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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朱正:一九五七——中国现代知识份子的消失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1:32
标题: 朱正:一九五七——中国现代知识份子的消失
朱正:一九五七——中国现代知识份子的消失
作者:朱正      时间:2013-07-23   来源:共识网
  “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是近现代才传入中国的西方概念。在近现代,随着西方文化的冲击,西方教育制度的引入和逐渐普及,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成了拥有各种学历的文化人,或术业有专攻、承担传播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中国的知识群体在社会结构和社会功能上异于西方知识分子,在个体的养成和群体结构上也异于西方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中,与传统型知识分子相比,部分知识分子因其观念和社会功能比较现代而被称为“现代知识分子”群体。当然,就个人而言,有的人既现代又传统,比如鲁迅、胡适就是如此;也有的个人则既非现代也非传统,来自两个方向的影响异化地交织在一起,使之成为知识分子乃至中华民族的异数,比如毛泽东。

  从知识分子的社会功能来看,他们体现了社会的良知。若中国对应于西方知识分子的这个社会群体失去了社会良知,那就不应该被视为知识分子了。若整个知识分子群体或其中的某些类型,虽然把社会良知藏在心底,但他们或者丧失了维护社会良知的勇气,或者失去了维护社会良知的机会和力量,那这个知识分子群体还该不该被算作“社会存在”呢?特别值得思考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还存在吗?如果有,有多少,他们都在哪里?如果“消失”了,那么这种局面是如何形成的?本文准备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一、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消失”的时点:1957年

  把“1957”作为本文标题的一部分,只是为了指称的简洁,而不是强调中国的“现代知识分子”就“消失”在1957年。这一年既不是“消失”的起点,也不是“消失”的终点。“消失”的程序在1957之前30年就已经启动:“消失”的高潮在1957的10年后表现得更加惨烈:“消失”的余绪直到1957年过了30、40年后还在波动。强调“1957”,是因为在这一年里发生了影响深远的“反右派”斗争。

  1956年2月,苏共“二十大”用“反对个人崇拜”为口号,批评了斯大林。在遥远的东欧发生的这些影响了中国的政治气候。1956年4月,毛泽东提出了“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对于这些,当时知识分子都是欢迎的,以为预示着政治格局将有所变化,自己可以有一番作为了。民主同盟的领袖章伯钧对罗隆基说:“现在我们民主党派大有可为,可以大做特做。”[1]他情绪高昂地考虑着,如何发展“民主同盟”和“农工民主党”的组织、开展工作。

  1956年6月,波兰发生了“波兹南事件”,军队镇压示威群众,死74人,伤900多人。10月,曾被整肃的哥穆尔卡成为波兰共产党第一书记。在匈牙利,党的第一书记拉科西被迫下台,最后苏军出动了坦克才把遍及全国的抗议镇压下去。中国知识分子对波匈事件的热烈反应使毛泽东十分反感。1957年1月他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说:“党内党外那些捧波、匈事件的人捧得好呀!开口波兹南,闭口匈牙利。这一下就露出头来了,蚂蚁出洞了,乌龟王八都出来了。他们随着哥穆尔卡的棍子转,哥穆尔卡说大民主,他们也说大民主。”从这时开始,毛泽东产生了一个“匈牙利情结”,担心在中国出现“匈牙利事件”的可能性。他甚至作了这样极端的估计:“无非是出全国性的大乱子,出‘匈牙利事件’,有几百万人起来反对我们,占领几百个县,而且打到北京来。我们无非再到延安去。”

  中共八届二中全会就是在苏军坦克开进匈牙利之后几天召开的,波匈事件是会上的热门话题。在这次全会上毛泽东提出:“我们准备在明年开展整风运动。整顿三风:一整主观主义,二整宗派主义,三整官僚主义。”“你要搞资产阶级大民主,我就提出整风,就是思想改造。把学生们统统发动起来批评你,每个学校设一个关卡,你要过关,通过才算了事。所以,教授还是怕无产阶级大民主的。”在毛泽东的心目中有两种“大民主”:“匈牙利事件”中的群众上街抗议以及中国知识分子对共产党的尖锐批评(比如“大鸣大放”中听到的批评),属于“资产阶级的大民主”;而“整风运动”、“人人过关”,发动学生来斗教授,如以前的“思想改造运动”或后来的“反右”斗争,则是“无产阶级的大民主”。

  如果当时的知识分子得知毛所说的“整风”其实就是“思想改造”,大概就不至于对他发动“整风”运动的初衷会有什么误解了。由此可见:现在不少人往往使用这样一种说法,即“由整风运动转变为反右派斗争”,未免与毛的真实意图有点隔膜。在毛看来,“反右派”无非是“整风”的一种方法,或者说是“整风”运动既定的最后阶段,其中并没有什么转变,当然就更不能说有“180度的转变”了。有些人之所以会误以为,1957年所发生的政治运动是由“整风”运动转变为“反右派”斗争,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在按照自己所希望出现的“整风”运动来臆测毛泽东的意图,用最大的好意去解释“整风”指示里字面上的含义;一旦他们发现实际情况与自己的期望并不相符,就以为是党的方针“转变”了。

  当毛发动“反右派”运动时,他在一份党内指示中将他推行“整风”的意图说得十分明白:现在我们主动的整风,将可能的“匈牙利事件”主动引出来,使之分割在各个机关各个学校去演习,去处理,分割为许多小“匈牙利”,而且党政基本上不溃乱,只溃乱一小部分(这部分溃乱正好,挤出脓包),利益极大。[2]

  早在1957年的“帮助党整风”运动开始之前,在1957年1月的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毛谈道:“在知识分子问题上,现在有一种偏向,就是重安排不重改造,安排很多,改造很少。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来,不敢去改造知识分子了。我们敢于改造资本家,为什么对知识分子和民主人士不敢改造呢?”谈到民主党派时,毛泽东表示,“他们在波兰、匈牙利闹风潮的时候还没有闹乱子”;不过,“对于他们的这个守规矩,应当有分析。因为他们没有本钱了,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不听他们的,他们脚底下是空的,如果天下有变,一个原子弹把北京、上海打得稀烂,这些人不起变化呀?那就难说了。”

  二、“反右”前知识分子的幻想

  1957年初,毛泽东对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使用的还是“拉”的手法。他提出:我们把资本家包了下来,还给他们七年的定息。……出这么一点钱,就买了这样一个阶级。……资本家加上跟他们有联系的民主人士和知识分子,文化技术知识一般比较高。我们把这个阶级买过来,剥夺他们的政治资本,使他们无话可讲。剥的办法,一个是出钱买,一个是安排,给他们事做。这样,政治资本就不在他们手里,而在我们手里。我们要把他们的政治资本剥夺干净,没有剥夺干净的还要剥。毛泽东所谓的“出钱买”,是指对私有资本被“公私合营”了的资本家付定息;所谓“安排点事做”,是指给民主党派和知识分子安排点政府机关的副职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之类的头衔。

  1957年3月,毛泽东召开了有党外人士参加的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会议期间,他分别邀请到会的教育界、文艺界和新闻出版界人士座谈。在与文艺界代表谈话时,周扬说,秦兆阳用何直的名字写了一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有人因此批评他反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秦兆阳很紧张。毛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个问题,这次会议一时不能搞清楚,不能做结论,也用不着紧张,可以研究讨论。”[3]3月12日,毛在宣传工作会议上作了主题讲话。在讲话中他分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情况:“对于我们的国家抱着敌对情绪的知识分子,是极少数。……这是一些极端反动的人。这种人在五百万左右的人数中间,大约只占百分之一、二、三。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占五百万总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在各种不同的程度上拥护社会主义制度的。”[4]

  在这篇讲话中,毛提出“百家争鸣实质上即两家争鸣”的观点:“我们提倡百家争鸣,在各个学术部门可以有许多派、许多家,可是就世界观来说,在现代,基本上只有两家,就是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一家,或者是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或者是资产阶级的世界观。”[5]显然,他的所谓“百家争鸣”并非许多知识分子所理解和希冀的那种不同学派之间的自由争论,而是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是“无产阶级世界观”通过这种“争鸣”来克服“资产阶级世界观”,最终达到“一家独鸣”的结局。

  但是,自从1956年6月中共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作了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讲话之后,不少知识分子以为,他们可以抱持自己对“百家争鸣”方针的理解,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且为共产党所容。例如,罗隆基在全国人大一届三次会议上的发言中谈到他对“百家争鸣”方针的理解:社会主义,集体主义时代的“百家争鸣”,如同一个伟大的管弦乐队。乐队中弹琴的,吹笛的,敲锣的,打鼓的,在乐器上各有专长,在技术上各显神通,而这些音乐家的技术专长是相辅而行,相得益彰的。……但乐队的目的是为人民服务的,乐队队员每个人的目的亦必须是为人民服务的。这样,乐队在为听众演奏的时候就必须有组织、有领导、有指挥,而后演奏出来才有和声,有节奏。这是集体主义社会主义时代“百家争鸣”同动乱时期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不同的地方。[6]罗隆基苦心孤诣地分辨两个不同时代的“百家争鸣”,可以理解为一种政治上的表态,他以“管弦乐队”来比喻共产党领导的统一战线,希望在这个有组织、有领导、有指挥的乐队里参加“争鸣”,发挥自己的作用。

  1957年3月,“民盟”开了全国工作会议。章伯钧在会上提出:要重新估价民主党派的性质与任务,要大大发展组织,每个民主党派可以发展几十万人,几个民主党派合起来可以发展一、二百万人,组织发展到县一级。不久,“民盟”中央又成立了4个临时研究组,分别研究“高等学校党委制”、“科学研究管理体制”、“有职有权”以及“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这四个问题。他们显然希望让“民盟”在国家的社会政治生活中,特别是在文教、科学这些知识分子活动的主要领域中,有较多的发言权、起较大的作用。据“民盟”负责人罗隆基后来作检讨时所说,他们当时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扩大“民盟”的影响和组织,提高“民盟”的地位;绝对没有推翻党、推翻社会主义、恢复资本主义的阴谋。[7]

  据说,6月6日“民盟”六教授的集会是直接引爆“反右派”运动的雷管。事情究竟是怎样的呢?当时在场的叶笃义回忆说:6月初,局势继续发展,北京一些大学有学生闹事的迹象,声称要“驱逐校党委”,而校党委按照党内指示听之任之,不作一声,一些学校秩序大乱。出于对各大学的忧虑,6月6日“民盟”副主席章伯钧、史良在南河沿文化俱乐部邀集曾昭抡、吴景超、黄药眠、费孝通、钱伟长、陶大镛等6位教授,当时参加者还有胡愈之和我,以了解各校情况,分析形势。由于我们当时不知道党内“引蛇出洞”的策略,误以为一些大学的党委已经瘫痪,失去控制局势的能力。因此拟提议由“民盟”出面做学生工作,使各校局势稳定下来,并决定次日就去北大。当晚史良因参加国务院会议,有机会见周总理,因此叫她就便与总理商定时间,通知6教授一同去见,当面请示机宜。规定史良在取得总理的同意后,立刻用电话通知我,再由我用电话通知他们6位。我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等到半夜,最后知道这个建议遭到总理拒绝。这就是当时有名的“六教授”事件的全部经过。[8]
  “民盟”的活跃令毛泽东震怒。1957年6月8日,毛写了“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秘密指示。[9]6月10日,毛又写了题为“中共中央关于反击右派分子斗争的步骤、策略问题的指示”的秘密文件。毛认为:各党派中,“民革”、“民建”、“九三”、“民进”等颇好,“民盟”、“农工”最坏;章伯钧、罗隆基拼命做颠覆活动,野心很大,党要扩大,政要平权,积极夺取教育权,说半年或一年,天下就将大乱。

  胡乔木为1957年7月23日的《人民日报》撰写的社论“用人可以不问政治吗?”,从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中引了一段话,其中宣称:“无产阶级专政,即不与任何人分掌而直接凭借群众武装力量的政权”。[10]这篇社论明示,共产党其实根本就不可能“与任何人分掌”权力。

  毛泽东6月8日的秘密指示下达才几天,湖北省就制造了一个所谓马哲民(“民盟”湖北省委主任委员)策划的“小匈牙利事件”。6月12日,汉阳县一中有几百学生因升学率问题罢课,上街游行。该中学并无“民盟”成员,为了把学生的活动栽在“民盟”头上,找到一个所谓的“线索”,即“民盟”盟员、汉阳县民主党派联合小组长、县文化馆图书管理员杨焕尧曾按照中共汉阳县委统战部的意见找汉阳一中中共支部洽商发展盟员的事,谈到过发展该校副校长王建国的意向。就凭这一点,硬把这次学生游行说成是马哲民和“民盟”策动的。8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马哲民策动的‘小匈牙利事件’”为题的长篇通讯,将此事大加渲染,声称这次学生闹事是在“章罗联盟”驻武汉的大员马哲民的策动下,以汉阳县民主党派联合小组长、民盟盟员杨焕尧和民盟发展对象、汉阳县一中副校长王建国为首的反革命集团在汉阳县机关所在地蔡甸镇制造的一次他们自称的“小匈牙利事件”。[11]杨、王二人再加上一个被认为是王在校内的亲信钟毓文,不久即以“反革命暴乱罪”被枪毙。同案判徒刑的10人中3人被送去“劳动教养”,此外还有几十人受了其他处罚。直到1985年中共湖北省委复查后报经中共中央批准,才为此案彻底平反。[12]从这一事件可以看出,当年为了打击“民主同盟”,什么伤天害理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声色俱厉地质问: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下,少数右派分子正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权挑战,甚至公然叫嚣要共产党“下台”。他们企图乘此时机把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打翻,……这篇社论宣告了“反右派”运动的开始。

  三、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心声

  在1957年,一个人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原因可说是千差万别;并不一定真是本人有什么过失,有的仅仅是因为“民盟”盟员的身份,有的是因为私怨,有的甚至只是因为要凑足上级下达给本单位的“右派分子”指标规定的人数。当然,也有一些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或者在“整风”、“鸣放”座谈会上,或在大报、小报乃至壁报、黑板报上发表了触犯中共政治标准的言论。

  下面就来看看当年的一些“右派分子”曾提出了些什么样的主张,这些主张又是如何被批判的。

  例如,黄绍竑在中共中央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说,我们的立法落后于客观形势的需要,刑法、民法、违警法、公务员惩戒法都尚未制定公布,经济方面的法规更不完备,“五年计划”快完成了,但是度量衡条例还没有制定。他说,“公务员惩戒法”和各机关的组织条例办事规则是与“整风”最有密切关系的法规,必须早日制定。[13]

  复旦大学法律系教授杨兆龙在“我国重要法典何以迟迟还不颁布?”一文中说:我们过去在立法方面的努力实在跟不上实际的要求。例如,平常与人民的基本权利的保障及一般社会关系的调整最有密切关系的“刑法典”、“刑事诉讼法典”、“民法典”、“民事诉讼法典”等至今还未颁布。什么是合法的,什么是违法的,什么不是犯罪,什么是犯罪,以及应如何处罚等等,侦查、检察、审判人员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足资遵循,因此就发生一些无根据的控告和不应有的错捕、错押、错判的情况。杨兆龙指出:这种情况很可能成为制造矛盾与不安的一个重要因素。对于那种以为“如果制定一套完密的法律,难免限制政府机关应付事情的灵活性”的意见,杨兆龙反驳说,政府机关那种无明确的法律限制的办事“灵活性”有时颇足以破坏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治,影响人民对政府的信仰。[14]

  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庭长贾潜说:政治是政治,法律是法律,我们是司法不是司政策。党对法院工作的领导是通过制定法律来实现的。法律是人民的意志,也是党的意志,审判员服从了法律,就等于服从了党的领导。因此,审判员只需服从法律,再不必有什么党的领导了。党具体过问人民法院审判工作就是违法。[15]

  这些意见只是希望中国成为一个法治国家,却被认为是严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遭到猛烈的批判。1979年邓小平在会见日本客人时承认:“我们好多年实际上没有法,没有可遵循的东西。”[16]

  黄绍竑在上面提到的那次座谈会上还表示,在尊重共产党的领导权的同时,还有一个领导方法的问题。他认为,由党直接向人民发号施令,会造成很多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问题。章乃器在“从‘墙’和‘沟’的思想基础说起”一文中也提到了这个“以党代政”的问题。他认为,不少党员对国家机构的作用还没有足够的认识,有些事情如果先让行政负责处理,党组织加以指导和支援,情况就会更好一些。[17]谭惕吾在“民革”中央小组会议上的发言也谈到共产党领导国家和直接向人民发号施令的问题。她认为,党中央和国务院联合发指示,是由于国务院单独发指示不起作用。她问:既然我们国家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为什么自己专政的机构不用,而要削弱其职权,另在政权之外搞一套党的系统呢?她提出:共产党必须遵守宪法。她把“以法治国”的问题提到很高的高度,并尖锐地反问道:共产党今天是想使国家长治久安呢,还是自己捣自己的乱?[18]

  为了批判这些意见,1957年7月10日《人民日报》专门发了一篇社论“党不能发号施令吗?”,说这些意见的实质“就是要取消党对于政府工作的领导,削弱党对于人民群众的联系,就是要使得我们的政府变为真正的官僚机关,使得党变为政府机关的可有可无的附属品”。这篇社论还发誓要把这种发号施令的做法坚持下去:“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在党还存在的时候)还是这样。”

  储安平的“党天下”之说可能是最尖锐的批评。他说,我认为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大家拥护党,但并没有忘了自己也还是国家的主人;并不表示党外人士就没有自己的见解,就没有自尊心和对国家的责任感。但是在全国范围内,不论大小单位,甚至一个科一个组,都要安排一个党员做头儿,事无巨细,都要看党员的颜色行事,都要党员点了头才算数,而很多党员的才能和他所担当的职务很不相称。党为什么要把不相称的党员安置在各种岗位上呢?他认为,这个“党天下”的思想问题是一切宗派主义现象的最终根源。[19]

  沈阳师范学院张百生、黄振旅合写的文章也谈到党把自己置于国家和人民之上的问题。他们指出中国不只是1,200万共产党员的中国,而是6万万人的中国,难道98%的非党同志都无德无才,应当绝对服从2%的人的主张,当这2%人的“顺民”么。他们还主张把党从“人大”与政府之上拿下来,使“人大”成为真正的权力机关,“人大”代表必须经普选产生。[20]

  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刘地生撰文认为:决不能说1,200万党员的利益就是6亿人民的利益,更不能说1,200万党员的利益应该超过6亿人民的利益;应该改变以往把党放在国家之上,以党的利益代替甚至超过国家利益的做法。他还主张学校里的党派可在教员中活动,不需要在学生中活动,特别是在中小学,应取消少先队和青年团的组织;大学里的政治课应自由选读,以免阻碍培养青年独立思考的能力。[21]

  这些言论虽然言之有理,却犯忌讳。周恩来在一届四次全国人大的政府工作报告中说:“有些右派分子把共产党对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说成是什么‘党天下’,这完全是恶意的诽谤。”周恩来还批判了“各党派轮流执政”的“右派谬论”,但究竟有哪个“右派”头面人物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却语焉不详。在我所接触到的大量关于“反右”的材料中,只见到天津中学教师黄心平在座谈会上说道:“如果不要共产党一党执政,而要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通过竞选来轮流执政,由各党各派提出不同的政纲来,由群众自由的选择,这就好得多。因为这样做,可以刺激共产党和各民主党派不得不努力克服缺点来博得选民的选票,为人民服务。”[22]

  “鸣放”中有人提到了共产党员的特权问题。张云川说,在工作、待遇、工资上,都表现了共产党员不是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而是相反,形成特权。[23]其实,毛泽东起草的一个党内指示也承认这一点。毛写道:“党员评级、评薪、提拔和待遇等事均有特权,党员高一等,党外低一等。”[24]上面引过的张百生、黄振旅的文章把反对特权与纯洁党的组织、加强党的领导联系起来。他们说:“取消了党员的特权之后,只有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才要求入党了,为了借此向上爬的卑鄙的个人主义者用八抬大轿请他他也不希望入党了,因为入党以后无利可图,反而处处需要带头,起模范作用。这样一来,党的组织才能纯洁,党才能通过党员的模范作用去影响人民,才能通过他的正确的主张去领导国家,才能根除‘三害’,才能拆‘墙’平‘沟’,才能团结全国人民,才能推动历史的前进。”

  当年在校大学生中划出的“右派分子”,正如钱理群所言,“是一些尚未涉世的青年,因此他们的探索的热情,并非源自利益的驱动,而纯是(或基本上是)出于对‘真理’的追求”。[25]下面辑录一些当年北京大学学生在大字报上发表的看法(引自《原上草》,引文后列作者名与页码)

  “在中国人民面前,有不有一次波兰式的变革,我觉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谭天荣,46)

  “前几年的错误绝不是个别的偏差,它是一次根本的路线的错误……用纸包火总是十分危险的,斯大林的错误总有一天会被揭发出来的,党中央也该整风。难道掩饰错误、喜欢斯大林的威信对革命有好处吗?”(严仲强,76—81)

  “我们目前的任务是:争取宪法的彻底实现,切实保障民主自由人权,使社会主义制度臻至完善。”“肃反运动……在错误的理论指导之下,在错误的领导思想和敌情的估计之下,绝大多数的斗争是错了……肃反运动错误的根源,不在工作方式,而在于脱离群众、以宪法人权为儿戏的官僚主义;以搬运公式为满足的教条主义;以及不准阿Q革命的宗派主义。”(江文,104)

  “我们有了一个社会主义工业化,还应有个社会主义民主化。”(龙英华,131—132)

  “法制不健全不严肃,民主权利没有严格可靠的保障,是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温床。”(叶于,141—142)
  “如果缺点只是个别人造成的,为什么全国普遍各地都如此。关键是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缺陷的问题。……我们当前的任务正是要为改善社会主义政治制度而斗争。首先就是争取真正的人民民主自由。……我们要求健全社会主义法制,争取民主,保障人权和精神人格的独立——这就是我们斗争的目的。”(王国乡,149—150)

  “我就认为个人崇拜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产物。……斯大林问题绝不是斯大林个人的问题,……真正的社会主义应该是很民主的,但我们这里是不民主的。”(林希翎,153)

  “由于共产党对国家政权的绝对控制,国家权力的高度集中。正是由于这种高度集中的权力,才使斯大林的后期可以胆大妄为,犯出一切错误。……任何时代,权力的高度集中,不论是集于个人,还是自称为一贯光荣正确伟大的集团,都是极大的危险,而当人民群众被麻痹被愚昧,就更加百倍的危险!”(王书瑶,204—207)

  “斯大林错误,波匈事件,我国三大害,都是偶然的吗?不,都是一个根源:不民主。……三害的根源是缺乏人民的民主和监督。”(岑超南,209—211)

  这就是当年遭到猛烈批判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几十年之后来看,其中的一些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例如法学界的一些“右派”观点现在已被写入法律之中;其他方面的一些“右派分子”的主张也实际上被采纳了。当时,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严中平在批判经济学家陈振汉的会上说,陈振汉由来已久的买办资产阶级反动观点是,在中国的外国资本和外国工厂并不阻碍而是帮助民族资本的积累,因为外国资本输入或外国人在中国办工厂的结果与民族资本一样,是增加本国人民的生产能力,也就是增加他们的所得。[26]陈振汉因此被打成“右派”。当年中共中央主持“反右”运动的是邓小平。1980年邓表示:“吸收外国资金、外国技术,甚至包括外国在中国建厂,可以作为我们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的补充。”[27]陈振汉当年有什么错,一目了然。

  四、如何评价“反右”运动

  事实上,当年“右派分子”发表的言论,基本上都是希望中国成为一个法治的、民主的、富强的社会主义国家。对于这些主张,如果1957年不是横加批判,而是认真听取,采纳其中可以采纳的部分,那么,后来中国的政治经济形势和社会道德面貌都会有很大的不同,“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也就不会发生,这几十年的历史就会是另一番面貌。既然“反右派”运动将这些言论作为打击对象,那就不难判断,这场运动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是必要的还是有害的。在总结这一历史事件时,有人不愿意承认“反右”运动根本上是错误的这一性质,便死死抓住当年个别人说的情绪化的过头话不放,试图证明“反右”的正确性和必要性。而被引以为据的那些话语中,例如葛佩琦的“杀共产党人”,就完全出自歪曲的、不实的报道,当年葛佩琦本人就不承认,要求更正。后来葛佩琦被按照“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的名义“盖棺论定”,这恰好说明当年“反右”时栽赃诬陷手法曾风行一时。

  当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消失”的速度就更快了!

  1957年的夏季发生了一件当时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事,能充分反映出当政者的心态和知识分子的命运。7月7日晚,毛泽东在上海与36位知识界人士围桌闲话。罗稷南问毛:“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当时正是“反右派”斗争白热化的高潮期,罗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显然是想探问: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你会不会把他打成“右派分子”?毛泽东回答说:“鲁迅嘛──要么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28]显然,如果鲁迅依然保持他疾恶如仇的性格,针贬时弊,那毛泽东就会把他关在牢里;假如周树人为了活下去,不再象以往那样写作,毛却可能安排周树人当文联主席。在现代知识分子中,鲁迅是受民众尊崇,又被共产党捧上天的人物;这样的人若活到1957年,恐怕也难逃厄运。鲁迅的命运尚且如此,其他知识分子的前途如何自不必多言。

  有一种看法认为,“反右”运动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不过也有缺点,即出现了严重的扩大化,把一批知识分子、爱国人士和党内干部错划为“右派分子”,造成了不幸的后果;这些被错划为“右派分子”的人多年来受了委屈,不能为人民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这不但是他们个人的损失,也是整个国家的损失。

  中共元老薄一波回顾“整风”和“反右”时说过:“我们对右派的情况,并没有一个确实可靠的估计,而基本上是跟着群众运动走,整出多少算多少。”[30]他的判断是:“反右派斗争中所划的55万人中,除极少数是真右派外,绝大多数或者说99%都是错划的。”[30]按照这一说法,“反右”运动把那1%的“右派”“扩大”了差不多100倍。如果这种“扩大化”只是偶然发生的,仅此一回,那么,它或许还可以被看成是“失误”或“缺点”。如果每次政治运动制造“打击对象”时都要“扩大化”,那还能仅仅被看作是“失误”吗?

  在“反右”运动之前,有1951年的“三反”运动和1955年的“肃反”运动。“三反”运动把被打为“贪污犯”的人称为“老虎”,要求各机关、团体、企业、学校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编制出“打虎预算”,再按照这种“预算”,把一大批无辜者打成“贪污犯”(即“老虎”)。当年究竟“打”出了多少“老虎”,其中又打错了多少,至今未公布真相。我的印象是,错案率很高。在“肃反”运动中,立案列入“肃反”对象的有140余万人,其中130余万人属错案,错案率达94%。可以说,“三反”、“肃反”运动,无不与“反右”运动一样,是严重的“扩大化”了。

  “三反”、“肃反”运动是中共建政前期的政治运动,操作时比“反右”运动还是相对要谨慎一些。“三反”、“肃反”运动结束之前都有复查程序,一只“老虎”经过“内查外调”批斗逼供之后仍无法证实他有贪污行为或政治历史问题,也就解脱了。而“反右”运动的复查程序直到22年之后的1979年才姗姗来迟,这样才有“多年受了委屈”一说。

  需要指出的是,“三反”、“肃反”没有大规模的思想批判,而“反右”就不同了。“反右”运动不仅构成了政治迫害,同时还批判“右派分子”的思想见解。当把那些有助于促进法治和民主建设的意见当作“反动言论”加以批判之后,中国就从建设法治国家的目标后退了一大步。要评价“反右”运动,就不能忽视这一点。从这个角度去看,“反右”运动的根本错误就不只是“扩大化”,它代表着思想文化领域专制的全面完成。从1951年批判电影《武训传》、1953年批判梁漱溟、1954年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再到批判胡适、批判《文艺报》,1955年又批判胡风文艺思想,再升级为“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思想批判无休无止,批判的对象由个人到几个人、再到小团体,最后在“反右”运动中变成了针对全国知识分子的整肃。“反右”运动破坏了民主和法治,败坏了社会道德,为后来的“文革”准备好了“舞台”、“演员”和“演出技巧”,还为“文革”培养了姚文元、关锋等角色。可以说,“反右”运动是“文革”的彩排:“文革”不过是一场大大扩大了的“反右”运动。

  在反思1957年发生的这一事件时,我们还应该看看当年“右派分子”都说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这些被钱理群称做“不容抹煞的思想遗产”的言论,这些以其作者22年的受难为代价、有的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而留下的遗产,经过岁月的淘洗,现在看来是更加光彩夺目了。“右派分子”当年的愿望和要求,有些已经实现,有些将要实现,有一部分虽然此刻还不具备实现的条件,我相信日后迟早会要实现的,我有这个信心。

  1957年的“反右”运动,既是此前30年共产党革命的果,又是此后50年中国的状况、中国人的状况、中国知识分子状况的因。1958年,“大跃进”开始了。这一年的9月5日,毛泽东在第十五次最高国务会议上讲话说:“几亿劳动群众,工人农民,他们现在感觉得心里通畅,搞大跃进。这就是整风反右的结果。”知识分子经历了“反右”运动,这时已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大跃进”当中创造的那些荒唐的“新生事物”,像“全民炼钢”、“全民打麻雀”、“高产卫星田”、“吃饭不要钱”等等,便在社会上毫无阻碍地推广开来,直到造成全国性的“三年大饥荒”这样极其严重的经济社会灾难,才悄然收场。1966年,“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中国陷入了“十年动乱”。这一切的发生绝非偶然。

  或许现在有些年青人会问,如果中华人民共和国存在着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群体,那些“史无前例”、也但愿后无来者的灾难性事件,是否就不会发生了?其实,“反右”运动的根本目的不就是消灭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群体吗?“反右”运动“胜利”了,随后便令人痛心地发生了诸如“大跃进”、“文革”这样的灾难性事件。在这些事件中,人们再也看不到敢于秉持社会良知针贬时弊的知识分子,只能看到狂热的追随者,这是知识分子群体本身的错吗?评价“反右”运动的历史教训,可以帮助我们看到问题的根源,那就是两个字――制度。

  五、知识分子群体“消失”多年以后

  1978年4月5日,中共中央发出第11号文件,批准中央统战部和公安部“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同年9月17日,中共中央发出第55号文件,提出凡不应划“右派”而被错划的,应实事求是地予以改正。同年12月18日至22日举行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推动了历史上遗留的冤假错案的解决。在1979年里,被“错划”的“右派分子”中99%都得到了“改正”,被开除公职的恢复了公职,被开除党籍的恢复了党籍。他们大都回到原来的专业领域工作,有些人甚至担任了比“反右”前更高的职务,朱镕基的最高职务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王蒙成为中共中央委员、文化部部长,费孝通和钱伟长都担任了全国政协副主席。

  1986年11月,三位当年的“右派分子”许良英、刘宾雁和王若望,联名发起开“反右运动历史学术讨论会”,向一些人发出了邀请信。邀请信说:“1957年的反右运动,即将满30周年了。反右运动是值得研究的,因为,不了解反右运动,就不能全面地了解30年来的历史,也就很难认识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中央拨乱反正和推行改革的历史性意义。”费孝通收到邀请信之后,在1987年1月初举行的一次“民盟”的会议上,要求“民盟”全体成员不要参与刘宾雁等发起的“反右30周年纪念活动”,要大家“汲取1957年的教训”,并把他收到的这封邀请信交给中共中央。
  确实也有一些当年的“右派分子”“汲取”了“1957年的教训”。1997年邓小平逝世后,王蒙发表了一篇悼文。这篇题为“小平同志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的文章说:在1988年秋党的十三届三中全会上,会议即将结束、通过会议文件时,有一位老中顾委委员对“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措辞提出了一些意见。小平同志即席讲话,他讲得特别明确,一再强调“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是我提出来的,而且我最坚持”,在重大的原则问题上,他毫不含糊,寸步不让,他的政治敏感,政治判断力与政治上的坚持性顽强性,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应该说是凛然肃然的印象。[31]王蒙这篇文章也会给他的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

  1957年的“反右”运动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失去了话语权,知识分子的“消失”从局部扩散到全国,这段历史成了中华文化解构和重组的一个重要阶段。

  「注释」


  [1]《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15号,第168页。


  [2]见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载《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0册,第285-286页。


  [3]《毛泽东文集》,第7卷,第257页。


  [4]《毛泽东文集》第7卷,第268至269页。


  [5]出处同上,第273页。


  [6]《新华半月刊》1956年第13号。


  [7]《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18号,第99页。


  [8]叶笃义,《虽九死其犹未悔》,第100-101页。


  [9]《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432-433页。


  [10]《胡乔木文集》第1卷,第572页。


  [11]《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17号,第156页。


  [12]蔡公,“‘小匈牙利事件’真相”,1999年1月15日《南方周末》第10版。


  [13]《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11号,第31页。


  [14]上海《新闻日报》1957年5月9日。


  [15]《人民日报》1957年12月12日、24日。


  [16]《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89页。


  [17]《章乃器文集》下卷,第566至567页。


  [18]《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13号,第85页。


  [19]《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12号,第23-24页。


  [20]《沈阳日报》1957年6月10日。


  [21]《人民日报》1957年6月22日。


  [22]《天津日报》1957年5月27日。


  [23]《人民日报》1957年5月31日。


  [24]转引自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32页。


  [25]钱理群,“不容抹煞的思想遗产”,《原上草》,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


  [26]《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20号,第82页。


  [27]《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351页。


  [28]黄宗英,“我亲聆毛泽东与罗稷南对话”,《文汇读书周报》,2002年12月6日。


  [29]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修订本,人民出版社,下卷,第6页。


  [30]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第641页。


  [31]《王蒙文存》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163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1:38
韩戍:建国后知识分子是如何被边缘化的
作者:韩戍      时间:2013-07-08   来源:南方都市报

陈徒手的《故国人民有所思》,与《人有病,天知否》一脉相承,使用的多半是档案馆尘封的资料文献。从这些断简残章中,他勾勒出了十一位全国一流教授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经历。从这幅时代侧影中,我们看到的是当时知识分子悲情、苦涩的过往旧事,以及落魄、无奈的生存处境。

如余英时所言,知识分子在近代中国,一直呈现出一种从社会中心向边缘移动的趋势。传统中国是一个由士农工商组成的“四民社会”,读书人是四民之首,承担着领导政治和社会的双重作用。在国家层面,他们通过科举参与政治,成为国家官僚系统的核心力量,与君主共治天下;在社会层面,他们是民间社会的领导阶层,成为沟通官府和民众的联络纽带。然而,晚清以降,科举制度废除,读书人与国家失去了建制性的联系,士大夫转变成现代的知识分子,成为社会上自由流动的资源。随之而来的是工商阶层、军人集团和党派力量的崛起,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社会上,知识分子都失去了中心地位,被逐步边缘化。

所谓的“知识分子边缘化”,最能说明问题的例证便是思想改造运动。从狭义上讲,思想改造运动指1951—1952年在教育界开展的全国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从广义上讲,1949年—1957年对知识分子进行的漫无止境的各种斗争,都可以称之为思想改造运动。在政治上,这些党外人士被打入另册,成为暂时有地位但毫无实际权力的一群人。(后来更是既无地位又无权力。)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学术和专业研究,被当成过时的、无用的知识遭到彻底否定。总之,他们是被主流政治排斥的另类,是“资产阶级思想”的代言人。正如陈徒手在《故国人民有所思》中所揭示的那样,他们必须彻底否定自己,进行脱胎换骨式的灵魂改造。

特殊年代的灰色记忆

目前研究思想改造运动,最详实精彩的或许是于风政的《改造:1949—1957年的知识分子》(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不过,于风政着眼于宏观层面,即国家权力对知识分子群体的批判和改造,所用的资料也是当时公开出版的报刊文献。陈徒手这本《故国人民有所思》,与之前出版的《人有病,天知否》一脉相承,主要将视角落到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的个体,所使用的多半是档案馆尘封的资料文献,以及当时检举揭发的秘密报告。从这些断简残章中,他勾勒出了十一位全国一流教授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经历。从这幅时代侧影中,我们看到的是当时知识分子悲情、苦涩的过往旧事,以及落魄、无奈的生存处境。

比如马寅初。他作为北大校长,享受着政治光环,却是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光杆司令。无论在行政上还是教学上,党委书记江隆基皆一手包办,上上下下都绕过校长这一关,最后搞成“党委忙得要死,有些负责同志忙得身体垮了,非党行政负责人却闲得难受”。史学泰斗陈垣亦然,作为北京师范大学校长,对教务、人事都无权经手。因为无法获知学校的具体情况,导致即使偶尔有人请示,他也提不出意见,成了真正的“牌位”。北大化学系主任傅鹰,甚至其名下研究生的研究题目都是由系党组织确定,对导师保密,学生完成论文后直接请导师签字。周培源作为北大教务长和教研室主任,教研室提拔了副主任,他却毫不知情。由于“一竿子插到底”的党委领导体制,这些党外知识分子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完全被排除在外且不受信任,处于边缘地位。

政治边缘化的同时是学术的边缘化。马寅初是旧中国经济学的权威,中央研究院院士,在1949年后却被组织上评价道:“马寅初过去是研究资产阶级经济学的,真才实学如何,目前北大尚摸不清。”后来经过一番摸底,党组织认为马寅初原来并不可怕,只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知识少得可怜的人”。康生对文史学者游国恩、王瑶的评价是:“那些人没什么实学,都是搞版本的,实际不过是文字游戏。我把这种事当作是业务的消遣,疲劳后的休息,找几本书对一对,谁都可以干。”对哲学史家冯友兰、张岱年的评价是:“冯友兰的哲学,说什么抽象的意义,实际上他的哲学并不是哲学,说好一点是语言学,只是玩语言上的诡辩。张岱年去年写荀子的哲学思想简直是胡说八道。”不只是文科,连早有客观标准的理工农医专家的学术也同样被否定。比如北京农业大学农学系党委对“小麦王”蔡旭的评价是:“除了错误的观点外,就没有什么技术。”北京石油学院的青年教师对资深教授唐有祺评价道:“你的资产阶级观点如果不改造,你的知识就等于一堆垃圾。”在政治领导学术,学术完全宗主苏联的前提下,1949年前的学术基本属于“资产阶级学术”,遭到彻底的否定。

边缘化与反智主义

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虽然已经显露出边缘化的趋势,但是很多知识分子仍以“社会中心”自命。梁漱溟高唱“吾曹不出苍生何”,胡适呼吁“建立强有力的社会重心”,储安平强调“知识分子具有道德权威的力量”,在这些知识分子身上普遍有儒家士大夫理想主义的残存。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仍然掌握着舆论和道德的话语权。但经过旷日持久的思想改造运动,知识分子被彻底整治,完全成为俯首听命、动辄得咎、不知所措的一群人。用朱正的话讲,到1957年以后,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更是在中国完全不复存在。这种空前绝后的转折性变化,主要是国家大政方针的改变,以及高层对知识分子群体的判断。

1949年后的政治体制,在理论上讲,工人和农民是国家的领导阶级,知识分子不是独立的群体,而是依附于“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国家将知识分子完全收编到体制内,对他们实行给工作、给饭吃的“赎买”政策,以及团结、教育、改造、利用的政策,希望通过思想改造,将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改造成“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尽管在1956年的知识分子会议上,周恩来将知识分子定位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但组织上却从未停止对他们的改造的脚步,到“文革”时期更是连党内知识分子都被打倒在地。从实际情况来看,古往今来一切卓越的科学发明和文化学术,莫不由知识分子创造,自由的思想环境则是激发他们创造力的催化剂。而今知识分子的创造主体地位被剥夺,他们的所思所想必须按照某些教条和学说来进行,对科学文化事业甚至国家前途命运的损害,可想而知。

知识分子的边缘化,是一个社会学的范畴,但从思想的角度讲,是反智主义和民粹主义在中国发展到极点的表现。按照余英时的考察,中国古代的道家、法家思想中都包含着一定程度的反智论。儒家被法家化以后,三家思想合流,反智主义成为中国政治思想中的一大特色。根据左玉河的研究,民粹主义主要受俄国思潮的影响,在五四后蔚为大观,主要表现为极端推崇劳动,过度重视民众的力量,轻蔑知识,鄙视脑力劳动。随着边缘人和工农阶层的崛起,出于对知识的本能性嫉妒,反智主义和民粹主义发展到极致,最流行的说法是“满脚牛粪最光荣,知识越多越反动”。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反智和民粹的潮流才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知识分子恢复了过去的地位,但中国的学术文化已经落后西方半个世纪,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和群体人格也已在历次运动中丧失殆尽。

主动改造与档案真伪

陈徒手此书的主要目的在于,揭示革命年代知识分子的苦涩往事和艰难处境。他对这些知识分子也主要抱一种理解之同情的态度,似乎他们就是时代的受害者。但是我们发现,知识分子的这种艰难处境,固然是强大的政治压力导致,但也不无当事人主动配合的成分。或者说,在这样的暴风骤雨之下,知识分子很快从质疑、冷漠,逐渐变得主动紧跟,甚至学会了一种圆滑的应对态度和处事方式。这样的例证数不胜数。

恰好《温故》第25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中刘绪贻回忆第一次执教武汉大学的往事,包括他在内的武大无党派教授们,新中国成立前就志愿加入武汉地下市委的正式外围组织,并主动开展活动,如学习党的文件,宣传《新民主主义论》,进行校内情况摸底,将中间立场的教授会改组为红色教授会等。杨奎松则在新著《忍不住的“关怀”:1949年前后的书生与政治》中,精彩地还原了张东荪、王芸生、潘光旦三位知识分子主动顺应形势改造自己的过程。吊诡的是,正是本书提到的马寅初,新中国成立伊始便自发在北大发起温和的思想改造运动。他的初衷天真而美好,却使毛泽东抓到了一个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例证和具体实现形式,将此运动顺利推向全国。陈垣则声称年近八十才找到光明,成功申请入党后,在组织生活中一丝不苟、应答自如、表态老到纯熟。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否生来就具有软弱性?很多时候他们是否在作茧自缚?

另一个便是档案资料的真伪问题。陈徒手先生写毕本书后,拜访了北大中文系吴小如先生。作为历史的当事人,吴先生谈到俞平伯、王瑶篇章的史料问题,说当年系总支向上汇报的材料有不实之处,其中加工的成分不少。由此作者困惑道:“这就给我们后来的学人带来巨大的道德难题:既然党内档案有严重的不靠谱、虚饰、诬陷成分,我们又该怎么分拣、如何核实?密报和人事制度的劣迹又该怎么对待?”我们读者的困惑也十分类似。看来这些档案资料,应该如许纪霖先生讲的那样,“今人在印证当年的档案,特别是组织密报时,不能作为信史,要比勘分析”。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2:22
潘剑冰:金岳霖弟子:1949年之后老师的学术生命已经死掉
作者:潘剑冰      时间:2013-03-13   来源:凤凰网历史
本文摘自《民国课堂:大先生也挺逗》,作者:潘剑冰,出版社:广西人民出版社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天真未必都是坏事,在“文革”中,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的金岳霖虽然也受到冲击和批斗,但是纵观各种回忆文字,不论是过程还是结局,老金都比绝大多数的“臭老九”要好的多。老金的法宝就是他的天真无邪,兹举两例如下:
其一,解放后金岳霖和他的“资产阶级学说”受到了批判和改造。有一次,艾思奇奉命来清华大学讲演,专门批判金岳霖的形式逻辑,批判完形式逻辑之后,艾思奇又讲起了辩证唯物主义。艾思奇讲完后,主持演讲会的金岳霖表示自己完全同意和接受他的批评,但他同时又对艾思奇说:“你刚才骂形式逻辑的每一句话都符合形式逻辑。”
其二,金岳霖因为患有眼疾,常到协和医院检查眼睛。“文革”开始后,“革命派”不许金岳霖用公车。金岳霖说:“不用公车不是问题,可我怎么去协和医院?”对方答曰:“给你派辆排子车(一种人力双轮木板车,用于运货)吧。”“革命派”本意只不过想揶揄一下金岳霖,没想到老金却欣然从命,乐不可支。每到就诊之日,他准时自携一木制小马扎,端坐于平板三轮车上,任人一路踩过去,且东张西望,不胜惬意……
面对这样的金岳霖,我忍不住想起了孔老夫子的一句话:“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如果说大智若愚、难得糊涂是人生的一种很高的境界,常人要达到很难,即使达到了也未必那么快乐,因为刻意作伪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但对金岳霖来说,他根本无须作伪,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他按照自己的性子顺势而为,挥洒自如,浑然自在,举手抬足间就破解掉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这样的功力,天下几人可以达到?如果人人都能这样,我们何忧建设不成和谐社会?
遗憾的是,归顺了马列主义的金岳霖学术上未能再进一步。如果从老金1925年归国算起,以1949年新中国成立为界,到1984年他去世为止,他的学术生命可以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阶段。但是,正如金岳霖的弟子王浩所说,金岳霖的学术贡献都是在解放前,1949年之后他的学术生命实际上已经死掉了。逻辑学大师的金岳霖终究还是解决不了自身和社会的矛盾。
但我们无须苛责金岳霖,事实上,当年留在大陆的学人中,做的比他好的并不多。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2:27
眉睫:文学史上的失踪者
作者:眉睫      时间:2013-02-22   来源:《文学史上的失踪者》
  今天大众所认知和熟悉的文学领域并不是文学圈子的全部,历史上由于各种原因,总会有一些不为众人所知甚至闻所未闻的大家未被写进官方文学史,作家眉睫把他们称为《文学史上的失踪者》。这些“失踪者”是文学领域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展示他们就是补充现当代文学缺失的部分,使之更加全面和真实。该书就是揭示那些“失踪者”真实面貌的一本书。

  许君远与王芸生

  笔者在整理《许君远文存》一书时,发现许君远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有可贵的精神品格。他的一些回忆和经历,可为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研究提供一些新的史料。

  三年国共内战期间,王芸生为《大公报》总编辑,许君远为上海版《大公报》编辑主任。1949年6月17日(《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逝世后两月),王芸生在上海版《大公报》 发表 《大公报新生宣言》。这彻底表明《大公报》放弃自由主义立场,甚至在宣言中自称“《大公报》 基本是官僚资产阶级的”。那么,《大公报》 是怎样从1948年的中间立场突然转变了呢?目前的学者普遍承认,这与王芸生的转变有极大关系。

  吴廷俊先生在 《新记大公报史稿》一书中有过细致的剖析。基本观点是:1948年夏之后,王芸生遭受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双面夹击,“坐卧不安,陷入了深深的苦闷、犹豫和彷徨之中”,旋经本为中共地下党员的《大公报》骨干人员杨刚、李纯青的“交谈”,“王芸生听后,十分感动,他感谢共产党不计前嫌,随即表示:‘甘愿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包括我本人和我能代表的《大公报》’”。一个著名的自由主义报人,就这样在短短的几次“交流”中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和立场。很快地,《大公报》董事长吴鼎昌在当年年底宣布辞去董事长一职,而王芸生则于当年十一月五日悄悄离开上海。半年后,《大公报》就宣布了“新生”,这也说明此时的《大公报》已经在共产党的控制之下了。

  那么,王芸生是否真的有过“苦闷、犹豫和彷徨”?他又为何选择悄悄地离开《大公报》、借助共产党的力量的方式促成《大公报》新生呢?为什么没有采用鼓动大家共同转变立场的方式?许君远在他的《自传》中对王芸生其人和《大公报》 新生的情况有过回忆,或许能为以上谜题添加点材料。他说:

  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制造的北塔山事件,全国各报都登在要闻版第一条,我既未受到国民党新闻机关的暗示,也不曾嗅到它有什么重要,就当作一件普通消息处理。第二天国民党特务包围《大公报》编辑部,辱骂了半天,还在墙壁上写了斗大的“大公不公,正义不存”八个字,王芸生把我找去,痛责我失职。这本是我无心造成的“错误”,却替《大公报》增加了一个“罪状”。王芸生政治嗅觉比我灵敏,因此他的顾虑也比我多。他一心向上爬,我也没有这一套想法。一九四八年,上海形势不稳,国民党加紧统治,王芸生、萧乾、潘际坰等都投机逃往香港,把报馆的编辑交给我,我就当作无啥希奇地承担下来。等到上海解放,王芸生一班都以接收大员的姿态返沪,占据了极重要的地位,而把我贬入“冷宫”(资料室),我自然忿忿不平。因为我觉得在思想上,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一致,甚至有些问题,我比王芸生还要“自由”。

  以上短短的一段回忆,说明了“王芸生政治嗅觉灵敏”,能够洞察时代走向,那么他真的“苦闷、犹豫和彷徨”了吗?在《读书与怀人———许君远文存》一书中,许君远对大多数大公报人都有正面的回忆,而唯独王芸生除以上一处之外,并无提及,这是耐人寻味的。

  许君远是怎样成为“右派”的


  许君远成为“右派”的经历,或许能为“反右”的研究提供一些个案的信息,何况他与民国著名报人徐铸成、陆诒被定为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三大右派”,应该有研究的必要。

  许君远在1957年5月21日的《文汇报》上发表《报纸应该这样干下去吗》 一文中说:“去年秋天,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几位同志到上海搜集教材,和我谈了一些有关新闻业务的问题。我把过去的经历讲了一些,又把当时我与新华社上海分社一位记者会见的情形谈了谈。他们叫我把那次会见写成短文,送《新闻与出版》刊登。文章的题目是《我受了一次审》。我的主要意图是想说明记者培养之难,一个记者要常识丰富,要熟悉业务,要具备采访风度。不久我就接到人民大学来信,说我的文章引起了强烈的反应,他们预备一一发表。”

  可见,许君远在1956年秋以后,就开始在报刊上“鸣放”。次年春,在毛泽东的授意下,全国开始“大鸣大放”。短短两三个月,许多知识分子以各种方式“鸣放”,或发言,或受访,或写杂文,或者以其他活跃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看法,“百家争鸣”的气象一时在全国成为潮流。

  这年的4月25日、5月21日,许君远分别在上海出版系统座谈会、上海市委宣传部会议上公开表达了对新闻管制、不受重视等问题的不满。他说:

  编辑人员都是调来的,不是考的。出版处调来,出版社领导没有权考虑没有时间考虑能不能用。就是考虑亦只是政治上的问题,对专业知识方面不了解……上海出版通俗读物的“野草闲花”这对群众没有害处,亦是精神食粮,是人民需要的……编辑部与经理部有矛盾。多插了图,排得稀一点是浪费,《明清故事选》 一书翻开来,上面是内容提要,下面是目录,行距那么密,多难看,这叫节约吗?……为什么我们这班有专业知识的出版工作者就应该不受社会重视,不受作家尊敬,也不蒙政府垂青呢?长此以往,势必造成人人视编辑为畏途,不敢问津尝试。其结果出版社徒存空名,出版物的质量将大受影响……有一些编辑同志还是硬搬教条,强调政治意义,一碰到男女关系就不敢大胆放手,对于一夫多妻的故事,总是设法删改,使之符合“婚姻法”的原则。对于谈情说爱的描写,更是畏之如蛇蝎,好像男女不应该恋爱,只凭领导安排就是。这对读者起什么教育作用呢?……我们这个出版社没有宗派主义倾向,倒是向作家开着大门,不像作协对我们大门禁闭。

  同时,许君远还在《报纸应该这样干下去吗》 中说:“毛主席的报告给了我很大的启发。阅报看见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四日邀请本市各报社、电台和通讯社编辑,座谈当前新闻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心中极为感奋。就算是‘外行’的话吧,觉得‘鸣’出来还是比闷在肚里好些……解放后的报纸只愿说教,忽视趣味,而趣味正是中国报纸的一种优良传统……大部分的党报还在摆着 ‘党员面孔’,没有笑容,难道这就是党报必备的风格吗?……凭我局外人的看法,我感到解放后报馆机关化,新闻从业员与一般机关干部没有什么差别。大家例行公事一番,消息不必竞赛,版面不必改进。”

  让“感奋”的知识分子意想不到的是,“大鸣大放”戛然而止。1957年7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 《右派急先锋许君远诡计多端,妄图篡夺新闻出版事业的领导权》一文。很快地,许君远与徐铸成、陆诒被定为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三大右派”,全国对他们开始了“围剿”,并尽力将他们与胡风分子挂钩。同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汇编出版了 《批判出版界右派言论的参考资料》一书,便收入了许君远以上的许多言论。那么,我们如何看待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于1956年秋鼓励他“鸣放”呢?

  可悲的是,许君远之女许乃妍教授最近在《报人、作家、翻译家许君远》(原载《新民晚报》2010年6月13日)一文中回忆说:“在‘反右’前,他曾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邀请担当系主任与授课,只是‘反右斗争’风云骤起,未能成行而作罢。”五十多年过去了,还记得许君远“曾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邀请担当系主任与授课”,并为之未能成行深感遗憾———天真到这个地步,真有些“可笑”复“可悲”了。

  被打成“右派”后,许君远的命运如何呢?许乃妍在文中回忆说:“父亲因此被发配到青浦饲养场劳动改造(据有关材料显示,1960年9月许君远还在青浦饲养场劳改),并受到降职降薪处分,工资降八级,后改为降七级,才六十元。一家数口,日子十分难过。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他老人家除了精神压力外,困苦的生活也十分难耐,有时只能靠变卖所存书籍度日。”1962年6月,许君远全身瘫痪,并患肺炎,不久于当年9月9日病逝。

  叶公超、废名及其他

  无论中国现代文学史还是文化史,抑或外交史,记载叶公超的痕迹都显得若有若无。他的弟子及学生也有着同样的命运,虽然废名、钱锺书后来受到学界相当的关注,但长期以来,他们蒙受历史的尘垢,早已淡出学人的视野。当中又尤以石民、常风为甚,何曾有人知道有个诗人叫石民,有个书评家叫常风?

  废名出生于湖北黄梅县城东门,不久父亲做了当地劝学所视学,是个小官,但家道由此中兴。那时叶公超的父亲在九江做知府,叶公超便生于九江。九江与黄梅一江之隔,古时同属浔阳郡。1917年他们都离开了家乡,废名往武昌启黄(黄冈)中学读书,叶公超去了南开中学。后来,叶公超赴美国、英国攻读外国文学,并在法国巴黎大学做过短期研究工作,后到北京大学教书,成为北大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

  废名考进北京大学的时候,梁遇春、石民也赶来了,他们是同班同学。最初,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交往,都沉迷于新文学和外国文学。对于初进全国最高学府的青年学子来说,积累知识和学问肯定是最重要的,交朋友往往会疏忽。何况他们都是后来梁遇春所说的有“不随和的癖气”之特色,他们的特立独行在北大校园是很著称的。相形之下,废名还是要活跃得多,显现出名士之气。他的文艺活动很早,刚进大学就发表诗歌和小说,引起胡适、陈衡哲等一些师生的注意。他还加入浅草社和语丝社,并且常常登门拜访周作人、鲁迅、胡适等人。五十多年后,叶公超在台湾回忆说:“冯文炳(废名)经常旷课,有一种名士风度;梁遇春则有课必到,非常用功。”这样,废名在北大成为较早脱颖而出的文学才子,而梁遇春、石民还在刻苦用功地学习,感染着外国文学的风致和精神。
  废名以小说《竹林的故事》驰名于文坛后,梁遇春、石民也开始分别以散文和诗歌名世,而且他们两人还是翻译的好手。梁遇春成为人生派散文的青春才子型作家,石民成为象征诗派骁将,就是在那时形成的。他们三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在那时开始奠定,又因相似、共通的审美观和文学趣味,再加上北大同学的关系成名后走在一起也是必然的。

  叶公超和梁遇春的关系异常密切,梁遇春也因叶公超的关系喜好英美小品文,二人尤嗜兰姆。1928年,叶公超到暨南大学任教,便约请刚刚毕业的梁遇春做他的助教。于是梁遇春获得了“少年教授”的美誉,这很令人想起叶公超初到北大。

  叶公超、废名、梁遇春和石民的友情在废名主编《骆驼草》时期和梁遇春逝世前后表现得最令人羡慕和感叹。那时废名、梁遇春因叶公超的缘故与 《新月》 关系密切,以致叶公超晚年还说废名是“新月派小说家”。叶公超与废名的关系早就突破了单纯的师生之谊,他很尊重废名不一般的文学才华和影响,在北平他多次向苦雨斋老人询问废名的情况,并登门拜访废名,还将自己的《桂游半月记》手迹赠与他。

  废名主编《骆驼草》的时候,常催梁遇春写稿,其中有几篇关于失恋的文章是背着妻子写的,偷偷拿给废名发表。《骆驼草》是个小型周刊,由废名主编,冯至做助手。这是一个同仁刊物,著名的京派发轫于此。只可惜,不到半年就停刊了。废名对《骆驼草》颇有感情,这是他北大毕业后亲自主持筹办的刊物,但终因冯至出国和其他原因,未能维持下来。1930年12月5日,也就是在停刊后一个月,废名又有了复兴《骆驼草》的念头,并邀请梁遇春担任些职务,可惜梁遇春固辞。这个刊物,算是永久停了,但他们之间的友谊之花并不因此而凋谢。

  1931年初,石民因与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吵架而失业,梁遇春托叶公超和废名在暨南大学、北京大学谋教书或办公处的职务,更希望废名能够成功,让石民在北京大学办公处做事,这样兄弟三人就“大团圆”了(梁遇春语)。石民失业后,愁苦了一阵子。幸亏诗人“愁闷时也愁闷得痛快,如鱼得水,不会像走投无路的样子”(废名语),若真是如此,诗人其有幸乎?!

  1932年6月25日,梁遇春逝世。叶公超、废名等人发起追悼会,并收集整理他的遗著,并为《泪与笑》出版,由废名、石民作序,叶公超作跋。这样四人师友的情谊在《泪与笑》中得到完整的保存下来。叶公超、废名、梁遇春在北平常有相聚的机会,倒是石民与他们见得少,以致梁遇春感叹说:“雁君飘然下凡,谈了一天,他面壁十年,的确有他的独到之处,你何时能北上与这班老友一话当年呢?”没想到梁遇春先走一步,石民也于1937死于抗战之中,他们再没有一话当年的机会了。

  抗战爆发后,叶公超随学校迁到大后方,同时苦劝知堂南下,结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知堂附逆了,接着是下狱。1946年秋,废名和冯健男经南京到北平。途中,借叶公超的关系探望了狱中的周作人。叶公超弃文从政,恐怕这是废名始料不及的。那时他们见面会说些什么呢?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台湾出版《新月派小说选》。叶公超在序言中说:“废名是一个极特殊的作家,他的人物,往往是在他观察过社会、人生之后,以他自己对人生,对文化的感受,综合塑造出来的,是他个人意想中的人物,对他而言,比我们一般人眼中所见的人更真实。废名也是一个文体家,他的散文与诗都别具一格。”叶公超在半个多世纪后对废名的文学成就仍然念念不忘,甚至把他作为新月派最特别的一个代表人物。但此时废名已谢世,此前二人海天相隔,并无交往,梁遇春和石民则早早长眠于地下。

  在叶公超的弟子与学生当中,当然是钱锺书成就最高,同时也为世人所熟知。他与常风交谊很深,但与“骆驼草三子”似乎没有交往,也几乎不曾互相提及。常风与梁遇春一样,是叶公超的弟子,而石民、废名、钱锺书则只能算是学生。

  叶公超是一代文化名人、政治名人,因种种原因湮没于历史之中。但他不是一个可以埋没的人,他们师友四人都不是可以埋没的人。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3:45
邹思聪:知识分子集体溃败的那个时代




作者:邹思聪      时间:2012-06-20   来源:共识网
   
    我说的是57年反右。


  在中学课本上,对于那个时代,我们通常听到的叙述是——“在当时的形势下,对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进攻进行反击是正确的,必要的,这对于分清大是大非,稳定新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制度具有重要意义。但是,由于对1957年春夏的国内阶级斗争形势估计得过于严重又采取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在全国开展了一场群众性的政治运动,致使反右运动被严重扩大化了。”


  总的来说,这样一段缺乏史实的观点性描述就这样刻进了大部分中国人的脑海里,年少时每每向比自己年长的人谈起这个时期,他们也总是拿出历史书上的这一段话搪塞与我。“进教材,进课堂,最后走进学生的脑袋”,这样的教育确实成功了。以至于如今,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回顾起来,总是十分辩证和宽容。


  我一直强调,证明一件事情的真伪,正误,只有两种方法——第一,经验事实;第二,逻辑推理。对于一个历史事件,就如历史学家高华所言,要尽可能的用史实说话,并且,分析它背后的逻辑。而远远不是一段“功过三七分”的观点,这种观点来自上层的共识,而这样的共识,它的提出,来自于法统的传承,来自于道统的维护,但是它唯一不来自的,便是事实。这样的高层共识甚至都没有提供过事实。


  时过境迁,国内已经有大量的著作谈到这段历史,文学的,史学的,政治学的,个人回忆录的,都描述过那一段历史。虽然教材仍然是垄断的,但是离开教材,我们仍然有机会看到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我所想要梳理和描写的,不是为了彻底反对这个“三七分”的评判,而是试图展开更多的史实——历史课本上,《人民日报》上,除了一篇《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一篇《这是为什么》,便似乎再没有发表过其他的文章,《人民日报》到底说过些什么?那些放肆的右派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让毛泽东如此严重的判断党内正在出现修正主义?那段历史的背景发生在什么时段,国际环境到底是怎么样的?毛泽东为什么要施展阳谋,请君入瓮?包括姚文元在内,有哪些文化人,他们充当了反右的旗手?在反右运动中,包括新闻界(我的专业是新闻)、文学界、艺术界在内的各界人士是如何倒下的,他们在反右运动中,做了些什么?他们是如何自相残杀,互相批判的?…………——让这些史实,更完整的展现出来,随后,我们才可以有资格去分析,才可以有资格去判断,不然,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妄谈“反右是必要的”,去胡诌“只是被严重扩大化了”,这种不负责任的判断和极度无知的自以为是,在我看来,不仅可耻,更是最大的可悲。遗憾的是,这恰恰是中国人谈论问题时最常见的现象。


  我在这一系列文字中,想要呈现的,便是我以上的那些疑问,相信也是很多朋友们的困惑。我所梳理和写作的这些史实,均会来自于大陆公开出版的书籍,以及学校图书馆内珍藏的《人民日报》。当然,由于是个人博客,我也会讲述一些我自己的观点,我会批评,也会赞扬,“不虚美,不隐恶”。当然,逢到历史选择,也会考虑另外的可能性——历史固然不能重复,但并不因此就拒绝假设,假设不是要穿越到过去改变未来,而是不想让历史的挽歌,再一次悲恸血红的江山。







  我们先来看看《人民日报》所发表文章的一段目录,从四月份《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到五月底《继续争鸣结合整风》,那是一段社会各界知识分子真正百花齐放的岁月,可是暗流已然涌动。紧接着,六月初便发布了毛泽东的《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整个六月,风声鹤唳,而之后的七月到年末,平均三天到十天便有一篇严厉的社论。风向为何会如此陡然转变?我会尽力找寻社论原文,从中看出一二端倪——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社论,就这样让一代知识分子尊严扫地,自相残杀,进退失据,万劫不复。




  在毛泽东号召大鸣大放的时候,从费孝通谈到的“早春乍暖还寒的天气”开始,党内外的批评都是如此的尖锐勇敢,犀利无匹。可压力一来,我们便看到,费孝通写了《向人民伏罪》,储安平则干脆去题目《向人民投降》,黄琪祥则《请求人民的宽恕》,章伯钧就是《向人民低头认罪》,张云川说《我恨自己是一个右派》,宋云彬则是《我辜负了人民给我的信任和荣誉》,钱孙卿写到《我做了人民的罪人》——无一例外,溃不成军,没有一丝尊严的倒掉。须知道,在整风期间,大鸣大放的言论,对于现实深度的涉及,现在看来,都绝对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能够有那样深刻见解的储安平,章伯钧,罗隆基等人,为何可以如此彻底的投降?而接着随之而来的,文人互相的攻讦,这又是为什么?




  从姚文元于 6 月 15 日到 6 月 21 日,连发三篇文章《右派野心分子往何处去》《从恐吓信中窥见的》《在剧烈的阶级斗争中考验自己》开始,吴晗写了《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 6.19 )批判右派,朱光潜《我们有了标准》( 6.24 ),钱学森说,《我在美国钻了二十年结论是只能选择社会主义道路》( 6.22 ),郭沫若《驳斥一个反社会主义的科学纲领》( 7.6 ),茅盾则发文《“放”“鸣”和批判》( 6.17 ),《我们要把刘绍棠当做一面镜子》( 10.17 ),直接开始了点名攻击。而巴金也表态《中国人民一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 6.22 ),马寅初发表《我对储安平葛佩琦等的言论发表些意见》( 6.15 ),老舍几日之内连发三篇文章——《个人与集体(斥丁玲的反党罪行)》( 8.17 )《吴祖光为什么怨气冲天》( 8.20 )以及《勖青年作家》( 8.20 )。 这些人,有的是文学大师,有的是科学栋梁,有的是哲学家,有的是社会学家,有的是名校校长…… 事后,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学界泰斗,这些社会良心所写的都是违心之言,借诬陷他人来洗刷自己,虽然他们很多也没有善终。老舍虽然攻击了女作家丁玲,但是依然在后来文革时被打成右派,自杀而亡。吴晗虽然在反右中凶狠积极,但是后来在文革时还是被打成右派。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我时常假设,如果没有这样的相互揭发、背后告密和打小报告,没有借诬陷他人来洗刷自己,没有借批判他人来证明自己的革命,也许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又是另一番光景,中国的历史进程又是另一番模样。其实,并非没有正面的案例。一个不知名的北大女学生可以拍案而起,直陈被深深埋葬的常识,她叫林昭,直到今天仍然连年被我们所祭奠,尊为圣女。同样也有一直坚持自己观点的大人物,他就是在声讨和批判面前绝不低头半分的章乃器。可这些品质,为何只零星的存在于那些悲惨命运的人身上?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制度性的欺骗与绑架,以及它对人心的摧残——在一个人人过关,人人表态的时代下,也许真的只有太少的人可以固守自己的良心,与内心的正义。这篇序言,写给那个知识分子集体溃散的时代。那个时代,中国的知识分子败给了自己的懦弱,因为毕竟,如果像捷克知识分子那样团结,历史就会改写。但更多的,没有人幸免于那一个翻云覆雨的时代。当我们回忆的时候,从领导人到知识人,我们都可以随意批评,只是当我们反思的时候,我们必须怀着深深的自责,因为那些懦弱与虚伪,那些霸道与民粹,那些罪恶与鲜血,我们每个人都逃不开干系。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3:54
笑蜀: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



作者:笑蜀      时间:2012-06-01   来源:爱思想网
   
    此岸向彼岸扩张的欲望愈强烈,政治的彼岸意义所引致的不自信心理愈强烈,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也就愈恐惧,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敌意也就愈深刻。知识分子必然要被当作政治上的异己力量。简而言之,灵与物的冲突,彼岸与此岸的冲突,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与现实冲突的本质。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的集体抗议运动,则是这一系列冲突的开端,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悲剧的开端。
  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建国前就已揭开序幕。
  无庸讳言,中共始终对知识分子问题予以高度关注。五十多年前,毛泽东起草了一个决定,劈头就说:“没有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据以要求全党全军大量吸收知识分子。毛泽东严辞批评“许多军队中的干部,还没有注意到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还存在着恐惧知识分子甚至排斥知识分子的心理。”最后强调:“我们党在土地革命时期,许多地方许多军队对于知识分子的不正确态度,今后决不应重复。”
  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决策切实贯彻了。一批又一批作家、诗人、青年学生从国统区走出,走向延安,走向太行山……。但等待着这些“新知识分子”的不都是鲜花。土地革命时期即已流行的“对于知识分子的不正确态度”,尽管毛泽东谆谆告诫“决不应重复”,实际上并未得到有效遏制。文盲半文盲出身的工农老干部,一直在党内军内占主导地位,他们天然地具有反智情结,如毛泽东所说:“还没有注意到知识分子的重要性,还存在着恐惧知识分子甚至排斥知识分子的心理。”正是这种强烈的反智情结派生了“对于知识分子的不正确态度”,派生了土地革命时期党内军内知识分子的不幸遭际。抗战初期全党全军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一方面为中共输入了新的血液,另一方面也在客观上对工农老干部的主导地位构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对党内军内固有的权力结构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工农老干部对党内军内新知识分子队伍的集结和成长不免忧心忡忡,终于导致反智情结的再次大爆发,即1942年的“抢救运动”。如一份官方文件所承认的,“此次抢救运动中,在审查新知识分子工作上面,产生了最普遍和最突出的偏向。”这种偏向的后果,“是在知识分子党员心理上投下了一道浓厚的阴影,是相当沉重地打击了党内相当广大的新知识分子党员的革命热情……。虽然是经过甄别工作,时局又处在很有利的革命形势下,情况没有也不致发展到最严重的程度,但这次留在他们精神上的创痕确实划得相当深。”就连主持其事的康生事后也不能不这样说:“在坦白运动中,又增长着不信任新知识分子的情绪,或怀疑其中很多人是特务,甚至有的工农老干部有报复主义的宗派思想,这也是错误,不相信新知识分子,对他们歧视,或对他们报复的宗派思想,要彻底克服。”那么何以致此呢?当事人蒋南翔在向中共中央提交的《关于抢救运动的意见书》中,有如下分析:
  知识分子审查工作所以产生偏差的主要原因,我以为是由于在两个基本问题上,我们有了错误。
  第一个问题,是政治认识和政治估计上的不足。
  不管自觉不自觉,不管承认不承认,在抢救运动中,是暴露了我们在政治认识上的模糊,暴露了我们对于马列主义是指导中国革命的唯一真理这一点,还缺乏深刻和坚定的信心!
  虽然我们平时也都抽象地承认马列主义是有史以来全人类最优秀的思想,在半殖民地的中国革命中,马列主义能够战胜任何党派的思想,取得大多数革命知识分子的拥护,但在此次审查干部中,差不多就由我们自己完全推翻了这种情况。对于一般革命的知识分子来说,我们竟不相信马列主义比三民主义具有更大的吸引力。甚至许多知识分子已在党内受了好几年的教育,做了好几年的工作,我们仍还相信他们是坚决拥护三民主义的可能性更大些。只有一些没有接触过其他别的思想学说的工农同志,才是保险和可靠的同志。这里,马列主义的思想,事实上就完全被看作为一种软弱不堪,破烂不堪,丝毫经不起任何战斗的一堆废物;而三民主义倒被看作是最能获得广大知识分子信仰的思想了。此种观点出之于我们共产党,说来是非常奇怪的,但事实确然是如此。例如陇东的抢救运动,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那里在抢救运动中,正式肯定了这样的观点:国民党于1935年起就在全国实行党化教育,所有那时以后来到边区的知识分子,无例外地都有问题(听说这种说法是西北局已故的李景波同志在群众大会上公开提出来的)!因此,陇东的外来知识分子,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点几是被“抢”了(全陇东只有两个外来新知识分子未被抢)。抢得所有的外来知识分子叫苦连天,怨声载道(这是我亲历的见闻)。
  第二个问题,是组织上的干部政策问题。
  在抢救运动中,新知识分子同志大多被抢或被怀疑,并且大多是工农老干部负责审查他们的工作。但知识分子和工农同志是走着很不相同的道路来到革命阵营里的,他们在生活习惯、社会经历、思想作风等等方面,都会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因此从工农同志的眼内看来,知识分子的历史就有许多不能解释,并且他们又把这些不能解释的肯定下来,认为是有了“问题”,而被审查者这时差不多是没有自己的发言权,并不是绝对不让他们说,而说了也根本听不进。这样客观就使知识分子干部的政治生命,处在一种缺乏比较公平合理的条件保证下,受着片面审判了!这样,主观上虽然不犯或者少犯错误,也是不可能了……。
  蒋南翔的这些剖析,已经接近问题的实质——包括抢救运动在内的对党内军内知识分子的历次清洗,不单是缘于“有报复主义的宗派思想”的一般工农干部在基层的兴风作浪,而有其更深层的思想渊源,即对马列主义的强烈的不自信——“马列主义的思想,事实上就完全被看作为一种软弱不堪,破烂不堪,丝毫经不起任何战斗的一堆废物;而三民主义倒被看作是最能获得广大知识分子信仰的思想了。”这种强烈的不自信,必然导致对思想交锋、文化交锋的强烈恐惧,进而导致对思想本身、文化本身的强烈恐惧。正是这样的恐惧,产生了对“一穷二白”的偏爱——一穷二白,才好描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既是就物质意义而言,也是就精神意义而言。思想上文化上“一穷二白”的工农老干部,才会毫不怀疑、毫无选择地全盘接受马列主义“灌输”。知识分子不然。知识分子的思想素养和文化素养所积淀的自我意识,使知识分子不可能象工农老干部那样天然地处在无我忘我的境界之中,马列主义“灌输”之于知识分子,也就不可能象“灌输”工农老工农那样,在一马平川上长驱直入,而必然遭遇自我意识的审视甚或是排拒。知识分子的思想素养和文化素养因此非但无益,反而是马列主义“灌输”的消解剂,是革命阵营政治整合和思想整合的解构力量。“轻率地否定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广大知识分子和马列主义结合的可能性,轻率地剥夺对于知识分子党员的信任”;这种“教条主义的思想方法”,也就必然得势。
  如果说,在新知识分子大量涌入之前,以知识分子为政治整合和思想整合的解构力量,还只是一种直觉;那么在新知识分子大量涌入之后,这种直觉便似乎得到了现实的印证。四十年代初,在新知识分子最集中的延安,出现了以丁玲、萧军、罗烽、艾青、王实味等新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暴露派”。他们在奔赴延安之前,多已成就斐然,自视为文坛骁将,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而且他们觉得到延安就是到了家,在自己家里当然可以畅所欲言。于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可避免地与急待政治整合和思想整合的新的政治文化生态发生剧烈摩擦。“暴露派”认为,革命阵营并非纯洁无瑕,旧中国是一个包脓裹血的、充满着肮脏与阴暗的社会,革命阵营存在于旧中国,何能幸免!何况当前的革命性质,决定革命阵营不仅要与农民及城市小生产者联盟,“更必须携带其他更落后的阶级阶层一路走,并在一定程度内向他们让步”;这就使革命阵营沾染上更多的肮脏和黑暗。肮脏和黑暗存在于革命阵营既是客观事实,就不能讳疾忌医。王实味说:“大胆地但适当地揭破一切肮脏和黑暗,清洗他们,这与歌颂光明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揭破和清洗工作不止是消极的,因为黑暗消灭,光明自然增长。”“有人以为光明艺术家只应‘枪口向外’,如揭露自己的弱点,便予敌人以攻击的间隙——这是短视的见解。我们底阵营今天已经壮大得不怕揭露自己的弱点,但它还不够坚强巩固,正确地使用自我批评,正是使它坚强巩固的必要手段。”艾青说:“希望作家能把癣疥写成花朵,把脓包写成蓓蕾的,是最没出息的人——因为他连看见自己丑陋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要他改呢?”罗烽则感慨鲁迅那“划破黑暗,指示一路去的短剑已经埋在地下了,锈了,现在能启用这种武器的,实在不多。”大声疾呼:“如今还是杂文的时代。”于是,他们效法鲁迅,用一篇篇短剑似的杂文,解剖阴暗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连人对人的同情心也没有”的冷漠症,“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等级制,男女事实上的不平等……,革命阵营的种种“肮脏和黑暗”被他们揭示出来,无情地鞭挞着。延安文坛卷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抨击时弊的“龙卷风”。
  真正的批判精神必然源自独立人格。“暴露派”既是革命阵营中最放言无忌的一群,也是革命阵营中最孤傲不羁的一群。“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在他们是人生第一信条。在国统区,他们却倍受专制之苦,对自由的向往因之愈加强烈。他们是为了挣脱枷锁到延安的,艾青说得很明白:“作家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权。他们用生命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的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对民主政治条件下写作的不自由他们是绝对无法理解更无法苟合的;而他们觉得,他们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并未得到应有的回报,在延安,政治与艺术,政治家与艺术家的关系依旧是主属关系,“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依旧没有保障,自由写作之梦遥不可及。一种不可抑制的失落和反感便迅速积聚起来,爆发出来;“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的呐喊便和“暴露黑暗”的“龙卷风”同时撼动了延安文坛。艾青抗议说:“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他的竭尽心血的作品,是通过他的心的搏动而完成的。他不能欺骗他的感情去写一篇东西,他只知道根据自己的世界观去看事物,去描写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创作的时候,就只求忠实于他的情感,因为不这样,他的作品就成了虚伪的,没有生命的。”艾青相信,作家之所以被看轻,创作自由之所以实际上被否定,主要原因,在于人的精神需求没有得到正视,艺术的天职没有得到确认,艺术的神性的光辉被掩没于尘世之中。“文艺有什么用呢?”政治家这种纯功利、纯世俗角度的质疑,既是对艺术的鄙薄,更表现出对艺术的无知。痛感于这种鄙薄和无知,艾青答称:
文艺的确是没有什么看得见的用处的。它不能当板凳坐,当床睡,当灯点,当脸盆洗脸……它也不能当饭吃,当衣服穿,当药治病,当六O六治梅毒。
  所以反功利主义的唯美论者,戈谛耶会满怀愤慨地说:“……我们不能从物喻得到一只帽子,或者象穿拖鞋般穿比喻;我们不能把对偶法当雨伞用;我们不能,不幸,把音韵当背心穿。”
  但是人类还会思索,还有感觉,还知道耻辱和光荣,还能嫉妒和同情,还懂得爱和恨,还常常心里感到空漠因而悲哀,还要在最孤独的时候很深沉地发问:“活着究竟为什么?”
  这些事,都并不是凳子,床,灯,脸盆,饭,衣服,药,六O六这些东西完全可以解决的。因为这些事,同样可以发生在没有物质忧虑的人们之间。
  就连最原始的人类,也有他们的心理活动;就连最不开化的民族,也有他们自己的诗歌。
  在艾青的视野里,有一片广袤的圣洁的疆域,那是牧歌之乡。它远离了尘世,它俯瞰着尘世。只有纯粹的歌者,才是那一片牧歌之乡的主人。正是清纯的歌者所展现的神性的光辉,普照了尘世,赋予芸芸众生以人的使命和尊严,而不致在滚滚利禄中沉沦。所以,作为牧歌之乡的主人的纯粹的歌者,与尘世的主宰即政治家有着同样重要的位置,甚至更重要。艾青并且以史为例——
  当法国资产阶级的大诗人伐莱里的《水仙辞》出版的时候,一个同阶级的批评家曾以这样的话颂扬他的作品:“近年来我国发生了一件比欧战更重大的事件,即伐莱里出版了他的《水仙辞》。”
  这原因就在于《水仙辞》为烂熟了的法国资产阶级——也可以说全世界的资产阶级提出许多使内心颤栗不安的问题。他的诗,通过他自己的深沉的审视,从哲学上引起了对生命实体怀疑的问题。
  好象有一个美国人曾说:“宁可失去一个印度,却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
  这原因就在于莎士比亚是英国商业资本主义抬头时代的代言人,是英帝国主义向世界扩张其势的鼓吹者,是大英帝国直到现在还用以骄傲于世的伟大诗人。他的作品可以支持一个民族的自尊心理,从而换到不止一个的印度。
  贝多芬、萧伯纳公开嘲讽王族和巨商,李白要高力士当众为之脱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知识分子向来以牧歌之乡的主人而自傲;对尘世的主宰——不论是政治权力还是金钱——都不屑一顾。“暴露派”颇具此类气质。开天辟地第一遭的世界大战,其重要性竟在伐莱里的一部诗集之下;用多少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印度,其价值竟远远不及一个莎士比亚!物与灵判然分野,并将灵凌驾于物,作为尘世主宰的政治家,其权力触角向牧歌之乡的扩张因而于理相悖,艺术对政治的从属关系,因而也是于理相悖的。
  这一点,讲得最直率的仍然是王实味。他对政治家艺术家的相互关系作了全方位的探讨。他把政治家定义为“革命底物质力量底指挥者”,其任务“偏重于改造社会制度”,而把艺术家定义为“革命底精神力量底激发者”,其任务“偏重于改造人底灵魂”。他断言,政治家固然有其长:“怎样团结、组织、推动和领导革命力量,怎样进行实际的斗争——政治家在这里比艺术家优越。”但政治家并非全智全能,“艺术家也有他底优越性,就是:自由地走入人的灵魂深处,改造它——改造自己以加强自己,改造敌人以瓦解敌人。”而这恰恰是政治家无法企及的。艺术家固然有其人格上的弱点,如偏狭、傲慢、孤僻等等。但政治家在人格上也不是十全十美——“为着胜利地攻击敌人、联合友军、壮大自己,政治家必然熟谙人情世故,精通手段方法,善能纵横捭阖。弱点也就从这些优点产生:在为革命事业而使用它们的时候,它们织成最美丽绚烂的‘革命的艺术’,但除非真正伟大的政治家,总不免多少要为自己底名誉、地位、利益也使用它们,使革命受到损害。”换言之,政治家就其本能来而言,其于革命事业有如双刃剑;因而在发挥政治家之长、利用政治家于革命事业有益的一面的同时,还必须对政治家抱有高度警惕。王实味毫不避讳地呼吁政治家:“猫底利爪只用以捕耗子,不用来攫鸡雏。”同时告诫战友们:“对于那种无能捕耗子擅长攫鸡雏的猫,我们更须严防。”
  这里,或许王实味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尽管他主观上将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完全归结为旧社会的遗传,但在客观上,通过对政治家本能的理性解剖,他已经把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与权力的本质、与人的弱点联系起来了。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的持久性、普遍性因之被揭示了出来,而这才是本质意义上的揭示。这样本质意义上的揭示,为牧歌之乡远离尘世权力、为牧歌之乡看守尘世权力,亦即为“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和艺术家固持的政治批评立场,提供了坚实的理论依据。王实味本来是想通过对政治家和艺术家各自特性的比较,来说明政治家和艺术家各有所司,各有所长,相辅相成,因而必须彼此尊重,平等对待;却无意中说破了政治家自身的“肮脏和黑暗”,给了革命青春期冉冉上升的偶像崇拜当头一盆冷水。在这点上,王实味是比艾青进了一步。
  根据辩证法原理,世间万事万物都处在对立统一的关系之中。行动家与批评家,便是诸多对立统一关系中的一种。有作家、诗人便有文学批评家,有政治家当然会有政治批评家。而其中最复杂最莫测的关系,应是政治家与政治批评家的相互关系。行动家就其本性来说是讨嫌批评家的——谁愿意自己的疮疥被别人当众指出呢?但一般的行动家虽然讨嫌批评家,却也对之莫可奈何,甚至有时还不能不故作姿态地欢迎批评家的批评,原因很简单,作家、诗人手中有一支笔,文学批评家手中也有一支笔;画家手中有一支笔,美术批评家手中也有一支笔……,他们并没有超出于对方的特权,并不能借助于外在力量来压倒对方,而只能在纯学理层次上与对方平等对话。政治家则不同,政治家所有的是权力;而在并不存在分权制衡的社会中,权力是无远弗届的;这就使政治批评家的生杀予夺,往往取决于政治家的喜怒哀乐!这种情况下的政治批评和社会批评,因而是所有批评中最艰难、最冒险的批评!
  “暴露派”所进行的,恰恰就是这样的批评。他们自命为“社会良心”,自命为革命的清道夫。殊不知,他们的自命并不为政治家所认可。在政治家眼里,他们的批判精神,他们的独立人格,只能是离经叛道、桀骜不驯的同义语。而这就注定了“暴露派”所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暴露派”固曾风云一时,但那不过是要借他们的呐喊壮大整风运动的声威,以击败当时党内主要的反对派领袖王明。一旦王明土崩瓦解,“暴露派”在政治上的实用价值不复存在,他们对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的“揭破和清洗”、他们对自由写作的强烈呼吁,就再也无法容忍了,“暴露派”也就不能不填补王明留下的空白,成为延安整风运动的主要目标。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整顿党的作风》的著名演说中,专就“所谓‘知识分子’的问题”发了一席宏论。他仍然承认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文化不发达的中国,知识分子特别宝贵;仍然承认“没有革命知识分子,革命就不会胜利。”但紧接着就是一个“但”书。“但”书后有如下一段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堪称刻骨铭心的警句:
  有许多知识分子,他们自以为很有知识,大摆其知识架子,而不知道这种架子是不好的,是有害的,是阻碍他们前进的。他们应该知道一个真理,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地最无知识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点。
  这里“所谓知识分子”,固然包括留苏归来的王明等“马列主义理论权威”,但同时也包括主要来自国统区的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对新知识分子的清洗由此发轫。三个月后问世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其矛头更直接的和全部的指向“暴露派”及其所代表的新知识分子。毛泽东花费很大篇幅驳斥“暴露派”的主张,如“人性论”、“人类之爱”等等。对“暴露派”的核心观点,毛泽东尤为深恶痛绝,以异常严厉的口气逐次点评:“从来的文艺作品都是光明和黑暗并重,一半对一半。”毛泽东的答复是:“这里包含着许多糊涂观念。”“从来文艺的任务就在于暴露”,毛泽东的答复是:“这种讲法和前一种一样,都是缺乏历史科学知识的见解。”“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对此毛泽东倒是没有一概否定,但毛泽东强大指出,鲁迅笔法之不能废除,是因为中国的反动派还存在,需要用匕首和投枪与中国的反动派作战。“但在给革命文艺家以充分民主自由、仅仅不给反革命分子以民主自由的陕甘宁边区和敌后的各抗日根据地,杂文形式就不应该简单地和鲁迅的一样。”换句话说,鲁迅笔法并非没有时空限制,鲁迅笔法只能用于对敌。如果反动派不存在,比如在根据地,比如在全国胜利之后,鲁迅笔伐是否还适用,这就不言而喻。这实际上是说,鲁迅之所以成其为鲁迅,是因为鲁迅在国统区,是因为鲁迅面对的是国民党当局。在根据地,在全国胜利之后,谁也不要想再当鲁迅。毛泽东最严厉的点评是如下一段:
  “我是不歌功颂德的;歌颂光明者其作品未必伟大,刻画黑暗者其作品未必渺小。”你是资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无产阶级而歌颂资产阶级;你是无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资产阶级而歌颂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二者必居其一。歌颂资产阶级光明者其作品未必伟大,刻画资产阶级黑暗者其作品未必渺小,歌颂无产阶级光明者其作品未必不伟大,刻画无产阶级所谓“黑暗者”其作品必定渺小,这难道不是文艺史上的事实吗?对于人民,这个人类世界历史的创造者,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无产阶级,共产党,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也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对于人民的革命事业并无热情,对于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的战斗和胜利,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他们所感到兴趣而要不疲倦地歌颂的只有他自己,或者加上他所经营的小集团里的几个角色。这种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当然不愿意歌颂革命人民的功德,鼓舞革命人民的斗争勇气和胜利信心。这样的人不过是革命队伍中的蠹虫,革命人民实在不需要这样的“歌者”。
  至此,毛泽东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谁要固守其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的立场,沿用鲁迅笔法,揭破和清洗自己阵营中的“一切肮脏和黑暗”,谁就是“革命队伍中的蠹虫”,也就不可能为革命队伍所容。现实只容许接受,不容许批判,这是“革命知识分子”必须遵循的铁的定律。
  否定批判精神,必然同时否定独立人格。毛泽东一一针见血地指出:许多知识分子“不大能区别革命根据地和国民党统治区,并由此弄出许多错误。”他提醒那些新知识分子同志——
  同志们很多是从上海亭子间来的;从亭子间到革命根据地,不但是经历了两种地区,而且是经历了两个历史时代。一个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统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一个是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的新民主主义的社会。到了革命根据地,就是到了中国历史几千年来空前未有的人民大众当权的时代。我们周围的任务,我们宣传的对象,完全不同了。过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到了哪山唱哪山的歌。知识分子必须随着时空的转换而脱胎换骨。在国民党统治区,他们固守精神世界的独立性,坚决抵抗世俗权力向精神世界的扩张;并且以精神世界的主宰自傲,以世俗权力的看守者即道义制约的主体力量自命,对世俗权力即国民党当局的专横、腐败予以无情的揭露和抨击,这于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事业是有利的,所以共产党是大力推崇、大力支持的,所以才尊此前的鲁迅,此后的李公仆、闻一多为民族英雄。但处在新的时空,即在革命根据地,领导党不仅掌握了世俗权力,而且掌握了世间一切真理、美德和良知;领导党因此不仅是“革命底物质力量底指挥者”,还是“革命底精神力量底激发者”;不仅是世俗生活的天然主宰,还是精神世界的天然主宰。换言之,在革命根据地,物与灵并没有判然分野,物与灵都在领导党的管辖范畴之内。这才是根据地与国民党统治区的“真正区别”、上海亭子间与延安的“真正区别”。这个“真正区别”注定新知识分子必须实现由独立人格向他律人格的转换——既然领导党全智全能、至善至美,个人的自主判断、自主选择也就丧失了合法性,新知识分子也就必须彻底牺牲其证伪本能,批判本能,彻底舍弃自我,无条件地服从领导党。政治与文艺,政治家与文艺家的关系,因此只能是主属关系而不可能是平起平坐的双驾马车的关系。毛泽东坚定地宣称:
  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
  人类生活的两岸,即此岸和彼岸,也是诸多对立统一关系中的一种,彼岸必须与此岸分离,并高于此岸,才能够具有对于此岸的强大的制约力量和导向力量。通常说中国人有强烈的入世精神,这句话其实意味着,中国人的彼岸意识本来就很薄弱,彼岸与此岸的动态平衡因此在中国从来都不曾实现。没有彼岸的强大制约和导向,此岸的良性运行也就成为不可能,中国社会因此总是走不出治乱相循的泥沼。中国的世俗性宗教极不发达,如果说中国人还有一点微弱的彼岸意识的话,那么这点微弱的彼岸意识则主要寄寓于文学艺术中。所以和世俗性宗教的极不发达相映照,中国的文学艺术一直蓬蓬勃勃,中华民族和法兰西民族一样以擅长文学艺术而著称于世。在这种情况下,文学艺术对于此岸的超然性就显得尤为重要。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所追求所呼吁的正是这样一种超然性。
  对这种超然性的最大威胁,来自现实政治。政治本来只是政治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它所追逐的实质上永远只是权力,而无论它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理由。它永远只是此岸之物。但是,权力都有无限扩张的本能冲动,假若不是遇到另一种同样强大的力量的阻遏,那么它的扩张就会无休无止,就会远远超乎此岸而侵入彼岸,政治就既是此岸又以彼岸自居,实则是此岸吞没了彼岸。彼岸一旦被吞没,对此岸的道义制约就从根本上消除了,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不复有生存空间。同时,作为一种虚拟的彼岸,政治暂时取得了神性,从此它不仅可凭借其强力迫使臣民顺从,而且可凭借其神性令臣民顶礼膜拜。反抗不仅是不法,而且是不义。权力对人的全面征服因而也就是不可阻挡的。不能说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对这一前景已洞若观火,但出于知识分子的敏感,他们确实对政治权力向彼岸的咄咄进逼之势有所察觉并且深怀忧惧。他们并不是不明白毛泽东所说的上海亭子间与延安的“真正区别”,只不过是不能接受那样一种“真正区别”。他们坚持物与灵的二元化,坚持将灵凌驾于物,实则是以彼岸的卫护者自命,抵御政治权力向彼岸进逼,从而不可避免地要与政治权力发生剧烈冲突。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的集体抗议运动,最重要的起因即在于此。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便是对此次集体抗议运动的直接回应。讲话不单是否定了知识分子所特具的批判精神和独立人格,而且完全排除了知识分子赖以安身立命的彼岸在现代社会独立存在的可能性。一切文学艺术都属于一定的阶级、一定的政治路线,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抑或互相独立的艺术据说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只是革命机器中的一个构件——齿轮和螺丝钉。这再也清楚不过地表达了此岸吞没彼岸的勃勃雄心。毛泽东并且警告:“党的文艺工作者,在党的整个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确定了的,是摆好了的;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反对这种摆法,一定要走到二元论或多元论,而其实质就象托洛茨基那样:‘政治——马克思主义的;艺术——资产阶级的’。”物与灵的二元化已被确认为托洛茨基余毒,谁若继续坚持彼岸的独立存在,继续反抗此岸向彼岸的进逼,其政治前程之惨淡自不难想见。
  文学艺术只是政治斗争的工具,文学艺术只有政治功利价值。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思维,毛泽东建构了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文艺批评模式。用这样的文艺批评模式主导文艺,才能保证政治决定文艺,政治家决定文艺家。换句话说,这样的文艺批评模式是以此岸涵盖彼岸,以此岸同化彼岸,从而最终消溶彼岸的不二法门。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当然难以接受,艾青就曾援引反功利主义的唯美论者戈谛耶的名言,批评革命根据地文学艺术完全功利化、此岸化的趋向,强调文学艺术的彼岸意义。对此毛泽东直言不讳地回答说:
  唯物主义者并不一般地反对功利主义,但是反对封建阶级的、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功利主义,反对那种口头上反对功利主义、实际上抱着最自私、最短视的功利主义的伪善者。世界上没有什么超功利主义,在阶级社会里,不是这一阶级的功利主义,就是那一阶级的功利主义。我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所以我们是以最广和最远为目标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
  彼岸被涵盖、被同化、被消溶,政治便取代了真实的彼岸,而构成虚拟的彼岸。即便是纯粹此岸性质的功利主义,一旦归属于“无产阶级的”,便也具有了似乎无可争辩的神性。一方面政治的彼岸意义不过是纯粹虚拟的;另一方面政治又竭力以真实的彼岸自居,绝对不肯舍弃它已经取得的灵的光环。这个巨大的矛盾,是政治缺乏自信力的终极因素。正因为缺乏自信力,政治的彼岸意义的虚拟性便成了不可言说的秘密。“暴露派”正是在这点上犯了大忌。他们对革命阵营的“肮脏和黑暗”的揭破和清洗,他们对政治家本能的理性解剖,至少在客观上构成了对政治的彼岸意义的否定,有着把政治由彼岸拉回此岸的潜在危险。毛泽东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危险性,针锋相对地指出——
  我们所说的文艺服从于政治,这政治是指阶级的政治、群众的政治,不是所谓少数政治家的政治。政治,不论是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不是少数个人的行为。革命的思想斗争和艺术斗争,必须服从于政治的斗争,因为只有经过政治,阶级和群众的需要才能集中地表现出来。革命的政治家们,懂得革命的政治科学或政治艺术的政治专门家们,他们只是千千万万的群众政治家的领袖,他们的任务在于把群众政治家的意见集中起来,加以提炼,再使之回到群众中去,为群众所接受,所实践,而不是闭门造车,自作聪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那种贵族式的所谓“政治家”,——这是无产阶级政治家同腐朽了的资产阶级政治家的原则区别。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文学的政治性和真实性才能够完全一致。不认识这一点,把无产阶级的政治和政治家庸俗化,是不对的。
  知识分子之所以是“灌输”的消解剂,之所以是政治整合和思想整合的消解剂,归根究底,无非两个原因,一是知识分子对此岸吞噬彼岸的抵制,一是知识分子对政治的彼岸意义的虚拟性的无意识破译。进而言之,在世俗性宗教不发达的中国,知识分子天然地构成真实彼岸的主体力量,因而天然地具有反抗此岸扩张、排拒虚拟彼岸的禀性。这样,此岸向彼岸扩张的欲望愈强烈,政治的彼岸意义所引致的不自信心理愈强烈,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也就愈恐惧,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敌意也就愈深刻。知识分子必然要被当作政治上的异己力量。简而言之,灵与物的冲突,彼岸与此岸的冲突,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与现实冲突的本质。以“暴露派”为代表的新知识分子的集体抗议运动,则是这一系列冲突的开端,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悲剧的开端。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3:59
刘青峰:试论文革前中国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沦丧
作者:刘青峰      时间:2012-05-21   来源:共识网
  道德勇气的文化坐标

  在学潮风起云涌、知识分子独立和参与意识高涨的今天,来讨论文革前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特别是认为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曾一度沦丧——这似乎不太符合潮流。但是,作为一个具有文革前、文革中以及今天思想解放运动三种截然不同感受的知识分子,总自以为有着把这种历史感带来的反思,转化为时代智慧的责任。我认为,知识分子心态的变化是中国当代政治文化演变的风向标,不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系统在近几十年的巨大变化,就难以理解今天中国文化正向何处去,也无从了解知识分子运动的深刻背景。

  实际上,有关中国知识分子和当代政治文化的关系,是近几年才兴起并引起社会普遍关注的课题。其中争议最大的是:中国知识分子是否具有独立人格或道德勇气?

  大陆许多知识分子,特别是中青年学者强调,两千余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始终没有摆脱对官僚政治的依附。尽管“他们力图以圣控王,以儒家的政治理想改造现实”,但“说到底还是一种依附人格:在帝王的身上寄托治平的理想”。1有的则更尖锐地指出,由中国传统的“官学一体”的政治文化,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一开始便是政治寄生虫”。2批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缺陷,是大陆思想界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弊病的重要方向。与此迥异,海外及港台学者则更多地强调传统文化中知识分子的超越性和批判意识,强调道统与政统之间的紧张性,和“明道救世”的基本价值,认为从孔子起,中国古代的士就兼具重理性和宗教使命感,这就使得“中国的‘士’毋宁更接近于西方近代的‘知识分子’”。3

  大陆学者从当今的现实感受出发,敏感地注意到传统文化中某些因素可以导致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丧失。海外学者则多从中国文化历史本身出发来分析讨论。我认为,这种评价上的巨大差异,实际上是由一个双方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前提带来的。这就是,我们应该看到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和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异。也就是说,一九四九年以后,大陆知识分子一方面继承了传统政治文化的模式,同时,现实的命运又迫使他们经历了一个道德勇气逐步沦丧的过程。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其实,文革后文坛上大量以知识分子问题为素材的文学作品以及理论文章,已开始正视这一现象。到一九八八年,更有不少文章直接大声呼唤知识分子要有独立人格和参与意识。只有对某种普遍缺少或丧失的、而又非常具有意义的价值,人们才会有如此一致的共识和关切。

  我想,从感性上讲,很多人会同意本文提出的命题。文革前,当代大陆知识分子确实甘愿处于被改造的地位,独立人格和道德勇气逐步丧失,这是一个事实。有的学者则指出知识分子不断卑微化的过程,早在“五四”时期就开始了。4但是,一旦我们将讨论严格化,就会发现问题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首先,什么是道德勇气?谈道德勇气离不开道德标准和价值判断。我们可以从文化价值系统给道德勇气一个定义,把道德勇气看作是人追求、捍卫自己所认同的某种理想或价值标准的热忱,并敢于用这种价值标准来评判或对抗任何外在的政治、社会或文化上的权威或潮流的道义力量。它特别表现在内在的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时,仍然敢于坚持自己的信念。也就是说,道德和道德勇气植根于特定的文化系统的终极关怀之中。这样,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是:不同的文化价值系统中,道德勇气的性质和来源大不相同。因此,原则上我们不能脱离某一价值系统来讨论这一问题。基督教教徒对上帝的信仰,佛教教徒超脱凡世的悲愿,使他们表现出常人难以做到的克己奉献的道德勇气。而信仰共产主义理想的共产党人为了夺取政权,抛头颅洒热血也表现出舍生取义的英雄气慨。可见,当文化系统的终极关怀不同时,道德勇气的来源和表现方式都不相同。

  因此,我提出文革前大陆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沦丧,就应该有一个文化价值的坐标,即这一命题是在跳出了文革前一度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文化的价值系统,来看当时知识分子时得出的判断。只要深陷于当时的政治文化之中,就不会发现道德勇气的沦丧。相反,那时我们可以看到知识分子的热忱和奉献、自觉地改造自己,都是相当真诚的。他们按照这种理想在批判现实时,也表现得十分执着激烈。同时,当他们自己被批判时,内心却出奇地软弱。这种心态,只能从当时的政治文化价值系统来说明。

  这样一来,考察文革前中国知识分子道德勇气沦丧,就转变为文化价值系统的比较和转化的问题。我们应该从三种价值体系来透视,第一个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终极关怀;第二个是文革前信奉毛泽东思想的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及政治文化的关系;第三,我们还应该能跳出前两种文化价值系统来考察这一问题。本文不可能对这三方面进行全面的讨论,而把重点放在文革前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心态与政治文化转化的探讨上。为此,本文先简略地剖析一下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来源及修身模式,接着讨论当代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在大陆作为主导的意识形态之后,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来源和修身模式与传统的异同,以及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为什么会一步步沦丧。

  传统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来源及修身模式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思想的主流——儒家学说是一种道德理想主义的文化。在这种文化价值系统中,作为道德载体的人生价值高于作为文化载体的人的价值,而文化价值又高于作为政治社会关系载体的人生价值。也就是说,追求道德理想的实现、不断地修炼自己以“成仁”为人生最高境界,是儒家道德理想主义的终极关怀。儒家传统中“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顺序,表明了这种价值取向。

  另一方面,儒家的“成仁”的道德理想,并不是终止于个人精神满足和受用,而是一种积极关怀人世间伦理教化和政治秩序的内在的资源。这就是儒家道德理想主义系统中“内圣外王”与“知行合一”的传统。这一传统把“立德、立言、立功”三个层次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并可以互相转化。从诉诸于每个人内心的追求成仁的道德感,到通过文化学习、读圣人经典所得来的文化教养,再把二者转化为实现道德政治和社会礼教的行动力量,才算达到理想的道德境界。根据这一终极关怀及其修身模式,传统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可以来自于这三个层面,即内心的道德感、文化教养的优越感、和施展道德理想抱负的使命感。由于这三个层面不可分割、而且可以互相转化,就造成了儒生对“成仁”的途径,可以强调不同的侧面,从而形成不同的流派,对道德勇气的来源也有不同的侧重。

  孔子的道德理想的核心是“仁”,而修身的方式是“见贤思齐”式的克己内省的修炼。孟子则进一步赋予孔子“仁”的道德理性一个性善论的基础。这样,道德价值判断可直接来源于人生而具有的知善和正义的道德感。修身模式也从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发展成为“吾善养吾浩然之气”,道德勇气可以从人的内心开发和涌现出来。荀子主张性恶论,那么道德勇气的来源就不能是与外部行为无关的人的本性的体现,而要通过外在规范的强制和道德教化的浸濡,并表现在对于外在规范性社会秩序(礼)和君主权威的热忱和捍卫上。荀子强调了“外铄”的作用,其修身模式中“博学”、重视文献知识的“学统”也就被推到重要的地位。他强调“君子博学而参省乎己”。5

  可见,在先秦儒学大师那里,对道德勇气的来源和修身模式所强调的方面,就有很大差别。陆九渊和王阳明继承了孟子的传统,形成了陆王心学,“致良知”不但是道德勇气的来源而且也是修身的目标和方式。而在朱熹的格物致知修身的模式中,则强调文化知识的学习是道德勇气的来源和修身的前提。朱熹的求知主要是对儒家经典和知识的学习。他在《行宫便殿奏札二》中说:“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接着,他在读书穷理与读圣贤书之间划了等号:“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髓已具于圣贤之书,故必是由以求之”。可见,朱熹这一派主张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立足点主要归为知书达理,也就是知识分子文化上的优越感。这一点在某些方面继承了荀子对学统的重视,但又不像荀子那样过分强调对规范性社会秩序等外在条件的依赖。

传统道德勇气的三个资源


  由以上粗略分析可见,传统知识分子对道德勇气的来源的主张,由于强调的侧面不同,大致可分成如图例所示的三种情况:一、道德勇气来源于内心。二、道德勇气来源于知书达理,即文化知识。三、道德勇气来源于对外在规范的热忱。

  当然,同时应该指出,儒学任何一个流派关于修身的主张都不那么单纯,它们在不同程度上都涵盖了上述三方面,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罢了。

  这种修身途径所侧重的方面的差别很重要,正因为其来源不同,道德勇气丧失的条件也不同。当强调对外部规范性秩序和君主权威的维护与热情作为评价道德的主要标准时,儒生的政治行为和文以载道的承担就很重要了。但当社会风气腐败,朝政昏庸黑暗时,儒生是否有道德勇气的标准就不能看其是否维护现实的了。这时不愿趋炎附势阿世媚俗的知识分子,就往往把道德勇气的来源移到内在资源上。明末的情况相当典型。当时政治黑暗、社会纲纪崩坏,王阳明的“致良知”之说便轰动大江南北,深得知识分子的认同。王阳明主张判定人自己的言行是否道德,不能以外部行为为标准,甚至不能完全以圣人言为标准,而要诉诸于自己的“良知”,这样就把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立足点,从外部的礼和圣人之言转到更为内在的“良知”中来。众所周知,王阳明的学说在明末影响很大,它导致了泰州学派的形成,后来又影响了东林派知识分子。东林党人无疑是当时最具有道德勇气的知识分子群体。一些研究者指出清初王夫之、黄宗羲等思想家,敢于向君权挑战,提出“天下非一姓之私”等大无畏口号,和他们曾受到王阳明的影响大有关系,例如黄宗羲更与王学有直接的师承。6根据我们上面提出的儒家“内圣外王”的修身模式中,道德勇气的来源侧重面可能来自于三个方面。由这一模式很好理解上述现象。因为,当外部规范性行为准则和儒家经典不能再向知识分子提供道德勇气来源时,儒生只有转向内在的良知作为道德勇气的凭借,这时就出现了道德勇气来源的立足点从外向内转移的文化现象。

  一般说来,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由于汉民族的文化一直比少数民族先进,知识分子在文化上的优越感是很强烈的。它作为知识分子道德勇气来源的重要资源,始终没有受到足以摧垮的挑战和动摇。无论是苏武牧羊还是文天祥的正气歌,我们都可以感受到文化知识优越感对传统知识分子的浩然之气的支持。这种情况持续到一八四○年,中国突然面临千年未有的大变局,面对西方文明的挑战,不但中国知识分子“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信念受到了动摇,而且他们的文化优越感这一历史上作为道德勇气来源的最重要的来源,也受到了威胁。

  也许,唐君毅是较早清晰认识到这一点的。他在五十年代初撰文《中国百年来知识分子缺乏气慨之事实与其缘由之进一步的说明》指出:早在胡林翼看到长江上的美国炮舰后深受刺激,回营吐血后抑郁而终为开端,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就开始丧失了。唐君毅将其归结为知识分子在强大的西方文明挑战面前而产生的自卑感。这种现象经甲午战争失利,直到“五四”以后日趋严重。

  如何重振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呢?当代新儒家的代表唐君毅的主张是很有意思的。他引用陆象山的话:“我若不识一字,亦须还我堂堂的一个人”,并指出“附物原非自立”。人有钱,莫有钱又怎么样?有名、有位、有权,莫有名、权、位怎么样?有知识学问,莫有知识学问怎么样?7可见,唐君毅先生是提出重返陆王心学传统,将道德勇气所依附的各种外在条件,包括经济实力、文化知识先进与否等统统去掉,让道德勇气直接从每个人心里充溢涌现出来,这无疑是回到“致良知”的传统中来。

  根据我们前面所讲的儒家“内圣外王”修身模式中,道德勇气来源有三个不同侧面,当这三个资源受到整体性破坏时,就会导致道德勇气的沦丧。也就是说,道德勇气丧失的三个条件可以如下:

  (1)对规范性社会行为(礼)的遵循是否符合道德的外在标准的丧失;

  (2)文化知识优越感的丧失;

  (3)对每个人本性中存在着道德良知观念的破除。

  这三个道德勇气来源同时破除,就意味着知识分子不可能再从传统的道德理想主义文化价值系统中,获得道德勇气的凭借。五十年代初,对知识分子开展了一场影响深远的思想改造运动,就是从上述三个方面对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进行摧垮,使他们绝大多数人心甘情愿地接受改造。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和传统道德勇气资源的破坏

  五十年代初的思想改造运动,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对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征服战。在探讨这一过程前,我们应该简略地考察一下当时知识分子道德勇气主要是来自于哪一种文化价值系统。

  我认为,当时除了少数共产党内已经信仰马列主义知识分子外,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的价值系统,在深层结构上仍然相当传统,他们的终极关怀还是儒家传统的道德理想主义。虽然“五四”以后中国知识界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出现了思想分化和价值混乱,封建礼教和以皇权为中心的政治秩序已荡然无存,但知识分子激越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情绪,仍然是传统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的表现,追求一个“天下为公”的道德政治,依然是他们的社会理想。

  另外,从文化优越感上来看,他们中的许多人在知识结构上已经发生根本变化,中国文化的优越感不复存在了,但他们在文化知识上的优越感仍很强烈。知识分子总认为自己比工农有知识,所以也更多地肩负着国家兴亡的责任,和有更多参与和批评的权利。至于从内心的良知作为更深层的道德感的判断,几乎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心态。由此可见,传统道德勇气的三大来源,仍然在某种程度上结构性地支持着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已发生了根本变化,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取代了支离破碎的儒学。在这种情况下,要摧垮知识分子道德勇气最有效的办法是,用否定传统的道德勇气三大来源的方法,使他们再也不能利用这些资源,于是传统的道德勇气就能藉助于人们下意识中尚存在的传统思维方式而被打倒。思想改造运动之所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征服了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正是采用了这种方式。
  正如有些研究者所指出的:思想改造运动一开始,就对知识分子产生巨大的压力,其重要原因是,它把知识分子原来并不十分介意的专业服务、个人生活经历及态度等非政治化的问题,都变成是否道德的问题来加以讨论。今天有不少西方研究者把苏联的洗脑与中国的思想改造运动,相提并论,其实两者性质很不相同。如果说洗脑是基督教传统中的忏悔加上心理战,那么中国的思想改造运动,则是诉诸于传统的“知廉耻”精神,利用知识分子的道德反省力量。当时共产党在动员知识分子接受改造时,把这种改造过程中的耻辱感,象征性地比喻为“脱裤子、割尾巴”。历来“知廉耻”乃知识分子修身的重要动力,只要把许多政治问题转化为道德问题,知识分子就将难以承受其压力,而心甘情愿地接受改造。

  例如一开始让知识分子参加学习,一些人曾很奇怪,认为“学习两个字,大家那时听不惯,学习通常是限于学生的,我们是教授……即令还要学习,也得用研究两个字”。8后来当他们明白所谓学习实际上是改造思想时,就心悦诚服了。因为他们也认为作为在旧社会受教育,并为反动政府服务过的知识分子,有必要改造自己。

  从当时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文献来看,摧垮知识分子内心残存的传统儒家式的道德勇气三大资源是整体性的,同步进行的。

  首先,新中国的建立是中华民族一百多年来争取民族独立目标的实现,当时正值抗美援朝战争,向来被视为贫弱不堪一击的中国,第一次与世界上头号强国——美国打了个平手,这是一百多年来深陷自卑感屈辱感之中的中国人第一次扬眉吐气。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是必然的。但对于爱国的知识分子来说,思想改造运动使他们处于一个两难境地。本来,他们认为自己拥护新政权、热爱共产党,甚至放弃国外优越的生活条件回到中国,都是爱国的表现,也是他们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道德勇气的来源。另一方面,思想改造运动又提出“为谁服务”的问题,指出他们受到的教育完全是地主资产阶级的,他们中的相当多的人在西方学习过工作过,也就被视为为帝国主义服务。“为谁服务”就像紧箍咒一样套在他们头上,使他们难于利用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作为道德勇气的资源,从而从内心怀疑自己是否道德。

  清华大学著名专家张维就这么反省道:“我们的学生离校后究竟给什么人服务呢?绝大多数学生留校后是为国民党反动派工作的”。而那些留在美国搞流体力学的知识分子,“他们不是在为中国人民解决飞机设计的理论问题,而是在为美帝国主义研究超音速飞机,让美国的空中强盗炸朝鲜的和平居民和我们的志愿军”。他总结为:“这说明了我们的民族意识是很模糊的。”9这种说法表明,像张维这样的知识分子都在民族意识上对自己发生了怀疑。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接受这种批评,但是,他们并不敢理直气壮地强调自己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而只是觉得自己的爱国之心受到了误解,有一种委屈感。北大化学教授傅鹰在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时就吐露了这种委屈。他说:“思想改造的时候,最使老知识分子伤心的是连这点爱国之念也不信任了。在国外读了几年书,在旧中国教了几年书,一下子都忽然变成了于国不利的事情……”。10这样,传统的道德勇气的第一个来源,对于旧知识分子来说就不复存在了。

  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对知识分子道德勇气最大动摇的,是对他们文化知识优越感的摧毁。这种优越感受到了官方意识形态毫不留情的批评。在官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看来,很多旧社会的知识分子之所以能有钱读书、甚至留洋,就是由于他们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是靠剥削工农的血汗而成为知识分子的。许多知识分子在思想改造运动中都承认这一点,觉得自己成为知识分子是愧对工农的,而他们所学的文化知识又都是有阶级性的,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上层建筑。著名史学家范文澜就说:“旧社会的学校都是反动阶级办的,目的在于为反动阶级服务。所以凡是受过旧社会教育特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的哲学、思想、知识、技术,都不能不打上反动阶级的烙印”。11根据这种分析,文化知识上的优越感就会变为在工农面前的有罪感。即使有一些学科本来技术性较强,但知识分子对自己的专业,仍有这种把知识传播看作类似于贩毒的双重的有罪感。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把自己教学建筑学说成是:“总而言之,我曾一方面把祖国文化的精华尽量拿去向敌人吹嘘,一方面把敌人的糟粕——同鸦片烟一样的麻醉剂——运回来毒害我们下一代的建筑师。”12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知识分子只有承认了知识的阶级性,才算是愿意接受改造,态度好的表现。确实,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承认了这一点,承认了这一点,也就等于放弃了文化知识优越感这种传统的道德勇气来源的资源。这种观点在文革前一直在发展,直到提出“知识越多越反动”。

  在中国历史上,当传统的道德勇气三个资源的前两个,外部行为规范和文化优越感受到动摇时,知识分子还可以回到内心的良知,让浩然之气从内心涌现出来。但在五十年代初,中国知识分子的这最后一点道德勇气的内在资源——诉诸于人性中的良知——受到的批判也最为彻底。其批判的武器是用阶级斗争、阶级分析的立场决定论,来批判取代抽象的人性论。从批判电影《武训传》,批判胡风集团,思想改造运动,反右斗争到文革,抽象的人性论一直处于被批判中。知识分子只要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观和社会观,就很难在哲学上坚持儒家的心性论。

  自从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就倾向于接受知识真理和各种科学技术知识。而儒家心性论一直缺少一个为它辩护的有效的知识系统。所以,对于有意识形态倾向的中国知识分子,已处于解构中的心性论必然是一击即溃。除极少数像梁漱溟那样坚持传统的知识分子,尚能抗御立场决定论的价值判断外,绝大多数愿意接受马克思主义并为新中国服务的知识分子,都不能再利用这一传统的道德勇气的内在资源。

  特别要指出的是,在旧社会能受教育、特别是受高等教育的人,绝大多数出身于剥削阶级,这一情况直到一九五七年还没有多大改变。这样,出身本身就使知识分子处于容易自我怀疑的境地。即使是少数出身好的知识分子,按阶级分析法,只要他们是在四九年前受教育的并获得了相当高的经济地位,所以他们的立场也是属于资产阶级的。例如一位出身好的大学教授在思想改造运动中说,“我向来论人,总是强调旧社会士大夫所说的品质,不管阶级出身”,“有人提醒我,不要强调抽象的品质,识人要从阶级立场出发”。可见,这位教授原先的道德标准主要来自于传统的文化价值系统,当他“近来读了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后,“先分析我自己试一试”,他说:“我出身于贫农家庭……由于我出身贫农,加上知识分子的正义感,便决定了我倾向革命……。但另一方面,我是大学教授,当时每月收入几百元,成了毛主席所说的接近资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右翼’……,不敢实行革命。”13这里,他被官方意识形态的“经济地位决定了阶级立场”所征服,从而否定了诉诸于人性良知的传统观点。也就是说,弄到后来,无论是出身好还是不好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立场都成问题。直到一九六七年文革时,毛泽东在五月一日对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讲:“在我看来,知识分子,包括仍在学校受教育的知识分子(即共产党培养的知识分子——笔者注),从党内到党外,世界观基本上还是资产阶级的。”这样,无论是旧社会还是新社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其立场世界观均属于被改造的对象,抽象的人性论和道德良知,再也不能成为他们道德勇气的来源。

  由以上分析可见,思想改造运动对知识分子道德勇气所凭借的三种资源的批判,是整体性的,相当彻底的。尽管大多数知识分子当时表态,心悦诚服地接受改造了,但是他们之中很多人并没有真正服气。他们在道德问题上的传统观念仍然很顽固。于是在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期间,他们仍然凭借着道德勇气的三大资源站出来向共产党大胆提意见。罗隆基就建议那些领导知识分子的干部在“掌握了马列主义以外,也还应该读《资治通鉴》这类中国的史籍,这样就能熟悉中国社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传统,明了从中国士大夫阶层中成长起来的高级知识分子的特性。”14可见这些知识分子还自认为自己的道德体系是属于传统的。他进一步说,如果共产党领导干部对知识分子能“‘以国士待我者,我必以国士报之’,合则‘士为知己者死’,不合,则‘士可杀不可辱。’”15而这些所谓右派分子正是凭着这种精神,再一次表现出传统的道德勇气的。

  另外,他们也从文化知识优越感上强调“知识分子知道得多,天不怕地不怕,革命性强”。16有的则说“肃反是对人类道德的进攻”,承认自己“做过违背良心的事,破坏自己的人格,这是多么卑鄙!”17“右派”们对思想改造运动是这样认识的:这个运动对知识分子是“使用极端粗暴的方法对待他们”,“学术问题与政治问题不加区别”,把“他们做人的起码的自尊心都毁减了!”,“无怪乎有的高级知识分子对自己的生存意义都发生了怀疑。”18这些言论还都是企图从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知识的优越感,做人的自尊心和道德感出发的,但这些统统被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再一次粉碎了。

  儒家化马克思主义的道德思辩

  任何一种思想,它要具有征服人心的力量,就必须把摧毁人们原有的信念的推动力转化为将人们吸引到新价值系统中去的拉力。如果仅仅因为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具有整体性批判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道德勇气资源的力量,就认为它可以征服中国知识分子,那就过于简单化了。实际上,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之所以心甘情愿接受改造,有两个重要的历史及文化因素。

  首先,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极大地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中国共产党领导了一场广泛的社会革命,并在中国大陆取得了政权。而争取民族独立的实现,极大地鼓舞了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全中国人民的信心。新政权建立之初,其廉洁奉公和有效率的管理,也和一九四九年前的中国形成鲜明对照。具有实践理性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这种历史性的胜利面前,很容易对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的领导心悦诚服。

  第二个重要原因是,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实践的过程中,完成了中国化,也就是说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一个实现了与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特别在价值观上是与传统同构的文化系统。正因为如此,官方意识形态在批判改造知识分子传统的道德勇气资源的同时,展示了一种他们在思想方法上很熟悉、很容易认同的新价值系统。于是,知识分子便自然而然地实现了价值系统的转化。

  众所周知,一九四九年以后大陆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是毛泽东思想。而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与中国的实际与传统相结合的产物。有的研究指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过程,是马克思学说从“五四”时代的知识真理型,演变为道德理想主义式的意识形态的过程。19文革前,毛泽东思想中的人生观道德观主要体现在《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被称为“老三篇”的三篇文章中。它们相对来说比较单薄,而且修养的方式也不清楚。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则把这个薄弱环节完成了,成为广大共产党员所认同的、必须经常学习的代表作。我们可以把这篇著作视为毛泽东思想中的道德修养价值观的代表。

  在《修养》中,刘少奇提出“把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创始人一生的言行,事业和崇高品质作为我们锻炼和修养的模范”。后来这一目标更简化为“做毛主席的好学生”。不难看出,这实际上是儒家式的追求做无产阶级圣人的道德理想的修养目标。当然,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主张以阶级斗争的方式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这和传统的儒家社会观大不相同。这不是本文讨论的对象。我们想指出的是,在中国强调知识分子必须通过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与工农相结合,使自己转变立场改造世界观,并具有共产主义的道德,但其纯化立场和修身过程,无论在方式上、还是在结构上,都和儒家传统的道德修养模式有很大程度上的同构。

  我们可以再看看前面图一中所示传统道德勇气的三个资源,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价值系统中如何变化了名称。第一部分是内在资源,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中用无产阶级立场代替了传统道德理想主义结构中的内心道德感和良知。在文化知识这一点上,用学习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经典,代替了读圣贤书、儒家经典。而每个人必须遵守党的纪律组织原则,并在革命事业中有良好的政治表现,则代替了传统中对规范性社会行为的维护和热忱。这种内容和名称的一一对应,为新传统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内圣外王”同构,奠定了基础。

  我们只要分析一下新传统道德理想主义中,端正立场和学经典的关系,以及它们和政治表现的关系,就可以发现新传统的深层结构仍然是传统的。《修养》中强调,只有不断纯化阶级立场,才能真正理解掌握马列主义的理论。立场不端正,读马列书再多也不行。同时,一个出身好的人不能只凭借自己朴素的阶级感情,他还必须通过学马列经典来完成道德修养。而纯化立场和努力学经典只是个人修养(或动机问题),还必须从每个人的政治行为来判别他是否忠于革命事业(效果问题)。动机和效果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辩证转化关系。由此可见,这种立场——学经典——政治表现三者的关系,和传统的良知——读圣人书——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内圣外王的结构,基本相同。文革时,这种新传统进一步深入发展到,毛泽东号召用“斗私批修”的方法,使每个人“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从而实现“六亿神州尽舜尧”的道德理想。只有这样,中国才能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红色根据地,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政权的性质和世界革命的目标,是维系在每个人道德理想的实现上。这和传统文化中“满街都是圣人”,把道德政治的实现系于君主和士大夫们的道德品性上,又是何其相似乃尔?

  正因为新传统的道德理想主义和传统儒家模式基本同构,这就带来巨大的社会力量和历史性变化。首先,中国共产党在夺取政权和建立政权时,能凭借这种巨大的潜力来吸引更多的人(包括知识分子)参加革命,并很容易认同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这种广泛的认同,又能形成一支有组织的强大的干部队伍。而这支队伍在夺取政权时表现得坚定勇敢,在新政权建立时廉洁有效,使整个社会组织起来,并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朝气和巨大的动员力量。其次,新政权建立后用这种新传统的道德理想主义对知识分子进行改造时,像我们在上一节中分析的那样,一方面很容易整体性地摧垮知识分子传统的道德勇气的三个资源,另一方面又提供了一个内容不同而结构类似的新价值体系,对知识分子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使知识分子较容易地完成价值系统的转化。
  今天,很多西方学者在研究中国当代知识分子问题时,往往过多地强调了外在的政治压力,而忽略了新传统的道德理想主义凭借传统影响的内在的、深刻的吸引力。事实上,一个知识分子思想越深刻、真诚,内心中潜意识的传统影响越强烈,他就越是自觉地接受思想改造,从而在弃旧图新过程中越表现出无情否定“旧我”的道德勇气。在转变价值系统时,按照官方意识形态的标准,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主要应表现在批判自我和他人的政治表现中。经过思想改造运动,批判胡风反党集团,反右斗争,拔白旗插红旗,反左倾,四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逐步接受了这种与传统同构的新道德理想主义价值系统。

  著名作家老舍的悲剧是典型的一例。他在新政权刚建立时匆匆从国外赶回中国,认真接受一系列思想改造。到一九六二年他写作《五十而知使命》一文时,就完全放弃了自己原先的价值系统,并真诚地追悔自己前期作品的卑微无聊,而心甘情愿地接受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指出的为工农兵写作的方向。他的终卷之作,竟是为了配合“大养其猪”指示而写的快板书《陈各庄上养猪多》。20直到文革时他受辱之后沉湖自溺,都是含着一种不被共产党和群众理解的冤枉之情,始终没有从新道德理想主义中走出来。我们必须相信这些老知识分子的转变是真诚而彻底的。杨振宁于一九六二年在日内瓦曾见到父亲——著名数学家杨武之和母亲。杨振宁描述了这次会面:“父亲向我介绍了许多新中国的建设和新中国的思想。他的话许多地方我能了解,也有许多地方我不能了解,这样就产生了多次的辩论。有一晚我们辩论了很久,最后我说:‘您现在所说的和您几十年以前所教我的不一样。’他说:‘你怎么还没了解,我正是要告诉你,今天我们要否定许多我以前以为是对的,而实际上是错的价值标准。’”21我认为,杨武之先生对自己儿子的道德理想、价值判断教育上的前后差异,应该说是相当真实地反映了一九四九年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价值系统的真诚转变。

  新道德理想主义虽和传统同构,但我们还应该看到儒家化的马克思主义与儒家仍有两个重大差异。第一个差异是新传统更加政治化。虽然在儒家的内圣外王模式中,个人道德和实现伦理教化的政治理想是联系在一起的,强调了道德高尚的人对国家社会的政治命运有更大的承担,但是儒家文化中,毕竟还有很多对个人品质的强调和许多非政治化的内容。儒家传统中并没有阶级对抗的内容。而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官方意识形态中,阶级立场的划分和阶级斗争,以及由此而来的在政治斗争中的表现,都是高度政治化的。又根据存在决定意识的理论,一切文化思想、艺术建筑及个人道德情感,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正因为如此,人们在新传统道德理想主义的引导下,其修身过程也是一个政治化倾向不断加强的过程。以至于到文革前个人种花养鸟,穿衣服的式样稍为与众不同,都被视为资产阶级的。文革中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和政治密切联系在一起了,这是人类历史上极为罕见的现象。

  第二个差别是,在新传统中每个人的立场是否纯正,不是属于他的本性、也不是自己能判定的。而传统的道德修养中,人可以“致良知”,由自己来判定是否道德。而且从孔孟起,儒家就特别强调“君子求诸己”。这个差别所导致的后果,也许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原先想不到的。这就是,个人道德修养越来越依靠强化外在标准来实现,即越来越依靠他在阶级斗争中的政治表现来判别。一旦判别自己或别人是否具备无产阶级立场的外在标准丧失时,知识分子,甚至共产党人都不可能用传统的儒家方式让道德勇气直接从内心涌现出来。这样,随着外在标准的任意化或丧失,知识分子、和共产党员的道德勇气也就沦丧了。

  在夺取政权的战争年代,立场和政治表现的外在标准,还是比较明确的。当时投身革命意味着拋弃个人享受,而去冒着牺牲性命的危险。在新政权建立以后,外在标准就日益模糊了。对于出身不好的人来说(他们在知识分子中占绝大多数),他们必须背叛自己的阶级出身。这样,就要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但即使他们学习马列主义了,还不能证明他们愿意接受改造。在当年批判右派时,就把学习马列分为几种,右派们“则是为他们反动阶级服务来学的,也就是企图以马列主义来反对马列主义。费孝通、吴景超、陈振汉等人,如果说他们也学过马列主义,就属于这一种。”22对于这些知识分子来说,他们既无出身好的先天资源可凭借,学马列经典本是修养的重要途径,但也可以被视为是为了反马列而学马列,这样,就只有看他们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的政治表现了。而这些政治行为,完全靠是否符合党在一个时期的方针政策、或者靠是否被所在工作单位的政治领导所认可来判定。从文革以后揭露的事实来看,在历次运动中受迫害的人,当然许多是由于他们当时的政治表现不符合党的方针政策,但有相当多的人是与单位领导不合而被冤枉。单位领导的好恶有相当大的主观任意性,造成了外在政治标准的进一步失落。

  文革中有一个突出的政治文化现象,这就是人人都是批判家。在批判别人和所谓“四旧”时,表现出政治热情高涨和充满道德勇气,毫不留情,甚至六亲不认。另一方面,在抵御社会对自己的批判时又表现出内心出奇的软弱。这种政治文化现象,正是上述新传统的道德修身模式必然导致的结果。在传统儒生那里,道德勇气是把双刃剑,它即可以用来批评抗议社会上不符合理想的事件,也可以用来抗拒外在社会的或精神上的压力。而在新传统的道德修身模式中,每个人即没有内在的“良知”资源可以凭借,自己的立场是否正确又不能由自己来判定,甚至学马列也不能表明自己的立场,这样,他们唯一可以为自己辩护的理由就是,自己主观上是从无产阶级利益出发的,但由于没有改造好,客观上又做了损害无产阶级利益的事。这种辩护在主客观辩证统一的理论看来,又是何等无力呵!于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变为一种畸型的政治参与热情,他们要尽可能符合潮流、尽可能无情地批判别人,才能被视为政治表现好,立场坚定。但同时在抗拒社会不公正地批评自己时,又表现得十分软弱。这正是文革掀起一次又一次整人和大批判高潮的重要文化基础。

  总之,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系统,是与儒家同构的道德理想主义,但是为了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观相适应,在新传统中又不得不以纯化阶级立场和重在政治表现作为道德修养的基本出发点。这种重要变异,使得新价值系统一方面具有巨大的文化整合能力,同时又导致了一个当代政治文化的特有现象:知识分子越是真诚地接受改造,追求高尚的道德理想,其后果往往是内心越加迷乱软弱,甚至丧失了独立思考的道德勇气。

  道统与政统的合一:毛泽东思想绝对权威的确立

  上一节中讨论分析了儒家化的马克思主义的道德修身模式与传统的异同,可以看出,在新传统中,道德勇气只可能来自两个较外在的标准,一是学习马列毛经典,二是政治表现的外在评价。应该指出,即使在文化革命最黑暗的专制统治时期,依然有以女志士张志新为代表的极少数的知识分子,不惜掉脑袋和现行政治对抗,这种大无畏的道德勇气,主要是来自于对马克思主义原则的信仰和捍卫。文革中后期,在青年中掀起了一股学习马列经典著作的暗流,也是想从中获得与毛泽东思想权威对抗的道德力量。

  但在文革前,学马列经典对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支持,并不显得十分强有力。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呢?我认为,这是由于新传统中存在着经典的可变性以及“道统”与“政统”逐步合一的趋势。

  儒生们之所以可以把儒家经典作为自己精神生活和道德勇气的来源,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生活在一个“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农业社会。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他们满足于儒家道统学统所提供的精神养料。而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着剧烈的变迁。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如果仅靠马列经典原著并不能有效地指导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这就产生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也就是毛泽东思想,以适合中国的国情。而中共党史一再证明,历次党内路线斗争中那些执着于马列经典、或过分强调某种现象的领导人,都成为左倾或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代表人物,只有不断地创造性地发展着马克思主义的毛泽东思想,才是“唯一正确”的。这种历史经验告诫人们,仅凭马列经典的“本本主义”仍然会犯错误。于是学习马列经典就逐渐让位于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到文革前更提出大树特树“毛泽东思想绝对权威”的口号。而毛泽东思想是和中国革命及正在进行的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密切不可分的,经常提出新问题而发生变化,因此,人们在每次政治运动中,毛泽东未发表指示之前,很难有什么固定的经典著作,可以作为道德勇气的凭借。

  从另一方面来看,历史上儒家传统中的道统和政统并没有合一。儒生可以用儒家经典所代表的道统,来批评以皇帝为代表的政统。尽管道德政治是儒家的政治理想,但皇帝不是圣人,儒生们可以用儒家经典对皇帝的要求来批评国策和皇帝本人,可以为“王者师”。而这种传统在近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毛泽东对中国共产党革命的巨大影响,不仅在于创造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而且还表现在他个人的非凡魅力上。早在四九年前陕北流行的民歌“东方红”中,毛泽东已被喻为给万物带来生机的太阳,是人民的大救星。也就是说,在共产党的文化传统中,儒家圣王的理想,终于在毛泽东身上实现了。而圣王的出现就意味着道统和政统的合一。毛泽东不仅是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代表(道统),也是全党全国的最高政治领袖(政统)。这样,毛泽东本人不断变化发展着的思想、指示和言论,就成为活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任何既成的经典,包括毛泽东已经发表的著作,都不能作为最后的理论依据了。

  从四九年到文革的历次政治运动的历史可以看到,随着毛泽东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也一步步的加深强化。同时也意味着用马列经典理论来约束或批评毛泽东的能力在不断减弱。在合作化运动之中,那些熟悉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的共产党人很可能因此而犯右倾的错误。在反右斗争时,不少右派是从马列主义原则来进行批评的。如有的人说:“过去的几次运动产生的副作用太大,最严重的是助长了唯心主义。譬如,不从调查研究出发,事先拟定打击对象的数字……,都是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精神不相符合的”。23随着毛泽东本人放弃新民主主义、越来越强调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政治运动就愈演愈烈,而人们只有遵从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才算是有好的政治表现。这一点发展到文革中,对立的两派群众用毛泽东语录打语录仗,并在每一次最新最高指示颁布时敲锣打鼓地欢庆,这些政治文化现象的产生,都不是偶然的。

  一九五九年的庐山会议,相当典型地反映了道统与政统合一后的压力。本来,毛泽东刚上庐山时也准备反左。彭德怀对三面红旗的批评也是有事实根据的。彭德怀的大胆谏言,是出于为民请命的道德勇气,也是出于对圣王的忠诚。而毛泽东由此却决定反右倾,并把彭德怀打成一个反党集团。彭德怀在高压下虽然仍敢于坚持事实,但他内心也发生了怀疑,承认自己主观愿望是好的,但在客观上给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带来了损害。这是文革在最高领导层内的一次预演。对毛泽东个人的忠诚是高于一切的。庐山会议的反右倾,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内批判意识和独立思考能力的丧失。到文革时,包括对毛泽东思想做出重要理论贡献的刘少奇等,都遭到了无情的批判,甚至是灭顶之灾。

  随着精神理论权威和政治权威的高度合一,就必然出现学经典越来越不重要,领袖的言论最后演化为“一句顶一万句”,是“圣人言”。从四九年到文革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经典不断简化过程,学习马列主义经典在后来变为学毛选,接着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再进一步变为学语录背语录,到后来居然成为听从最高统帅的最新指示。当作为知识体系出现的经典著作越来越不重要时,经典和知识作为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资源,也就被彻底摧毁了。当经典理论变为尽人可知的语录时,马克思主义的知识也变得无关紧要了,甚至出现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反智主义。

  至于新传统中作为政治表现等道德勇气的外在标准,也是随政治运动不断变化,最后完全破坏。海外学者和文革后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很难理解:五六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要求上进的心态。实际上,当知识不能作为道德勇气的资源时,知识分子要改造自己、并得到承认,就只能靠自己的政治表现了。他们认同了新政权和共产主义理想,在新的道德理想主义系统中,自己的出身和知识都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他们只有将自己的全部道德热忱投入与自己专业无关的一次次政治运动。他们必须去适应历次政治运动提出的最革命的口号,这样才会被认为有好的政治表现。五十年代初,共产党政治表现好的标准,是反蒋抗美接受思想改造,后来是拥护三大改造,再后来是反右坚决,五八年时要拥护三面红旗(著名科学家写文章证明亩产十万斤粮是可能的),反右倾、四清,文革中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批斗走资派,实现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这些政治表现越演越左,越演越烈。外部行为规范与毛泽东的最新最高指示合一了,这就导致了外部标准的统统瓦解。这时也就出现了文革中、后期的幻灭。当所有的批判者都被批判时,圣王的绝对权威也失去了基础而动摇了。知识分子又开始了思考,并首先是学习马列主义经典理论。

  因此,如果从价值体系本身的演变来看,文革前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不断沉沦,是和儒家化马克思主义的道德价值系统的不断发展、以至于到极端,是同步的。当这一价值系统受到怀疑时,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又开始部分恢复了。

  结语

  本文讨论了两种道德理想主义的价值系统,并证明,正因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新传统与儒家传统在结构上基本同构,新传统才有那么大的整合能力,曾一度吸引了很多知识分子。但由于两种价值系统内容上的不同,尤其是社会观上的不同,就造成了新传统中的用“立场”代替良知、及强化外在政治标准的政治化倾向。而新传统的这一特点,使认同这一价值体系的人很难在内心的道德感、学习经典及外部政治表现三者之间取得相对平衡,而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得不表现得越来越左,直至发展到文革中外部政治表现的标准也失去了,从而使这个价值系统在幻灭中开始瓦解。
  我们只要换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到新传统失去平衡、走向幻灭的必然性。文革前有不少知识分子和学者,企图从理论上遏制越来越左的倾向。如杨献珍提出“合二而一”论,想藉此遏制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倾向。有的提出抽象道德继承论,希望肯定人性中的某些共性和道德上的继承性,特别是对传统美德的肯定。还有冯定在《共产主义人生观》中提出的“正义冲动论”,也是企图调和无产阶级的阶级性和英雄行为出于道德良知之间的关系。六十年的“红专”大辩论中,有不少人热中于“红落实到专上”的口号,“专”是一种非政治化的指标,这样,知识分子的修身爱国报国的政治热情,可以在专业精神中体现……这样的理论很多,但其结果,是被坚持马列主义理论彻底性和纯洁性的理论家们一个个击退了,而对于那些追求思想彻底性和批判旧世界意识强烈的新一代来说,他们也不对这些理论发生兴趣。如果人们从这一个角度来讨论,也可以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这就是这种力图保持平衡、防止立场中心主义膨胀的尝试步步为营、步步后退,最终失败的过程。

  在此,我并不想说,文革及其幻灭是命中注定的,但至少可以说,它是一种文化价值系统在自我肯定和发展中,内在逻辑的展开,而这种价值系统恰恰是中国传统的现代形式——新道德理想主义。事实上,今天中国知识界正面临着这种新道德理想主义解构后的各种混乱和困难。一方面文革中后期,随着新传统道德理想主义价值系统的幻灭,开始了全民族反思的潜流,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开始恢复,价值取向出现多元化的趋向。有的学者回到马列主义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反对异化,提倡人的尊严和独立思想能力。有的学者倾向于认同传统文化中的优良品质。还有的学者认同于自由主义……。不同的价值系统,都可以成为各自的道德勇气的资源。这种现象表明,中国知识分子的世界观,正处于被解构后的重新建设的时期。它对中国文化的重建有着重大影响。在此,我想指出,无论今后怎么发展,对新传统的道德理想主义价值系统曾表现出的呼风唤雨的巨大魔力、和社会动员力量,以及它走向幻灭的痛苦历程的反思,总是我们今后重建新文化的必要的一步。

  注释

  1、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人格的历史探索》,《走向未来》杂志,总第1期1986年8月,四川人民出版社。

  2、郑也夫:《知识分子与政治》,《走向未来》杂志,纪第7期,1988年9月,四川人民出版社。文中论“官学一体”的政治文化造成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缺陷时,虽引用了台湾著名学者徐复观的话,但为的是论证自己的观点。

  3、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一书的“自序”,及“道统与政统之间——中国知识分子的原始型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

  4、郑也夫:《启蒙者卑微化的历史寻踪》,《走向未来》杂志,第3卷第2期,四川人民出版社。

  5、余英时:《儒家“君子”的理想》,《中国理想传统的代诠释》,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3月版。

  6、夏乃儒:《心学与清初的思想启蒙》,《上海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1期。

  7、唐君毅:《中国百年来知识分子缺乏气慨之事实与其缘由之进一步的说明》,(人文精神之重建),台湾学生书局,1977年第3版,第284-286页。

  8、何定杰,收人《思想改造文选》,光明日报社编印,1952年1月,第31页。

  9、张维:《我所看到的清华大学的一些问题》,《思想改造文选》,光明日报社编印,1952年1月,第60-61页。

  10、傅鹰,载《文汇报》1957年5月19日。

  11、范文澜:《科学工作者怎样展开“新我”对“自我”的斗争》,《思想改造文选》,光明日报社编印,1952年3月,第4页。

  12、梁思成:《我为谁服务了二十余年》,《思想改造文选》,光明日报社编印,1952年3月,第37页。

  13、何定杰,《思想改造文选》,第1集,光明日报社编印,1952年1月,第29-30页。

  14、15、罗隆基:《加强党与非党知识分子的团结》,原载《人民日报》,1957年3月23日,收入《校内外右派言论汇集》,北京大学经济系、政治经济学教研室编,1958年8月,第4页。

  16、龙英华:《论“五一九”——现阶段马克思主义启蒙运动与初步批判“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收人同上书,第12页。

  17、汪长风的言论,收入同上书,第20页。

  18、马哲民的言论,原载《长江日报》,1957年6月16日,收入同上书,第55-56页。

  19、金观涛:《儒家文化的深层结构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影响》,见《新十日谈》附录一。金观涛、刘青峰著。

  20、王行之:《老舍的艺术大滑坡》,《文艺报》,1989年1月21日。

  21、杨振宁:《在杨武之先生追悼会上的讲词》,收入《读书教学四十年》,香港三联书店,1985年12月版,第70-71页。

  22、邓初民:《批判右派分子企图复辟资产阶级社会科学的谬论》,收入《反对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复辟》,第36页。

  23、陈新社的言论,原载《光明日报》1957年6月3日,收入《校内外右派言论汇集》,第47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4:21
碧琼子:有多少罪名曾经砸向我们——文革罪名小考
作者:碧琼子      时间:2012-04-01   来源:爱思想
   一

  看到一张文革小报,《广西联指报》第五十四号,1968年4月30号出版,刊登的是《韦国清四月二十六日在革筹小组接见南宁三代会、两大指挥部主要负责人的会上重要讲话的纪要》。这次讲话的主要议题是尽快成立区革委会,而主要内容是阐述落实毛泽东的最新最高指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长期斗争的继续”,大谈阶级斗争的表现,号召向阶级敌人发起猛烈进攻。讲话中,时任广西军区政委、区革筹小组成员的魏佑铸插话说:“同志们听到打电报的声音了吧?滴滴答答,有的人就听到了嘛!现他还不揭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韦国清接着他的话说:“这是阶级斗争,是敌我矛盾。”
  这两位封疆大员的话中,扔出了两个罪名,,一是敌特分子,现正在大众广庭下发报;一是包庇敌特分子的人,他们知情而不举报,是敌我矛盾。
  始而我哑然失笑。这个敌特分子是怎么了?谁不知道谍报工作是高度机密,无论敌我中外,那些谍报人员都一个个比鬼还精,抱着一部发报机东藏西躲,不断转移,发报时间要选在夜深人静,最后还难免不暴露。这家伙竟然到大庭广众之中来发报!
  继而我悲愤莫名。这段话中,这两个权柄显赫的大员,为打击政敌,镇压民众,捏造敌情,编织罪名,已到了随心所欲,罔顾常识的地步。其蛮横霸道,登峰造极。本来就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事,还要指责“有的人”(指与之观点不同的422群众)听见不揭发,“是敌我矛盾”。
  不要以为这只是一个荒唐的笑话。这是1968年的四月。此后的两个多月,就在讲话的这座城市,发生了针对整条街整个整个单位的围剿屠城,妇孺老弱,概不能免。十余天后,一批被组织去参观的人,还可以在解放路满地瓦砾和焦木的路旁,看到被烧焦的约四五岁儿童的小小的遗体,仍靠墙根坐着死去的的猝不及防的居民……此前此后,在“向阶级敌人刮起十二级台风”的口号下,在全省的各地县,围剿,屠杀,一直在此起彼伏的发生,甚至有数百人被极端残忍的割肉剖心吃掉……
  那是十数万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的血也是热的,呼吸也曾温暖,他们也有过青春的激情,有过对爱和美的憧憬,秋风中,他们的母亲也曾喊他们回去加衣服,双膝下,也曾有幼子稚嫩的呢喃声……我的同胞啊!他们究竟有什么罪行,遭此旷世残酷的灾难?又据叶剑英1978年12月13日在中央工作会议闭幕式上的讲话,文革十年间共死难2000万人,他们头上曾经顶着的又是怎样的罪名?
  那些血泊中无望的挣扎,他们时而绝望,时而悲愤的眼神……于是,我不顾自己学识的浅陋,力量的绵薄,试图对这些曾经砸在我们头上的罪名作一番粗浅的梳理。

  二

  内容仅限于文革期间流行于世的罪名。大体按时间顺序排列。板块上先全国,后地方(仅选择两三个省)。根据出处分节排列。
  比较枯燥。请耐心一阅。因为每个罪名都联系着人的身家性命,尊卑荣辱。
  “学术界、教育界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在那里掌握着……大中小学大部分都被小资产阶级、地主富农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垄断了……将来出修正主义的就是这样一批人”“这批人士实际上是一批国民党”。
  (毛泽东:1966年3月20号在杭州会议上的讲话)
  黑帮;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反动学术权威;
  三家村;
  右派学生;
  修正主义苗子;
  (运动初期流行于报刊杂志的罪名)
  地富反坏右;
  资本家;
  小业主;
  文教界人士;
  学术权威;
  民主人士;
  有历史问题的人;
  流氓;
  (北京八月屠杀中的红卫兵的打杀对象)
  右派分子;
  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现行反革命或坏分子;
  (文革初期,派工作组过程中,刘少奇在他对“中央转发中南局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所作批示中,对大学生,高中应届毕业生,以致高中二年级以下和初中学生中的所谓坏人,所拟定的罪名。)
  地、富、反、坏、右分子,
  劳动教养人员;
  刑满留场(厂)就业人员,
  反动党团骨干分子,
  反动会门的中小道首,
  职业办道人员,
  敌伪的军(连长以上)、政(保长以上)、警(警长以上)、宪(宪兵)、
  特务分子,
  刑满释放、解除劳动教养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
  投机倒把分子;
  被杀、被关、被管制、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坚持反动立场的家属;
  (《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规定〉即公安六条)
  反革命分子、
  右派分子、
  变质分子;
  (1967年1月30日毛泽东对谭震林关于国务院农口几个单位情况的报告的批示):
  “打入革命群众组织、篡夺领导权的牛鬼蛇神中的首要分子及其死党”
  (2月4日,新华社向全国播发的《贵州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总指挥部通告——关于被社会上的牛鬼蛇神打入和篡夺领导权的群众组织的若干规定》
  资产阶级及其在党内一小撮代理人;
  坏分子、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美蒋特务;
  牛鬼蛇神;
  (经毛泽东亲自修改审定的1967年第三期《红旗》杂志社论《论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夺权斗争》
  “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动学生”;
  (1967年3月17日,北大中文系六二级学生沈力自杀。这是他生前被打成的罪名。)
  政治小偷;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北大造反派头头孙蓬一对因进入图书馆翻阅期刊而被毒打致死的地质学院附中学生温家驹所强加的罪名)
  “反动小集团”;
  (一九六八年四月下旬,聂元梓、孙蓬一对“东方红”、“红旗飘”、“北京公社”三个群众组织强加的罪名)
  “反革命小爬虫”;
  (中央文革小组给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三人定的罪名)
  反革命大杂烩;
  (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对湖南“省无联”的宣判)
  “内人党”;
  “三反分子”;
  “民族分裂分子”;
  “修正主义分子”;
  “赫鲁晓夫式的人物”;
  (运动初期给乌兰夫定的罪名)
  “国民党的残渣余孽”
  “隐藏和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叛徒、特务、走资派”
  “社会上的牛鬼蛇神”
  “反共救国团”
  “阴谋分子”
  “阴谋集团”
  “暗杀队”
  “中华大王国反革命集团”
  “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
  “五一六分子”
  “普渡道道首”
  “假党员”
  “伍晋南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
  “桂系军阀的余孽”;
  “钻进革命队伍的反革命两面派”;
  “中国赫鲁晓夫和反革命两面派陶铸在广西的代理人”;
  “劳改释放犯”;
  “四清下台干部”;
  “黑手”;
  “黑教师爷”;
  “坏头头”;
  “新生的反革命分子”
  (广西省军区,省革筹革委会负责人在各种场合给反对派422及百姓定的罪名)
  “这个人很坏”;
  (1968年7月25日在接见广西两派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成员时周恩来对原柳州铁路局时任党委书记的张炎的宣判。随后张炎即被关进北京卫戍区)
  ……
  此系不完全列举。太多,无法搜集完全。但已基本能说明问题,就此打住。

  三

  我们对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罪名稍加分析,可以看到他们有如下鲜明特点:

  (一)宽泛性
  这些罪名的概念内涵大多不确定,外延边界十分模糊。例如,什么叫“黑手”?什么叫“坏头头”?什么叫“变质分子”?哪些人属于“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又如“打入革命群众组织、篡夺领导权的牛鬼蛇神中的首要分子及其死党”,“牛鬼蛇神”本来就是模糊概念,和他们什么关系就该被视为是“死党”呢?等等。
  由于概念内涵的模糊,使其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外延没有边际,在执行的时候可以由执行者任意理解,甚至携私利用,打击面变得极其宽泛。

  (二)随意性
  这些罪名的制定,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法律程序。权力者瞧着不顺眼,或心血来潮,就随心所欲,信口开河,临场发挥。例如,“这个人很坏”,一个人即使真的很坏,但这也只能是一种道德评价,怎么可以作为罪名呢?但就因这句话,张炎被抓进了卫戍区;大中小学的小资产阶级、地主富农出身的知识分子,怎么就“实际上是一批国民党”?即使与他自己所写的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中的论断也相悖逆。“反革命大杂烩”是什么意思?当时湖南省无联被整肃,是因为杨曦光(后来的经济学家杨小凯)的一篇文章,且不说这事本身就是文字狱,排除这一点,当时省无联是一个极其松散的联合体,杨曦光只是其中一个小组织的小头头,其观点并不能代表省无联,组织上更不能左右省无联。陈伯达的这一宣判,完全是临场发挥,信口开河。因此导致省无联许多其他组织的头头,虽与杨文完全无关,但均遭到抓捕和批斗。
  又如,什么叫“政治小偷”?一个中学生进入图书馆翻看期刊,无辜被打死,这一罪名完全是孙蓬一之流为逃脱罪责,临场编造的罪名,以诬陷死者。
  这种随意性,除了罪名毫无制约的任意编排外,还体现在对其性质的任意上纲。“大中小学中的小资产阶级、地主富农出身的知识分子”,怎么会“实际上是一批国民党”?
  对罪名的任意编排,致使只要看着你不顺眼,怀疑你会触犯权力,就可能为你量身定做一顶帽子。使人人都出于自危之中;而对于这些罪名的任意上纲,又使这些无辜被害者的受害变得格外惨重。

  (三)颠倒黑白
  由于意识形态长期游离于世界文明之外,有些罪名完全是颠倒黑白的。例如,“投机倒把分子”,。投机倒把,在当时是重大罪行。文革中广西某县,有两个地富子弟,就因为外出打工,就被抓回来杀了吃掉。何谓“投机倒把”?就是指倒买倒卖,长途贩运之类。现在我们终于知道,这些其实都是正常不过的商业活动,是人类经济活动的共性。所以,所谓投机倒把罪名的制定,是地地道道的对人类经济发展潮流的反动。
  又如“反动学术权威”。“学术权威,”通俗点儿理解,就是科技文化教育等领域卓有成就的人。为什么要认定他们中存在着一部分反动者?(这仅仅是从字面上理解,文革中实际上所有的“学术权威”甚至并不权威的知识分子都被认作“反动”,横遭迫害。)事实上就是他们因学术而反动,因知识而反动,这个罪名实际是毛泽东的“知识越多越反动”论断的变种。这个罪名本身恰好是对整个人类历史进程的反动。因为,人类社会的发展都是由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推动的。

  (四)造谣诬陷
  有些罪名的概念尚明确,但被扣上帽子的人却完全不是那回事,这些罪名是一种纯粹的诬陷。例如,内蒙的所谓“内人党”,广西的“反共救国团广西分团”“中华大王各国反革命集团”等,均已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冤案。又如,“黑教师爷”这一罪名,便是1968年3月9日,康生在宣判《今日的哥达纲领》时,对所谓“幕后黑手”的指斥。这篇文章,本是笔者所在学校一位同学写的,谈他对当时形势的看法。事情本身就是文字狱,又无端的给完全无关的教师安上黑教师爷的罪名,更是纯粹的诬陷。致使学校六名教师和学校领导直接因此事被残酷批斗毒打,其中校长和一名教师自杀。
  最典型性的如本文开头的那个例子。敌特会愚蠢到在大庭广众之中发报吗?但魏佑铸说他听到了,并且指斥别的人听到不揭发,是敌我矛盾。很明显的是无中生有,为镇压群众组织账目。

  (五)政出多门:
  以上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罪名,究其来源,可以说是相当广泛。既可以出自领袖,最高统治集团,也可以出自省市地方诸侯,还可以出自一些原本布衣的人。如陈伯达,本是一介书生,一朝青云直上,发明一个“反革命大杂烩”的罪名,不仅撰写理论文章的红卫兵杨曦光、张玉纲等人被打入了地狱,就是参加“省无联”的“湘派”造反组织的大批负责人,也连同立即遭到批判。又如孙蓬一,本是一名普通教师,只因造反夺权,就敢于给一名无辜被毒打致死的中学生强加一个“政治小偷”的罪名。

  四

  如此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罪名纷纷砸下,便是冤狱成山,人血漂橹。混乱是空前的。残酷是空前的,恐怖是空前的。以致四十余年后,经历过那些的人们,精神状态仍是噤若寒蝉。
  痛未定,心犹惊。对着历史厚重的大门,一切不愿意如磐黑暗的历史重演的人们,必须叩问:那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首先是法律的彻底缺失。
  领袖的指导思想,就是“和尚打伞”。法律,从来就没有被他当成过是治国的根本依据,而只是他行权的障碍。到了文革,身为公安部长的谢富治,对此心领神会,率先提出了“砸烂公检法”的反动口号——这里用的是“反动”的本质意义,即反世界文明的历史潮流而动,而不是我们曾经高频率使用的传统意义——于是,文革前本来就不健全的法制,如同一张贴在墙上的废纸,被猛地一把拽下,扔到地上。国民的生命财产,更遑论尊严人格,彻底失去了基本保障。
  二是毫无制约的公权力的无限膨胀。请看,什么大庭广众之中发电报,什么“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实际上就是国民党”这样的昏话,不仅罔顾事实,违背常识和常理,不是一个负责任的政治家所应该说出的,而且赤裸裸的流露出一种信口开河,为所欲为的蛮横霸道的情状。这是因为,公权力太强大了,权力者完全无所制约。无所顾忌,信口开河算什么呢,为所欲为又如何?

  五

  文化革命过去了。
  文化革命又没有完全过去。
  赵作海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无端变成了杀人犯吗?聂树斌不是沉冤近二十年吗?各地看守所里,不是常发生“躲猫猫死”,“喝凉水”死,“系鞋带死“等等离奇的事吗?因银行取款机出现故障,许霆套取了17万元,判无期;而海南省人大原副主任辛业江,受贿5万股金,非法所得19万,被判5年;近日网讯,某地某某局把一个抗拒强拆的中年妇女抓捕进去,竟然把她的衣服全部剥光……
  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些恐怖的个例。一个外交官公开指斥记者“不要拿法律当挡箭牌”。有人问一位著名的法官,某案有没有逼供讯,这位法官说,有逼供讯是普遍的,没有逼供讯是个别的。在那座山城,大规模的用行政管理方法“打黑“,搞“公检法”联合办案,抓捕律师,对可提供证词的知情人和案犯家属秘密抓捕关押……少数文革余孽,煽动一些认识糊涂的极左派,今天公诉这个是卖国贼,明天将那个“评选”为“汉奸文人”,大搞群众专政;其头目张宏良,在他的所谓新年讲话中,公然鼓吹所谓惩治汉奸卖国贼就是“阶级斗争在新时期延续”,就是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日前又有有关部门发文,要求律师宣誓忠于某某  (这不是指的法律,而是指的权力)……
  法治之路迢迢……
  法治之路漫漫……
  在今年两会结束时温家宝总理答中外记者会上,温总理高瞻远瞩又不无忧虑地指出,如果不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第二次文化革命就会发生。此言振聋发聩!•
  赞成著名律师陈有西先生的观点,“政治改革从司法改革入手,建立符合宪法独立审判原则的超脱的法院,为改革开放可能产生的各种矛盾提供一个理性解决的途径。维系社会公平。”更重要的是,法制的健全是国民生存发展的的最根本的保障。
胡适先生说,“自由是争出来的。邦有道无道,也在人为。”套用一下,法治也是争出来的。为此,我写下这些浅薄的文字。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4:24
资中筠:新中国60年文场士风怪现状




作者:资中筠       时间:2012-03-14   来源:共识网书摘
   
    本文摘自《士人风骨》,作者:资中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
  建国六十年来,军事成就最大:新政权刚建立十五年,在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就造出了原子弹。在军事领域对国际先进水平跟得最紧;经济建设走了大弯路,以至于到1976年濒于崩溃,改革开放三十年来,赖走向市场经济和向外开放之力,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只是现在已经到了拐点,可持续性发生问题;政治改革步履维艰,始终迈不出关键的一步;而文化,包括精神文明,则破坏大于建设。这种破坏是渐进的、逐步加剧、逐步扩大范围,到“文革”达于全面摧毁。

  以中国“士”的传统而言,这六十年是“颂圣文化”一枝独秀,发展到空前规模。为什么这么快就达成舆论一律,多少硕学大儒否定自己积几十年学而思、思而学之所得,放弃“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在什么程度上是被迫,什么程度上是自愿?这种情况是怎样形成的?试从客观、主观两方面因素探讨:


  (一)客观形势

  中国再一次出现大变局,产生了史无前例的“政教合一”的体制。政治领袖与思想“导师”合为一体。中国读书人失去了代表“道统”的身份,成为依附于某张皮的“毛”。这是最根本的变化。如果说新政权废黜百家,独尊“马克思主义”(加引号是因为实际上并不完全是马克思主义),那么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权不在学院,而在中南海。不但“朕即国家”而且“朕即真理”。过去天下士子考科举,需要熟读经书,而不是当朝皇帝的御笔批示。今之“政治学习”需要熟读的不是马恩经典著作,而是领袖言论。“导师”也说要建立“新文化”。若全盘“马克思主义化”果真能做到,那就是全盘西化。这当然不可能,要“与中国的实际相结合”。如何结合?一种外来思想需要嫁接到本土的思想资源上,结果不是嫁接到经过百年启蒙的已经初步建立以民主和科学为目标的新文化上,而是越过两千年嫁接到了秦始皇那里,自称是“马克思加秦始皇”,其实与马克思的学说关联甚少,而是“斯大林加秦始皇”。这里面多的是历代帝王的统治术加现代集权,少的是以民主宪政为核心的现代政治学。这是在执政之后,在取得政权之前是嫁接到陈胜吴广—李自成,“文革”期间则是二者的奇异结合。

  以此为标准,进行全体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把对是非的判断权全部收缴上去,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愚民政策臻于极致,读书人失去独立思考的权利,逐渐成为习惯,也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和自信。“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建立在“自反而缩”的基础上的,就是坚信自己是正确、有理的,如果这点自信没有了,无所坚守,自然再难谈什么骨气和“浩然之气”。于是“士林共识”没有了,一人一旦获罪,在亲友、同事中得不到同情和支持,在精神上也彻底孤立,这是最可怕的境地,犹如天主教的革出教门。过去中国的皇权体系,“政、教”相对说来是分离的,现在反而把对信仰的操控与政权合一起来,从世界思想史的角度论是大倒退。

  做到这一点,端赖持续不断的对全体知识界贯穿始终的“思想改造运动”。最初首当其冲的是最高级的知识精英,即大学教授和科学院的高级研究人员。他们之中被认为有“历史问题”的,在之前的“镇反”运动中已经遭难,知名的如雷海宗、叶企荪等。1950年,燕京大学一位美籍教授回国,学生为之送行,送了一块“春风化雨”的匾,受到上面严厉批评,燕大的党支部做深刻检讨。借此,清华、燕京等与外国关系较多的大学展开了“肃清帝国主义思想影响”的运动。抗美援朝开始后,发展为反对“亲美、崇美、恐美”的运动。大规模的教师思想改造运动从1952年开始。各大学学识渊博、平时备受尊崇的教授们在大会小会交代历史、检查思想,批判和否定自己半生的著述。越是学术成就大、地位高的,越难“过关”。下面坐的多为自己的学生,他们的任务是“帮助”老师更加深刻地认识自己的“反动性”。紧接着“三反”、“五反”、文艺界批判电影《武训传》、“反胡风”、批判“红楼梦研究”,等等,再后来就是众所周知的“阳谋”,精神领域无一幸免。许多教授的自我批判被选登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今天看来,其自贬、自虐的程度惨不忍睹。刊登出来的是知名人士,实际上大小知识分子几乎人人都写过无数此类今天令自己汗颜的“思想检查”(笔者当然不例外)。从此独立人格荡然无存,不但是非标准,连审美标准也不再有自主权。

  主要批判的内容,恰好就是支撑读书人精神的上述第二点传统——重气节。具体批判的重点为:“清高”(自以为不问政治,政治要来问你)、“骨气”(有阶级性,反对剥削阶级宣扬的反动“骨气”,对“人民”必须“折腰”)以及“旧道德”(家庭伦理、朋友信义等都以阶级划线,反对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乃至鼓励投(革命之)机(转变越快越好,不必怕落“投机”之嫌)。

  另一条主线是追随苏联。第一次令高等院校元气大伤的改组,就是依照苏联模式,那一次的“调整”特点是高度实用主义,重工科、抑文科,甚至理科(纯自然科学)也服从于工科需要,许多社会科学的学科干脆取消。从此大学失去自主权,中西的通识教育传统都被扬弃,只生产“听话、出活”的工匠,再无独立思想可言。在自然科学界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苏联大肆宣扬李森科、米丘林时,中国生物学界亦步亦趋批判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压制一切不同意见,不少知名科学家放弃科学真理加入批判队伍,而以谈家桢、胡先骕为代表的坚持科学良心的科学家遭同行的公开批判。但是苏共二十大前后,李森科在苏联失宠,于是中国科学界也奉命开始转向。当时的科学院院长竺可桢“代表有关方面”向他们道歉 。仅此一例,已可见即使在重实证的自然科学界,政治已经压倒科学真理,多数知名科学家也屈服于高压之下了。以后顺应政治斗争需要,科学泰斗公开发表文章肯定“亩产万斤”,原子物理学家发表文章论证大气中核试验的放射微尘于生物无害,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时恩威并施,或者领导层间或有较为开明的,最后都被压倒。1956年周总理作“关于知识分子报告”,在知识分子接受改造的前提下,表示尊重和团结知识分子,随后一批高知被发展入党。紧接着一场“阳谋”,知识分子又遭大规模洗劫。不少刚入党的又变成右派,开除出党,有的还来不及转正,就划归“敌人”了。在大饥荒尾声的1962年,陈毅副总理作著名的为知识分子“脱(资产阶级)帽”讲话,使知识界又升起沐浴皇恩的希望,奔走相告,额手称庆。但是紧接着就是“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等于否定了这次讲话,此后“阶级斗争”一浪高过一浪,卒至打入“臭老九”,相当于元朝的“九儒、十丐”。

  早在1958年,领袖已经为“一穷二白”踌躇满志。“穷”者,全民皆被剥夺,私营工商企业完全消灭,农民失去土地,再无人有恒产;“白”者,中华民族几千年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近百年的文化革新都被洗刷一空,五色斑斓的瑰丽画面变成一张白纸,供一人在上面狂书乱画。到“文革”开始,连十七年的教育都被否定,中小学教员都被认为是“国民党培养出来的资产阶级分子”,以至于掀起学生羞辱、殴打、肉体摧残直至杀害老师的史无前例、惨绝人寰的高潮。在“与一切传统决裂”的口号下,一切基于人性的道德伦理荡然无存,善恶是非以“政治路线站队”划线。古今中外的文化都“扫入历史的垃圾堆”。最后,文化教育领域只剩下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一个白卷英雄。斯文扫地、文明退向野蛮,除少数清醒者惨遭杀戮外,全民进入蒙昧时期,中华民族文化浩劫于斯为最。

  哈耶克对计划经济导致“思想国有化”有透彻的论述,他指出:极权主义宣传摧毁一切道德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对真理的尊重。在这种社会中,道德中的大部分因素——尊重人的生命,尊重弱者和普遍尊重个人等,都将消失 。这一论断已经为事实所证明。这是新的道德沦丧的起源。


  (二)知识分子接受改造的主观因素

  当然达到文化专制的前提是“武化”统治。胜利者挟雷霆万钧、横扫玉宇之势,君临天下,手无寸铁的“秀才”们不由得不为之慑服。但是简单地把一切归之于高压下的恐惧,完全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导向人格卑下,既不全面,也不公平。深层次的还有以下一些因素:

  1.“家国情怀”的延续。中国人,特别是其精英,百年来最深切的感受是民族屈辱,最大的诉求是国家统一、民族兴旺。这一诉求高于个人荣辱。所以,一句“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的话,足以使无数男儿热泪盈眶,下决心委身于新政权、追随新领袖,其他的都可以放弃和牺牲。这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1949年,化学家傅鹰在美国正在犹豫是否回国,读到解放军炮击英国“紫石英号”军舰的消息,他根据以往经验,以为仍将以中国政府道歉了结,没想到新政府对英国态度如此强硬,大受感动,于是决心回国。这种心情是有代表性的。所以,多数知识分子拥护新政权,首先是满足了外抗强权的要求。即使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仍未摆脱寄希望于“明君”的传统。革命领导的个人魅力、传说中的长征英雄事迹,都产生巨大的吸引力,也足以使没有参加革命的人自卑。另外,新政权开始正处于“其兴也勃”的时期,与溃败前的旧政权成鲜明对比,令人对它能扫荡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升起无限希望。在这种形势下,个人显得十分渺小,不知不觉间接受政教合一的道统并不感到太勉强。

  2.二战后的世界形势和潮流。当时两大阵营的对立,非此即彼。选择留在大陆等于选择留在一个“阵营”。二战之后,国际知识界左倾也是一种潮流,因此不少知识分子相信“这边”代表未来,急于跟上世界潮流,怕为时代所抛弃,作“向隅而泣的可怜虫”。特别是朝鲜战争之后,中国与西方多数国家是敌对的关系。政治上的选择与意识形态的“站队”无法分开。思想上有任何个人主义或自由主义倾向,就有“里通外国”之嫌。国家的敌人与思想的敌人相重合。尽管公开宣布的“政策”有“将思想问题与政治问题区别开来”的说法,在实践中却难得分开,稍一不慎就落入政治罪人,人人自危,只能兢兢业业接受“改造”。外部“敌人”的存在被统治者充分利用。所以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眼看自己在中上层干部中一贯正确的威信有所动摇,领袖曾布置高级干部学习柳宗元的《敌诫》。用外敌的威胁转移对内政缺失的注意力,用以巩固其权威,是统治者常用的手法,在特定的环境下,对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有效。

  3.知识成为原罪。1949年以前受过高等教育者,多半非工农子弟,伴随着对阶级斗争理论的认同而来的是无法摆脱的“原罪”感,“阶级烙印”有如罪犯的金印。“书香门第”不是荣耀而是耻辱,这是对几千年传统的逆反。即使贫寒出身的子弟一旦受了高等教育,也被认为“变质”。除了少数已是“左派”的知识分子外,多数对“马列”理论不熟悉,所以许多饱学之士都有一种自卑感,真心诚意愿意重新学习,用新的理论来审视自己过去的学问。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开始学俄文,却很少人学德文,可见实际目标还是学苏联而不是马恩经典。

  4.“颂圣文化”的延续和大发扬。如前所述,“颂圣”本来就是传统文化的一大特点,无论大儒或白丁概莫能外。所以偶像崇拜、领袖神化、歌颂太平盛世,都有深厚的土壤,在新的气候条件下推向极致而很少遇到质疑和抵制。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论受到怎样的不公平待遇,乃至家破人亡,都被要求“正确对待”,还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延续。后来冤假错案得以“平反”,则感激涕零,“天王”更加圣明。“文革”之后,还有人发明了“娘打孩子”之说,一切罪责一笔勾销,就此对绝非外患造成的民族灾难心安理得地拒绝反思。

  以上几点是最初阶段接受“改造”的“自愿”因素。以后,一轮紧似一轮的“阶级斗争”使强制的成分日益增加,但已无退路,衣食住行的厚薄有无,以至婚姻、亲情、友谊的自由一切操之于“组织”,想要“归隐”也无可能。同时又被示以“出路”,只要努力改造,达到“脱胎换骨”,就有希望被接纳。这是一种漫长的修炼过程,或可比作经过炼狱达到天堂之路。有人将之比为“温水煮青蛙”,每次政治运动是一次加温,但又对不同人群有所选择,所谓打击5%,团结大多数,于是人人争相加入那95%,直到“文革”95% 都被“横扫”。

  当然每个人的阅历与处境不同,思想轨迹各有差异。每一轮的整人运动裹挟一大批人进一步丧失自我,同时另一些开始怀疑、有所觉醒的人数也在增加。“文革”的狂飙使全民陷入疯狂与愚昧,而混乱失控的局面又无意中提供了某种自由思考的空间,那种达于极致的荒谬反过来唤醒了许多人的理性和良知,心中的“神”一经动摇,人性就从混沌中开始寻找回归之路。这种情况在部分知青中尤为突出,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乱读”了许多“禁书”,无意中大开眼界,吸取了迥异于官方教条的知识营养,成就了新时期脱颖而出的一代文化骨干,有的后来进入高等院校,有的散落民间,成为今之颇有成就的“自由撰稿人”。

  以1979年真理标准的辩论为标志,打破“两个凡是”,可以说是一次再启蒙,对三十年蒙昧的祛魅作用有划时代的意义。长期被压抑的理性爆发出来,借此冲破牢笼,封闭的国门再一次打开,中国人与百年前的先辈一样,又一次“睁眼看世界”,又一次受到震撼。长期视为不可动摇的教条和权威在理性面前失去力量;原来不能想象的都可以成为现实。是非观念又回归常识。幸而长寿的老一代学人,劫后余生,又焕发新的活力,恢复自信,在学术上仍能有所贡献。恢复高考初期入学的青年学子有幸得到这一代老先生的亲炙,在某种程度上,薪火得以传续。新时期的第一个十年虽然没有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但是思想空前活跃,在精神上充满活力,为1949年以来所仅有,涌现出一批好学深思、勇于探索的中青年学子,如果有机会发展下去,有望继承“五四”的传统,对在新时期重建新文化有所作为。

  但是,这场思想解放与“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不可相提并论。其致命的弱点在于收放仍在“如来佛手心”。掌权者为特定的政治需要服务,给予一定的鼓励,但不打算作彻底的反思和清算,基本体系不容突破,旧势力的阻力十分顽强,所以在前进中道路迂回曲折——镇压“民主墙”、反精神污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反人道主义……知识分子仍然动辄得咎,心有余悸,没有安全感。这一轮新的启蒙仍以“武化”手段结束。以此为分界线,文化思想再一次逆转。在“思想上保持一致”的口号下,实际上恢复了“两个凡是”,以在位领导的是非为是非。1992年的“南巡讲话”,挽回了经济倒退,而对政治思想却反其道而行。一方面是毫不放松的思想钳制,另一方面是拜金主义、商业大潮和恶性市场竞争,这两面夹击对思想文化起到“逼良为娼”的作用,知识分子进一步犬儒化,文化进一步低俗化。当前,尽管以言获罪之事仍不断发生,但比前三十年环境已相对宽松,也存在体制外的其他出路,但是自觉地揣摩上意的风气却更盛,说一些常识性的真话者竟成异类,或者被誉为特别“勇敢”。颂圣文化又一次抬头,而且随着国力的加强愈演愈烈。


  再以前面所列“士”的三点传统来看今之知识分子的主观世界:

  家国情怀、忧国忧民,和对“道”的承载,依然存在于一部分人中间,现在转化为对严重的时弊和改革倒退的忧虑、对普世价值的追求,还有拒绝遗忘,追寻和揭示历史真相的努力。这些在进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中特别强烈,同时在中青年中仍不乏有志者。主流媒体以外的报纸、杂志以及论坛,如雨后春笋,此起彼落,前仆后继,承载了当代优秀思想和探索,加之网络对冲破禁锢、活跃思想的作用,构成一道闪闪发光的文化风景线。

  但是毋庸讳言,多数青年学子的家国情怀日趋淡薄。其原因是现在个人命运不一定与民族国家紧密联系,可以“用脚投票”,而且出路与才能成正比。合则留,不合则去。人才国际流动是大势所趋,无可非议。同时,正义感与理想也为现实的功利所淹没。如果说,前三十年的思想改造主要是为威武所屈,那么现在有话语权的上层精英多为富贵(名利)所淫,而多数尚未站稳脚跟,忙于为稻粱谋者,则可以说是为贫贱所移。多数人并非良知全泯,但感到无力和无奈,而抗拒则立即失去很多,于是选择与种种明知非正义的“潜规则”或“明规则”妥协。自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的留学生主要是“偷天火”,企图回国进行启蒙,改变黑暗、落后的现状;今之留学生则是主要为自己找更好的出路,如果选择回国来发展,大多不是改造社会而是被改造,一部分甚至成为维护现状的吹鼓手。士林已无共识,即使有,也各人自扫门前雪,形不成道义的压力。少数有所坚守,进行了抗争的,受到迫害时往往孤立无援。有识者所忧虑的社会危机都是长远之事,至少目前还能在歌舞升平中苟安于一时,何苦自寻烦恼?

  至于主流文化,一切新老传统的特点中唯有颂圣文化如鱼得水。当下的“颂圣”不一定表现在直接颂个人,而是颂“盛世”。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因经济增长迅速而国际地位空前提高,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在收入和社会地位上是得利者。在此情况下,直接或间接“颂圣”表现为新特点是:以各种“理论”维护现有体制,否定必要的改革,为显而易见的弊病——特别是当前严重的社会不公和弥漫性的腐败——辩护。一部分所谓“文人”在因颂圣而名利双收中不但堕落到无耻的地步,而且已经超越了起码的人道底线。以至于汶川地震中出现“纵做鬼,也幸福”和“含泪劝家长”那样的“作品”丑闻,此举招来网上一片骂声,但是并未引起“舆论哗然”,他们感受不到任何压力。那位文化明星依然为主流媒体所追捧,频频以“大师”面貌亮相。实际上这种“颂圣”充斥于媒体乃至日常生活,人们对此习以为常,已经麻木,只不过那两位的言论发生于国殇之际,特别引人注目而已。

  古之颂圣还有真诚的一面,出于对某种纲常的认同。今之“颂圣”多数言不由衷,明知其非。在大会、小会上一本正经地说,大小笔杆子成本大套地写的内容,在茶余饭后私人之间却是讽刺讥笑的话题。人人都做两面派,丝毫没有歉疚感。古之欺君是大罪,今之“君”似乎有意需要被欺。古来帝王还相信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所以史官还有一定的写真事的空间。今之官史不但不发扬“以史为鉴”的优良传统,却着力于屏蔽真相,伪造历史,拒绝反思。这一点对青年一代毒害尤甚,使他们对当代事、近代史完全无知,对古代史严重误读,重新陷入蒙昧。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进入21世纪以来,或者更早,各种版本的极端国家主义思潮大行其道。有的表现为“国学热”,有的表现为直接排外、仇外,有的借近几年经济增长之力自大狂,真以为中国可以拯救世界;有的重新肯定古今一切“传统”(例如所谓三个传统——儒家、[1949年以后]前三十年、后三十年——一并继承,就是不提1840年以后那一百年),有的公然倡导“政教合一”,还有赤裸裸地恢复已经被拉下神坛的领袖的神话和崇拜,大造神像,等等。极端国家主义否定了百年来洒满无数先烈鲜血的谋求民族振兴的道路,甚至否定近三十年的改革。所有这些论调,殊途同归,落脚在质疑或反对普世价值,把“社会主义”嫁接到专制皇朝,通过美化古之帝王(包括暴君),颂今之“盛世”。

  百年近代史上,每逢改革到一定程度,需要向民主、宪政的道路转型的关键时刻,总有以“国粹”抵制“西化”的思潮出现,以“爱国”为名,反对社会进步,行祸国之实。而这种言论总是有一定的迷惑力,因为它能打动国人一种敏感的情结——即“五千年辉煌”与“百年屈辱”,把一切不满转向洋人。所以,以“反洋”为旗号的,无论理论上如何不合逻辑、如何歪曲历史,无视客观现实,在表面上却常占领道义制高点,同时为当局所鼓励,至少默许。在位者以“××亡我之心不死”(过去是“帝国主义”、“帝修反”,现在是“境外敌对势力”)来掩盖施政的缺失,压制国内的不平之鸣;摇旗呐喊者以虚骄的对外的“骨气”,掩盖实质上与权势的默契和“颂圣”。上述“含泪劝家长”一文,用的借口也是家长维权讨个说法,就要为“境外敌对势力”所利用,罪名吓人。这种论调动不了国际霸权主义一根毫毛,只能掩护国内的贪腐权势集团,误导善良的爱国者,抵制改革,阻挠中华民族走人类共同的进步道路。此种思潮再次进入主流文化,则改革头十年思想解放的成果又将遭毁灭性打击,社会不进反退,中华民族可能付出沉重的代价。

  有鉴于此,当前我国急需开启民智,掀起一次再启蒙,打破新老专制制度造成的精神枷锁,否则民族精神有日益萎缩之虞。在这方面,号称“知识分子”者责无旁贷。有人认为“启蒙”是某些人自以为高明,高高在上教育别人。其实如康德所言“启蒙就是……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智”,就是用理性之光照亮蒙昧的心智。在长期思想禁锢的制度下,每个人都需要而且可以自我启蒙,也可以相互启蒙。当然不能讳言“闻道有先后”,先觉者有义务与他人分享自己之所悟。首先,知识分子需要自己解放自己,争取人格独立,减少依附性,坚决抵制颂圣文化,摆脱祈盼或仰望“明君”的情结,努力面向公众,理直气壮地弘扬普世价值:人权、法治、自由、平等、宪政、民主,这可以说是今天的“道统”,是自救与救国的需要,无关“西化”或外部压力。不断撑开文化专制的缝隙,见缝插针地做一些扎实的启蒙工作,继承百年来先贤未竟之业,建设以民主和科学为取向的“新文化”,假以时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民族精神振兴或许有望。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4:32
徐百柯:一个知识分子的入党申请书:我需要紧箍咒




作者:徐百柯      时间:2012-02-10   来源:人民网
   
  本文摘自《民国风度》,徐百柯 著,九州出版社

鲁迅曾有一篇轶文,“文革”中在广州被发现。他为了讽刺与自己素来不和的顾颉刚,说中山大学已经聘了一个口吃的顾颉刚,又打算聘请同样口吃的容庚,难道中大喜欢口吃?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曾宪通当年长期担任容庚的助教,被视为容先生的“大弟子”。他告诉记者,容先生确实有一点儿口吃,不过并不严重。

在曾宪通的记忆里,容先生话不多,不属于滔滔不绝善言辞那种学者。他上课,总是用白布巾裹着几部线装书,在讲桌上打开,转身在黑板上写一个古字,站在一旁,问台下这是什么字,然后根据学生的回答,引经据典加以评析。

这位话不多,甚至有些口吃的名教授,却说过不少“名言”。

他有一句口头禅:“把戏人人有,变法各不同。”以此来点拨自己的弟子,做学问讲究的是变通,取法前人,但须求变。“文革”后期,一位“批林批孔”的干将跑来劝容庚,让他认清形势,参加批判孔子。容庚答曰:“我宁可去跳珠江,也不批判孔子。”

容庚在历次“运动”中被揪住的一个辫子是他曾说过的一句话:“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似乎相当敏感的前一句,说的其实是收藏的经验之谈。容庚以一介书生收藏青铜器和字画,资力不足,靠的是眼力。他擅长辨别铜器字画的真伪,人家看走眼的,他就以平价购入,再用10倍的价钱卖出,此之谓“生财有大道”。

有人曾在批斗大会上揭发容庚,说他在解放前把贵重文物卖给美国人。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有!那个鼎是假的,我是把假古董卖给美国人了。”此言一出口,那帮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哄堂大笑,对他的批斗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曾宪通感慨容先生的耿直,在那么多的“运动”中,他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容庚曾对曾宪通说过:“我说的话,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回想起先生的言论,曾宪通笑道:“其实他的言论早够‘右派’了,只是被‘保’了下来。他倒好,还一个劲儿跑到中文系党委去为‘右派’教师说情,说这个不应该是‘右派’,那个不应该是‘右派’,说得党委书记没办法,只得威胁他,‘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

“文革”中贴容庚的大字报,说是要斩“野马”,砸烂“鬼锁”。曾宪通介绍,此话的出处是容庚在上世纪50年代所写的入党申请书,其中有“我是野马,是鬼锁,是一个自由知识分子,需要一个紧箍咒,需要党的铁一般的纪律来约束自己”之言。

其实,“野马”、“鬼锁”之语,正反映了容庚不愿接受羁绊的内心世界。

容庚甚至和本系另一位教授比赛谁先入党。他声称:“你是讲政治第一,我是讲业务第一,看咱俩谁先入党。”最终,讲究业务第一的容庚,入党申请自然没被批准。“文革”结束后给教授们平反,于是乎“容庚先生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等话甚为流行。谁知他不领情,一本正经地说:“过去你们批判的容庚,实际上没那么坏;现在你们说好的容庚,实际上也没那么好。”

上世纪60年代初,为了修订自己早年的名著《商周彝器通考》,容庚和曾宪通等人跑了全国不少地方。每到一地,他们需要拿着党内“文胆”康生亲笔开具的介绍信,先去拜访宣传部。

容庚习惯的开场白是:“我们到党部来报到。”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政治错误”。曾宪通一再提醒他千万不要这么讲,他总是很认真地说:“是吗?哦,那好,我不讲了。”结果每次一进办公室,他还是脱口而出:“我们到党部来报到。”最后无奈,只好不去拜访了。“他根本就不懂这些。”曾宪通笑言,“他以为都是‘党部’,根本就分不清解放前后那些微妙的称谓变化。”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5:01
列瓦雷士: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轨迹




作者:列瓦雷士      时间:2011-07-29   来源:腾讯网
   
     就世界范围来说,知识分子是个相当晚出的社会群体,按雅斯贝斯“历史轴心期”的理论讲,他大约诞生“在公元前500年左右时期内和公元前800年至200年”(1),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也不例外。所以如此,那是因为知识分子承担了人类的一项特殊使命——“认识你自己”。而人类发展史则告诉我们,这一使命不可能过早的出现。因为在此之前,人类还处于一种“自在”的状态,但知识分子群体的出现却为人类由“自在”状态进入“自为”状态创造了重要的条件。不过,世界各地的知识分子在完成这一共同的使命时,由于文化环境的差异,所走的道路也截然不同。那么中国知识分子群体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他们是怎样实现自己的特殊使命的?他们是否完成了这一特殊使命?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有必要完整地勾画出他们曾经走过的一条历史轨迹。

  一

  确切地说,中国知识分子群体诞生于历史上的春秋战国时代,并且深深地打上了这一时代的印记。这是个什么时代呢?刘向在《战国策书录》中这样概括说:这是个“道德大废,上下失序”的时代,是个“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的时代。透过历史的表象,我们肯定会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存在了数千年的氏族国家突然崩解了,历史渐进的链条被无情地斩断了,神圣的传统遭到了空前严厉的挑战,战争和苦难使人们陷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沮丧中,谁也无法知道向前的道路究竟在哪里。显然,这一切都预示着我们这一民族正处在上升或下降的十字路口上。而只有在这种关键时刻,一个民族才急切需要理性之光为之照亮前方的黑暗。

  首先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是当时称作“士”的平民知识分子。他们的代表人物就是我们所熟悉和景仰的老子和孔子。他们所以能够以先知先觉的姿态站到时代的最前沿,就是因为在那个大部分是文盲的世界里,他们却拥有渊博的“知识”,这不仅使他们能够用理性的目光去审视眼前的“乱世”,更重要的是,“知识”也使他们学会了用理性反观自己。通过反思,他们发现眼前的这个世界正在溃烂;通过反思,他们发现人性正在堕落,于是他们产生了“拨乱反正”的使命感、责任感,希望用他们掌握的知识“经世致用”,挽狂澜于既倒。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2)和孔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3)的主张无论怎么不同,其实都是这种“救世精神”的表现。

  然而如何“救世”?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从他迈出的第一步始,就放弃了走“启蒙”之路。他们认为“上智与下愚不移”(4);慨叹“智者过之,愚者不及”(5),因此不想像乔达摩和耶稣那样,成为“普渡众生”的殉道者。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条有中国特色的“救世”之路:寻找“内圣外王”的现世“明君”,积极用“知识”靠拢“强权”,幻想以“帝王师”的身份,假现世明君之手,还“乱世”一个太平。这条由老子、孔子奠定的、用知识与强权调情的“救世”之路,一直被后世的知识分子沿着走下去。

  也许有人反对说:到了战国时代,知识分子群体难道不是一个游离于“强权”之外的自由社会群体吗?他们不是狂妄地喊出过“士贵君轻”(6)的狂妄口号吗?他们不是标榜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7)的独立人格吗?他们不是表现出“朝闻道,夕死可也”(8)地追求真理的精神吗?

  不错,春秋战国时代的知识分子虽然是个很复杂的群体,其中既有大思想家、大军事家、大改革家,也有一些等而下之的摇唇鼓舌之士、引车贩浆者流、鸡鸣狗盗之雄,但无论高下,他们确实都少有后世知识分子那种令人深恶痛绝的奴性。

  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我们必须看到,战国时代毕竟是个特殊的时代,当时“七雄”兼并,大打出手,天下还不是一家的天下,因此在“主卖官爵,臣卖智力”(9)的政治交易中,知识分子这根“毛”还可以飘来飘去,挑挑拣拣,没必要非附在某一张皮上不可。犹有憾者的是好景不长,当知识分子们望眼欲穿的大一统局面实现之后,从前吃百家饭的这个集团,就只能附在一张“皮”上——威严的帝国皇帝身上——求生存了,只不过当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可悲的下场罢了。

  可见,中国知识分子走到后来这步,并非是偶然的失足,而是一种必然,一种由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先天性缺陷注定的必然。战国时代的思想家孟子曾非常自负地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10)但在我们看来,“无恒产而有恒心”与其说是知识分子值得自负的优点,还不如说是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因为正是这点使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不得不成为附在“皮”上的一根“毛”,试想,一个“无恒产”的社会群体能够有“恒心”吗?说到底,这并不是一个理论问题,且看一看战国时代非常流行的“养士”制度,不是什么都明白了吗?

  所谓“养士”制度,无非是战国时代各国在政治角逐中制定的策略之一,目的是利用知识分子的“知识”致敌于死,从而夺取天下。于是各国当权者大兴“养士”之风,曾几何时,历史上那些目空一切的君主、贵族、权臣们,为了最大限度地调动知识分子的积极性,突然间开始变着法儿地去礼贤下士,让他们食有鱼,出有车,开康庄之衢,委上卿之位,这么以来,把个知识分子刺激得空前活跃,所谓“处士横议、百家蜂起”指的就是这种场面。而知识分子们似乎也被捧得有点忘乎所以了,以为自己真的成了历史大舞台上不容小视的主角。可惜的是,他们始终没有意识到,不管你扮演的角色多么举足轻重,既然你是为人所“养”,那就得为人所“用”,否则你这根“毛”就无所依附,而一根没有依附的“毛”,在一个强权社会中又有什么价值呢?。可见,中国知识分子在起步之初,他的弱点就已暴露无遗,难怪二千年后的毛泽东总是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来敲打今天的知识分子。

  很多人不理解,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在他承担起理性认识这个世界的任务时,竟毅然决然地宣布“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11),放弃了对自然界的探赜索隐呢?原因很简单,既然中国知识分子一开始就与强权联姻,为强权所“养”,那他就必须提供强权所需要的东西,这种东西不是科学,也不是什么有关国计民生的东西,而是君王们需要的“帝王术”。以老子的“人君南面之术”和孔子的“德政仁治”始,直到战国时代的杨墨、孟荀、黄老、申韩等学派,尽管彼此自是相非、形同水火,但反本归宗,他们搞的无不是这套东西。其中不能说没有例外,譬如庄子就试图超越为帝王服务的政治学,就人的自由和文明的异化问题展开深入的探讨和批判,然而面对强权和暴力,这位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也深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2),只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13),不得不仓皇地逃进自我封闭的精神牢笼中,苟全性命于乱世。

  尽管如此,还是应该承认,初登历史舞台的先秦知识分子们毕竟把我们这个古老农业的民族的文化推到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峰,但我们也不能不看到,他们在传统和功利的双重挤压下,为我们民族今后的文化走向也造成了多方面的、难以摆脱的消极影响,其中有二点是必须提到的:

  一、思维模式上的一元独断论。

  孔子说:“易有太极”(14);老子说:“道生一”(15)。一元独断论必然导致二元对立论,孔子说:“是生两仪”(16);老子说:“一生二”(17)。儒、道两家虽然彼此相绌,但是思维模式却是一致的,先秦诸子大都尊而行之,以此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只有庄子想跳出“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8)的思想藩篱,却以“不谴是非”而不了了之。

  正因为我们民族在思维模式上囿于一元独断论、二元对立论,于是才有历史上的“大一统”;有“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家无二主”;有“严华夷之辨”;有“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有“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有“阶级斗争为纲”;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

  二、心理上的“救世主”情结。

  先秦时代的知识分子面对着“暴师经岁,流血满野”(19)的空前大劫难,确实表现出空前的“救世”热情,问题是谁是“救世”的主体?此时此刻,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呼唤着救世主——“圣人”的出世。老子说:“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20)孔子说:“甚也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21)孟子更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五百年必有王者兴!”(22)荀子则焦急地期待着一个“庶人隐窜,莫敢仰望,居如大神,动如天帝”(23)的“绝对圣王”。而他的高足弟子韩非则努力论证这个“绝对圣王”不是什么别人,而是一个深知“严刑重罚之可以治国”(24)的独裁君王。在这里,只有庄子发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25)的呐喊。可是在一片甚嚣尘上的英雄崇拜声浪中,他的呐喊又有谁愿意倾听呢?

  这种“救世主”情结被先秦知识分子们牢固地植入中国的文化土壤中,它使后世的独裁君主们找到了神化自身的灵光,也为苦难深重的愚民们预设了一张难以充饥的画饼,回顾中国历史上一次次波澜壮阔的寻找“大救星”的造神运动,我们就不难想象这种“救世主”情结的消极影响是何等难以克服。

  二

  不管怎么说,先秦时代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因为这时的知识分子毕竟可以说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时代还允许他们坚持独立的主张,保持独立的人格,当权者还能够倾听他们的话语,这在中国历史上实在是非常罕见的时刻,所以将其称之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决不为过。

  然而凌空出世的秦始皇在横扫六合,混一宇内之后,立刻将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永远地结束了。为了建立一系万世的大帝国,对他来说,他既不需要知识分子充当什么“帝者师”,也不需要知识分子兜售自己的主张,相反,他需要的是尽快地建立起意识形态霸权,彻底禁绝过去知识界那种“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26)的“自由化”局面,他认为既然是“朕既国家”,那世界就只能有一种思想、一种声音,而知识分子的任务只能是为“绝对权力”服务。

  这无疑给刚刚从战国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们当头一棒,使他们顿时陷入痛苦的两难选择中:是服从真理,还是服从权力?还没等他们对此作出回答,秦始皇就用“焚书坑儒”给予他们以最严厉的警告:或者跪下双膝,成为帝国的顺民;或者从肉体上被消灭!

  但实践证实,秦始皇的知识分子政策不足为训,他根本不懂“逆取而顺守”的政治学原理,结果把这一群体推向自己的反面,使他们在反秦风暴中成为一只不可忽视的力量。其实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就不想站到强权的反面,关键是你如何把他们纳入帝国政治的权力圈之中。

  真正解决知识分子问题的是后来的汉武帝,他在认真地总结了历史上的经验教训之后,认为还是应该把知识分子“养”起来,以便为己所用。然而知识分子再搞战国时代那种“处士横议”的妄动是绝对不允许的,从今以后规定知识分子必须“贩卖”我皇帝认可的主张,搞得好的,“劝以官禄”;“攻乎异端”者不仅会丢掉饭碗,而且仍然有一个深坑在等待着你!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独尊儒术,罢黜百家”。

  对知识分子来说怎么办呢?是彻底放弃追求真理的职责,为当权者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从而博得个荫妻封子、荣华富贵;还是因说三道四、指点江山而被抛进阴冷黑暗的深坑中?两千年前的知识分子面对着强权和利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这一决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它真正坐实了由韩非子提出而秦始皇没能实现的“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的“禁奸之法”(27),从而为后世的专制帝王们提供了一条驾驭知识分子的思想绳索,而且也为梦想“学而优则仕”的知识分子铺设了一条必由之路——心甘情愿地成为专制机器上大大小小的螺丝钉,为这架机器的正常运转而鞠躬尽瘁。正因为这一决策具有如此奇效,所以历史上无论怎么改朝换代,以“儒术”为唯一信仰的意识形态霸权却始终岿然未动。

  不过,当时的知识分子们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关系到改变自己命运的一场大灾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自己历史使命的失落,意味着自己独立人格的丧失,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死灭,因为,严格地说,官僚化的知识分子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了,其正确称谓应叫做“士大夫”。而“士大夫”阶层的产生则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品格全方位的大退化,其最鲜明的标志就是“奴化”:思想的奴化、人格的奴化、行为的奴化。

  思想的奴化始于思想的禁锢,而思想的禁锢则始于某种思想的“独尊”。因为任何一种思想,即使是正确的思想,一旦被供奉在金制的神龛中,也会化为腐臭,而腐臭的东西唯一的功能就是毒化人的精神世界。它堵塞了人类追求真理的道路,从此只能用钦定的思想思考,用钦定的思想生活,于是人们也就成了一群思想奴隶。而这些思想奴隶“常常不如一个精神病患者来得健康(指实现人的价值)”,“为了更好地适应社会,完全放弃了他的自我,明明是不健康还自以为是健康的,他已完全丧失了其个性和发展性。”(28)这是一种多么可怖的精神“阉割”!历史证明,数千年来,在士大夫们的精神世界中,关心的无非是一件事情,那就是从理论上千方百计地证明专制压迫的合理性,竭尽全力地抵御意识形态霸权以外的异端思想。为此,他们搞出了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这些东西不管多么烦琐,多么玄妙,多么精致,多么详尽,但一无例外都是些思想奴化后的精神垃圾,与国计民生毫无关系。

  思想的奴化必然导致人格的奴化。这点从“独尊儒术”之后,知识分子那种对上的奴颜婢膝和对己的自唾自贱的人格表现上看得非常清楚。“杀身以成仁”(29)、“我善养吾浩然之气”(30)、“说大人则藐之”(31)的传统逐渐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在泛道德主义大旗掩盖下的卑言卑行、伪言伪行,一言以蔽之,奴化后的士大夫丧失了耻辱感。其最突出之处就是对被虐的麻木。几千年来,昏君暴主的淫威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所谓“刑不上大夫”不过是一句空话,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历史上的记载,任何人都可以看到那些匍匐在帝王面前的士大夫们是如何被任意凌辱虐待的:罢官削爵、大刑伺候、陵迟处死、祸灭九族……,然而他们对待这一切施虐却一无例外地高喊一声“谢主龙恩”。人们会问:这是人吗?难道他们没有尊严吗?难道他们没有人格吗?难道他们还不如动物吗?动物在被虐时尚且知道反击,人为什么在被蹂躏践踏之后,还要对施虐者千恩万谢?一个制度居然能使人的人格扭曲到如此程度,确实值得研究!

  思想的奴化、人格的奴化其结果必然是行为的奴化。也许人们会觉得中国的士大夫既可鄙又可怜,其实不然,这些吃着皇粮,穿着官袍,在皇帝面前一口一个奴才的叫着的体面人,一旦站在那些求奴才而不可得的小民面前,立刻就换上了一幅狐假虎威的老爷面孔,变成一群不折不扣的施虐者,这完全是一副奴才的嘴脸。这群施虐者既残暴又贪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已经成为中国官场上的官箴;“杀人众者为忠臣”(32)已经成为官僚们的统治术。自古以来,中国何以被称为“灾荒之国”、“腐败之国”?与有一群官僚化的知识分子在支撑着一个罪恶的专制制度是截然分不开的!

  一定有人反驳说:士大夫们不是也曾涌现出为数不少“舍生取义”的孤臣孽子吗?不是也曾喊出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33)的响亮口号吗?确实如此,谁也不曾否认过这些。但我们要问:难道这是士大夫的整体品格吗?再说这个“义”,这个“天下”是谁家之“义”?是谁家之“天下”?写到这里,我们不妨重温一下明成祖与方孝儒的一段对话,方孝儒因明成祖篡位而抗争,成祖说:“先生勿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儒说:“成王安在?”成祖说:“彼自焚死。”孝儒说:“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说:“国赖长君。”孝儒说:“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说:“此朕家事!”(34)这段对话最有力地回答了反驳者,也为古往今来那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知识分子们的悲壮抗争定了性,一句话,在帝王们的眼中,这纯属奴才的自做多情!

  三

  十四世纪西方世界的知识分子群体已经开始觉醒,他们勇敢地冲出中世纪的黑暗,试图用理性代替权威,用真理代替上帝,用人性代替神性,从而掀起了奠定人类今后走向的“文艺复兴运动”,然后是十五——十七世纪的“地理大发现”、十八世纪的“产业革命……,世界的面貌发生了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巨变。

  而此时(明清)的中国知识分子却对这一亘古之奇变懵然无知,他们仍然沿着传统的轨道向黑暗的深渊中滑行,终日醉心于帮忙帮闲、科举八股、考据训诂、吟花弄月、党同伐异之中而无力自拔,这期间,西方文明也曾几次敲打过中国紧锁着的大门,令人痛心的是,以社会精英自许的中国士大夫,对此却不屑一顾,毫无反应。

  原因何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明清时代的专制主义已经达到一种空前的极至状态,对知识分子而言,如果说过去的专制帝王们需要的是“有用型的奴才”,那么到了这时,则更需要“听话型的奴才”。

  为了使知识分子完成这种转型,从痞子皇帝朱元璋起,便对知识分子大开杀戒,大搞文字狱,强化本已足够严厉的思想禁锢,这种“改造”活动一直延续到“乾嘉盛世”。从此知识分子仅有的一点精神空间也丧失殆尽了,他们完全蜕化成一群政治木偶,完全失去了对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判断能力。
  这点,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及其以后的一连串国难中彻底暴露出来了:这场战争的本质是什么?我们为什么屡战屡败?中国的士大夫们对此几乎一无所知,然而过去对中国文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日本知识分子却很快从鸦片战争的惨痛教训中翻然醒悟,立刻掀起了“开国欧化”的运动,使日本迅速进入世界“列强”的行列。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呢?

  与此恰恰相反,在我们屡战屡败之际,士大夫们仍然顽固地维护着所谓“严华夷之辨”的朝贡体制;仍然坚持闭关自守;仍然搞什么“中体西用”;仍然认为孔子能够救中国,仍然不想虚心向西方学习。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日本海军司令伊藤致信邓世昌说:“贵国的现状无疑是一种政治体制的结果……现在这种体制已经过时了。一个民族不可能在关闭中生存。您知道日本帝国在过去的30年中是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度过的,我们又是如何屏弃了旧制度而采用了新制度。贵国也应采取新的生活方式,否则它将灭亡。”(35)这番话出自一个战败我们的敌人之口,它是对中国士大夫的劝戒,还是警告?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中不是很容易看出两国知识分子天壤相悬的素质差距吗?应该说,中国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奴性化的中国士大夫们是难辞其咎的!

  如何面对这次来自西方、波及全球范围的“现代化运动”的挑战?更确切地说,我们这个民族如何“救亡”?鸦片战争之后,太平天国式的农民造反运动失败了;官僚士大夫的“洋务运动”也失败了。正当“伤心铁铸九州错,棘手棋争一着难”(36)之际,满目创痍的祖国又开始呼唤她所需要的知识分子了,看来中国的知识分子永远是一个“生于忧患”的群体。

  “甲午战争”惨败后,神州陆沉,社稷丘墟,此时从黑暗中再次走出一批具有现代意识的新型知识分子,即以康有为、梁启超、严复为代表的“改良派”知识分子和以孙中山、章太炎、邹容为代表的“革命派“知识分子,他们全都以在野派的身份积极介入政治,与当权派对抗,不管二者有何区别,这种决心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改造旧世界的大无畏精神是旷古未有的,这就为中国新时代的知识分子的走向找到了一个良好的起点。但必须指出,无论是康有为还是孙中山所代表的知识分子无一例外都是“理想主义者”和“集体主义者”,他们以为只要一个旧制度灭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可是随着“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的相继失败,袁世凯的复辟和军阀大混战,旧文化又借机卷土重来、沉渣浮泛,什么“定孔教为国教”(37)、“国体虽更而纲常未变”(38)……纷纷出笼,甚嚣尘上,大有将现世拖回旧的轨道之势。

  1915年9月,《青年杂志》创刊,以此为契机,中国第一代自觉的民主主义知识分子掀起了划时代的“新文化运动”,并在运动中孕育出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纵观中国史,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狂欢节,这场狂欢节的主题就是与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的旧文化彻底决裂,按照世界潮流之走向,建设新文化,挽救危机中的中国。而他们所用的武器则是西方的“民主”与“科学”,所走的道路则是“启蒙”之路,所争取的则是“个性解放”,是“人权”,所批判的则是“吃人”的社会,所要争脱的则是虚幻的集体主义枷锁,所提倡的则是“个人主义”、“人道主义”、“自由主义”。令人欣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走了几千年,终于承担起追求真理的历史使命,并且第一次与世界发展之大潮接轨了。

  但是,中国这块被无数次血与火蹂躏过的焦土,似乎丧失了生机,绝对不是几次“运动”、几声呐喊就能够起死回生的。当亿万民众还是由润土、华老栓、阿Q、祥林嫂……组成的民众时,当他们面对着兵荒马乱、饥饿贫穷、亡国灭种的绝境时,他们肯定更愿意接受政治强人和军事强人们的“武器的批判”,而不是知识分子们的“批判的武器”,因此,新文化运动中的知识分子们注定在现实中唱不了主角,“启蒙”之路在内忧外患的特殊环境中也注定走不通,特殊的形势逼迫中国知识分子们再次走上与强权相结合的老路,成为一根在不同政治集团之间飘来飘去的鸿毛,在新理想主义的大旗下作个摇旗呐喊小卒。

  悲壮的新文化运动在这种背景下,如飘风暴雨般戛然而止,此后的知识分子很快卷入国、共两党争夺国家最高权力的武装斗争中,按照意识形态划分,各保其主去了。新文化运动的知识分子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向左转,以胡适为代表的向右转,只有鲁迅“荷戟独彷徨”,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孤独的拼搏着。这种分化,预示了知识分子这样的命运:“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39)难道不是这样吗?

  “革命”似乎跟中国知识分子开了个大玩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革命”中“用来砸碎暴力锁链的暴力”,结果又成了“这根锁链上新的一环”(40),而且这“新的一环”乃是致知识分子死命的一环:

  “我历来讲,知识分子是最无知的。”

  “大局问题,不是知识分子决定的,最后是劳动者决定的,而且是劳动者中最先进的部分,就是无产阶级决定的。”

  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呢?建国后不久,一些“反动”的知识分子从肉体上被无情地消灭掉了,而余下的则成为被“改造”的对象。继镇压反革命运动之后,1952年掀起了针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在这场运动中,规定必须人人洗澡、人人过关,否则将丢掉“饭碗”。我们只讲当时的一个小镜头:中国的最高学府——清华大学;中国最知名的大知识分子——冯友兰:“冯先生已作了几次检查,群众反映很好,但领导还认为他‘问题严重’、‘不老实交待’”。另一个大知识分子金岳霖跑去安慰冯先生,好心劝他说:“‘芝生,你问题严重啊!你一定要好好检查,才能得到群众的谅解’。冯先生接着说:‘是、是、是,我问题严重,问题严重……’。这时金先生向前几步,抱住冯先生。两个白发苍苍老人的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眼泪和鼻涕齐下。”(42)

  其实,“思想改造运动”与以后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右斗争”、“反右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相比,那只能算是小儿科。在后来那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运动”中,你能够听到哭声吗?如同一个冯友兰,经过多次“高压定型”,不仅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改造,而且在“文化大革命”中还成了一名光荣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他甚至以他的才学建议说:“秦始皇使用了政治上的威力,焚书坑儒,在意识形态领域内实行全面的地主阶级专政,巩固了地主阶级的政权。这个历史经验很可以作为无产阶级的借鉴,这也是古今对照,古为今用。”(43)也就是说,“焚书坑儒”好得很,今天还要搞。这样的话,从一个知识分子的口中说出,你将作何感想?但反过来一想,类似的行径古往今来不是多的是吗?何必谴责一个冯有兰呢。

  我们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始终跳不出“冯氏怪圈”?有人说:我们应该向前看。很正确,信息时代的大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们涌来,迎接这场严峻的挑战的任务当然地落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肩上,我们必须向前看。但是,如果本来就发育不足的中国知识分子,至今仍然不知自己不足之处何在,而硬是要带着自己的先天缺陷,步履蹒跚地走向未来,那么在今后世界日趋激烈的竞争中,他们是否能够胜任自己的历史使命就很令人怀疑了。

  引文:

  1《历史的起源与目标》第7页,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

  2《老子·三十七章》

  3《论语·宪问》

  4《论语·阳货》

  5《礼记·中庸》

  6《战国策·齐策》

  7《孟子·滕文公下》

  8《论语·里仁》

  9《韩非子·外储说右下》

  10《孟子·梁惠王》

  11.18《庄子·齐物论》

  12《庄子·人间世》

  13《庄子·德充符》

  14.16《周易·系辞上》

  15.17《老子·四十二章》

  19刘向《战国策书录》

  20《老子·二十七章》

  21《论语·述而》

  22《孟子·公孙丑》

  23《荀子·正论》

  24《韩非子·奸劫弑臣》

  25《庄子·朐箧》

  26.32《史记·李斯列传》

  27《韩非子·说疑》

  28《逃避自由》185页,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

  29《论语·卫灵公》

  30《孟子·公孙丑》

  31《孟子·尽心》

  33范仲淹《岳阳楼记》

  34《明史·方孝儒传》

  35许苏民《比较文化研究史》第492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版

  36秋瑾《柬某君》,《秋瑾集》第84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

  37.38侯外庐主编《中国近代哲学史‘》第459、461页,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

  39鲁迅《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40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第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

  41萧延中编《晚年毛泽东》第355页,春秋出版社1989年版

  42《人物》1995年6期《怀念金岳霖师》

  43转引自王永江、陈启伟《评梁效某顾问》,《历史研究》1777年4期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5 18:01
谢泳:思想改造运动的起源及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
作者:      时间:2008-09-24   来源:
● 谢泳  
  思想改造,是1949年以后新政权对中国知识分子长期采用的基本政策,这个过程相当漫长,有近三十年时间,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才较少再提这样的口号。作为一种对知识分子进行控制的主要方式,思想改造本身并不是一种政治运动。但本文所研究的思想改造运动,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思想改造,而是特指1951到1952年主要发生在中国各高等院校中的思想改造。因为这次思想改造是以集中过关的方式,在短时期内对知识分子思想进行强制改造,所以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更由于这次思想改造发生在新政权开始多次政治运动的重合期,特别是由此所带来的中国高等院校的院系调整,对后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与思想状态有很大影响,所以对1952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评价的一个基本思路是:这是一场完全的政治运动,在性质上,它与中国发生的所有政治运动都有其相似性。
  
  一、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基本评价
  
  从毛泽东一生对知识分子的基本评价中可以看出,他对知识分子通常是没有好感的。有些研究者把他对知识分子的态度,与他早年在北京大学作图书馆管理员的经历联系起来,可能有一定道理。他在延安时,曾对来访的斯诺说过,他当时受够了那些教授的气,他特别提到了罗家伦和傅斯年。这是学术界经常提到的。早年在北京大学的经历,对于毛泽东来说是不大愉快的,1949年以后,毛泽东一次也没有去北京大学。那时北大校长马寅初很想让毛泽东到北大去讲一次,但毛泽东不去。1951年9月11日,毛泽东在马寅初致周恩来的一封信上批示:“这种学习很好,可请几个同志去讲演。我不能去。”1毛泽东一生对北大没有什么兴趣,对马寅初的邀请并不放在心上。那时新北大总是想贴近毛泽东,但毛泽东对此较为冷淡。1949年4月30日,毛泽东对北大邀请他参加五四纪念会,也是很快拒绝了。他说:“感谢你们的邀请。因为工作的原故,我不能到你们的会,请予原谅。庆祝北大的进步。”2后来毛泽东虽然给北大写了校名,但他对北大看来是不大热情的。毛泽东对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知识分子后来的命运。  
  在毛泽东眼里,知识分子只是一种可以利用的力量,他从没有把他们看成是具有独立人格和精神世界的群体。对于知识分子,他一直有成见,总是不信任他们,这个评价,不仅是毛泽东个人,也可以从一个政党的体制化行为中看得很清楚。  
  1948年5月25日,中共中央曾做过一个《关于一九三三年两个文件的决定》,所谓1933年的两个文件是指:一、“怎样分析阶级”;二、“关于土地斗争中一些问题的决定”。1948年重印这两个决定的目的,是因为这两个决定只有一小部分当时已不适用,删去一点后,其余全部在当时土地改革工作中,基本上适用。在这两个决定中,对于知识分子的认识,也就是后来对知识分子的基本政策,而且在以后对知识分子的评价中,还没有达到这两个决定的认识水平。  
  在“怎样分析阶级”的决定中,对于知识分子是这样说的:“知识分子不应该看做一种阶级成份,知识分子的阶级出身依其家庭成份决定,其本人的阶级成份依本人取得主要生活来源的方法决定.。一切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在服从民主政府法令的条件下,应该充分使用他们为民主政府服务。同时教育他们克服其地主的、资产阶级的或小资产阶级的错误思想。知识分子在他们从事非剥削别人的工作,如当教员、当编辑员、当新闻记者、当事务员、当著作家、当艺术家等的时候,是一种使用脑力的劳动者。此种脑力劳动者,应受到民主政府法律的保护。3  
  1948年1月12日,任弼时在西北野战军前线委员会扩大会议上有一个讲话,这个讲话就是著名的《土地改革中的几个问题》。讲话的第五部分是“知识分子和开明绅士问题”。他认为,知识分子中也有极小部分人,是坚决跟反动派跑的,但是极大部分人看到了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的种种腐败反动,而对国民党统治和美帝国主义侵略表示不满,对于日益发展的革命运动抱着某种程度的同情,或持中立的态度,这些人是可能争取的,如果我们在政治上和思想上好好引导他们,给以适当的教育和改造,他们的知识和技能是可以为着新民主主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服务的。4 这个认识,到了五十年代,就变成了毛泽东的“皮毛论”。这种对知识分子的政策,也体现了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评价。  
  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最集中体现在四十年代他在延安的两次讲话中。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延安党校开学典礼大会上的演说《整顿学风党风文风》一文中说:“因为我们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文化不发达,所以知识分子特别宝贵。中央文件又做了关于知识分子的决定,要争取广大的知识分子,只要他们是革命的,愿意参加抗战的,一概采取欢迎态度,这是很对的。因此知识分子就很光荣,土包子就吃不开。我们尊重知识分子是完全应该的,没有革命知识分子,革命就不会胜利。但是我们晓得,有许多知识分子,他们自以为很有知识,大摆其知识分子架子,而不知道这种架子是不好的,是有害的,是阻碍他们前进的。他们应该知道一个真理,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最无知识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点。”5毛泽东在演讲中说了许多讽刺知识分子的话,从他的讲话风格上可以看出,他对知识分子没有好感。  
  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知识分子的判断,就成了这样的评价:“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与工农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但精神有很多不干净处,就是身体也不干净,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大小资产阶级都干净。这就叫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了另一个阶级。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没有这个变化,没有这个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格不入的。”6到了《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虽然对知识分子在中国革命中所起的作用有相当的肯定,但他的最终结论还是:“今后政府应有计划在从广大人民中培养各类知识分子干部,并注意团结与教育现有一切有用的知识分子。”这个态度伴随了毛泽东一生,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以后曲折经历的思想背景。  
  1947年底 ,毛泽东筹划未来中国的政治体制时,他极为关切民主党派在中国未来政治体制中的地位问题,因为中国的民主党派,大体上是知识分子群体。为此他特向斯大林发出一份绝密电报,对斯大林陈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观点。在谈及中国的政治形势,重点是中共对待民主党派和中小资产阶级的态度时,他怀疑反蒋人物与美国有联系,毛泽东说:“美国人和蒋介石打算通过宋子文同我们开始和谈,是在玩弄手法,目的是迷惑群众。美国人和蒋介石担心我军可能强渡长江,尽管我们当前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在香港的李济深将军和在美国的冯玉祥将军和其他反蒋人物,同美国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将来他们可能受美国利用并为美国和蒋介石利益服务。我们对这种人的策略是,不抱太大的希望,同时利用他们为革命服务。”7毛泽东说:“随着民主同盟的解散,中国中小资产阶级的民主方向不再存在。民盟成员中有同情我党的人士,然而他们的领导者大多数是动摇分子。正是他们在国民党的压力下解散了民主同盟,从而表明了中等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在中国革命取得最终取胜时,根据苏联和南斯拉夫的榜样,除中国共产党以外,全部政党都应退出政治舞台,这样能大大巩固中国革命。”8从四九年以后中国知识分子所受到的一系列打击中,可以肯定地说,针对知识分子的政治运动,是符合他“一步一步地拋弃他们”的立场的。由于斯大林的反对,才出现了后来所谓的联合政府,但这也埋下了毛泽东和民主党派之间的矛盾,他连李济深、冯玉祥这样的国民党左派都不相信,其它人就更可想而知了。特别是毛泽东对民主同盟的反感(主要是民盟高层领导如罗隆基等人),种下了1957年“反右”时,民主同盟从中央到地方领导几乎无一幸免的前因。  
  1949年9月29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通过的《共同纲领》第四十七条中就已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有计划有步骤地实行普及教育,加强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注意技术教育,加强劳动者的业余教育和在职干部教育,给青年知识分子和旧知识分子以革命的政治教育,以应革命工作和国家建设工作的广泛需要。”9也就是说,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只是一个早晚、一个以什么样方式来完成的问题,改造是必然的。
  
  二、延安整风与思想改造
  
  1949年后中国所有的政治运动,几乎都可以从四十年代初的延安延安整风中找到源头,无论是运动的指导思想,还是组织方式以及具体的工作作风,延安整风实际成了1949年以后新政权整个意识形态的主要来源。当年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央学委会的几个关键人物,在四九年以后,都成为身居要职的领导如陈云、康生、李富春、彭真、陆定一、杨尚昆、柯庆施等等。另外,1952年在新政权当中,负责意识形态工作的领导人完全是延安知识分子,特别是当年延安马列学院的知识分子,如胡乔木、周扬、李维汉、艾思奇、范文澜以及地位在他们以下的于光远、胡绳、邓力群等,1952年的思想改造运动,这些延安知识分子是居于领导位置的。由于他们当年都经历过延安整风和审干部运动,所以在新时代,他们对于延安早年的政治运动并不陌生。在思想改造运动起来以后,这些当年延安的理论家对中国社会的认识,比毛泽东还左,后来发生的“《学习》杂志事件”就是一个典型(作者另有专文论述这一事件,此处从略)。因为延安整风历来都获得极高正面评价,它的历史和现实意义是从不容怀疑的,就是到了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运动中,周扬依然对延整风给予了高度评价,由此可见这一政治运动的历史地位。其实五二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不过是把当年延安整风和审干那一套东西,用来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重演一遍而已。  
  延安整风的主要目的,是毛泽东要在党内完全排斥掉以王明为代表的有留苏背景的革命知识分子,然后建立自己新的意识形态。在延安整风时,虽然各级干部都不同程度受到了打击,但那些有过留苏背景的知识分子是最容易被以教条主义为名而排斥的。1942年冬春之交,延安各机关、学校在听了康生作的传达和动员报告后,纷纷成立了整风领导机构,基本停止了日常的业务工作。早已习惯遵从上级指示的干部们正兴趣浓厚的按照上级的布置,制定各人的学习计划,日夜精读指定的文件材料,一时延安似乎又再现了前几年的景象,成了一所研究马列主义理论的大学校。10延安整风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全力肃清“五四”自由、民主、个性解放思想在党内知识分子中的影响,确立“领袖至上”、“集体至上”、“个人渺小”的新观念。11当时成立的中央总学习委员会,与五二年思想改造运动时各高等院校负责改造知识分子的领导机构,在名称上都完全一致。1942年3月至5月,毛泽东亲自选编了干部必读的“二十二个文件”,下令所有参加高级学习组的干部,必须对照文件精神,联系个人思想和历史经验,写出整风笔记。12不但要写,还要派出检查团专门抽阅干部所写的个人笔记,以了解他们对整风运动的真实态度。毛泽东利用新成立的各级学习委员会,使这个新设组织成了各级党组织的核心,借助学习委员会高效、有力的组织措施,毛将自己一系列新概念强制性地灌输进广大党员的头脑,初步打击了党内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为下一步的思想改造奠定了心理方面的条件。13“写笔记”和由学习委员会来审查“笔记”,这些延安整风时,由康生、毛泽东等人发明的办法,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时,全部照般了过来;康生在延安整风时首创的所谓“批评与自我批评”,经由毛泽东首肯以后,成了新政权意识形态的重要法宝。毛泽东说:“康生同志在前几天动员大会上所讲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批评是批评别人,自我批评是批评自己。批评是整个的,但自我批评就是说领导者对自己的批评是主要的。”14这些极其虚伪的所谓思想方法,在后来的思想改造运动中,被强加给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在强大压力下所做的思想汇报和检讨格式(以无限制地自毁为基本特征),也来源于延安整风和审干运动,当年王若飞、吴玉章、王思华、范文澜等人所写的检讨,可以说就是后来知识分子的样板。15包括思想改造运动中一些最为人熟知的提法,也都来自延安整风。比如“脱裤子,割尾巴”,就是毛泽东的发明。  
  杨绛的长篇小说《洗澡》是反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重要文学作品,虽然是小说,但纪实的成份很大。她在小说的前言中说:16  
  这部小说写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当时泛称“三反”,又称“脱裤子,割尾巴”。这些知识分子耳朵娇嫩,听不惯“脱裤子”的说法,因此改称“洗澡”,相当于西洋人所谓“洗脑筋”。
  写知识分子改造,就得写出他们改造以前的面貌,否则从何改起呢?凭什么要改呢?改了没有呢?
  我曾见一本木刻的线装书,内有插图,上面许多衣冠济楚的人拖着毛茸茸的长尾,杂在人群里。大概肉眼看不见尾巴,所以旁人好象不知不觉。我每次想起“脱裤子,割尾巴”运动,就联想到那些插图上好多人拖着的尾巴。假如尾巴只生在知识上或思想上,经过漂洗,该是能够清除的。假如生在人生尾部,那就连着背脊和皮肉呢。洗澡即是用酽酽的碱水,能把尾巴洗掉吗?当众洗澡当然得当众脱衣,尾巴却未必有目共睹。洗掉于否,究竟谁有谁无,都不得而知。  
  “脱裤子,割尾巴”这种几近于下流的说法,完全符合毛泽东延安讲话的风格,后来收入毛泽东选集中的有些讲话删除了下流的词句(高华著作中有详细的比较)。1942年3月9日,《解放日报》有一篇胡乔木起草的社论《教条和裤子》。其中有一段说:“举一个例。毛泽东同志在他二月一日的演讲里,曾经说今天党的领导路线是正确的,但是在一部分党员中间,还有三风不正的问题,于是你也来呀,我也来呀,大家把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的尾巴割下来呀,大家叫一通,尾巴完事,那么我们的党岂不就十全十美了吗?可惜尾巴是叫不下来的。大家怕脱裤子,正因为里面躲着一条尾巴,必须脱掉裤子才看得见,又必须用刀割,还必须出血。尾巴的粗细不等,刀的大小不等,血的多少不等,但总之未必是很舒服的事,这是显而易见的。为免得词广而意宽,我们就来数一数延安的家珍吧。”17胡乔木还说:“我们主张脱裤子,因为我们有充分的自信,知道自己基本上是健全的,只有局部的个别的缺点,而且这些缺点是会很快清除的,有些人们却没有这种自信,因而他们与抢着要代他们脱裤子的群众老是闹别扭。”这种毛式文风,对后来中国知识分子感情的伤害非常严重。四九年以后,流行于中国社会的新华文体,实际就是由毛泽东开其风,然后由左派知识分子陈伯达、胡乔木、周扬、胡绳、于光远、张春桥、姚文元等知识分子摸仿运用而形成的,到六十年代中苏关系破裂时的所谓“九评”,达到了集大成,这种文体的最大特征就是强词夺理,自说自话。  
  所谓思想改造工作,看起来是以全民为对象,实际上却以知识分子为主要目标。这个运动虽然相对松散,但持续的时间很长,至到1956年年1月,知识分子问题会议时,才算告一段落,前后共达四年之久。思想改造的目的,是指具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经常进行自觉的思想斗争方法,抛弃资产阶级思想,树立工人阶级思想、共产主义思想。也就是让知识分子放弃原有的非马列主义思想,去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并以这样的立场、方法、观点去解决各种工作中的实际问题。概括地说,思想改造的最后目的,就是要统一思想,使思想一元化,使个性丧失,使任何属于个人生活的东西都纳入集体,思想改造运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知识分子不能有任何独立性,不能有任何私人生活的空间。  
  具体说来,对知识分子改造的目的有三个目标:(1)革除知识分子资产阶级思想:通过“思想改造运动”,彻底根除知识分子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也就是所谓的个人主义思想、自由主义思想、绝对平等主义思想、无政府主义思想、民族主义思想,以及中国数千年的传统学术和伦理思想,从根本上清除新政权与知识分子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使旧社会知识分子适应新社会,并积极为新社会服务。(2)打击知识分子的不满:思想改造有一个基本思路就是,不仅要彻底消灭一切阶级异已,为社会主义革命铺平道路,而且采取“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以迂回曲折的欺骗手段,要使整个社会全部纳入计划经济的体系。由于知识分子对此种措施至为不满,所以要用思想改造来对待知识分子,迫使知识分子成为驯服听命的工具。(3)控制人民的思想:使人民意识到教师和教育工作人员都改变了过去的想法,以求达到整个社会思想领域的根本变革。利用知识分子的科学技术和专业知识,来从事它的经济、文化教育各项建设,解决各级干部严重缺乏的困难。18
  思想改造通常要经历如下五个步骤,这五个步骤基本上是从延安整风中照搬过来的。
  一是学习。用政治学习、理论学习为名,灌输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只能接受,不能怀疑。一般采用两种方式:一为“听大课”,大指马列主义政治课,所有高等院校教师必须参加,讲诵者都是那些长于背诵教条而知识水准低落的干部。二为指定有政治历史问题的高级知识分子到临时成立的“华北革命大学”、“华东革命大学”去学习。而在“革命大学”的学习一种什么情况呢?  
  刘乃元1945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四十年代曾在美国驻华的军调处做过翻译,由于他过去和美国人的关系,1949年以后得不到信任和使用。1957年他成了右派。后在中国新闻学院做教授。191949年6月以后,他曾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过。现在可以通过这个知识分子晚年的回忆,来分析当年对知识分子的态度。刘乃元说;19  
  那穿军装的干部对我们说,我们现在已经被移交给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半年革命理论,然后回到外语学校,他在营房前对我们作临别讲话,他说我们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过去的行业不同,但都没有学习过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要干革命不懂革命理论是不行的。他说我们现在的这所革命大学不同于以往大家熟悉的任何大学,这也许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所真正的大学。他说,毛主席教导说:“大学者,大家学的意思”,人越多越称得起大学。“这是咱们伟大领袖的伟大思想,你们过去熟悉的大学都是腐朽的旧东西,都应该改造。”他讲得很郑重,我们听的人都肃然起获。  
  这次讲话给我的印象很深。这种大学的定义真是闻所未闻,除伟大领袖以外恐怕谁也想不出的。然而这却使我懂得了为什么新生不经考试一律入学的道理,人多是首要的,其它可以不计较。我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后过了四年又上了这所新式的大学,却发现原来的大学是腐朽的旧东西。  
  刘乃元回忆,一个班主任这样对他们说,大家到这里来是改造思想,而要改造思想非体力劳动不可。大家要开始学习革命的理论,但是如果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理论是没有用的。要改造感情就必须干体力劳动。  
  当时的所谓大课,主要是由解放区的著名理论家艾思奇讲社会发展史。学生人手一册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作为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基础课本。学习的重点问题之一是,弄清集体主义的重要性。许多东西需要学习,因为许多新鲜事物不懂,而学过的许多东西是错误的或过时的。现在学的理论有一条是任何伟大的业绩都是集体力量完成的,而任何个人不可能做出伟大的事情。进一步说,资产阶级崇尚个人主义,而无产阶级主张集体主义。刘乃元说:“来到革大的第一天领导就向我们讲清楚,我们是到这里来改造思想的,要用革命理论来武装我们的头脑,摒弃过去学的资本主义的理论。同时确定的一条是革命理论必须无条件接受,而旧的理论必须完全彻底地抛弃而毫不犹豫。……参加革大以来我第一次懂得了,革命大学和我过去所熟悉的大学毫无共同之处。我本来以为在这里学的是政治理论,就象过去在大学学习历史、地理或英国文学一样,现在看来我实在太蠢了。我在这里其实是卷入了真正的政治。如果这也叫做学习,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学习方法。”  
  当时革命工作要随时作总结,不论战斗、土改、建设,不管什么工作,结束时都要总结。革大的学生也不例外,到一期学习毕业时每个学生都要写出一份《思想改造总结》简称《思想总结》。按照要求,思想总结应该写出半年以来学了些什么,思想和观点有哪些改变,也就是说思想改造有哪些收获。每个人的思想总结都要存入挡案,终身保存,作为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思想改造成绩的记录。刘乃元说,1950年年初在革命大学的这场经历,像恶梦一样印在他的记忆中,永远也磨不掉。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丧失了自信,学得他是动辄得咎,总是不对的,而那些批判他的人总是对的。  
  二是坦白。以会议上发言、写作自传或学习心得报告等方式,要知识分子检查思想上非无产阶级的存在成份,揭开思想反动的一面,从而强迫否定自己原有的思想,并表明诚心诚意地接受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坦白什么呢?  
  邵燕祥是一个参加过运动的知识分子,他提供的两份材料非常有历史价值。一份是《写历史与思想自传参考提纲》,另一份是《交待问题注意事项》。这是1951年,邵燕祥所在广播事业局开展“忠诚老实政治自觉学习运动”中的材料,可以由小见大,其它单位的情况也可想见。邵燕祥认为,如果研究中国当代历史,特别是有关政治运动、思想改造这些专题,对这些则不可不知。20
  
  写历史与思想自传参考提纲
  (一)应写的项目
  1、履历年表。
  2、家庭情况。
  3、个人经历。
  4、思想总结。
  (二)主要的内容
  甲、履历年表
  1、从出生年、月、日及地点写起。
  2、、七岁以前概括地写明简历。
  3、七岁以后到现在为止,逐年写明在何地什么学校学习,哪个机关工作及其它经历。
  4、参加政治活动以后到现在为止的各个时期,须注明能证明各该时期情况的证明人,开列证明人的姓名、职业及现在通信地址。
  乙、家庭情况
  A、祖父一代
  1、祖父母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
  2、主要的经济来源,家庭经济收支状况、有些什么动产和不动产。
  3、祖父母的政治和宗教信仰,参加过什么社会活动,群众反映如何。
  B、父亲一代
  1、父母亲的姓名、籍贯、年龄。
  2、父母亲的学历和职业经历。
  3、家庭收的主要来源,生活水准和财产情况。
  4、父母亲的政治思想与信仰。
  5、父母亲参加过什么党派、社会活动,群众反映如何。
  C、自己一代
  1、嫡系兄弟姊妹及旁系同辈亲戚以及朋友的姓名、年龄、学历、职业经历。
  2、他们的政治思想如何,参加过什么政治团体,有些什么政治性和社会性的活动。
  3、他们现在何处,对革命的态度如何。
  4、个人和他们在政治、经济、思想上有些什么联系。
  丙、个人经历
  1、上过哪些学校,曾在什么机关担任过哪些职务。
  2、在学生及服务社会时期,听过或看过哪些关于思想、艺术、政治等方面的学说和书报刊物,对个人发生过什么影响。
  3、在各个时期,对国家、民族、社会、政党及个人前途存在过些什么样的希望。
  4、对各个时期国内外发生的各种事变和社会现象,采取什么看法和态度。
  5、参加过哪些学生运动、社会活动,经过与结局如何。
  6、参加过哪些政治事件活动,当时的动机如何,事后在思想上有些什么好的或坏的影响。
  7、参加革命工作以后,在人生观和思想上有些什么新的收获。
  丁、思想总结
  1、家庭和学校教育,及社会环境,给个人形成了什么样的政治思想和作风。
  2、今天在工作、学习、生活上保留着哪些主要优点和缺点。
  (三)写法与重点
  1、按事情的发展过程,以经历(如学生生活时期、职业生活时期)或思想转变(如由一种思想显著地转变为另一种思想)为中心,做纵的叙述和横的分析。  
  2、、要将思想和事实联系起来,以各时期经历过的事实为依据,来反映当时的思想;在分析各时期的思想时,必须以具体的事实为基础,来说明思想的根源。
  3、重要的转变和发展,必须将关键性的主客观原因,分主要与次要地交代。
  4、年表着重写七岁以后的主要经历,可采取生平大事记的格式。
  5、家庭情况着重写父母一代和自己一代的经济、政治情况及由此而产生的个人的主导的思想与作风。
  6、个人经历按时间的先后,着重写与个人有关的事实,不能显著地说明一种思想的琐碎杂乱的事物,不必一一列举;应偏重于主要事物的历史性的叙述,它和思想总结的不同点,在于思想总结着重概括政治及一般思想意识与作风的转变和现状。
  (四)注意事项
  1、写自传必须忠实坦白,不虚构夸张进步面,也不隐瞒落后以及反动面,应实事求是,有啥说啥。
  2、要采取历史的批判的态度分析过去,以说明现在。如果以今天的现实水平,去硬套过去,将新近才认识的问题说成是老早就已认清的问题,结果,不但看不清演变与发展,而且必然地会将自己的历史与思想写得不合逻辑,失去真实性。
  广播事业局青年团分总支
  三月七日(1951)
  
  交代问题注意事项
  本局“忠诚老实政治自觉”学习运动,即将转入交代问题阶段。所有准备交代问题的人,应注意下列几个问题:
  (壹)交代什么。下列四类问题是要交代的:
  甲、特务问题及反革命的重要政治问题
  一、参加特务组织,如中统、军统系统和特务组织;日寇的特务机关;帝国主义的间谍组织;以及参加其它反革命情报机关担任搜集情报工作。
  二、参加反革命军警及宪兵等组织的重要部门。
  三、参加其它特务性质的组织及特务外围组织。
  四、自觉帮助特务及反动派经常进行反革命活动,如破坏革命运动、学生运动、破坏工人运动、密告或捕杀进步分子与破坏进步组织之行为。
  乙、一般政治问题及一般政治性问题
  一、参加反动党派团体;国民党、三青团、青年党、国社党、民族革命同志会、复兴社、励志社以及其它反动的党派团体;敌伪的新民会及其它反动组织。
  二、参加反动的会道门及封建团体如青红帮、一贯道、九宫道以及其它反动会道门用封建团体。
  三、参加宗教团体中的反动组织如“圣母军”、“公教报国团”。
  四、曾经在一时或偶然进行过反革命的活动如进行反人民反共反苏宣传,参加反苏游行,反对或破坏各种进步的团体和运动。
  五、其它一般政治问题或带有政治性的问题。
  丙、隐瞒、伪造、夸大、缩小政治性或非政治性的问题:如隐瞒和伪造自己的历史、政治经历、伪造或夸大自己某一时期的思想(如落后或反动的思想伪造成进步思想),伪造或夸大自己的社会关系的进步性,伪造自己参加革命及共产党、青年团的时间,伪造自己参加进步团体甚至参加共产党,伪造家庭出身、本人成份,升降年龄,以及伪造其它政治性问题或非政治性问题而自己认为需要交代的问题。
  丁、社会关系,下列四类的社会关系要交代:
  一、陷害自己或使自己参加反动组织和活动的人。
  二、自己知道的参加各种反革命组织反动党团会道门、进行各种反革命活动的人。
  三、对自己的思想行为有重要影响的人。
  四、了解自己各阶段历史、活动情况的人。
  (贰)交代问题的标准、要求和态度:交代问题的唯一标准,就是使自己讲的和写的历史、经历、思想、行为(活动)社会关系完全合乎实际情况,也就是说交代的情况是完全真实的。交代问题要求真实(不缩小也不夸大)、明确(不含糊)、彻底(不留尾巴)。交代问题的态度是忠诚老实,自觉自愿,主动交代。
  (三)交代的方式方法:写成书面材料,在会上或会后交代。
  广播事业局学习分会
  七月十三日(1951年)
  看到这两份材料,有一个问题会摆在面前,这是谁设计出来的?设计者是在什么理念支配下想出这种方案的?这是基层的一般干部所为?还是从上到下有一个统一行动的思想背景?设计这方案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等等。在思想改造运动当中,凡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尤其是从当时名牌大学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个不糟蹋自己所在的大学的,特别是那些出身教会学校的人,好象自己上了教会学校就和参加过美国特务组织一样。看到这样的材料,也许就会明白,那些检讨的格式都不是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给你设计好了的,你只要按照那个“提纲”来写就可以了。而那个“提纲”可以说基本上就是一个类似“逼供”的指南。  
  其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七岁以后到现在为止,逐年写明在何地什么学校学习,哪个机关工作及其它经历。”看了这一条,就可以明白,设计这个方案的人,不是文盲,就一定是一个心理变态者。为什么呢?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一个人从七岁到他们成年,还有至少七年时间,如果以法律规定成年人标准十八岁来算,从七岁到十八岁则时间更长,这个时间对于一个人的成长,特别是对于一个人的政治信仰并不具有什么决定作用,你让一个人,从七岁以后就写明他干过什么,这有什么意义呢?一个重大的政治运动,无聊到了这样的程度,实在难以令人置信。一个时代政治文化精神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把所有人的精神和个人生活控制到他们所设想的程度,这不仅是计划经济,而是计划思想了。  
  从以上的材料中,可以解析出许多历史内容。这两份材料都特别在意每个人的出身,凡事都要查到三代以上,这个思路,倒导致了“文革”时期的血统论。这是五十年代初的材料,但也不是什么新发明,它还有更长的历史。  
  史学家赵俪生曾说,1944年,他在山西晋城参加土改,因为当时赵的一些旧日朋友都是当地的负责人,对他在政治上还信得过,就让他在资料室看材料,他看到了当地出版的《新华日报》合订本和一些非“内部”的上下行文件。这些文件让赵大吃一惊,他结合他在长治市所看到的情况,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就是‘左’!”他说:“在这一带的文化部门,主要是小学和初中或师范里,人们怎样发动学生展开在教师中的阶级清洗运动。学生中有各种名目的组织,最主要一个叫‘翻先队’,这是指查教师的三代甚至三代以上,看他们的先人在‘地富’‘中农’‘贫雇’中属于哪一个阵营。只要沾上‘地富’,那就坚决清洗。试想在旧中国、在文化相对不发展的晋东南,能受较高教育而称职当教师的,不是‘地富’家庭出身的有几个?于是大量教师被清洗下来,逐回家去劳动;有的给胸口挂上‘地主’、‘恶霸’的牌子监督上课。这种划阶级的做法在学生中发展得更恶劣,像地富子弟要背贫雇子弟去上学;贫雇子弟可以尿在地富子弟的头上叫‘洗脑筋’;地富子弟要替贫雇子弟做作文、演算草、放牛、割草,女的要代替纺花、做鞋,都有定额,不足定额者开会斗争。考试成绩,要根据卷面扣分加分,如贫雇子弟加五分,地富子弟减五分;个别地方规定,不管卷面如何,贫雇子弟一律八十分,中农子弟四十分,地富子弟十五分。学校出告示,‘翻先队队长(学生)名字在前,校长名字列在其后……”。21了解这样的情况,再想五十年代初,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文革当中对“黑五类”的态度,也许就不会感到惊奇了,这有逻辑的必然。
  因为目的是计划思想,所以着眼点特别在于每一代人的政治、经济和宗教信仰。比如
  材料中对祖父一代有这样的要求:“祖父母的政治和宗教信仰,参加过什么社会活动,群众反映如何?”对父亲一代要求:“父母亲的政治思想与信仰。父母亲参加过什么党派、社会活动,群众反映如何?”到了自己一代,就问得更详细了。除了嫡系兄弟姐妹以外,旁系的同辈亲戚以及朋友的情况都要交待清楚。其中有一条:在学生及服务社会时期,听过和看过哪些关于思想、艺术、政治等方面的学说和书报刊物,对个人发生过什么影响。”这种计划思想的思路,对后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三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延安整风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主要武器。借用民主评议之名,开展公开斗争,要知识分子先作自我批评,再由群众来批评(如学生控诉老师、儿女控诉父母,以及妻子、朋友、邻居等控诉),鼓励掀起斗争高潮,以进行反复的斗争,从而运用操纵群众的方式,决定其是否进步与能否过关。四是改造。逼迫知识分子参加“社会活动和政治斗争”,企图彻底改造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与意识形态。如组织他们参加“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三反”和“五反”等。五是总结。是为无产阶级服务,还是为资产阶级服务,这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知识分子的根本问题。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要知识分子将自己学习、改造的过程,作出总结报告,把思想上的黑点和黑线肃清,搞清楚为谁服务的问题。如果发现觉悟的程度不够,还需要再进行改造,强迫补课学习。  
   所谓思想改造,就是西方翻译的“洗脑筋”(刘青峰认为,思想改造与西方的“洗脑”不同,胡平认为这个说法是专指中国思想改造的,他的根据是两个美国人五十年代初的著作。这里只是在习惯的意义上使用这一说法)。要把旧的封建主义思想、资本主义思想,总之是非马列主义的思想都排去,而代之以正统思想――马列主义。  
  土改运动斗争了地主。镇压反革命运动斗争了在社会上的影响力的人。抗美援朝清算了西方关系和影响。三反五反斗争了工商界。还有一部分人在社会上很有势力,作为社会活动的领导者,这群人就是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对这些人不能不利用,但不能不使其先屈服而后再加以利用,那就非要用轰轰烈烈的运动不可。  
  思想改造运动主要是在学校里进行,方式也是编小组,在小组里个人检讨,别人批评。有重点的对象便到大会上作检讨,群众再批评提意见。所谓思想改造,实际上绝不是限于抽象的思想观念,而是要结合实际。作思想检讨的人,就是把一生历史活动报告出来,那种活动是什么思想,并且为什么有那种思想。所以思想改造在学校里,也就是教师们交代历史,交代其思想来源。当时中国三四十岁以上的高级知识分子,都是生长在旧社会的人,他们的历史、活动、思想,自然都与旧社会有关。今天拿马列主义的尺度来衡量、批评、指责,他们只有通身是病,处处不合。所以教师们过思想改造的关是很困难的,很痛苦的,而压迫凌辱加于他们身上的是难于忍受的。  
  思想改造不是一检讨批评就算了事。检讨必须由小组或大会通过,才算过关。所以有些教授虽然做了八九次检讨,以致痛哭流涕,还是过不了关。其严重者多是涉及政治问题,那就走到镇反或其它带有镇压性的运动范围,那么这个人就有被逮捕法办,或劳动改造的可能。所以在文化机关、学校、艺术团体……虽然在思想改造的文明词句的伪装下,而参预这个运动的人是面对着不可抵抗的暴力镇压。至少在知识分子心中,如果过不了思想改造的关,自己吃饭的问题是严重到不堪设想。在当时的社会里,以出卖知识吃饭的知识分子,又有何法能求得生存?思想改造也是含有恐怖性的,而被蹂躏的知识分子,主要是大学教授。22在运动中已是处在牛鬼蛇神的世界,而不是清高的教育。  
  思想改造运动用意之一,是打碎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不让有超然物外之想;什么事都有阶级性,思想也有阶级性,绝没有超阶级的行为和思想。如果你超然物外,就是反对无产阶级的领导,另一面就是维护资产阶级的思想和政权。必须把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攻破,叫你自我批评,还叫群众批评;就是叫你当众出丑,再也见不得人。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自己的尊严。运动的一般情形,在小组里每人作检讨,自我批评,在座的别人批评。“斗争对象不是集中到少数人身上,而是以他们为典型,给群众以思想教育。在大会斗争是严厉的,其疯狂的程度,不亚于土改斗地主,在镇反中镇压反革命。通常坐在大会台下的是被斗争者的同事,教书先生;是群众――自己教授的学生。他们指着鼻子骂你,说你肮脏。顽固、旧时代的走狗;你的旧知识是害人的,有毒素的,你全身都是细菌,而你自己还恬不知耻的以此自高自大、自豪、自满,看你的样子,简直都没有人形。这样的污辱对一个大学教授来说,其人格的污辱是非常之大的,教师们成了阶下囚,学生成了审判员。中国传统的尊师重观念被思想改造一扫而空。”23
  
  三、“思想改造”词语梳理
  
  邵燕祥在回顾他参加革命的情形时说,1949年后,作为一个知识青年,带着要改造自己的自觉,进入新生活。知识分子的精神磨难,不是从反胡风开始的;1949年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被称为“接受革命”或者“参加革命”,在大陆生活的人其实是没有其它选择的,从饱经苍桑的老知识分子到十几岁的学生概莫能外,而且大家从不讳言“思想改造”,认为这是一个光荣的政治任务,与此同时还有学习,这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词,学习与改造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共产党建立新政权时带来的新事物,包括各种政策文件都是学习的内容。这也不是从建国后开始的,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提出的口号,在建国后仍然是经典,那就是“坚持真理,修正错误,联系实际,改造思想”十六字诀。改造思想最终落在了知识分子的头上,这既是学习的方针,又是整风精神,也就是进行对人的改造,所谓改造旧人、塑造新人的途径就是这样的。24词语的流行体现一个时代的政治文化精神,所以有必要对某种特别流行的历史词语进行梳理  
  四十年代起,从延安开始,“改造”这个词,就很流行,它主要是针对知识分子而言的(同时也包括一些开明绅士和工商业者)。毛泽东在《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使用“改造”一词时,都是在教育知识分子时说的。在延安时期,对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从来就没有放松过。但作为一个专有名词的“思想改造”,却是从1949年以后才出现的。在这之前,对于知识分子的态度可以说就是要“改造”,但却还没有特别说明是要“改造”思想,而是要“改造”一切。那时对于知识分子的一个口号是“争取、团结、改造、培养”。这是1949年9月29 日,中共中原中央局专门制定的方针,这个方针后来成为所有解放区对待知识分子的政策。这个指示中这样认为:“争取、团结、改造、培养知识分子——这是全解放区目前的重要任务之一”。25  
  1948年中共中央曾专门做过“关于争取和改造知识分子及对新区学校教育的批示”,在这个通知中说:“争取和改造知识分子是我党重大的任务,为此应办抗大式的训练班,逐批地对已有的知识青年施以短期的政治教育。要大规模的办,目的在争取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受一次这样的训练。”26(五十年代初期,“思想改造”是一个非常流行的名词。先有了“思想改造”,然后才有了“思想改造运动”。它们之间有一定的联系,但却不完全是一回事。)  
  徐特立在谈新民主主义时期的教育时说:“关于旧知识分子之改造:对于旧文化工作者、旧教育工作者的态度,是采取适当办法,教育他们,使他们获得新观点,新方法(这是唯物史观的观点和方法,在下面就要说的),为中国人民服务。”27  
  到了五十年代初期出版的一些新知识词典中,都把“思想改造”,作为一个专有名词解释。当时集体编著的《新知识辞典续编》,对于“思想改造”这样说:  
  “一定的阶级,产生一定的反映其阶级利益的思想,如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等。凡是其它阶级出身的人参加无产阶级革命必须具有无产阶级思想。这种使思想转变的方法过程,叫做思想改造。”28
  《人民学习辞典》中对“思想改造”是这样解释的:
  “一定的阶级产生一定反映本阶级利益的思想。例如: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工人阶级思想等。只有工人阶级的思想体系――马克斯列宁主义的哲学和社会科学最能反映客观真理。凡是其它阶级出身,愿意追求真理的人,都应当放弃自己阶级的立场、偏见,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改造自己的思想。凡是站在工人阶级立场排除非工人阶级思想,使思想转变的方法过程,叫做思想改造。” 29
  《各科常识问答》中关于“改造”一词:
  “把旧的制度和旧的事物重新改变它的基础和结构,叫改造。又人的思想和生活经过重新教育和锻炼,弃旧更新,也叫改造。”30
  《学习辞典》“思想反省笔记”:
  “根据革命大学第一期一部分学员的思想总结(四十篇短文)而编成的一本书。这代表了一万多学员经过马列主义理论学习后的收获,反映了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思想大转变。各种家庭出身、各种社会成份的人自叙着思想转变过程,剖析自己的主导思想及其根源,并叙述了走进‘革命溶炉’——革大,经过三个月学习后,怎样的找到他们共同的目标:‘为人民服务’。由这些短文中可以看到旧中国的罪恶,和新社会的真理的光芒。”31对“思想改造”一词是这样说的:“一定的阶级立场的人,总有一定的对世界和历史的认识的思想体系,其中也必一定的反映其阶级的利益。如农民的保守,小资产阶级份子的自私自利,资产阶级份子的剥削享乐等等。如果这些旧社会出身的人,对新社会存着善良的愿望,有着深切的觉悟,对无产阶级革命怀了高度的热情,而要求进步,要求参加革命,为着全体革命阶级的长远利益而想做一个新制度下有用的人,则必须进行思想改造。在‘自由思考,追求真理’的原则下,暴露自己本阶级的主导思想,与无产阶级的思想做比较,彻底克服自己思想中存在着的不正确的倾向,加以扬弃,提高到无产阶级的思想水准。这个改造的过程,是痛苦的,是长期的,是要经历各种考验的。必定确实立在无产阶级立场,才能接受马列主义真理,才能成为一个依据科学方法,有独立思想能力,运用马列主义观点方法解决问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
  《新名词词典》对于“思想改造运动”是这样说的:
  “思想改造是改造旧中国建设新中国的根本问题之一。1951年10月,毛主席在人民政协一届全委会三次会议中,把这种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种知识分子的思想列为全国人民当前的三大中心任务之一,可见这种思想改造运动的重要性。这一思想改造的学习运动,起先是从北京天津的高等学校教师在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的领导下,开展了以批评和自我批评方法进行有系统的思想为开端的。接着,北京的中小学教师也在文教局领导下进行了思想改造的学习,北京的文艺界与科学工作者也都在有关部门的领导下开始了文艺整风和思想改造的学习运动。华东文化教育界,为着响应毛主席这一号召,于十二月间成立了华东毛泽东思想学习委员会,以统一领导全区的思想改造学习运动。该学委会成立后,立刻进行了各项准备工作,1952年春就开始了高等学校的思想改造运动,接着又开始了文艺界整风和新闻界整风的学习,中小学教职员也逐步开始了思想改造的学习运动。除华北华东地区外,其它各校的思想改造运动也先后开展了。  
  这次思想改造运动,是坚决贯彻毛主席所指示的‘团结教育改造争取’的方针,和‘治病救人与人为善’的方针。思想改造的过程,就是在自觉自愿的基础上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亦即自我斗争的过程;思想批判从严,是非黑白必须分清,只要能认识错误,就能得到人民的宽大与谅解。而在这个方针和政策之下,各地分别做了开展这一运动的适当的部署,又根据各种不同的情况与对象,采取了切合实际的具体方针与步骤。这样,就使得这次运动,始终保持着正常而健康的发展,并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与成绩。首先是揭发与暴露了严重的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现象,初步树立起廉洁朴素、爱护国家财产的思想作风。其次是彻底揭发和肃清了封建、买办、法西斯思想,特别是严格清算了帝国主义的残余影响,划清了敌我界线,大大提高了全体人民的爱国主义的政治觉悟。再次是肃清批判了各种资产阶级及小资产阶级思想,特别是个人主义、宗派主义、教条主义以及超阶级、超政治、纯技术观点等等错误思想,划清了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思想界线,初步树立了工人阶级及其思想的领导地位,一致认识到必须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诚心诚意为人民服务。最后是在思想批判的基础上,许多人都自觉自愿地忠诚老实地交待了自己的历史问题与政治问题,表示了彻底改造的决心。各种知识分子经过思想后,对于政治水平和思想水平,大大提高了一步;同时文化教育界,普遍加强了内部的团结合作,出现了一片新气象。大家认真学习,积极工作,并已经提高了和正在继续提高着人民文化教育的质量。这就为我国在各方面彻底实现民主改革和逐步实行工业化准备了重要条件之一。”32  
  《学习问题解答》有读者问:思想改造是不是和共同纲领规定的人民有思想的自由权相违背?书的作者这样回答:  
  “在反动派统治的旧中国,只有反动派的压迫、统制、麻醉和欺骗,那时候,人民的思想自由权是被剥夺了。在人民作主的新中国,人民才有了思想的自由权。正像毛主席说过;“人民的国家是保护人民的。有了人民的国家,人民才有可能在全国范围内和全体规模了,用民主的方法,教育自己和改造自己,使自己脱离内外反动派的影响……,改造自己从旧社会得来的坏习惯和坏思想,不使自己走入反动派指引的错误的路上去,并继续前进,向着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发展。…-可见,思想改造是人民的权利,是人民在自觉自愿的基础上,使自己进步的主要方法,是对人民有利的;思想改造,并不表示没有思想的自由,相反的,正充分表示了思想的自由。”33
  《新知识辞典》解释“思想改造”:
  “一定的阶级产生一定的反映本阶级利益的思想,如资产阶级思想,小资产阶级思想,工人阶级思想等。在各种思想中,最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要求,最大公无私,并抱有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目标的,只有工人阶级思想。思想改造就是指具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经常自觉地进行思想斗争等方法,抛弃资产阶级思想,树立工人阶级思想、共产主义思想。例如,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就是要把自己改造成为工人阶级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有巨大的意义,毛主席在政协一届三次会议的开幕词中就说过:“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种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国在各方面彻底实现民主改革和逐步实行工业化的重要条件之一。”解放以来每一次政治运动,对人们的思想改造都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多数知识分子还不能说已经完成了这个改造,1957年反右派斗争中暴露出来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混乱情况,就是一例。然而,由于我国的社会制度已经起了变化,资产阶级思想的经济基础已经基本上消灭了,这就使大量知识分子的世界观不但有了改变的必要,而且有了改变的可能,只要每个人长期、耐心、自觉的努力,是可以使自己改造成为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人的。34  
  这些辞典的解释大同小异,可以看出当时对这个名词的认识。由“思想改造”到“思想改造运动”,这期间有过一些变化。  
  在五十年代初期,人们常常听到“思想改造”这样的说法,但这仅仅是一种要求从旧时代过来的各类人,都要适应新时代的一个普及性的新词汇,它成为一种运动还是一年多以后的事。由“思想改造”成为后来的“思想改造运动”,固然是一个时代政治文化精神体现的必然结果,但在这一转变过程中,知识分子自己也应当承担一定的历史责任,就是说,后来发生的“思想改造运动”,是由时代本身压力和知识分子的主动性相结合,才成为一场给知识分子带来灾难性后果的政治运动。  
  思想改造的前提是如此荒谬,那么它又何以在三十年间始终不坠,成为一个大家对之毕恭毕敬的东西?胡平首先从历史的角度对思想改造运动的起点作了一个阐发:新政权对1949年的胜利,在理论上做足了文章,把成王败冠的结果说成是历史的终结审判和绝大多数中国人的选择,从而对所有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在思想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为接受思想改造确立了社会政治环境。然而,思想改造始终有主动与被动、自觉与不自觉的二重性。就是说光有外部压力,没有被改造者的主动迎合,思想改造是不会生效的。当时利用的是人追求生命意义和真理、升华道德水准的崇高愿望。此外,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还利用了人的从众性来强化舆论一律的环境,使得个人难以发展和坚持一套和占压倒优势的意识形态不同的想法。当然,所有这些思想和社会环境的无形压力,离开了暴力作后盾其效果是有限的。在那些动员、学习、讨论和表态的背后,是从组织处理到群众批判和下放劳动这些惩罚性的措施,而对于那些仍然坚持独立思考的人,则有专政机器来伺候。所以“思想改造的实质是一种驯化,把个人变成党的驯服工具,即所谓‘听话’。在五十和六十年代,党要求个人向党‘交心’。……思想改造越来越变成形式主义和走过场。这时人仅仅在表面上被‘驯化’,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35  
  知识分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对思想改造普遍认同是如何发生的,这是评价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时无法回避的问题。刘青峰认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主要来源有三,一是道德勇气来源于内心;二是道德勇气来源于文化知识,三是道德勇气来源于对外在规范的热忱。而思想改造运动正是从上述三方面对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进行打击。刘青峰说:“要摧垮知识分子道德勇气最有效的办法是,用否定传统的道德勇气三大来源的方法,使他们再也不能利用这些资源,于是传统的道德勇气就能藉助于人们下意识中存在的传统思维方式而被打倒。思想改造运动之所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征服了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正是采用了这种方式。”36这一论述非常深刻,但进一步的问题在于,是有人预设了知识分子必须要经过思想改造?还是知识分子在时代转换之际,内心确实也有这种要求?这就要求解释知识分子思想转换的发生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如果是始于1951年,可以解释成是在压力下的被迫选择,但如果早于这个时期,压力说就未必有足够的说服力。根据许多材料判断,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转变,并不发生在五十年代初期,而是更早,四十年代以闻一多、吴晗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极端左倾,也许正预示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后来的历史选择和悲剧命运,这一切可能都与他们早期倾向社会主义思潮有关。以下试析1949年秋天一些知识分子所写的检查性质的文章。37  
  裴文中写了一篇《我学习了什么》。发表在1949年10月11日《人民日报》上。文章注明于四九年九月二十三日。他在文章中说:“从北京解放到现在,在短短的半年期中,我曾得到了很多的可宝贵的学习机会,使我底思想在转变中,使我这样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人物在蜕化中。  
  我首先要感谢几位年轻的朋友,他们在北京围城之前,曾交给了我许多文件,使我先有阅读的机会。北京解放之后,他们又立刻自动地组织起学习会,我也参加,同他们共同学习。我们共同学习了一个多月,我自己所得很少。那时的我,正好象大梦初醒,睡眼朦胧,对于一切,似明白,不明白!”他还说:“回到北京之后,六月初我参加了行政人员的训练班,学习了一个很短的时期,后来又参加了一种技术人员的学习会。到了现在,这三个月的正式学习,已经作了初步的结束,我们以后要长期学习业务了。除了正式学习之外,我又参加了许多会。我是有会必到的,到了必要开完,我底意思是要在‘会’中学习。在每一个会上,许多人的讲话,我都用心笔记下来。这个使我在政治上渐渐有些认识。”  
  裴文中是一个古生物学家,并不热衷于政治,所以他的检讨有一定代表性,他虽然还不完全理解新社会的一切,但他的基本判断是自己的过去有问题。公平地说,四九年之际,出于现实的政治考虑,新政权对知识分子还是相对尊重的,这主要表现在对他们的生活上也有一定的照顾,当然主要体现在四十年代帮助过他们的那些知识分子身上,也包括一些当年国民党的高官。《怎样改造》是张治中1949年12月6日对当时驻迪化起义部队的一个讲话。张治中说:“不久,中共统一战线部为我准备了一所在北平是相当讲究的西式平房,有花园、有草地、有新式设备,比这里‘新大楼’还要好。这房子过去是一个德国人盖的,后来给一个当交通总裁的日本人住,抗战以后成为孙连仲的公馆,在那里,我住了六个多月……”张治中还说:“在这时候,……中共朋友们也常常到我家里谈天,像周恩来先生,林伯渠先生诸位,特别像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在他们百忙之中还要亲自看望我。他们常常表示,唯恐我在北平有什么不方便,有什么招待不到之处。这种友谊,这种热情,实在令我感动。”吴晗写了《我克服了“超阶级”观点》,这不奇怪,因为吴晗的转变比较早。  
  值得注意的是冯友兰、俞平伯和王芸生这样的知识分子。冯友兰说:“解放以后,我对于过去我的哲学思想,并没有认真地进行批判。它基本上还是原封不动地存在我的心里。我想只要不再理它就行了,其实这是不行的。你不要理它,它要理你。我有这个思想体系,本没有把它批判掉的时候,它就是我的世界观。一个人有一种世界观,它就必然要用那种世界观来观世界,就好象戴了一副有色眼镜一样。他所看见的一切,都必然要受歪曲。我想我以后专搞中国哲学史了,不要管我的哲学思想。可是戴着这副眼镜,看中国哲学史,也只能是歪曲的中国哲学史。”冯友兰对中国文化应该说有深入的了解,但他在五十年代初的转变却是最快的,他的转变还不同于郭沫苦,郭的转变在很早以前。  
  还有俞平伯。他在《回顾与前瞻》中说:“五四当时气势虽然蓬勃,但不久内部在思想上起了分化作用,外面又遭反动残余势力有压迫,这些人们虽然想做,要做,预备做,却一直没有认真干,(当然在某一意义上亦已做了一部分)现在被中共同志们坚苦卓绝地给做成了。这大时代之所以大,大在它的实行上,思想领导的正确性当然是根本的,不待言。好比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开了一张支票,当时看来很像空头支票,却在三十年后的今天给兑了现,像我在北京约略住了半辈子不曾移动的人,坐着等光明的到来,自然很像奇迹。”39而当年《大公报》的主笔王芸生则在《我到解放区来》中说了四句话:“抛弃旧习惯,丢掉旧成见;一切重新学,一切从头干。”费孝通当时已对欧美做过多次访问,并写出了很多关于欧美政治的文章,他在四九年到了一次解放区,后来又参加了一次北平的人民代表会,就做出了这是人民真正有了民主的结论,那时费孝通已是四十岁的知识分子,思想转变如此轻率,让人感到难以理解。《试论买办文化》是肖乾写于1949年岁暮的一篇文章,发表在1950年1月5日的《大公报》上。肖乾说:“整个国家需要理解的是社会主义先锋――苏联所开辟的道路,所立的模范;因为认识了苏联,即等于认清了我们眼前的路。但濡染了买办文化的中国人,除了这个以外,还另有认识苏联的理由在。那便是:用苏联的真相来彻底洗涤英美在我们血液里灌输的反苏毒素;灿烂的社会主义文化,以代替腐朽颓废,脱离群众的资本主义文化。这是铲除买办文化最积极页根本的途径。”思想改造还没有到来的时候,许多知识分子已经开始放弃自己的尊严,他们的文章有一个特点就是,自己最有什么,就要特别批判什么,肖乾本来就是最洋化的知识分子,当年郭沫苦就以此批判,他在内心深处特别害怕人们说他有买办思想,所以特别要写那样的文章。再来看沈从文。
  1951年11月8日,在四川内江参加土改的作家沈从文,在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说;41
  一出来,收中即只有一件事,放下包袱,去掉感伤,要好好的来为国家拼命作事下去,来真正做一个毛泽东小学生!因为国家实在太伟大了,人民在解放后表现的潜力,无一处不可以见出。共产党在为人民作事工作上,也实在是无所不至。许多地方减租反霸中已把封建武力和土豪特权打垮。许多地方人民都站起来作了主人。青年人更加可爱。到路上,有些穷人听说我们从北京来,都说是“毛主席关心穷人,天下穷人是一家”。这句话不仅表现人民信赖,实在还是无可比拟的力量!我们活在北京圈子里的人,见闻实在太小了,对于爱国主义的爱字,如不到这里地方来看看,也是不会深深明白国家人民如何可爱的!三三,要努力工作,你定要努力拼命工作,更重要还是要改造,你还要改造,把一切力量用出来,才对得起国家!要对工农干部更虚心的学习,对学生特别热心,国家实在要所有工作干部,都如此来进步。1951年11月19日,沈从文给妻子的信中说:少拿点钱,多做点事,用作多久以来和人民脱节的自赎。看看这里干部的生活俭朴和工作勤苦,三姐,我们在都市中生活,实在有愧,实在罪过!要学习靠拢人民,抽象的话说来无用,能具体的少吃少花些,把国家给的退还一半,实有必要。如北大不即要我们搬,务必去和张文教同志商量商量,拿一半薪已很多。余捐献给抗美援朝去好,还公家好。我相信你是能理解,能做到的。比起来,我实无资格用国家这个钱!我们不配用国家那么多钱的。不配用。你来看看即明白了。同一封信中还说;我们在这里,有三个人带毛选来,在一张桌子一盏清油灯下同读,也是一件极动人的事情,或极意外的事情。各有所得,各有所体会,但又有某一点完全相同,即对于是这个重要历史文献的深一层理解。三个人中一个是郑昕,北大哲学系,我们的团长。一个查汝强,北京市党部,我们的秘书长。和周小平一样,才廿六岁,十五岁即工作。一个是我,一点不懂政治,却深深懂文学如何和历史结合,和人民结合,和某一阶层结合,用何种方式莱表现,即可得到极高政治效果的土改队中无固定职务的工作人员。  
  这几天村中正在斗争一个大地主,由全村农民把一二十年前一二斤甘蔗或相似小事,到拉壮丁家小死亡大事,一个一个的申斥,特别是老婆婆对于乡保长兼地主的申斥,事越琐碎越使人起严肃感。因为这即是阶级斗争和农民革命。封建的彻底消灭,新国家基础的建立,都由之而来。也只有从这个严肃而残酷的斗争发展中,来读毛选之《实践论》和日来北京方面文艺工作者检讨文件,才更深一层明白个人提高学习政治认识的重要,以及文艺服从国家要求的重要性。  
  这些知识分子的变化,可能确有文化传统受到打击的原因,但同时它也要注意到一个事实,就是在四十代,那些有留学欧美背景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倒底在多大程度上还保留了中国传统士人品质?同时他们是否真正学到了西方知识分子的独立品格?黄仁宇在他晚年回忆录《黄河青山》中,特别批评了闻一多、罗隆基和民主同盟。41其中除了批评他们不了解中国的实际以外,还暗含着对他们个人品质的评价。这也让人想到陈寅恪的一个见解。陈寅恪说:“纵览史乘,凡士代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代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分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譬如市肆之中,新旧不同之度量衡并存杂用,则其巧诈不肖之徒,以长大重之度量衡购入,而以短小轻之度量衡售出。其贤而拙者之所为适与之相反。于是两者之得失成败,即决定于是矣。”42  
  五十年代初期,在知识分子的转变中还有一个现象是,那些年长的、对中国文化有较深认识的知识分子,不易转变,如梁漱溟、陈寅恪、邓之诚、潘光旦、钱穆、顾颉刚等,转变快的差不多都是四十岁以下的知识分子。这可能与年龄、个性和受传统影响的深浅有关,当然这只是一个感觉性的判断,不一定准确,像陈垣、金岳霖等就不能作如是观。钱穆在《庄子纂笺·序》中一段话,是有感于当时思想改造运动中知识分子的表现而发的感慨:“报载平津大学教授,方集中思想改造,竞坦白者逾六千人。不禁为之废书掷笔而叹。念蒙叟复生,亦将何以自处。作逍遥之游乎?则何逃于随群虱而处(注:计算机里没有这个字,衣字旁一个军字)?齐物论之芒乎?则何逃于必一马之是期?将养其生主乎?则游刃而无地。将处于人间乎?则散木而且翦。倏忽无情,浑沌必凿,德符虽充,桎梏难解。计惟鼠肝虫臂,唯命之从。曾是以为人之宗师乎?又乌得求曳尾于途中?又乌得观鱼乐于蒙上?天地虽大,将不容此一人,而何有乎所谓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此六千教授之坦白,一言敝之,无亦曰翟墨是而杨朱非而已。……天不丧斯文,后有读者,当知其用心之苦,实甚于考亭之释离骚也。”43钱穆的话,对理解中国知识分子与传统的关系极有启发。  
  黄平认为,虽然各种类型的知识分子都先后卷进了思想改造运动,但这次运动所主要针对的,是非体制知识分子。在毛及其同事们看来,新中国建立之初科学技术人才相对说来极度短缺,“旧知识分子”所拥有的知识、技术应该被用于新中国的建设;而且,由于新体制及其代表人物的巨大感召力,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也能够如此,这是把他们一概包下来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按照新意识形态阐释,这些知识分子不论是由于其出身或所受的旧式教育,都在头脑中有一个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的精神王国,故不能原封不动地使用,而必须经过思想改造转变立场和感情。  
  思想改造运动第一阶段是了解新式话语规则的阶段,从著名学者到普通教师,都参加到了逐日逐句的严肃而认真地阅读、领会有关政策文件和“经典著作”的带有强制性的被动性色彩的学习之中,通过学习,这些旧式的非体制知识分子开始被灌输一整套对他们来说几乎是全新思想观念和思维用语。第二阶段是清理原有话语的阶段,这些知识分子根据所学文件和著作去发掘自己头脑中的各种非无产阶级的“肮脏思想”,包括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进步包袱,名利思想等等,其中特别是亲美崇美思想。最后一个阶段是意识形态上的自我批评批判阶段,知识分子将他们所学习、所清理的东西写成书面的自我批评批判文字并在不同规模的场合宣读或发表,以求完成“洗澡”。44  
  从1951年9月30日至1952年12月26日,《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等主要报刊发表了大量著名知识分子写的有关思想改造的文章。从内容上看,这些文章主要是自我批评性的,而且大多出自非体制知识分子之手。体制知识分子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所发表的,主要是代表权威阐释运动的意义和必要性,例如胡乔木、周扬、艾思奇、郭沫若、范文澜等,都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及诸如《学习》杂志之类的报刊上发表了署名文章,论述思想改造的重要性;而民主人士则基本上是以著名社会贤达或民主党派领袖的身份呼吁知识分子响应号召投入到思想改造运动中去,这可以从黄炎培、章乃器、陈叔通、李济深、邓初民、谭平山、周建人等到人的文章中看出来;真正作为改造对象在报刊上发表自我批判性文字的,是旧式的非体制知识分子;冯友兰、梁漱溟、金岳霖、张东荪、沈从文、钱端升等。这些非体制的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文章,大都是对自己或自己过去所受的教育、所从事的工作的检讨。例如“批判过去协和的一切”,“否定过去”,“从头学起”,“肃清崇美思想”,“批判我的崇美奴化思想”,“批判我为反动统治阶级服务的教育思想”,“检查我追求教授名位的思想”,“清除我的清高思想”,“批判我的剥削思想”,“斩断与旧协和的一切联系”,“进步包袱是思想的敌人”,“名誉地位给我的毒害”,“我替美帝作宣传”,“批判我的反动买办思想”等等。  
  这些出自著名知识分子之手的自我批判,大多是按照所学文件精神检讨反省自己,自然没有什么文采可言,相反却有相当多的从文件上抄来的带有很强政治性色彩的官方正式的政策性用语。不论自我批判者是否被迫或真得愿意这么公开揭露自己,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这样做的结果,例如长此以往知识分子将自觉不自觉地习惯于使用这种具的浓烈政治色彩的官方语言去应付各种政治运动,去批判另人或批判自己,去参加日常的政治学习与评论,并进而去进行日常的思维与交流,去改变自己原来定已形成或确立的思维语言,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可以说是他们当时所无法预期的。正是这些出自昔日的学界著名人士之口的自我批判,参预了在社会公众中对知识分子形象的勾划。以前被奉为大师的人物在承认自己也有这么多龌龊思想,也需要当众“脱裤子,割尾巴”的过程中,为自己日后的公众形象涂上浓重的一笔。不论思想改造运动与后来的运动比较起来多么温和,从知识分子的配合程度与运动的直接结果看是多么成功,从长而论,思想改造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新中国建立后经历的第一次大规模的思想观念与话语形式的转换,无论是否出于自愿,当他们在用新式的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正式语言否定自己的过去的时候,也就投身于建构代表权威与支配的正式语言本身的过程,同时这也是知识分子自己参预下第一次在社会公众面前重新确立知识分子的政治——意识形态。45
  
  四、统战和宣传工作对思想改造的作用
  
  经过延整风运动,新政权对知识分子虽然要改造,但对他们将来在中国社会中的作用还是有相当认识的。他们从来没有放弃知识分子,新政权对知识分子的统战工作做得是比较好的,也是比较早的。当然统战工作之所以能有成绩,与四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整体思想状况有密切关系,当年向往延安也是青年知识分子的一种愿望,特别是燕京大学,有许多学生后来成了新政权的外交人才来源,还有像《大公报》那样有影响的、以自由主义为基本取向的报纸,在四十年代末实际上已有很多共产党员在其中,比如范长江、杨刚、李纯青、徐盈等,所以在政权转移的时候,对文化部门的接收都非常顺利,当时由北方局城工委领导下的清华地下党,也起了很多作用,四九年以后他们中的一些骨干如蒋南翔、袁永熙等人都成了新政权教育部门的重要领导。从清华大学的接收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一些情况。  
  1948年12月间,光未然作为北平军管会文化接管委员会的先遣人员,到达北京。他当年在昆明就是以做大学教授工作为主的,在闻一多的转变中,他也配合华岗做过许多工作。他到北京的任务是向清华和燕京两所大学宣传、解释中共的政策。他在12月28日的日记中说:“随荣高棠去看了张奚若与曹靖华(二教授,熟人),略事寒暄。同学们来,要求到大礼堂讲话。我和高共谈了一小时,谈话要点是:北京解放的日子已十分迫近,同学们最好赶快组织起来,学习政策,准备入城宣传。谈后应燕京同学邀,又到燕京作了同样的鼓动。会见了陆志韦校长。两校大礼堂均座无虚席,火点起来了,同学们当夜开始讨论,建立了入城宣传的机构。”46  
  12月30日:“上午对清华同学讲解宣传要点,仍以市委宣传部的宣传大纲为依据。中午在燕京翁独健教授家吃饭,晤严景耀(燕京教务长)、雷洁琼教授夫妇。下午对燕京同学解答他们学习中提出的有关政策的各种问题。大礼堂中又是满座,讲台上装了扩音器。”  
  1949年元旦:“上午我张宗麟同志去严景耀家。吃过午饭后,严约了燕京进步与中间的教授十余人举行新年座谈会。教授们提出若干问题,由我们解答,属于教育方面的问题,由张解答;一般政策的问题,由我解答。属于宗教方面的问题,我解答的比较具体、详尽,得到宗教学院赵院长的首肯。他把捷克教会的宣言朗诵一过作为补充。会后他告诉严景耀,他要根据今天听到的,亲自进城去广为宣传。”  
  1月10日,“早饭前,请来了张奚若、李广田、钱继昌教授,就我们的初步接管方案,征询了他们的意见,他们基本上同意。认为这样做是很稳健的办法。十时到清华,冯友兰及校委员会诸负责人均在座预候,钱俊瑞对他们声明了初步接管办法,1、实行新民主主义的教育方针;2、组织机构暂时依旧,只取消(国民党的)训导制度及停止国民党团公开及秘密的活动;3、经费由我们完全负责,原职原薪。冯友兰等表示同意接受,继续负责。在他们那里吃了午饭。  
  下午二时开全体大会,冯友兰主席,当他说道:‘从今天起,清华就是人民的清华了’,台下掌声雷动,持续数分钟,钱俊瑞同志说明初步接管方案,约半小时,即行散会。  
  散会后参观了图书馆,随即参加教授会。钱在该会上对我们的基本政策有所解释。张也谈了些,我和李均未谈。接着参加了该校生活委员会,评论发薪的具体办法。晚饭后回到清龙桥。
  今天进行得很顺利。钱的谈话很具体,必给予该校师生以良好印象。”
  当年在昆明,光未然就与许多西南联大教授熟悉,所以让他来接收清华大学可谓合适人选,另外当时的政策和军队与干部的表现也确有新气象,这给知识分子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冯友兰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清华的师生也都跑到海甸欢迎解放军,同他们谈话,很是亲热。叔明也到海甸去了一趟,回来说,她扑克见在校门口站岗的那位解放军同志,,是赤着脚穿鞋,她打算送他一双袜子。我说:‘你去送试试,恐怕他们不要。’她拿了一双袜子,去了不久,回来说:‘他果然不要’。解放军的这类举动,使各阶层人民都对于共产党有了无限的敬佩之心。常看见书上说,某某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以为是溢美之词,未必真有那样的军队。可能过去是没有的,解放军可真是‘秋毫无犯’。”  
  冯友兰说“事后我听说,解放北京以前,党中央预定了一个处理各大学的政策,第一步是‘按而不管’。事后我体会到,这全政策是完全落实了。文管会第一次来清华,本来就应该派军代表的,可是没有派,而是让原来的那些人继续维持校务,只派来联络员进行工作上的联系,先是两个一般的工作人员,后来是原在清华生物系任教员的吴征镒,这就是‘接而不管’。过了一段时间才派军代表,这就是真正的接管了。这可见党中央对北京这些大学是很重视的,对于它们的处理也是很慎重的。”47冯友兰、钱端升、费孝通、张奚苦等知名教授后来都不同程度参与过清华的校务领导。这些政权转移时被特别看重的知识分子,在以后的转变中,也都起了带头作用,不过他们的最终命运也与他们的带头作用相关,在1957年“反右”的“文革”中,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至于宣传工作,新政权更有优势。从延安时代起,陈伯达、胡乔木、艾思奇、周扬、范文澜、胡绳、于光远、田家英等,就特别长于做政治宣传工作,他们多数是名牌大学出身,本人又有学术兴趣和相当功力(五十年代翦伯赞、吴晗、陈垣都对陈伯达影响不错,但文革中翦、吴的遭遇都与陈有关,陈是吴承仕的学生)48,所以在宣传方面,也很有成绩。  
  对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较早从理论上给予阐述的正是这些理论家。陈伯达在《五四运动与知识分子的道路》一文中曾说:“在前一个历史阶段,工农运动与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思想领域上所引起的大革命,既促进了许多知识分子相继走进了为人民服务的行列;在今后新的历史阶段,人民迫切地需要更多更多的有用的知识分子,而由于人民解放军的胜利正在促进全国知识界一个为人民服务的空前新高潮;和这种新高潮在一起,也就必要旧知识界又来一个关于宇宙观人生观的思想大革命。知识分子们必须根据百年来——特别是三十年来中国人民革命的实际经验,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新观点,新方法,用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新观点,新方法,在一切学术部门(不论是哲学的、经济的、政治的、历史的、文艺的以及各种自然科学的),去对自己来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进行批判与自我批判。”49范文澜说:“今天,轰轰烈烈的革命胜利,其显而易见易闻,比雷庭泰山不知要高大多少倍,大量知识分子倾向或涌入革命阵营,这决不是偶然的现象。可是还有一部分人舍不得旧有的一套,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立场、观点、方法,有的自嫌迟暮,懒得再下功夫去改造。这两种想法都是不对的,新中国伟大的建设工作——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军事的——正开始,只要参加这个工作总是早而不算迟的,关键在于立场观点方法的改变是否早而不迟。如果愿意改就要改的机会,但迟到不禄而还没有而还没有改那就算是迟了。  
  我也是一个知识分子,虽然经过改造,却改造得很不够,愿意和我的同伴们共同努力,攀着时代的轮子,永远前进。”50五二年,周扬在《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变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周年》一文中说:“思想改造是以工人阶级的先进思想去克服一切落后思想,这就包含了一个人的整个世界观、人生观的改变,整个思想、情感、心理、习惯、趣味的改变;对于被改造者来说,必然要经过一个相当时间的、剧烈的、痛苦的内心斗争的过程,这个过程时间的长短、痛苦的大小,就要看个人主观上自觉的程度和努力的程度来决定了。”51  
  对思想改造必要性与合理性的理解,许多知识分子都要与“五四“运动联系起来,好象“五四”的精神就是要向工农学习似的,这可能与中国知识分子普遍具有的民粹主义倾向有关,他们总是对自己通过知识所获得的社会地位不自信,以为是不合理的,总有内疚的心理,似乎只有回到工农的地位,他们才感到安慰。陈学昭在《“五四”精神和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中说:“革命很快要在全国胜利,革命力量由农村推进到城市,城市里有很多知识分子,中国的文化落后,知识分子是国家的宝贵财产,但是知识分子必须改造自己的思想,去掉自高自大,轻视劳动的观点,并树立革命的人生观,才能为革命事业,才能为广大人民服务。好在今天革命力量的强大,对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一个便利的条件,只要知识分子努一把力,不要使自己掉在革命队伍的后边,而是自动自觉的跑向前去,那么思想改造的过程一定可以缩短,痛苦也可以减少,时间也不至于浪费。城市里有很多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工厂和工人,以及其它的劳动人民,到工人中间去,到劳动人民中间去,去帮助提高工人的文化,开展他们的文娱运动,这对于改造自己思想,体验劳动,是一个最好的实践。”52罗常培《纪念“五四”的第三十年》也说:“可是咱们认真检讨一下,这三十年来,国人对于科学的贡献究竟有几椿能发挥民族自己的智能,适应人民大众的需要?对于民主,有很多人也是崇尚假民主。以资产阶级的假民主为装饰,而不能彻底了解,并推进,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的新民主主义。自然我不是说,这三十年来咱们没有值得尊重的科学家和革命家。相反的,我知道咱们确有一些恪守岗位的科学人材,埋头实验室里得到独立自发的贡献;更有无数身体力行的革命志士,与广大的工农群众相结合,不惜摩顶放踵的牺牲自己去争取人民大众的福利。可是,也仍有一些只是口头叫喊的,不是实事求是的;言论民主,行为不民主的也不乏实例。这种幼稚病是成年人不该有的。”53欧阳予倩《回忆与感想》文章中说;“中国的人民站起来了!全中国就要解放了。毛主席说:这还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个召示,使用我们感到今后的责任更重。的确,建设一个独立自主的新中国,真是千头万绪。因此每一个都要确定自己努力的方向,要在一定的历史阶段里完成新民主主义的建设,因此对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不能有所怀疑。”54  
  知识分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把自己的独立性全部交了出去,他们不会想到这样做的后果,从此以后,一个阶层在社会上独特地位的消失,此后,中国社会再没有一种独立为文化、为道统负责的力量了。  
  思想改造的最理想目标是这样的:“接受党的领导,具体地说就是一切听党的话。好好听党的话,党叫做的事情就做,党不叫做的事情就不做,同时在运动中要认真地领会党所以叫我们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这样是提高政治水平,提高思想水平,站稳工人阶级立场,不犯错误最可靠的办法,也是进行思想改造的快捷方式。听党的话,接受党的领导,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不仅要听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话,而且要听你所在的单位党组织的话,有事向党组织报告,有困难向党组织请教,这才是真正的接受党的领导,听党的话。”55 刘再复曾指出,二十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在理性层面和社会实践层面上,对农民的盲目崇拜,确实造成了一种不必要的自我贬抑和自我矮化,以至在接受“改造”命题之后无休止地自我践踏和自我奴役,这就使得自己进一步丧失知识分子的独立本性,顺理成章地变成革命王国的驯服臣民。他说:“中国知识分子的改造,除了农民化过程之外,还有一个国有化过程。国有化是在经济国有化的同时,要求精神文化的国有化和个体心灵的国有化。这种国有化的基本内容是通过对‘个人主义’的批判,逐步磨灭知识分子的个性、个人生活空间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把他们变成国家机器中的螺丝钉,变成政治服务的工具。1949年之后,不断地批判‘知识私有’,不断地批判个人主义,把知识分子的工作全部纳入国家计划。”56
  
  五、思想改造运动的形成
  
  作为政治运动的“思想改造”的出现,与两个人有直接关系,一个是马寅初,另一个是周恩来。
  “思想改造运动”的起源可以从1951年9月3日算起。这一天,周恩来和北大校长马寅初有一次谈话,据《周恩来年谱》记载:“和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谈话,听他介绍北大汤用彤、张景钺、杨晦、张龙翔等十二位教授响应周恩来八月关于进行思想改造的号召,发起北大教师政治学习运动的情况,并就马提出拟邀请中央负责人为北大教师学习会作报告事交换意见。九日,致信毛泽东、刘少奇,报告本月以来马寅初以口头和书面邀请周恩来和其它中共中央负责人为北大教师会作报告,以推动思想改造为目的的学习运动开展的情况。”57当时北大校长马寅初给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写了一封信。他在这封信中说:“北大教授中有新思想者,如汤用彤副校长、张景钺教务长、杨晦副教务长、张龙翔秘书长等十二位教授,响应周总理改造思想的号召,发起北大教员政治学习运动。‘他们决定敦请毛主席、刘副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董必老、陈云主任、彭真市长、钱俊瑞副部长、陆定一副主任、和胡乔木先生为教师。嘱代函请先生转达以上十位教师。’”58如果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标准来说,马寅初这封信是有损他个人名节的,以北大校长的身份,请政界显要来做北大的教师,这不是书生本色。马寅初的信最后转给了毛泽东。1951年9月11日,毛泽东在马寅初给周恩来的那封信上批示:“这种学习很好,可请几个同志去讲演。我不能去。”  
  马寅初给周恩来信中提到的“响应周总理改造思想的号召”,是指1951年8月22日周恩来为全国十八个专业会议和政府各部门负责人作的题为《目前形势和任务》的报告,周恩来在这个报告中说:“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在过去不是受着封建思想的束缚,就是受着帝国主义奴化思想的侵蚀;现在要为新中国服务,为人民服务,思想改造是不可避免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进步,我们的思想感情,我们的行动,我们的生活方式才能够适合于人民的利益,而不违背人民的利益。”59五十年代初期,所有留下来的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  
  是很复杂的,在强大的压力下,他们有恐惧感,但同时也对新政权存有幻想。他们要求改造自己的思想,不能说没有一点自觉性,但主要还是外在的压力。这一点从当时两个知名教授顾颉刚和邓之诚的日记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顾颉刚在日记中说:“1951年春,镇反运动起。六月,妻兄等被捕,因为《顾颉刚嘱》。七月十三日,抵苏,本拟理书,不意遇李文实之变,彼前几日在苏被捕。‘今年渠到苏,极欲闭门读书,而政府竟不许之,未免可惜。’十一日,返沪。十二日,又离沪赴宁,为妻兄事设法。”60  
  七月九日,运动正式开始。“此次学习,可怕者三:天正热,不堪炎热,一也。刺激太甚,使予接连不得安眠,二也。开会太多,无写作自我批判之时间,三也。”  
  1952年山东《文史哲》3月号上发表了童书业《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和杨向奎《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批判》,对这两篇文章,顾颉刚说:“均给予无情之打击,盖思想改造,有大力迫之,使不得不然也。……”61  
  顾颉刚1952年7月13日日记中说:“思想改造,一定要写文章,说过去是如何如何的不好,此于我真是一难题,以向日予自觉是一不做坏事的人也。”  
  7月19日:“予在三反中是一个不重要的脚色,本想不出什么来。自听了两天的报告与提意见,居然想出十一条,然皆鸡毛蒜皮也。盖贪污、浪费,在旧社会中本亦视为恶德,故予兢兢不敢犯,兹所提者皆平常不视为贪污者也。”
  7月23号:“近日每夜必药,可见血压又高。在此紧张场合中,何法使血压正常耶!。”
  7月30号:“竟日开互助小组,论个人思想。李琦来,大声斥责,至六时半散。……李琦同志因本组同人认识不够,批评不真切,帮别人提意见亦不足,破口大骂,真有‘到此方知狱吏尊’之感。”  
  7月31号:“人家自我批评,必要我加以批评,这在我是极困难的事。我从小养成的习性,要我六十岁改了,真是天大的难事。”  
  8月9 号:“听李光信交待思想,未及半,即为李琦喝住。……光信为人,拘谨之甚。生平唯做教员,亦无害人民之事实。思想交待,在彼实无可交待者。然而不能不交待,则唯有硬带帽子,把唯利是图,投机取巧,损人利己等往头上套。李琦知其非也,不俟其说毕,即令停止改写。此实难事,盖彼如不套,便不得作交待矣。三反之时,不贪污不如贪污。思想改造时,则不反动不如反动,以贪污反动者有言可讲,有事可举,而不贪污、不反动者人且以为不真诚也。好人难做,不意新民主主义时代亦然,可叹矣!光信已两夜不眠,逼之过甚将成精神病,更可怜!”(7月24号日记中说:“予所开贪污单,解放前一千二百余万,解放后四十八万。予戏语剑华云:‘可套金刚经语曰:所谓贪污,即非贪污。’剑华大笑。”)  
  8月11号:“本来十五、十六两日上海学院供应大学入学生考试,思想改造可停两天,今又改变,试场易地,改造不停,则予之检讨书势不得不在夜中作矣。真正逼死人!为吴瑞芳言之,她说客观困难要用主观努力克服。”  
  8月12号:“王善业第三次交待,毕,开互助小组讨论,逼得他大器。……以光信之简单,且多悔过之言,而提意见者仍极多。渠已四五日不能睡,不能食也。”  
  9月1号:“今日诸人对予所提意见,毛举细故,不中予病,盖有此形式,大家不得不说话,而要说者已于上次说过也。思想改造而落形式主义,亦难乎其为改造矣。”
  9月10号:“闻丁山已于今春逝世于山东大学。此人性倔强,不能与时屈伸,宜其然也。”
  9月12号:“予失眠自作检讨书起,至今亦月余矣。学习中终日开会,无写作之暇,而又不得不做,只得在晚间为之,而予夜中不能工作,一工作即失眠,愈发愈剧,至近日而非服药两三次不可,‘脑息定’至不生作用。”  
  8月3日,顾颉刚在给祝瑞开的信中说:“其时适值刚在上海学院参加思想改造学习,终日冗忙,无暇作答。学习毕后,积搁之事太多,整理至今,迄未就绪。我辈在社会工作者,苦于人事之烦,既不能读书,又不能真正学习。本年三反、五反思想改造三种运动,刚无不参预,而皆未真有所会悟。所以然者,每一运动皆过于紧张迫促,从无思考之余地。”62
  邓之诚思想改造时期的日记中记载:
  一九五二年正月十二日;“钟翰来言,昨聂检讨,党总认为不满,令其再行检讨,从政治背景追求,又谓党团于予未赴会,始终无丝毫不满之意,且备极爱护。令人心感。又谓科学院来函问予思想改造情况。”  
  正月十四日:“下午阎简弼、俞敏自行检讨,陆为家长或土皇帝,沈则恶霸,聂封建把头,阎、俞狗腿子也。不知何以糟到如此,陆万万不能辞其责。数年来,陆提拔沉、聂诸人,一脚踢倒老教员,以便独断专行,而不料也有今日。阎尚攻孙铮作诗诽谤余攻陆越权包庇,兼攻高、宋、孙亦有派系,险哉!”  
  正月二十日:“晨李文谨自行检讨。下午四系讨论会,阎简弼暴露沉、聂辱骂领袖,群情奋激。由学校常务委员会开会,将沉、聂二人先行隔离看管。童 狂悖一至于此,盖天夺其魄矣,不胜愤悒。阎又言:沉骂我为老妖,蒋家胡同妖气冲天。不知何以开罪于彼,更不知何所取义。此皆陆志韦心腹,陆之胡涂可知,予与之相处六年有余虽隐忍不较,而遘闵既多,受侮不少,自叹孤弱而已。”  
  正月二十四日:“晨八时半,小文学院开会,翁独健、王钟翰自行检讨。……下午开干部会议后,王钟翰、高名凯来。钟翰言翁检讨甚好,彼则揭发事实甚多,晚七时尚有会,匆匆去。李陶钦来,校中广播说,东荪八日检讨不诚实,明日再行检讨,须就司徒关系、沦陷期间、汉奸关系一一说明。外文系更要求向全体师生检讨。”
  正月二十五日:“晨间开会,林赓补充检讨,并总评近数日李、吴、翁诸人检讨。下午,张东荪再行检讨。”
  正月二十六日;“晨,小文学院开会,定明晨批评张东荪检讨,下午续会,沉、聂、阎皆勿须再作检讨,令其作自白书。张、陆则须向大会检讨。党部似欲就此告一段落。钟翰早晚皆来,去:他系学生有诘我不开会者,属明晨必往,答以大风或过寒则不去。”  
  正月二十七日:“晨起甚早,九时讨论会对张东荪检讨作批评。……晚翁独健来言王钟翰检讨虽已通过,然不老实,尚持保留态度。细问之,亦不能举实例。”  
  二月初一日:“开会中,宣布运动从下星期起,只由干部与教员负责,并由教员领导,学生此次报名检讨者一百一十一人,通过者七十八人,未报名者四十余人。张、陆、聂、沉四人须向大会检讨。”
  二月初五日:“下午一时,校中大会讨论张东荪第三次检讨,六时始毕,尖锐批评,俱有录音,尚未大骂。”
  二月初六日;“《快报》伍愉凝发言:谓张东荪始终未抛弃反动立场,一贯反马列,反苏,反人民,反革命,而亲美,谓为完全失望。《快报》原要求彻底老实,要求彻底改造,以墨涂去。伍,学生会主席也,尚称张先生。昨日党员张世龙则直乎其名矣。照伍‘完全失望一语’,似不令张再作检讨。而昨夕开幕之美帝文化侵略罪行展览有张、陆、赵再作深刻检讨标语,似张尚未脱思想范围。然学生中已有高喊撤职者矣!”
  二月初七日;“问张东荪事,去避嫌不敢。往昔吾识子之面,今吾识子之心矣。”
  二月十一日:“下午赵作第五次检讨,非难蜂起,陆递延。钟翰来谈燕校三反重心在消除美帝文化侵略影响。张、赵、陆三人为消除目标。自美帝文化侵略毒害展览后,予已心知此义矣。”  
  二月十三日:“高名凯来言:陈梦家坦白贪污三亿;唐兰坦白贪污金条七十条;赵万里贪污之数不详。此举所谓羞死人。又言张东荪向本校及中央政府、民盟总部请假反省。翁独健来,以高在坐,未深谈,唯言张、陆、赵三人皆已不能任教。与予所料合。  
  二月十五日:“高名凯来,言昨日民盟总部开会决定张东荪停职(盟内)反省,限期交待。晚七时开大会向赵紫宸提意见者百余人,有要求撤职查办者,至十二时一刻始毕。赵受洋人豢养,为之效力作谍至去冬犹未停止。”
  二月十七日:“晨,钟翰来言赵情形最严重。下午二时至五时,陆志韦作第三次检讨,提意见者九百余人。”
  二月二十二日;“晨往女体育馆注射防鼠疫针,不往者为不爱国,予恐被不爱国之名,蹒跚而往,则人员拥护,皆恐被不爱国之名者。……下午二时,文学院开会控诉陆志韦,要求撤职查办。陆先不来,督之,乃夫妇俱来。会毕先去,节约委员会乃宣布慎重考虑群众要求。恐撤必不可免,能留教席与须看处理之宽严矣。”  
  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二时,教授会议对陆检讨之认识及体会。多人发言后,工作组张大中宣布昨晚与陆谈,颇有觉悟,又言陆乃是中国人民,仅丧失立场。如遂加以帝国主义分子之罪名,未免过重。始终称陆先生,与昨日会场中,新闻系一年级学生高某,因其父高青山昔年被校中辞退,遽高呼:陆志韦跪下者,情势顿异。”  
  二月二十四日:“高名凯、王钟翰来言:今日之会,定陆为买办阶级,较帝国主义分子稍轻。张大中宣布陆前夕作函托彼转致教部请求撤职查办,有愿悔而死,不愿死而悔语。此即所谓觉悟,亦即所谓新材料也。料教部有批示,故张谓群众当尽力帮助陆坦白。翁独健遂谓罪行大小,应视坦白程度而定,需要群众多数意见,不需要少数恩怨意见。翦公起而驳翁,谓群众意见未错,毋乃文不对题。”  
  二月二十六日:“又言:三反运动基本结束。下一运动为整干,即忠诚老实运动,人人须交代历史,与三反有关者仍继续进行。未知交代是与思想结合否?亦未知北大、清华同须整干否?”63  
  冯友兰参加三反运动,多次检查四九年前后思想言行。第一次检查承认1949年前有名位思想,想当大学校长,1949年后有进步;第二次检查以名位思想为主,还承认有反共拥蒋思想,1949年后进步不多;第三次检查以反共拥蒋思想为主,承认1949年以后无进步,但只剩名利思想,没有反共拥蒋之心。均未获通过。期间,金岳霖、周礼全曾来看望他,金与冯友兰为检查事抱头痛哭。后又检查多次,还涉及对美国、对梅贻琦、对卜德与李克的认识与态度等。最后李广田代表中共清华文学院党组织宣布对他“免于处分”。冯友兰曾说,在三反运动期间,他有一种思想,觉得不如辞职自谋生活,闭户著书。64  
  杨树达当时在湖南大学,在日记中说:“1951年8月14日,晚夏作铭(鼐)来……又言马学良出版一兄弟民族语著作,序文录一歌颂法国教士碑文。书出后陆定一发现不合,郭沫若、罗常培皆自行检讨,收回赠本。以此近日出版事愈慎重云。”  
  这样一件小事,已让许多知识分子害怕了。1952年7月19日,湖大思想改造运动,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今日,群众意见书来,凡六条,内容为自高自大,轻视他人,专家学者思想包袱极重,强调业务学习,喜爱奉承。皆切中余病。又谓余教课负责,性格爽直,为同学所欢迎。”65“四日,余向历史系师生检讨。生平最大之错误,为应日本人之请续修《四库提要》一事。因好利之故,丧失民族立场,最可痛恨。次之则反对学生运动(抗日运动除外)。李毓尧长湖大,学生反对,余竟为李缓颊。及军人入校干涉,余始力助学生,则事已无及已。他如强调业务,自高自大,自私自利,皆极端错误,急需改正。检讨毕,同事同学多人与余握手道贺,幸获通过。”  
  邓之诚日记提到张东荪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情况,可以认为是一个是知名学者的真实处境,张东荪作完第一次检讨,群众的意见很多,风头已经不对。他接着作第二次检讨,这时学校已经预备好了很多关于张东荪一生的历史材料,如他给人提书面引用西方一位作家的话:“如果在共产主义与绞刑之间,叫我有所选择,我宁愿选择绞刑”之类;这些材料都刊登在燕京校刊为张东荪特出的专号上。他在民盟的老朋友周鲸文回忆说:有一天晚上他由燕京大学进城来,在他的大儿子张宗炳家我们会面了。他说:“情形搞得这样,我的方寸已乱!”我了解当时共产党为他布置的情况,我很冷酷的问他一句:“你今年多大岁数?”他说:“六十三”。我回答说:“已经六十三,你还怕什么!”他体会了我的用意,向我点了点头。接着我们谈论一会儿。我以死的心情对待我的老友,临别时,我还觉得是残酷、难过,但我们面对这样一个恶魔世界,我们又有何话可说。66  
  张东荪先生又在燕京大学大会上又作了第三次检讨,群众还是不许他过关,对他提出尖锐的批评和责难。周鲸文回忆说:这时在会外,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徐冰奔走于民盟主席张澜和毛泽东之间。毛泽东说:“这样的人――坏分子张东荪,我们不能坐在一起开会了。”张澜先生说:“东荪先生问题,还是从缓处理为是!”李维汉装做一副阴森面孔说:“我们不能和这样的坏人合作,他出卖了国家情报。”张东荪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以反革命分子定了罪名。从此以后,张东荪在燕东园的小屋里过其软禁生活,朋友们想和他会面已无可能了。  
  在张东荪被斗争的同时,在燕京大学还有两个严重对象,一个是燕大负责人陆志韦,一个是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这两个人被斗争的情况的激烈甚于斗张东荪。在运动中,这两个人都过是停职反省的生活。  
  北京大学在斗争一批教授中,以斗争周炳琳先生为最激烈。他担任过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在学术界很有名气,为人也很正直。他的检讨本来是很坦白的,就是做自毁式的自我批评,甚至骂自己的祖宗三代。群众向他进攻,他就是不承认那些恶语诬陷加在他头上的罪过。这样便形成了僵局。他被认为是旧文化界的顽固堡磊。一方是坚决不认被诬赖的错误,一方是当作堡磊进攻。这样形成了骑虎难下。所以几次检讨斗争,都过不了关,最后还是动员他的家人。他的儿女和妻子、儿子多是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学校动员他们在斗争会上检举周炳琳的罪过,同时回到家里再行劝说。这样搞了很长时期,周炳琳已经形成孤立。没有了朋友――朋友们在运动中都划清了“敌我界线”;凡是被斗争的人,就是敌人,谁也不许同情他,而且要以他为敌。同时也没有了家人,周炳琳于是沉默不言。运动高潮过去,他的案子是以不了不之。据周鲸文说,以后他再见过周炳琳,他的脸上始终有不愉快之色。  
  《北京大学纪事》一书中披露了当时的情况,对比周鲸文的回忆,应该说是非常真实的。以下是本书中涉及北京大学思想改造运动时的记载:67  
   1952年2月24日,工作组党组开会研究教师思想改造学习问题。会议认为群众要求提高了,对教师思想总结(洗澡)不仅要求暴露真实思想,还要求分析批判。这里有个要求到什么程度的问题,需要开个会,组织已经洗澡的人中思想总结好的人作典型发言,以具体事实解决洗澡的问题,推进运动。  
  1952年2月24日:经济学系周炳琳教授在法学院师生大会上作检查。群众对他的检查很不满意,要求他对破坏“一二九”等历次学运问题、封锁北楼阻挠学运问题和解放后发表的一些不好的言论进行检查。  
  1952年2月27日:校党委召开干部会,讨论布置教师思想改造学习工作。工作组党组书记张文岑传达了北京市委统战部长李乐光的讲话精神,并结合我校情况提出:教师洗澡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问题小,其中有的还比较进步、积极,不用帮助就可过关。这类占大多数。第二类问题小,但不愿暴露或愿暴露而分析差,需要加以帮助后过关。第三类问题较大,需要在较大范围内认真加以帮助,才能过关,这类人是少数。第四类问题大、有典型性,需要在更大范围内加以帮助,这类人更少。大多数人过关后剩下少数即可以开学。前一段的问题是领导上方针不明确,要求过严,一律对待,反而放松了重点。下一段,第一二类人洗澡可以快一些,但也不能马虎。  
  1952年2月27日:周炳琳在法学院师生大会上作第二次检查。群众对他的检查仍非常不满。周向马寅初校长表示,他拒绝再作检查,“愿承担一切后果”。  
  1952年2月27日:市高校节委会办公室向各校节委会发出通知。通知说,各校院都已进入打虎高潮,为制止贪污分子互订攻守同盟,防止自杀、逃跑,对拒不坦白者采取隔离的办法是必要的,但必须高度警惕,防止发生自杀事件。  
  1952年3月7日:西语系朱光潜教授在该系师生大会上作检讨,因其它系来旁听的人很多,不得不数易教室,最后在新膳厅举行。朱检讨后,与会者一致表示不满。有五位西语系的教师和学生在会上发言,对朱的资产阶级思想进行揭发和批判。
  1952年3月12日,马寅初校长和法学院钱端升院长到周炳琳教授家中看望周。周对检讨仍抱抵触态度。
  1952年4月1日:“马寅初校长主持召开有关朱光潜教授的思想座谈会。曹联亚、郑昕、孙承谔、汤用彤、杨人鞭、向达、金克木、季羡林、文重等参加了会议。大家一致认为,应进一步帮助朱光潜教授提高和加深对自己资产阶级思想的认识。  
  1952年4月8日:法学院全体师生在新膳厅举行大会,周炳琳教授作第三次检讨。与会师生对周的检讨仍不满意。大会的主持者当场收到了540条意见。
  1952年4月9日:朱光潜教授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了第三次检讨。
  4月10日:全校师生大会对朱光潜教授第三次检讨提意见,先后有十四位教授、讲助、和同学发了言。最后由马寅初校长作总结发言。他说朱先生的检讨有进步,但还需要继续反省,加紧改造,根据群众意见,彻底批判自己的思想,根本改变反动立场,站到人民一方面来。他号召全体师生再接再厉,肃清反动思想,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树立工人阶级思想在北大的领导权。  
  4月14日:马寅初校长召开分学委会,研究如何帮助周炳琳教授做好思想总结及检查。钱端升汇报法学院同人结合周的思想,成立了四个研究小组,准备在下次会上发言,对他进行帮助。  
  4月16日:马寅初校长召开座谈会,对周炳琳教授进行帮助。汤用彤、钱端升、向达、罗常培、孙承谔、金克木等二十位教授参加。新从朝鲜归国的曾昭抡、张景钺教授也赶来参加。会后,周认为这样的会对他确有帮助。  
  4月17日:周炳琳找马寅初、汤用彤二位校长及分学委会金克木教授,表示愿和群众一起清算自己的反动思想,并请马校长把自己的想法转达给教师和同学,希望大家多来帮助他。
  4月18日:马寅初校长主持召开分学委会,研究周炳琳教授在全校大会思想总结和检查的有关事宜。
  4月20号:中共北京市委报送毛泽东主席并党中央的北京高等学校三反运动演示文稿中说:为了帮助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周炳琳更好地解除对思想改造的顾虑和端正对三反的态度,北大党组织有领导有计划地派人同他谈话。在张奚若、马寅初等同周谈话和周的女儿(共产党员)做工作后,周的态度有所转变,表示愿意听取大家的批评,进一步作思想检讨。  
  4月21日,“马寅初校长主持召开分学委会,再次研究了周炳琳教授在大会上做思想总结和检查。周检查后有十四位教授、讲助和同学发言,对他进行帮助。  
  7月30日:周炳琳教授在法学院师生大会(其它院师生参加,共约1000多人)上作检讨。周这次检讨较诚恳,对自己的过去有认识,并体会到党与群众对他的帮助。大会对他的进步表示欢迎。  
  1952年5月22日——23日:忠诚老实运动的准备开始阶段。第一批干部159人的学习于22日、23日进行。工作组党组书记袁永熙做了动员报告。他说,运动中除个别的人以外,都是人民内部矛盾问题,是历史问题,是人民内部的自我教育问题。领导人必须自己先扔掉包袱,然后再愉快地去领导别人。运动中要坚决贯彻‘自发自觉,不追不逼’的原则。经过两天学习,这批人共交代问题119件,交代问题的人数占参加学习人数的75%。其中:一般性问题60人,反动社会关系51人,一般政治问题8人。各级有关领导对交待问题者做了结论。  
  周炳琳最后能过关,还是应为毛泽东说了话。1952年4月21日,毛泽东对北京市高等学校三反情况的批语中说:“彭真同志:送来关于学校思想检讨的文件都看了。看来除了张东荪那样个别的人及严重的敌特分子以外,像周炳琳那样的人还是帮助他们过关为宜,时间可以放宽些。北京大学最近对周炳琳的作法很好,望推广至各校,这是有关争取许多反动的或中间派的教授们的必要作法。”68初期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原则上是和风细雨,不搞大批判,但具体到每一个单位,又不尽相同。汪敬虞回忆说:“我记得在科学院刚展开运动不久,曾参加过一次北京大学周炳琳教授的批判会。那是在一个可容上千人的大礼堂里举行的。当时我看到面无表情的周先生坐在台下正中,两旁坐的是他的亲属,有人告诉我那是他的老伴和子女。大会上除了群众一个接一个上台批判以外,还有周先生亲属的揭发。他们也走上台,带着激愤的表情对自己和亲人进行声色俱厉的揭发批判。这种场面,在后来的反右等等运动中,看得多了,也就不以为怪。但在建国初期第一次看到时,却很不习惯,觉得异乎常情。  
  然而,在后来科学院的思想改造运动全过程中,我却没有再碰到这种让人不习惯的场面。相反,倒是有两个动人的场景先后出现在我眼前。  
  科学院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全院的学习是分区进行的。我所在的经济所和近代史、考古、语言等所同在城东南,就以东南区的名义经常在一起开会学习。我记得在考古所郑振铎所长作思想检查的会上,有些群众有些激动,打断了他的发言。郑先生也有些不大受用,他一边讲着一边摘掉眼镜,用手绢去擦眼泪,会上空气有点紧张。就在这个卡壳的当口,原来不在场的范老(范文澜同志)忽然匆匆地赶来了(范老就住在会场附近)。他喘息未定就起立发言,对郑先生在历史上的进步和学术上的贡献作了积极的评价。范老的讲话使会场上的气氛立刻缓和下来。原来疾言厉色的面孔没有了,郑先生的脸色也好看多了。散会时候,看得出来,绝大多数同志都感到满意。  
  另一个场面也出现在考古所的学习会上,考古所梁思永研究员当时身患肺疾,基本上卧病在床,按规定他可以自学,不必参加小组学习。但是梁先生坚持要同大家一起参加学习。在这种情况下,小组学习会有时就在他的家里开。有一次我参加了这个小组会,看到梁先生靠在躺椅上,大家依次环坐。梁先生虽然躺着,却拿着学习文件认真思考和发言。他的亲属也在一旁,偶而也说一两句话,不过与学习无关,只是对梁先生小声耳语,给梁先生以悉心照顾。面对这一场面,当时我就想:这和周炳琳先生批判会上的场面是多么强烈的对照!然而它的最大不同,应该说,还是在对周先生、对梁先生、对所有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实际效果上。”69当时科学院的思想改造运动的实际主持者是刘大年,虽然运动平和,但也可以想见对运动的忠诚,梁思永重病在床,还不放过,他不久就去世了。  
  清华大学的思想改造运动中两个特殊的例子,一个是斗争华罗庚先生,一个是斗争潘光旦先生。华罗庚是国际闻名的数学家;从美国回来投奔祖国,不久就碰上思想改造运动。这样一个留美学者,在共产党眼里自然是周身是病,所以指使群众搞他一下,他以坦白的心情都尽其所有交代清楚了,看来问题还并不严重。最后因为他还保留着原有的出国护照,未加焚毁。由这个引线起就对他展开了无穷的斗争,说他有“投靠帝国主义的思想”,为“留后路”的打算,在斗争会上他是有口难辨的。华罗庚简直成了“罪人”。他看见了这个无情无理不问是非的世界,自己的灾难是无穷的,生活在这样的社会还有什么意义,于是进行了自杀。后被发现的早,保存了他的生命。因为他是民盟盟员,他的检讨改在民盟北京市支部举行,躲开了自己在清华布置的火线,这样华罗庚才算过了关。  
  清华大学另一个斗争的对象,是潘光旦。他是全国有名的社会学学者,为人老实厚道,为民主运动奋斗甚力;早年就加入了民主同盟,多年保持中央常务委员的职位。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他的检讨大体上是坦白、老实的,没有什么隐藏,而且以他的历史人所周知,也不需要什么隐藏。他虽然作了检讨,但群众硬要整他的“思想暗流”;意思就是在表面思想之外,还有什么隐藏的思想。这一追查,越检讨,越搞不清,潘光旦虽然前后作了八次检讨,被斗争的痛哭流涕,这个“思想暗流”也搞不清。最后还是运动收了兵,他也是在民盟北京市支部检讨之后过的关。  
  1951年9月29日,周恩来在北京、天津高等院校教师学习会上做了一个报告,这就是著名的《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他在报告的一开始就说:“北京大学教师学习和马校长要我给他们做一个报告。我想,既然给北京大学讲,也就应该给别的大学讲。因此,我同教育部商量了一下,这个报告会就以北京大学为主,把北京、天津其它大学的教师和同学代表也请来了。  
  我讲什么呢?做一般的政治报告吧,也许不适合大家的要求,因为大家正在进行思想改造的学习,这样的报告不是最需要的。既然在学习,就一定要下决心改造自己。因此,我想讲一讲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70周恩来的报告是从他个人经历开始的,报告亲切、生动,很有感染力,他特别讲了南开校长张伯苓的事。他说:“张伯苓先生晚年做了国民党政府的考试院长,重庆解放以后,开始有了觉悟,后悔了。以后他回到北京,又转到天津。他和我总算是师生关系了,也很接近,但是我丝毫没有勉强他写一个东西。以后他慢慢地认识了新中国,认识了人民中国的好处,开始跟我讲了一些他最赞成、最高兴的事,但是我仍然没有请他写个东西。我觉得一个人的进步要等他自觉地认识以后才最可靠。这样一耽搁,没想到他就年老病故了。临终前他写了一个遣嘱,大家可能在报上看到了。也许这是我的一个缺点,没有及早地帮助他提高觉悟。假使我知道他身体那样差,早一点提醒他一下,他也可能多一点进步表现,使人民对他有更多的谅解。这是我抱歉的地方。”  
   周恩来举的第二个例子是翁文灏。他说:“翁文灏,大家也很熟悉,新华社宣布过他是战犯之一。但是他在欧洲表示愿意回到新中国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到美国去当教授。因为他有这样的表示,我们就欢迎回来。他回来以后,有些朋友觉得他应该写一个声明,这样好使人民谅解他。但是我仍然觉得不要太勉强,要他慢慢觉悟,自觉地写。”五十年代初期,周恩来在知识分子当中很有威望,他的这次讲话令知识分子非常感动。他还讲了梁漱溟。他说:“梁漱溟先生初到北京的时候跟我说,有些问题他要观察一下。他在这点上很直爽,我们也很尊重他,所以介绍他到各个地方去观察。他每次回来的确都有进步,这一点我们应该欢迎。他观察一个时期就提出一个新的认识,那很好嘛!”周恩来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讲话以后,全国各地的思想改造运动就开始了。在这一段时间内,全国几乎所有有名的知识分子都开始以接受记者采访、单独发表检讨文章,表示自己要和过去化清界线。  
  1951年10月23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在北京开幕。毛泽东在会上致开幕词。“在我国的文化教育战线和各种知识分子中,根据中央人民政府的方针,广泛地开展了一个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的运动,这同样是我国值得庆贺的新气象。在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闭幕的时候,我曾提出了以批评和自我批评方法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的教建议。现在,这个建议已经逐步地变为现实。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种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国在各方面彻底实现民主改革和逐步实行工业化的重要条件之一。”71十月二十三日的《人民日报》也发表短评《认真展开高等学校教师中的思想改造学习运动》。这次会议以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就进入了一个高潮。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那段话,几乎成了知识分子写文章时必然要引用的一段名言。  
  同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印发了“关于在学校中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工作的指示的通知”。通知中说:“学校是培植干部和教育人民的重要机关。党和人民政府必须进行有系统的工作,以期从思想上、政治上和组织上清除学校中的反动遗迹,使全国学校都逐步掌握在党的领导之下,并逐步取得与保持其革命的纯洁性。因此,必须立即开始准备有计划、有领导、有步骤地于一至二年内,在所有大中小学校的教员中和高中学校以上的学生中,普遍地进行初步的思想改造的工作,培养干部和积极分子,并在这些基础上,在大中小学校的教员中和专科以上(即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中,组织忠诚老实交清历史的运动,清理其中的反革命分子。”72  
  同年12月9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思想改造是知识分子对人民祖国的责任》。社论中说:“这是思想领域中的阶级斗争,和平改造是不可能有任何效果的,必须经过一番痛苦才能放下包袱而感到轻松愉快。思想改造自然是长期的,这是说,从一个阶级的观念形态的转变,不是几次会议,一个运动所能全部解决的,必须经过长期斗争的磨练,像毛主席教育我们要经常扫地,经常洗脸一样。”这是四九年以后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一次规模较大的政治运动,由于运动的主要对象是知识分子,所以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对知识分子的第一次清理,为随后到来的1952年的院系调整做了思想上的准备。  
  1952年9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做好院系调整工作,有效地培养国家建设班干部》。文章说:“今天的院系调整工作,是在学校的政治改革和教师的思想改造已经取得重大胜利的基础上进行的。两年以前,在全国高等教育会议上即曾得出了调整院系的问题,但是两年来这一工作很少进展。这主要是因为许多教师在思想上还严重地存在着崇拜英美资产阶级、宗派主义、本位主义、个人主义的观点,没有确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因此就不能很好地贯彻执行新民主主义的教育方针。自从去年毛主席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上号召知识分子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运动和今年经过‘三反’和思想改造运动以后,各校教师进一步肃清了封建、买办、法西斯思想,批判了资产阶级思想,树立加强了为人民服务的思想。这样,就有条件与可能把院系调整工作做好了。”73  
  五十年代初,朝鲜战争和随后进行的土改、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等政治运动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是重叠的,所以显得非常恐怖。1951年1月21日,毛泽东代表中央人民政府签署公布实施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二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为什么必须坚决镇压反革命》,这篇社论语气非常强硬。其中有这样一段:“有一些同志不懂得镇压反革命是人民民主革命必要的完成,而竟然认为在革命胜利之后,对于怙恶不悛的反革命分子也要施以‘仁政’。他们似乎忘记了由于无数先烈流血牺牲的结果,才使我国人民推翻了封建买办法西斯专政的国民党反动政权,建立了人民民主专政的革命政权。这就是广大被压迫的人民起来,压迫过去长期压迫人民的少数压迫者。国家政权就是这样从原来少数压迫者的机关,变成为今天最大多数人民压迫少数压迫者的机关。我们人民的革命对象,就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帮凶们那一小撮反革命势力。革命和反革命是不能两立的。人民对于一切决心脱离反革命阵营,回过头来为人民服务的,都已经给予宽大了。革命和反革命的界限,现在愈加分明了。现在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的怙恶不悛的反革命分子,既不会自己甘心死亡,就必须彻底革掉它们的命,决不能允许它们来革掉人民的命。”74  
  1951年2月发动并持续到1953年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从1951年夏秋的反对腐化干部的三反运动、针对那时为止受到尊重的民族资产阶级的五反运动和针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这些运动都进行的极为激烈,并引起了社会上严重紧张和忧虑。如同在乡村,官方的暴力也被大规模地使用,特别是在镇反运动中,但三反五反运动使用暴力的程度则小得多。此外,各种各样的措施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压力,其中包括强迫在小组中坦白和有数万人参加的公审(并向几百万人广播)。这不但形成一种不信任气氛,破坏了已建立的个人关系,而且还导致大批人自杀——可能有几十万人。75,从此以后,知识分子就开始变得谨小慎微,这次思想改造运动到1952年的秋天基本结束,它带给知识分子心灵上的伤害是很重的。  
  中国知识分子本来就有文人相轻的习惯,经过思想改造运动,由于相互揭发导致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严重恶化,至此把知识分子的道义和人格力量基本摧毁。冼玉清当时感到,四九年以后每逢开会,凡叫口号,女子也和男子一样高举拳头,看见这样剑拔弩张,他有点不顺眼,认为世界真是变了。冼玉清说:“有人检举我去香港传达情报,许多检举材料都是私人恩怨而制造的。我认为风俗之良劣,在乎人心之厚薄。自检举风兴,人心之凉薄极矣。”76  
  思想改造运动以后,知识分子当中说假话开始成风,虽然这是压力之下的被迫选择,但天长日久,它已成为一种风俗,这对中国文化的破坏是很大的。胡适给刘绍唐《红色中国的叛徒》写序时,看了金岳霖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写的检查,他说:“是不是毛泽东和他的政权已经很成功的做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就是将这一位最倔强的个人主义的中国哲学家的脑给洗干净了?还是我们应该向上帝祷告请准许我们的金教授经过了这样屈辱的坦白以后可以不必再参加‘学习会’了。”77胡适认为这都是由于“没有不说话的自由”所造成的,不可能真正有效,但短时间内可能是这样,如果是整体化,长时间如此,情况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文革”当中,知识分子之间的相互残杀,不能说与思想改造运动的后果没有关系。  
  胡适说;“现在我们有许多朋友在北平受压迫,作坦白文章。去年(四十年)八月下半月起,即有所谓思想改造运动,尤其是对于高等教育机关的教师。许多我们的朋友公开否认北大的传统;这是在日本铁蹄之下都没有经过的苦痛。我们那些老朋友,在思想改造时期,被迫作土地改革,自我批评;而且要所有群众来批评‘自我批评’。还有,他们除宣告‘胡适的思想为敌人思想’外,更进一步评判蔡先生思想。蔡先生的思想:一是自由思想,一是学术平等。他们说:‘这是错误之至;难道资本主义思想同人民的思想可以平等?’所有这些公开否认‘胡适思想’,检讨‘蔡元培思想’的朋友,都是在非人环境的生活中,被压迫而这样样做的。我们应该基于深刻的同情,知道他们没有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不说话的自由;我们应该体谅,他们所坦白的,绝不是他们心中要说的。我想,各位一定与我同感。  
  在这个时期,我不敢说过分乐观的话。不过,我一向是乐观的人,总觉得这种局面不会长久。他们清算北大,我觉得他们越清算,越是提醒人家对某种思想的回忆。想想那时学术平等,想想那时自由空气,大家会更加深刻的了解。他们清算‘胡适思想’,等于温习胡适的书。”78胡适以为思想改造运动不足以摧毁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优良传统,他的这个估计是太过于乐观了,因为他想象不到四九年以后政治运动的严酷。思想改造运动,从设计者角度考虑,这个运动是很成功的,不过它越是成功,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伤害就越大。
  
  2001年4月于香港中文大学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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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2 册页448,(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11月,北京)
  2 陈平原文章,《读书》1998年3期页122,(三联书店,北京)
  3、4《中共中央关于一九三三年的两个决定》页14、51,(中共北岳区党委翻印,1948年7月2日,太原)
  5、6 解放社编《整风文献》页12、290,(新华书店,1950年3月,北京 )
  7、8 白嗣宏文章,《亚洲周刊》2001年7期,(2001年2月18日,香港)
  9、《五星红旗从这里升起》页489,(文史资料出版社,1984年9月,北京)
  10、11、12、13、14 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页302、304、305、396、399(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年,香港)  
  15 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书中对此有精彩的论述。另见杨中美《遵义会议与延安整风》(页140)中的相关论述。(奔马出版社,1989年5月,香港)
  16 杨绛《洗澡》页1,(三联书店,1993年5月,北京)
  17 《胡乔木文集》第1卷页48、49、50,(人民出版社,1992年5月,北京)
  18 唐勃《中共与知识分子》页275,(幼狮文化事业公司印行,民国77年,台北)
  19刘乃元《历劫不悔》页43、47、49、51、53、58、59、67,(河南人民出版,1998年12月,郑州)
  20《天涯》2000年1期页48、49、50,(海南省作家协会,海口)
  21 赵俪生《篱槿堂自叙》页120,(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月,上海)
  22、23、66 周鲸文《风暴十年》页228、231、232、233,(时代批评社,民国51年,香港) 温济泽1942年在延安中央研究院批判王实味时写下了《斗争日记》,从中可以看出延安群众运动的斗争模式,以及这种模式对后来群众运动的影响。日记中说“从早晨七点种起床,就不断地像潮水一样地涌来了一千多个旁听者,他们来自七十几个机关(学校在内)  
  大家围绕着主席台,坐在操场(临时会场)上。当时主席团宣布‘座谈会继续开会’的时候,同志们不禁好笑起来。——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盛大的座谈会!……下午休会的时候,主席团决定:下午请各机关各学校选派代表来参加座谈会(不然,一千多人的座谈会,是没有办法开得好的)。……有些同志提供出一些新的材料,关于王实味日常生活为人的材料。这些材料证实在王实味的灵魂里,真不知有多少‘包脓裹血’的‘黑暗和肮脏’的东西呵!” (《王实味文存》页312,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12月,上海)  
  在批判王实味的运动中,可以看出,一旦一个人在政治上被认为是有问题的,他周围的同事和朋友就会立刻将他作为敌人对待,王实味后来的命运,不能简单看成是延安对一个知识分子的思想批判,而是一种政治运动的模式是如何产生的。在批判王实味时,陈伯达、艾青、张如心、丁玲、李维汉和范文澜这些延安知识分子,都曾对自己同事的思想认识问题,进行过无理的质问和批判。这些人在几十年以后,几乎同时成为了不同政治运动的牺牲品。  
  24 应红《邵燕祥:精神与人格的重构——关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轨迹的对话》,(《青年文学》1999年3月期,中国青年出版,北京)
  25 《新文化·新教育》页53页,(新民主出版社,1949年2月,北京)
  26 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编《政策汇编》页245,(1949年3月,北京)
  27邓初民《寻找知识的方法》(增订本)页95,(文化供应社印行,1949年8月,延安)中共华东局秘书长魏文伯1949年8月26日在上海复旦大学登辉堂曾做过一次讲话,题目就是《知识分子改造问题》:中国知识分子有其特有的优点,虽有缺点,但可以改造。所以共产党对知识分子采取“争取、团结、教育、改造”的政策。引导他们走上光明道路,为工农兵服务。目前,我党在各地举办军政大学、人民革命大学及其它各种短训班就是争取、团结、教育、改造知识分子的具体表现。魏文伯说:“要准备过三关,就是封锁关、土改关和社会主义关。第一,在美蒋反动派的封锁面前,不动摇、不幻想,要准备斗争。第二,土改时不动摇妥协,坚决站稳贫农立场。第三,站稳工人阶级立场,和资本家的不法行为作斗争,过好社会主义关。”(张腾霄主编《中国共产党干部教育研究资料丛书》第4辑页344、345,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11月,北京)
  28《新知识辞典续编》页259,(上海北新书局,1951年10月,上海)
  29陈北鸥编蓍《人民学习辞典》页224,(上海广益书局,1953年,上海)
  30《各科常识问答》(改定本)页5,(北京打磨厂益昌书局印行,1951年,北京)
  31《学习辞典》页306,(天下出版社,1951年5月,北京)
  32《新名词词典》页3070,(春明出版社,1953年,上海)
  33周修睦编着《学习问题解答》第二辑页119,(上海国光书店1953年9月,上海)
  34《新知识辞典》页1006,(知识出版社,1958年月6月,北京)
  35程默《思想改造尚未成为历史》,《开放》页95,(1999年12月号,香港)胡平《人的驯化、躲避及反叛》页5、22,其中有关于“洗脑”的说明。(香港亚洲科学出版社,1999年6月,香港)
  36刘青峰《试论文革前中国知识分子道德勇气的沦丧》(《知识分子》1990年冬季号页38、39,纽约)
  37《我的思想是怎样转变过来的》页1、2、16,(五十年代出版社出版发行,1950年4月,北京)内收裴文中、张治中、吴晗、冯友兰、王芸生、叶浅予、费孝通、罗常培、肖乾、李子英、谢逢我、冯友兰共十二篇文章。
  38冯友兰《四十年的回顾》页57,(科学出版社,1959年5月,北京)
  39、49、50、52、53、54,《五四三十周年纪念专辑》页176、54、92、20、34、73、183、194(新华书店出版,1949年6月,北京)柯仲平曾说过这样一件事。“1947年秋天,中共召开全国土地会议,颁布中国土地法大纲的时候,柯仲平由陕北赶来石家庄市附近参加,因为多年生活在落后的农村,他久已不擦牙了,笑开口,满嘴的黄牙,后来给毛主席看见了,才对他说:‘老柯,找个牙刷擦擦牙吧!’知识分子出身的人能够改造到这么彻底,甚至独有的洁癖也不见痕迹,我们不能说这是矫情做作,原来他本身就已变为一个不擦牙不拭别人的烟斗的道地的中国农民了。又如,据说有一次,陕北的农民代表去见毛主席,几个人当场把毛主席抱住,叫道:‘毛主席!我们的大恩人,今天我们总见到你了!说时口沫四溅在毛主席的脸上,毛主席却了无其事的和他们热烈攀谈。这些虽是小节,却具体地说明了革命的知识分子改造的过程。只有实际斗争的锻炼,与人民生活在一起,使人民觉得你就是他们生活之中的一个,而不是由外面加进来的赐恩者或真命天子,知识分子才能彻底根除自己身上的旧毒,培养劳动人民那种朴实健康解放的气质和作风。” “因此,每个经过改造的知识分子,都少不得经历这段过程。陶行知、闻一多——这中国新知识分子的典型,就曾有过这么坦白的反省。陶行知先生说过:‘我本来是一个中国的平民,无奈几十年的学校生活,渐渐把我向外国贵族的方向转移,学校生活对我的修养,固有不可磨灭的益处,但是这种外国贵族风尚却是很大的缺点,好在我的中国人性,平民性是很丰富的,经过一番觉悟,我就像黄河决了堤向那中国的平民的路上奔流回来了。’闻一多先生也说过:‘我受了几十年的欧美教育,无法摆脱,结果是落伍了,现在一旦觉悟,就要从头做起。陶闻两先生的话,典型地刻划出中国知识分子走回到人民中来的曲折道路,这就是首先要摧毁学校与社会,学习与实践中间的一垛高墙。”“曾做过大公报总主笔的王芸生先生,是一个一直都有以‘自由主义’自许的读书人,一心想要在这中国社会的亘古巨变中超然起来,他们想不左不右地从中间打出一条出路,但是,当他进入华东解放区,转到解放后的北京,他终于完成了他思想上的蜕变,,在《我到解放区来》的一文里,他坦白地反省说:‘我虽出身于贫无立锥之地苦孩子,且在五四以后投身过大革命的洪流,但基本上仍是走旧知识分子的路,苦读勤修,出人头地,所谓‘出人头地’,就是在既成社会中向上爬。结果自己看看爬到反动的上层,沾染上浑身的小资产阶级的气氛。在生活与意识上,脱离了人民大众。尽管个人始终固守着一份做人的矜持,也止于旧知识分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想法,不是深入于民间,纵有热情与正义感,却是一种施与式的悲悯,不是与人民大众的疾苦血肉相连的,纵有强烈的爱国心,使我始终站在反帝国主义的战线上,但未能把握到阶级的立场,笼统的国家观念,是常会被反动的统治阶级利用的。这样尽管个人在主观上不作恶,在客观上常常会远离了人民,给反动统治阶级利用了。这是最应该反省警惕的。”(杨群《青年的改造和修养》页17、18、48、50,初步书店刊行,1951年10月,香港) 何其芳1943年在延安写的《改造自己 改造艺术》中说;“因为被称为文艺工作者,我们的包袱也许比普通的知识分子更大一些,包袱里面的废物更多一些,我们的自我改造也就更需要多努力一些。这种改造,虽说我们今天已有了思想上的准备,还要到实际里去,到工农兵中间去,才能完成。  
  其次,文艺工作者在今天还有一重改造艺术的责任。过去的文艺作品的毛病,一般地可以概括为两点:内容上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感与形式上的欧化。总之,没有做到真正为工农兵。使文艺从小资产阶级的变为工农兵的,从欧化的变为民族形式的,这也是一种改造。而且同样是需要长期努力的改造。然而改造艺术的最基本的前提也就是改造自己(虽说并不是全部问题)。经过了自我改造之后,我们有了无产阶级眼睛去看事物,有了无产阶级的心去感觉事物,我们就能从中国人民的各种斗争生活中去正确地解决文艺的内容问题。”(何其芳《关于现实主义》页65、66,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8月,上海) 田家英干脆说:“所谓知识分子的改造,主要的就是从实际生活和工作的锻炼中,逐渐地改造自己的思想意识。……我们改造自己的方向,就是要自觉地把自己锻炼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无产阶级的战士,正如斯大林所说,这是‘特殊样式的人’,‘是由特别材料制成的。’”(田家英《学习“为人民服务”》页5,人民出版社,1951年4月北京)
  40沈虎雏编选《从文家书》页172、182、190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2月,上海)
  41黄仁宇《黄河青山》页223、225,(联经出版社,2001年1月,台北)
  42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页82,(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上海)
  43转自余英时文章《新亚精神与中国文化》,(《新亚生活》28卷3期页2,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出版,非卖品)  
  44、45黄平《有目的之行动与未预期之后果——中国知识分子在五十年代的经历探源》页40、41,(《中国社会科学季刊》1994年秋季卷,香港社会科学报务中心,1994年,香港)
  46光未然《北京解放前夕西郊工作日记》,(《北京观察》,1999年第4期页49、50,北京市政协主办,北京)
  47冯友兰《三松堂自序》页123、125,(三联书店,1998年11月,北京)陈垣四九年给胡适的信,就是在他周围几个年轻党员的帮助下所写,经范文澜之手交给《人民日报》发表的。信的起草者就是后来成了陈垣长期学术助手的刘乃和。(此事邓瑞全有专门文章讲述,见《黄河》杂志1999年第5期,山西作家协会,太原)
  48《陈伯达遗稿》页91、92,(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香港)
  51《周扬文集》第2卷页146,(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10月,北京)
  55陈静波《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关键——立场问题》页50,(吉林人民出版社,1958年8月,长春)
  56刘再复《历史角色的变形: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迷失》页42,(《知识分子》1991年秋季号,纽约)
  57、59《周恩来年谱》上卷页179、175,(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5月,北京)
  58、72《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2 册页448、526,(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年11月,北京)
  60顾潮编《顾颉刚年谱》页343,(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3月,北京)
  61顾潮《历劫终教志不悔——我的父亲顾颉刚》页247,(华东师范大学出版,1997年12月,上海)
  62《万象》第1卷1期页47,(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11月,沈阳)
  63《万象》第1卷3期页93,(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3月,沈阳)
  64蔡仲德编《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页372,(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11月,郑州)
  65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页332、347、34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1月,上海)
  67《北京大学纪事》上册页446-450,(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4月,北京)
  68《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3册页422,(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11月,北京)陈新桂1957年反右时写过《对过去几阵暴风雨的批评的建议》一文,他说:“思想改造,是否用斗争可以改掉,有多大效果,很可研究。李景汉教授在思想改造中第一次做辨白,遭到打击,第二次他包下来,就通过了,这能改变思想吗?陷害了人,不许人辨驳,说是‘无则加免’,说人是反革命,如何‘免’法?潘光旦在三反中是斗争重点,最后用了他爱人、儿女哭的办法去劝他承认错误。三反后,他钻线装书,不说话,人家说他改造好了,这不是笑话?潘是图书馆主任,图书馆里有反动的书,这有什么不可以?现在已经揭开盖子,潘还是不讲话。这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内部参考》225期,新华社,1952年,北京)  
  69汪敬虞《记忆犹新的回忆》(《近代史研究》2000年6期页5、6,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北京)陈序经的儿子回忆说:对于像父亲这样的人,在旧中国受教育,又出国留学受西方资本主义的教育,提倡全盘西化,在被认为与美帝关系密切是“教会学校”的岭南大学任校长,当然被视为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人,因此是重点要改造的人,而他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自我思想检查,也是特别受到重视。父亲一向有自己独立的思想见解,有些思想观点,像全盘西化的见解更是“顽固”得很,在文化大论战中,是坚持到底的。现在要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批判以前的东西都是错的,如何能够一下子转变过来呢?所以肯定是对自己“错误”思想认识不深。因此他的检查,第一次通不过,第二次仍通不过,一直到第三次才算是勉强过关。显然他要过关,少不了找一些人帮忙“提意见”,他甚至找了卢焕华先生。卢先生说,当时的广东省文教厅厅长杜国庠对父亲较了解,为人也较通情达理,没有给父亲什么硬性规定。可说杜老手下留情,最后放他一马吧。(陈其津《我的父亲陈序经》页191,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11月,广州)
  70《周恩来选集》下卷页59,(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北京)
  71 1951年10月24日《人民日报》第1版
  73《建国以后重要文献选编》第3册页346,(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6月,北京)
  74《坚决镇压反革命活动》页2,(人民出版社,1951年5月,北京)
  75《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页90,(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8月,北京)
  76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页49,(三联书店,1995年12月,北京)
  77、78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6册页2293、2188,(联经出版公司,1990年台北  

文章来源: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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