资讯传播方式改变后,她应学会怎样与服务对象沟通。她现在站在一个担当重任的位置,不再适宜以一个文学青年的心态,沉浸在个人内心对 世事人间的体认上。”维权律师江天勇说。
对此,在山东,与张海迪来往密切的作家也聊到,他们喜欢张海迪,是她不装腔作势。私下里,对腐败等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她也敢于斥责。但当问题白热 化时,她却未见得公开表态,“有一年在省作协,一群作家合力反对某一党组成员。海迪对此人也有个人意见,有人找到她时,她却回避了。她表现出,只想专心写 作,不想掺和人事纠纷。”
人生就像梦一样
“最近,又有我的国籍的谣言疯狂散布,把我从德国又编到了日本,还编造了像大片一样的情节,真的荒唐又可笑。就在前不久,我刚刚参加十八大,并且是主席团成员。十八大代表是层层严格选出来的,外国人绝不能参加这样的大会……几十年来,我从不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情,更不做任何一件坏事。自尊自律是我对自己始终的要求,我对自己和周围的同志,还有家人甚至有些苛刻,或是有点不近人情。而我觉得这样的要求是正确的,这是我的选择。为了我父辈的理想,为了做一 个正义的人,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我必须这样做。因此,当我个人受到伤害时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当我的名字与我的祖国有联系的时候,我决不会让她的名誉受到损害!”
去年11月28日,张海迪重回微博,义正辞严。有人在这篇后被拿掉的帖子下,跟帖夸她像战士。她在信中说,“我笑了。我本质其实就是战士,只是别人没看出来!今生今世壮志难酬,如有来生定会投笔从戎,驰骋疆场……”
这番话与她19岁时的宣言何其相似:“我要不死了拉倒,要不一鸣惊人!”
“80年代,青年人主要思考,如何为社会需要。这一过程中,怎样实现自我价值。张海迪顺应了时代的需要,推动成千上万的青年人自强不息。从这一层面上,树立她作典型是对的。但就她个人而言,到底是福是祸?我还没有答案。。”越洋电话中,高伐林总结道。
“二十多年来,我们宣传了好多人。她比较稳定。”魏久明很欣赏当年张海迪传扬的信条:“活着就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
“我们这代人都是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人生根本,这与市场提倡把个人放在第一位的价值观不同……”在中华儿慈会办公室里,他与高伐林“隔空”争论。
“亲爱的孩子们——”今年3月23日,英国约克大学在华举行的“2013年学位授予仪式”上,张海迪被授予荣誉博士学位。她音调依旧,微笑着端望台下:学子们脸上带着对未来的热望,混杂着些许犹疑。那是她熟知的神情。
他们不曾见到,就在更衣时,她的双手在扶手上猛一支起,身体腾空,两条腿咣咣当当,形同虚设。
待坐下后,环视一圈,她感叹,“我常说,人生就像梦一样。”说完,目光转向一旁,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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