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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张伯驹的遗产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1-22 20:19
标题: 张伯驹的遗产
张伯驹的遗产
(本文选自《随笔》2014年第1期)
孙郁
老友靳飞作《张伯驹年谱》,未印之前有幸过目。我自己对张伯驹知之甚少,所识者不过冰山一角。靳飞说此书几易其稿,凡十余年,拳拳之情,透在纸间。书中涉猎旧闻颇广,史料亦多。闲时阅之,峰回路转之中,忽有神灵扑面之感,见到了诸多未见之景。年谱不仅是陈迹的罗列,亦能成人间长调,其间可咏叹者,一时无法说清。
张伯驹是个奇人,用靳飞的话说,他一生“牵扯到晚清、民国、共和国等几个时代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学、艺术、军事等诸多方面”。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写到张伯驹的片影,乃溅血的声音,是一部痛史。那是我初次接触他的史料,被深深感染。近来看上海古籍社《张伯驹集》,渐知其文采,觉得其文章、诗词均有妙处,为现代以来少有的文物专家、戏剧家和诗人。靳飞所作年谱,较前人的叙述更全面、具体,对一个人与一段历史的描摹,维度也大了。兴亡之变,荣辱之声均在,感慨之间,怅然之气隐隐。读这本书,对我来说是一次补课,这些在大学的课堂上也不易见到的。
民国至今,文化的变异很大,世道人心都不同以往。张伯驹生于乱世,偏偏情系传统,于琴棋书画中得诸多乐趣。往来于政商之间,却没有染有政商界的积习。且用自己的资源抢救文化遗产,谈艺、收藏、演戏、教学,古文明的遗绪悄然流动。他在颠簸之间,所作所为,均非己身小利,爱在文明的途中,且含着不灭的梦境,那种痴情,我们在现在的文人那里已不易见到了。
在现代史上,激进的文人之声后来覆盖了文坛,士大夫的情调则有落伍之嫌。张伯驹是易代之际的闲人,他从事的事业,都非主流的,今天的青年人能得其妙意者恐已不多。他唱戏、填词,写楹联,鉴赏古字画,看起来都与新文化无关,格式、趣味与革命的文艺也相去甚远。因为闲,便没有火气,保留了士大夫好的传统。一言一行,都有传统里中的真气。有趣的是,张氏不仅闲,还很痴,闲人而又痴情,则有常人不解之处。我们看他的诗文,对古董、旧画、历朝书法,均有心得。尤其言及梨园的旧事,形神兼备,非一般鉴赏家可及。他虽痴情,却不贪恋,能够以远世的态度面对诸多美物,佛家的空无思想也含在其间。故拿得起,放得下。以为一切都转瞬即逝,唯爱在人间,美不被尘世遮掩,则心满意足矣。
梨园里的气氛里,因为有张伯驹、齐如山这样的文人在,文化的水准便与诗文与哲学齐肩,有了非同寻常的味道。张伯驹对梅兰芳、谭鑫培、余叔岩的理解,是学术的与诗的。他把京剧与佛学,与审美的最高境界连为一体,便知道如何把握其发展的脉络。《红毹纪梦诗注》关于梨园旧事的勾勒,乃民国戏剧史的一页,看出舞台艺术的真谛,那是内在于戏剧美学之间,有圈外之人所不懂的所在。他在其间领悟到凡俗之外的东西,人间的极致之美于此可得一二。《佛学与戏剧》一文就讲到戏剧的审美妙处:
依予研究结果,佛学与戏剧,同是彻底解剖人生,以为积极维持人生永远安宁之工作。佛学以真我置于旁观地位,而以假我为一切化身,以解剖人生。戏剧则忘其假我,以真我为一切化身,以解剖人生。一为写意,一为写实;一为由原质而生方法,一为由方法而反求原质;一为由高深而趋浅近,一由浅近而入高深。取法不同,归宿则一也。
这分明解释了深浸梨园的原因,不都是简单的观人看事,也是悟道求真的选择。他知道,在一个风云骤变的时代,自己不是改革社会的人物,但却可以找到安顿自己的生命之所。新的事物可以存放自己与否,不得而知,但过往的文明里有这样的遗存是无疑的。他对古代文物、宗教、文学,都有心得,其诗文出笔不凡,有超俗的境界。在他那里,几千年的文明系于一身,古风纯而秀美,似乎也染透了心绪,就有了几多奇音。
在中国,一个人的学问如何,看他对美术的理解,对诗词的体悟,对佛教的认识,便可知道大概。张氏解析历史遗物,好奇心里有生命的温度,能够驻足于文明里的闪亮之地,历史遗产与其生命已经息息相关。他以这样的心境进入梨园,舞榭楼台,就多了诗心和快意。
这样一个心怀天下、颇有爱意的人,却一直在厄运之间,说起来是一个悲剧。早年遭兵匪之患,晚年划为右派,流放到东北,所牵连的人事与文事非一句两句话可以说清。但也恰恰因此,他对历史与文明的认识,则有切肤之痛。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不应当做些什么。我想,靳飞作此书,便在于其内在的感动吧。
五四之后,新文人吐故纳新,有诸多佳作问世,遂引领着社会风潮。像张伯驹这样的人物,看到了革命的不可避免性。但以为文化的革命,则应小心谨慎,不可把文化的遗产简单视之。我们看他论述戏剧与革命的文章,则可以感到,他是有济世之心的人,主张文化里的静的一面。近代以来的革命,在动的一面甚多,忘记了文化的安静的益处。中国文化的精妙之气,在于超时空里的安静。古老的遗存定格在生命深处,外面的风雨如何变动,均不能撼摇其本性。于是在晦暗之地有奇光闪烁;于风雨之夜能有安定之所。张伯驹的文化理念,其实并非落伍者的选择,至今想来,那温润的词语与旷达的情怀,岂不正是今人所需要滋润者?旧的戏文与辞章,乃几代人精神的积淀,是粗糙生活的点缀,也系由无趣进入有趣的入口。张伯驹深味我们的时代缺少什么,于是苦苦寻梦,且与世风相左,那恰是他不凡的地方。
我注意到,他平生留下的文字不多,除《红毹纪梦诗注》外,还有《续洪宪纪事诗补注》《丛碧词话》《丛碧词定稿》《素月楼联语》《春游琐谈》《丛碧书画录》等。年谱据此发现了许多生平史料,眼光是中正的。我于此看到其知识结构,觉得那一代人的杂学里,有文化中最美的元素,这些在如今的文学学科里已经没有多少位置,被认为是一种小道。但其实我们细细查看,则有文史里贵重的存在。我们从中所得的,是在新文学里所无的东西。比如他的书画题跋,几乎篇篇都好。所谈的名画、名人笔记,鉴赏的深度外,还有知识的趣味。明清之后,士大夫喜欢写短的书话,从钱牧斋到纪晓岚,从知堂到黄裳,写过许多美文。张伯驹与他们不同,他写的文字,都与实物有关。从古人的遗迹里,摸索历史线索,又谈及思想与诗趣,就没有空泛的感觉。文明在他眼里,是形象可感的存在,触摸到的文与画,可激发我们对遗产的爱意。所藏的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复赞》卷,宋黄庭坚《草书》卷,均为国宝,都捐给了国家。言及这些作品时,鉴赏的眼光独特,有了诸多妙文。他在谈论书画的题跋里,常能道出原委,又点明真伪,于线条色彩与气势间,揣摩古人心境。比如在《唐李白上阳台帖卷》就说:
太白墨迹世所罕见,《宣和书谱》载有《乘兴踏月》一帖。此卷后有瘦金书,未必为徽宗书。余曾见太白摩崖字,与是帖笔势同。以时代论墨色笔法,非宋人所能拟。《墨缘汇观》断为真迹,或亦有据。按《绛帖》有太白书,一望而知为伪迹,不如是卷之笔意高古。另宋缂丝兰花包首亦极精美。
文字老到而有见识,乃鉴赏家的妙笔。他对民间流传的艺术品,多有警觉。知道什么是赝品,什么是杰作。现在从事文物鉴定的人,多不会写文章,有语言功底者不多。而他笔锋从容明快,如久历沧桑者的独语,文人雅事,悉入笔端。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对其遗文,只有佩服。
从年谱的资料和《张伯驹集》看,他是个很通达、幽默的人。既能够写出词学研究的妙文,又能记艺林俗事,于正史之外得到启悟。我喜欢他那些关于文坛掌故的文章,印象是比郑逸梅的艺林闲话不差,《世说新语》的智慧也常出现在笔下。有趣的是他对伪道学的态度,那看法与太炎先生的观点颇为接近。《道学先生》一文讽刺朱熹以来迂腐的文人荒谬之迹,六朝人的笔触历历可见。他对民国往事的勾勒,雅音有之,闲笔亦多。比如《职官考》,写民国官制的可笑,参之民间笑话,批评的眼光与新式文人很是接近。张伯驹在述往的文字里,能够跳将出来,以历史的眼光反观旧物,又有批判的精神,则是旧式士大夫少见的风采。我们从他欣赏章太炎、黄侃、吴承仕的行迹里,读出旧文人气里的忤逆精神。他在新旧之间的选择,原也复杂得很。
这样的文人,我们过去统统把他们归为旧式的遗老,其实是一种误解。新文学史不太讲这类人的文字,就遗漏了民国文化的一道重彩。我这代人,受到“文革”的影响,对张伯驹这类旧派人物,多有隔膜。旧戏、旧事、旧画,都视为废物,不敬的地方很多。我在博物馆工作多年,与历史的旧物接触,发现自己竟是艺术的盲人,对许多遗产均很无知。再后来读到那些被打倒的文人的旧作,有许多的高明之处,遂叹近代革命的残酷。中国社会的悲剧,在于对文化的破坏未曾间断。而历史的精妙之所,常常在那些喜静的文人之中,他们倒是延续了民族的精神火种。张伯驹保存的字画,均系国宝,价值连城的。官方所忽视、蔑视的遗存,他却以性命存之,成了历史的佳话。
年谱所谈的话题颇多。作者旁征博引,虽只列资料,而臧否之意存焉。我看这部年谱,对晚清的一类知识群落有了兴趣。这个群落,过去被视为遗老者而鲜谈,但他们的存在,对旧的遗产的存在,真的重要。张伯驹与张大千、齐白石、梅兰芳、尚小云、余叔岩均有深交,而和晚清学界闻人也有接触。政治界的人物袁世凯、张作霖与其有缘,后来和周恩来、陈毅的关系亦很不浅。在这个关系网里,他情之所系者,非世道功名,而是纯美的精神。我们读他的诗文,便可见其素朴生活里的非同寻常的一面。
因为不懂梨园的历史,我对此年谱的许多地方无从判断。但感动我的是作者的善心。靳飞写这部年谱,含着他的寄托。写此书,有他的情结。作者久在梨园,且广涉民间文艺,通京都旧俗,写起来就有会心之处,每每有惊人之思跳出。因崇仰而寻觅,为梦想而成诗,就没有了功利之心。似乎也与其生命的存在有关,说起来很有意思。作者青年时代便与京城文化老人交往,除梨园界外,出版界、作家圈子亦多忘年之交。但其用力最久的却是这部著作。我想,张伯驹之于靳飞,大概是鲁迅之于胡风,知堂之于废名,乃一种传统的延伸。靳飞是梨园界的名人,扮演的也像张伯驹当年的角色。比如他打造的中日版昆曲《牡丹亭》,引进日本的花道、香道,向日本推介胡文阁、谭正岩等名伶,均功不可没。而靳氏还醉心于旧的诗文,喜谈文物与历史掌故,均有民国文人的意思。张伯驹在许多方面,都是他的前导。谁说著书立说者,不是借着古人之镜而照着自己呢?
从这个意义上说,《年谱》不仅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影像资料,重要的是一位后学寻梦的心影。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两代人的对白,那是一种穿越时空的交流。有默契,有呼应,也有嗟叹。年谱的写作,以不动声色而让人泪下者,乃高明的文本。这固然有传主的魅力所在,也系编者的推演所致。我在此读出我们文明里最黯淡也最性灵的一页。才知道,过往的时光里,有诸多我所不识、不解的人物,而这些已经成了广陵散般的存在,不可复制了。想到此,便感到黯然,惆怅顿生。五四之后,学界把文学化为新旧两营,界限分明,不知道新中有旧,旧中含新,革命成功后文化理路越发单一了。靳飞是个复兴旧梦的人,其文字有追寻旧梦的渴念。这虽然不免有点堂吉诃德的样子,但他的大爱精神,就这样与张伯驹的遗产重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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