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 2012年诗选14首
远洋,大别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中国(深圳)国际人才培训中心主任、深圳继续教育学院院长。在《诗刊》、《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报告文学、散文、文艺评论、小说等数百篇,入选《河南新文学大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五十年(1953—2003)文选》(诗歌卷)、《跨越:纪念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诗选(1978-2008)》、《中国青年乡土诗选》、《十年诗选》、《中国诗歌选》等多种选集。出版诗集《青春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村姑》(作家出版社)、《大别山情》(中国文联出版社)、《空心村》(河南文艺出版社)。翻译诗集《美国普利策奖诗歌集》、《火星生活》、《时与物》、《蛮夷卫队》、《明亮的伏击》。
失去的月光
三个瘦得钓鱼杆一样的少年,啃着
从生产队地里偷来的红薯。在柳林外的沙滩,
面对清风明月,波光鳞鳞奔涌的河流。
这些本该背书包上学的孩子,
每天带着锄、锨、筐等劳动工具,
在挖山、改河造田的疲惫之后,
夜晚拖着沉重的腿,去偷阴影中的红薯。
走进月光朗朗的乾坤里,他们只知道饿,
不在乎另一边黑暗深深,是杀人溅血之处——
公社开了万人公审大会,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游街之后,
无辜的罪犯们被枪毙之处。也许,只为偷一只红薯。
月光那么白,那么洁净。
三个黑孩子品尝尚未沾血的月色。
若干年后,早已忘记幸存者的恐惧,常常在秋夜醒来。
——他们也只为那河流,沙滩,柳林,
和永远失去了的清风明月,
莫名地痛苦。
仇恨
“吃商品粮的寄生虫!”他啐着唾沫,
“比老鼠多,比蝗虫多,比稻谷还多!”
他在指桑骂槐,包括我教书的父亲,
因为每年都要向生产队买口粮。
他是亲戚,却对我们一家人
怀着莫名的仇恨。
那是人民公社时代——烈日下,打谷场上
这个有着一张白脸的大队会计
一边挥汗如雨,赶着牛拉碾磙,
然后扬起木锨,簸去尘土,
一边愤怒地要把寄生虫赶尽杀绝。
他脱掉遮太阳的破布斗篷,
赤裸裸的,躺在竹竿搭成的床铺上。
从远处必能看见,这片田野中间,
月亮一般圆圆的,慢慢升起烟雾的打谷场,
在被月光和露水浸湿的夜晚。
他新崭崭的布鞋,被我
点燃熏蚊子的稻草烧一个洞。
他却宽容的一笑,谅解了我。
我已成为白白胖胖的一个,
他是否还在把寄生虫咒骂——
哦,那咬牙切齿的刻骨之恨,究竟到什么时候?
贯 穿
“两根钢筋插在他身上,人横在空中”
“女大学生夜翻铁栅栏下巴被刺穿,钢筋留口中”
“工人不慎从二楼坠落,钢筋从臀部刺入贯穿身体”
“被钢筋大铁钩贯穿头部,致脑组织碎裂”
我的胸口总是在深夜疼痛。
这铁血时代同样贯穿我的前胸。
悼念一只鸟儿 (组诗)
春天是一见钟情的季节
“四月是残酷的月份”,
四月也是一见钟情的季节。
四月底的一天,带着鸟儿去相亲。
她,像羞涩的少女,那么胆小怕人,
看她,她就背过身去。
她有着怯生生的、总是惶恐的眼神。
第一次见面,她一眼就看上王鸣哥,
像一个热情泼辣的姑娘,
欢快地扇着翅膀奔向心上人身边。
两只鸟儿相爱了。
相处两小时后,电梯里,
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热切亲吻。
从此,亲吻成了每天温习的课程。
她仰起脸,张开小嘴“吧嗒吧嗒”地向他要;
他,像跳拉丁舞,头颈上下前后耸动着,
送去一个又一个有韵律的吻。
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鸟儿也会爱,鸟儿
也亲吻?
夏日的美好时光
“我爱玩儿树林子!你爱不?”他说,
“你爱玩儿树林子你去!”——他强调。
他用自己造的半通不通的句子,对着小青,
由问话变成口气专断的命令。
饮水之后,吃了水果之后,
他就想出门遛弯儿。
而她刚刚担负起做妻子的责任,
正衔草筑巢,把草切得细碎,又弄松软。
这时节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顾不上吃一粒黍子,饮一口水。
她操劳又操心,通宵达旦合不上眼。
她要为他生儿育女,而小男孩一样贪玩儿的他,
只知道成天叫:“树林子去玩儿玩儿!”
有时,她嫌他吵,干扰她的劳作,就轻轻啄他;
他躲到横杆和食物盒下,仍然仰着头叫唤:“一起去玩玩儿!”
自由,新鲜空气对她都无关紧要,她一门心思做窝、生育。
当他赌气了,说:“不去我去!”她也夫唱妻随,附和两句:
“去不去?”真要带走了他,她却舍不得他离开,
哭也似地大叫:“不去呀!不去呀!”
神仙小伴侣,爱的结合也是那么动人——
他们在空中飞,翅膀,腿,整个身体,
都难以描述的优雅,轻盈,他们在展翅飞翔中无限温柔地结合了,
蜻蜓点水一般,短暂,短暂而美妙的一瞬。
而今,只剩下他形影相吊,在铁笼中。
谁能像鸟儿一样相亲相爱……
不久前的夏日早晨,阳台上
鲜花盛开的时光——呵,那是什么时候?
有灵性的鸟儿
懂事的鸟儿,有灵性的鸟儿,
她不会表达,却似乎通晓世上的一切。
凡事做过一次她都记得。
她把顽皮的王鸣哥管得服服帖帖。
比如,从小笼子到大笼子,
每天的进出——
早晨,帮我赶他出来,
天黑了,赶他回去。
她勤勉辛劳,像旧社会的童养媳,
起早贪黑地忙碌着干活。
嘴里总是衔着一小把草,
饮水、吃东西,都不肯放下。
她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
奉献全部的精力和心血。
临终的早晨,她还很乖,
她吞咽困难,实在没食欲。
我说:“钟小青,吃东西。”
她颤抖着,扑腾着,
艰难地挪上前去,勉强地去啄。
如是者三,只是为了听我的话。
在这世间,有她这样
品性好的女孩么?
秋天与早晨的黑暗
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眷恋。
铁栅栏难以逾越。
死神降临在秋日明媚的早晨,
抓住这只祖籍南非的石燕。
她一瘸一拐地,挣扎,
扑腾着,来到紧紧关闭的笼门口,
隔着生与死的两道栅栏,
注目凝视,看了心爱的最后一眼。
她不愿意死,她要为他
生儿育女,做一个幸福的小窝。
一个月,她生了六个蛋,
都掉在铁丝笼底,碰碎了。
她仍然力图使自己破碎的心
和这幸福的小家,保持完整。
最后生三个,耗尽她的生命。
她瘦成皮包骨,病了……我的粗心和愚蠢,
使拯救变成伤害与戕残,药物之毒
竟如蜂群蜇来——该如何偿还这深重的罪孽?
他们,相亲相爱的日子,
才5个来月,162天。
她求生的欲望多么强啊!一整天她昏迷不醒,
闭着眼睛;当喂给水和牛奶,她张嘴勉力啜饮,
直到小小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停止。
却睁开双眼——她胸有遗恨,死不瞑目?
秋光犹如利刃,栅栏生死相隔。
无处不是囚笼,活着就是幸福。
心灵浸透泪水——雏鸟扑翅、
儿女绕膝的欢乐,化为梦幻泡影。
在世间,留下一声声
孤寂的悲啼。
埋葬在青青的山岗
把小青埋葬在阳台对面的山岗
那儿四季常青,时有鸟儿跟鸣哥学唱
让她的灵魂在浓密的树荫下安息
并将心爱的遥遥眺望
而他,再也看不见她秀美的身影了
也听不见她衔草筑巢的忙碌中
偶尔附和的答腔
有时,她故意把头发竖起
弄出时髦的新发型
在他面前炫耀,让他眼睛一亮
缺了她的陪伴,小小笼子
竟突然变得撒哈拉一样空空荡荡
不再有她撒娇地仰着脸
“吧嗒、吧嗒”地张着小嘴
向他索要要不够的亲吻
不再有她故作生气地轻轻啄他
他知晓她的刀子嘴,豆腐心
从不回击,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总是宽厚地退避忍让
他悔恨么——看她一刻不停地干活
他却曾经做做样子假装帮忙
她是那么羞涩而又胆怯
每当她怕人,怕黑
他就凑近她的身旁给予抚慰
有时,他故意摹仿她啄水
甩得水珠飞溅的模样
这些,都成为无法再现的情景了
那甜蜜的嬉戏和亲昵
徒然令他寸断肝肠
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是地狱还是天堂
但愿他只懂得生的欢乐
对于黑暗的死亡完全无知
他嘶哑了喉咙声声啼唤——
四顾茫茫都不见,孤苦伶仃独彷徨
出于爱心的拯救,结果
却变成伤害和戕残
忏悔的泪水,可以洗净罪孽吗
欲哭无泪,欲哭无泪
一只失去爱侣的笼中鸟
向谁,诉说他的悲哀和忧伤
2012,10,10—13
盲人
在黑暗时代需要盲人引领。
这个盲人被画地为狱,
囚禁在自己家中。
像地下矿井的挖煤工,
头顶明灯,心中有光。
“你整夜整夜地敲打狱门和墙壁
——要在黑暗的牢狱里
打出一道光明来”——
我们都是睁眼瞎,早已有眼无光,心如死灰。
我们这些双眼明亮的人是真正的瞎子。
只有盲人能在黑暗中为我们领路。
他曾经是荷马,是海伦,是阿炳,
如今是一个连姓名都要被屏蔽删除的人。
在祖国潜逃而后流亡异域。
在黑暗漫长的隧道里,只有盲人,
只有盲人能够引领我们。
只有盲人,心中有光……
广场
鲜血洗礼的青春。和平年代的枪林弹雨
从死人堆里爬起来——
在那里你经历过幻灭。在广场上
落日的余烬里,你兀自燃烧
“拿活人做火把,
将城内的广场照得通亮。”
血写的报告
融雪的溪流上,漂浮着
一份《血写的报告》。
那细节吞吐含混,在早春的寒夜中
啼血,喑哑如一只杜鹃。
“几个大汉,把她按倒在地,
惨无人道地,剥夺了
她用语言表达真理的权利。”
一个月后,《走向永生的足迹》披露:
“她被按在地上割气管,
她呼喊挣扎,她痛苦之极,
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又过了一个月,《她是名副其实的强者》
续写:“一个女管教员,听着,惨不忍闻,
看着,惨不忍睹,惨叫一声,
昏厥在地,随即被拖了出去。”
1975年4月4日。“四五运动”
一年之前。辽宁沈阳。
祖国版图上雄鸡报晓的地方。
“你妈妈死心踏地,罪大恶极……”
两个法官,来办“学习班”。
“坚决镇压,把她处死,为人民除害!”
三个“反革命”亲属:父亲和姐弟俩,
跌跌撞撞,顶着呼啸的暴风雪,
回到寒冷彻骨的小屋,抱头痛哭。
割断她的喉管,剥夺她的言语。
蹂躏她的肉体。让她阒无声息地死去。
从此,再也无人呐喊,
也无人听得见呐喊。
沉默的东方大地,
一个女人的喉管被割断,
黎明,诞生于静寂的血腥。
在资本的血腥中,那割断喉管
的细节也不可描述。
灵魂堕入秦陵的深渊地狱。
嘘——噤声,碾压和翻墙。
鸟儿仍在蒙着一块黑布的铁笼中。
七月
他们停止歌唱,不再挥舞彩旗,
默默凝视:七月灿烂的阳光下,一支幽灵大军。
这支幽灵的车队带着恐怖渐渐走远。
忽然觉得被看不见的枪刀刺伤,
浑身瘫软,心胸疼痛。
他们散去,三三两两,
一支被幽灵大军挫败的队伍,
一群老弱病残,东倒西歪,
紧捂着流血的伤口和心痛。
被伤害,被漠视,被欺骗和耍弄,
困惑的眼睛布满带血丝的疑云。
这屠杀与死亡之间的庆典。
雨季的江河倾泻浑浊的愤懑。
有人立刻学会冷嘲热讽,
有人狠狠地抽自己耳光,
有人朝向早已望不见的幽灵车队,
在干净的大街上吐了一口唾沫:“呸!”
暴雪
暴雪:一头熊瞎子,在森林边缘
恼怒地刨踢四蹄,喷着白毛风的鼻息
冰河冻住咴咴叫的小马驹
失散的羔羊,在茫茫雪原迷路
茅屋压垮了腰,一夜吱扭呻吟
雪用厚棉被捂住冬小麦
我愁苦的母亲,冻僵的手指
捉不住年节的喜庆……
姐妹们却梦见:从蛹壳里挣脱飞出——
变成春天的花蝴蝶
英徳石
把你剥光至赤裸,甚至剥尽皮肉
剩下一副嶙峋瘦骨,笑傲春秋
历经风雨霜雪,才如此苍老么
把沧桑刻进满身的褶皱
世事洞明,怀抱明月禅心
勘破红尘,修得空灵剔透
是是非非烟云过耳
恩恩怨怨片刻不留
通透的窍穴,是自然的乐器
由一缕清风将天籁吹奏
坦诚相见,比婴儿还要赤裸
胸中却包涵着大千宇宙
是醉卧不醒的李太白
还是驮老子出关的青牛
是阮籍出奔郊野的车马
还是东坡夜游赤壁的扁舟
沉默不语,独自呆在僻静处
冷看面前走过将相王候
巍然,兀然,浑浑然,泠泠然
搁在哪儿都风骨凸现,自成气象
我,能是这囊括大块的石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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