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便的问题,是人类最重要最基本的问题之一。但在史书上、在宣纸上、在艺术中,很少见到记录和表现粪便这类事情的,反正《诗经》上没有,《论语》上也没有。许多识文断句者,宁可谈谈小猫小狗、喝茶喝咖啡,画画小鸟小草,也不让笔头着“粪”。1960年1月,邵宇说:“有些重大题材永远也不能成为艺术上的表现题材,如庐山会议或大粪积肥。”邵宇的这句话有代表性,可见文人们对于粪便的态度。所以,文人面对粪便,保持沉默。 农民出身的毛泽东对于粪便十分熟悉。据萧瑜1959年出版的《毛泽东和我的游学经历》说,小时候毛泽东经常往田地里挑粪,曾在半天里挑了十五担子粪。《毛泽东生活记事》(邸延生著,新华出版社)记载,毛泽东求学时曾受到富家子弟的欺辱,有人当众讥讽他说:“挑粪桶去吧!还穿草鞋呢,脚上有牛粪哩!”这话对毛泽东的刺激不小。 毛泽东一走上政治舞台,就关注到了“粪”的问题。 1926年,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中,专门说到了“粪夫清道夫”。说“他们除了一双手外,别无长物”,属于无产阶级,是共产党人可以依靠的阶级。1933年,毛泽东在《乡苏维埃怎样工作》中指出:“发动儿童参加劳动:第一,由某同志告诉儿童团,发动他们参加拾粪、种瓜、种菜。”如此细致地谈到拾粪之类,既有经济上的考虑,也有政治上的考量。 1936年,毛泽东在接受斯诺采访时说,他发现书本的故事中“没有耕田的乡下人”。毛泽东是个读书人,他可能也发现了文学文艺中没有庄稼人和庄稼喜欢的牛粪等。所以,毛泽东多次要求,知识分子要与工农兵相结合,并且鲜明地提出“牛粪”、向茅坑学习的问题。——毛泽东在文章和讲话是不忌讳俗语俗字的。 毛泽东在1942年2月1日在党校开学典礼的演说:“我们看,狗屎可以肥田,人屎可以喂狗。教条呢?既不能肥田,又不能喂狗。有什么用处呢?(笑声)同志们,你们会知道,我这样说的目的,就是故意挖苦这些把马列主义看成教条的人,使他们大吃一惊,苏醒过来,好拿正确的态度对待马列主义。”《毛泽东选集》第三卷正式出版时删掉了这些话。 关于粪便,毛泽东最著名的话出现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没有这个变化,没有这个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 毛泽东在延安抗大的一次演讲中还说:“你们出去打游击,要学习,读的是无字书,一本‘无字天书’,看到什么就跟着什么学习,如果我们跟房子学习,不跟石头学习,走得不好,就是一跤,把牙齿碰掉两只——石头反对你。所以我说,要跟山学,跟水学,跟树林学,还要跟茅厕里的大粪学。你说,大粪有什么学头!不学。它就请你一跤跌进去。”(《人物》杂志2000年第9期第54页) 毛泽东的秘书叶子龙回忆说,1952年毛泽东到黄河领域某地视察工作,曾一脚踩在牛粪上,毛泽东笑起来。这一刻,他的心可能已经回到童年。叶子龙说:“他最开心的一笑,是踩在牛粪上那一刻。” 民谚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庄稼有三宝:厕所、粪坑、猪圈一样少不了。”乡村里生活的农民,对于粪的态度从来不排斥,他们会主动地把人的粪便、动物的粪便,收拾起来,叫拾粪,再上到田里,以肥庄稼。民谚说:“一堆粪,一堆粮”,“地生百样花,全凭粪当家。地有百样巧,粪是无价宝”。拾粪的事情是乡村最普通的事情之一,大概每一个乡村人都做过的。有人还在拾粪过程中总结出了一套谚语:“拾驴屎,瞅上坡;拾牛屎,瞅草窝;拾人屎,背道角;拾狗屎,杈道豁。” 在毛泽东的语境下、在革命的语境下,每个人对粪便的态度,都成为一个政治问题、思想问题,甚至成为一个事关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问题。那些识文断句的人、那些城里人,不是以粪为不洁之物吗?毛泽东就是要往那些认为牛粪不干净的人身上抹一把牛粪,通过弄脏他们的身体,纯洁他们的心灵。 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之后,牛粪成为一个标志性的符号,成为“干净”与“不干净”、“改造”与“未曾改造”、“感情起了变化”与“感情没起变化”的一个重要标志。 毛泽东这一说,还真有效果。于是,我们在洁白的纸页上看到了粪便的大量记录,在“艺术”中“拾”到了“粪”。 新中国曾经树立一个掏粪工人典型,叫时传祥,当了北京市劳模。刘少奇主席在1959年召开的全国群英大会上接见过时传祥,说:“你当清洁员是人民的勤务员,我当主席也是人民的勤务员”。这话说得叫人的脑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一位知名画家的脑袋转过了弯,不失时机画了一幅《刘少奇与时传祥》。 在领袖的思想影响下,在革命的语境下,人们对粪便的认识随之发生彻底变化。人们极力淡化或忘却粪便的“臭”,深入挖掘粪便的“香”。尽管粪便是臭的而不是香的,这是一个基本常识。 一些与时俱进的歌谣提出了粪便是“香”还是“臭”的问题—— 《攒粪》:金尿罐,银粪筐,驴屎蛋子往里装,地主看见他嫌脏。问问你:吃的馒头香不香? ——《中国歌谣资料》第二集上册第191页,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 《拾粪》(陕西省):拾粪,拾粪,娃娃有劲。拣的是脏的,收粮食是香的。 ——《中国儿歌选》136页,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9年9月编印。本文中其它歌谣均选自《中国歌谣资料》及《中国儿歌选》,以下注释略。 粪便的作用被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得到高调宣传,以儿歌为例—— 《拾粪》(福建民歌):金粪筐,银粪筐,珍珠宝贝往里装。勿嫌臭来勿兼脏,秋后粮棉堆满仓。 《儿歌》:小粪缸,四方方,拣了粪来往里装。一粪筐,两粪筐,十天就满一大缸,家家粪缸满,社社谷满仓。 《拾粪》(河北省郭鹏,1958年12月):金粪耙,银粪筐,身背粪筐手拿耙。张开小嘴笑哈哈,大小粪蛋都勾上,留给麦苗儿当干粮。麦苗儿吃得饱又饱,一天就变一个样。 《拣狗粪》:儿童团来儿童团,莫怕热来莫怕寒,一早起来拣狗粪,晏昼下昼把柴搬。——这首江西儿歌好像是毛泽东关于“告诉儿童团,发动他们参加拾粪、种瓜、种菜”指示的回应。 我记得《说文》还是什么书上说,“粪”字,看似浊恶,内含清隽。《庄子》说,道在屎尿间。毛泽东时代,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宣传下,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对粪便的态度,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前所未闻的政治高度来认识、来解决:它事关“有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 上海市静安区第一中心小学的《资产阶级思想最臭》写道: 学校进行大扫除,林华和杨明高高兴兴地来到学校,等待分配任务。当林华和杨明被安排到打扫厕所时,就产生了一个活思想:“臭”。但他们立即想起毛主席的教导:“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对照毛主席的教导,联系自己的活思想,使他们认识到:怕脏、怕臭就不可能“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不能有半点私心,不能挑挑拣拣。于是,他们俩用毛泽东思想战胜了资产阶级的臭思想,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消灭了蚊蝇的孳生地,搞好了卫生工作。虽然他们在打扫的过程中闻到了一股臭味,身上溅到了一些污水,但他们自豪地说:“我们就是要听毛主席的话,‘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林华和杨明说得好!的确,厕所里是有臭味的,但更臭的是怕脏怕臭的资产阶级思想。这两位同学不仅扫掉了厕所里的脏东西,更重要的是扫掉了自己思想上的“脏东西”。……(《红小兵小评论选》第35—3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1年5月版) 这是一个小学生的心路历程。大知识分子也有类似的心理历程。 李辉的《怎一个“求”字了得》一文中,摘引了当年河南息县五七干校的一份总结,其中说到哲学家任继愈下放到农村后拾粪的事情: 原宗教所副所长任继愈开始被(背)粪筐也觉得不好意思,拣粪只拣牲口粪,一次遇到一堆人粪,拣不拣?他在粪边徘徊了一阵,这时,他想起毛主席这样一段教导:“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毛主席的教导使他豁然开朗:原来不是粪脏,而是自己的思想脏。他克服了怕脏的思想,终于把粪拣了起来。 小学生的心路历程与大知识分子的心理历程十分相似,不知道这是当事人的真实心理,还是笔杆子的妙笔生花。 那时节,经常可以听到大家大声赞美那些珍惜粪便的人—— 放了学,没事干,背上粪篮把粪拣,村前村后转一圈,拣了满满一大篮。妈妈夸我是好孩子,社长夸我是好社员。(《背上粪篮把粪拣》,河南省方沛) 树枝上喜鹊叫喳喳,树墩上人儿笑哈哈。我当是谁家迎新人,原来是女学生把粪拉。爷爷摸着胡子说了话:“我老汉活了八十八,没见过拉粪的是,大学堂的女娃娃。”奶奶伸手把爷爷拉,“死老头子脑子还是死疙瘩。” (《大学生拉粪》,陕西省杨志高) “老公鸡,你还啼?我们已早起。我家拣了一筐粪,你才催人起。今天你算落了后,我和爷爷数第一。”(《我和爷爷数第一》,吉林儿歌) 韩羽有一幅画叫《一泡牛粪》,题材是少见的:只见画面上,两个儿童,举着粪筐,立于牛后,翘首以待。画面诉说的是毛泽东时代的往事。韩先生注曰:“现在的孩子恐怕看不懂这画了。这是我小时的写照。他们望眼欲穿的是什么?告诉你吧,是一泡牛粪。为了争抢这牛粪,竟如此挖空心思。”(《书屋》杂志2004年第10期)韩羽除了描写当年拾粪的画作《一泡牛粪》,还有一篇文章叫《捡粪》。 文化大革命是一个将一切到推向极端的年代。那时节,粪便对人思想的改造作用更加突出地表现出来,许多人被勒令去扫厕所。铁肩担大粪,妙手扫厕所。文革中专职扫厕所、与粪便打交道的“牛鬼蛇神”为数不少。 杨绛在学部文学所工作,她被打成牛鬼蛇神。因为她没有名位也不掌权,只是一个陪斗者的角色,完成陪斗的任务之后,主要工作是清理两间厕所。这两间厕所原是文学所领最低工资的临时工小刘的工作,如今颠倒过来,小刘负责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妇女中拿最高工资的杨绛负责厕所卫生。杨绛对这个工作很负责任。她回忆说,受领任务后,“我就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儿,放在厕所里。不出十天,我把两个斑剥陆离的瓷坑、一个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厕所的门窗板壁都擦洗得焕然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制成,铲除掉多年积污,虽有破损,仍然雪白锃亮。三年后,潘家洵太太告诉我:‘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一点灰尘。’”(杨绛:《丙午丁未年纪事》) 画家叶浅予回忆说:打扫厕所成了我们的专业,不管造反派如何歧视我们,一进厕所,也难免夸我们几句:“美院厕所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叶后来还画了一幅漫画《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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