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末,大清帝国的溃败刚刚开始。1895年,甲午海战,还是北洋水师学堂学生的张伯苓随军舰出征,看第一艘兵船刚刚出海,立刻被日舰击沉,年轻的沸腾的热血第一次遭受沉重打击。
甲午海战战败,张伯苓目睹威海卫在两天之内从日本旗换成英国米字旗。山河屈辱地更弦易帜,使他深受刺激,意识到自己之前期待以强大的军力与外国周旋的想法是错误的,改变国民的方法,只有新式教育。
如同鲁迅弃医从文,张伯苓从海军退役,在天津名绅严范孙所办的学堂里教课。这在当时看起来还很新奇的学塾,就是南开学堂。梅贻琦是南开学堂的第一班学生。巧的是,他后来的妻子韩咏华也穿袍戴帽,打扮成男孩的样子在这学塾读书。
男塾女塾各占院子的一边,轮流使用一个操场。女生上体育课时,要把通向男生院的门关上,因为她年纪最小,每次都派去关门,也就因此认识了梅贻琦。
这不是一个梁祝故事的开端,两人甚至没有交谈过。几年之后,韩咏华像大部分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一样,上了幼师。而梅贻琦则成了用“庚子赔款”赴美留学的首批中国学生。他们二十年后,才再次第一次相识,那次相识便是抱着相亲、相携、走完一生的默契。
1909年,梅贻琦抵美攻读电机系,当时的大学室友杨锡仁对他的印象是:成绩优良,性极温良、从无怨怒,永远轻声细语,笃信基督教。
梅贻琦的二弟回忆他留洋几年,时常把节省下来的五块十块寄回家,还把自己的长辫子剪了寄回家。他寄回来的美国风景明信片,使弟弟们都心向往之。
由于家庭贫困,梅贻琦在美获得学士学位后,放弃了继续攻读研究生的机会,回到中国,任清华学堂物理系主任,教授物理和数学。当时的他只有二十六岁,比很多学生都年轻。
任教半年后,他回天津见张伯苓先生,表示对教书没什么兴趣,想换个工作,张伯苓说:“你才教了半年书就不愿意干了,怎么知道没有兴趣?年轻人要忍耐,回去教书。”梅贻琦便老老实实回京继续教书。这一忍耐,便是几十年,一辈子。
1927年,蒋介石提出要实施“党化教育”。在“以党治国”、“以三民主义治国”的方针下,政治开始入侵教育,要把孩子变成“党的孩子”和“国家的孩子”。
国民党政府颁布法令,硬性规定要上“党义课”,接受军训,还开始监督管制学生的思想和行动。在《诰诫全国学生书》里,蒋介石要求对“破坏法纪之学潮,自与反革命无异,政府自当严厉制止,如法惩处”。
学者早早预见到如果学术思想变成政治工具,整个纲领变成学术纲领会是多么可怕的事。
教育家任鸿隽先生1932年写道:“党化教育是什么?切实说来,不外下列两个意义∶一、把党的主义或主张,融合在教课中间,使他渐渐地浸灌到学生的脑筋里去;二、教育的事业,由党的机关或个人去主持,使他完全受党的指挥。有了‘党化’,就没了‘教育’。”
当时,清华大学的校长罗家伦积极配合国民政府对学生的驯化,在清华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甚至成立政治训育部对学生言论严加监视。
清华很快自发形成大规模抵制和抗逆,学生冒着被开除的危险拒绝出席军训的早晚点名。“党义”课听课者寥寥,教师不愿意与“党义”课的老师同桌吃饭。当罗家伦提出辞职时,学生表示“本校无人挽留”。
政治驯化和学术自由的博弈,政客和教授对象牙塔的争夺,这些战役都漫长而重复。奇怪的是,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这些战役虽然艰苦,可对政府的抗逆却往往能够成功。例如几年后,西南联大时期,国民政府通过削减财政拨款的方式企图逼教授们就范,可知识分子虽然几乎由于缺乏政府支援而走向绝境,可他们仍苦苦支撑着,在捉襟见肘和贫瘠饥饿中,守住独立思想的堡垒,使之成为反对政权的存在。
此已是后话。在罗家伦被驱逐出清华大学后,校长职位空置将近一年,学生会发表的“清华人选标准”有五条:1.无党派色彩;2.学识渊博;3.人格高尚;4.确实能发展清华;5.声望素著。
再三物色,终于找到了当时在美国的梅贻琦。
学生自治会向学校要求缓考,理由并不是抗日救亡的紧急,而是懦弱犬儒的种种。这是宽厚谨慎的梅贻琦对学生最强硬的一次拒绝,他并不是反对学生参与政治活动,而是不喜欢学生在大时代面前的自私和畏葸。
梅贻琦回国任职,就职演说非常朴素务实,无激昂号召,也不露山水,他说:“我希望清华今后仍然保持它的特殊地位,不使坠落。我希望清华在学术方面应该向高深专精的方面去做。办学校,特别是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才。”
另外,梅贻琦再三强调勤俭,一则希望学生保持俭朴学风,无纨绔习气。二则也是说学校使用经费应节约。
其实庚子赔款相当丰厚,可梅贻琦分文不取,辞去司机,自己学开车;辞去厨师,让夫人韩咏华下厨,甚至连学校供应的两吨煤也不要。西南联大时期去外地考察工作,当地政府款待,他在日记中写道:“菜颇好,但馕肉馅者太多,未免太糜费耳。”
朱自清这样评价梅贻琦治校:“清华的民主制度,可以说诞生于十八年(1929年)。但是,这个制度究竟还是很脆弱的,若是没有一位同情的校长的话。梅月涵先生是难得的这样一位校长……他使清华在这七八年里发展成一个比较健全的民主组织。”
所谓健全的民主组织,大概不过是协调各方,使得人人满意。政府暴虐,教授个性,学生乖张,尤其是在“平津告急!华北告急!中华民族告急!”的特殊时刻,人或惶惑不安,或摩拳擦掌,哪里有心思安心在学校。此时的清华维持已经不易,梅贻琦竟让这样一所学校良性循环地壮大起来,所花费的功夫可以想见。
民主并不意味着没有冲突。梅贻琦曾经和学生就“缓考”的事情发生过一次冲突。
1933年1月6日,学生自治会向学校要求缓考,理由并不是抗日救亡的紧急,反而是懦弱犬儒的“平津动摇、人心骚动,日方态度未明,时局瞬息万变,同学爱国有心,避危乏术,忧心忡忡,不可终日……”
梅贻琦断然拒绝了这种要求,回应道:“今国势危迫,不能以躬执干以卫国家民族者,必须于可能范围内努力进行其应作之工作。若以赤手空拳为尽先避难之口实,则平津数百万之市民孰非赤手空拳者,若皆闻风先避,则鱼烂土崩,人不亡我,我先自亡矣。”
学校发出《告同学书》:“当我们民族生命在呼吸之顷,我们如果不能多做事,至少不要少做事。假如你们真去拼命,我们极端赞成你们不读书。假如你们担任了后方的切实工作,我们决不反对你们告假。且平心静气的、忠实的想一想:有,不必说;没有,你们就该做你们每天做的事,绝对不应该少做,不做……我们不忍看你们的行动趋于极端,更不忍社会对于清华学生失了期望,所以我们用最陈恳的态度进一忠言,而且这忠言也许就是最后。”
这几乎是宽厚谨慎的梅贻琦对学生最强硬的一次,他并不是反对学生参与政治活动,而是不喜欢学生在大时代面前的自私和畏葸。
何兆武先生回忆说:“在西南联大时,梅先生不干涉学生活动,从来没有不许学生开什么会,或者组织什么活动。特别是联大后期,民主运动高潮时,有几次在学校的广场上集会,闻一多教授在台上什么都敢讲,但梅先生从来没有干涉过。”
在那时,校长和教授保护参与学潮的学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1936年2月,“一二·九”运动余波,军车开进学校,军警来清华抓人。那一夜,全校熄灯,宪警摸黑走遍各个宿舍,却发现全是人去楼空,只好在天亮前胡乱抓了二十多位学生。
第二天,梅贻琦发表演说,说:“昨天晚上来势太大。你们领头的人不听学校的劝告,出了事情可以规避,我做校长的可不能退缩。人家逼着要住宿学生的名单,我能不给么……我只好很抱歉地给他一份去年的名单,我告诉他们可能名字和住处不大准确的……你们还逞强称英雄的话,我很难了,不过今后如果你们能信任学校的措施和领导,我当然负责保释所有被捕的同学,维护学术上的独立。”
比起另一位校长,写下“华北已经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蒋南翔,梅贻琦的政治姿态是暧昧不明的,他的原则不是忠贞于某国某党,而是学术独立。他始终是一个权衡者,而不是一个领袖。
学生曾做打油诗来模仿梅贻琦说话的语气:“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可是学校总认为,恐怕仿佛不见得。”可事后很多很多年再回看,才发现他的每一个踟蹰与斟酌背后,是多么坚定。
他为什么要出走?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由于什么利益权位的利诱承诺,更不是“缺乏历史觉悟”。最重要的一条原因是为了保护清华的基金。
1937年,炮火轰至北平。北大清华被占领,南开几乎被夷为平地。为了保存中国教育最后奄奄一息的希望,三所大学决定南迁,于是有了中国教育史上如幻境般的短暂奇迹——西南联大。
西南联大有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三位常委。张伯苓在日本人的轰炸中失去了长子,几乎崩溃,蒋梦麟深受财政的压力和日本人的恐吓,精力不济,于是实际领导工作几乎落到了梅贻琦一个人的身上。
许渊冲这样比较三位老师:“有一次,这三位常委到长沙临时大学看房子,当时条件差,房子很不好。蒋梦麟说,他的儿子如果上学就不希望住这样的房子。张伯苓却说,如果他儿子上学,就可以住这种宿舍,锻炼锻炼。梅贻琦说,如果条件允许,就住房子,如果条件不允许,那就不妨住差点。这样看来,蒋梦麟比较右,张伯苓比较左——他同时也是周恩来的老师,梅贻琦比较折中。”
清华严谨,北大自由,南开活泼,三所学校风格各异。其中清华大学的人数比另外两所大学的总和还要多,且拥有庚子赔款来支援联大的日常支出,因此在某种层面上占了上风。梅贻琦温文尔雅,公正无私的办事风格则获得了全联大的尊重和信服,因此三所高校虽有竞争,但却奇妙地融合,而不像同时期的西北联大,学生们总是打得头破血流。
梅贻琦的儿子梅祖彦回忆父亲当时为了筹措资金,协调与中央政府和当地领导的关系,每年必须奔走重庆几次。“那时由昆明到重庆乘飞机是件难事,飞机说不定什么时候起飞,一天走不成,得第二天再来。”梅贻琦有一次返途中遭遇敌机轰炸和阴雨天气,在旅途中耽搁了近3个月才回到昆明。
1948年,国共矛盾激化。国民党和中共都意识到抢夺知识分子、“意见领袖”的重要性。
1948年12月,蒋介石亲自策划,制定了“强求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的计划,成立了陈雪屏、蒋经国、傅斯年组成的三人小组具体执行。而共产党方面,则是利用自己的学生、积极分子和名师的得意门生去做老师的工作。
一面是维持尚可生存的现状,一面是不知明暗的“新世界”。此时知识分子心中如何决断,心思肯定各不相同。胡适是第一批被国民党“抢救”的学者,钱穆也走了。清华教授冯友兰没有走,留在了北平,他说:“我之所以在解放时没有走,主要是由于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失望,并不是由于对共产党的欢迎。”沈从文也没有走,他并不是对新时代抱有幻想,而而是认定旧时代是一艘沉船,迟早要淹没在时代大潮里,陪沉船殉葬是自己这一代知识分子要付出的代价。
梅贻琦也走了,是第二批被“抢救”的学者。1980年10月,清华大学召开了“回忆梅贻琦先生座谈会”。与会者谈到这个敏感话题时,张其钧教授回忆道:
“12月14日,有飞机来接胡适之,有人打电话给梅先生,凡是那时在围城中的人,都焦急地渴望离开,预料梅先生问询后一定大喜若狂,立刻行动,哪知道梅先生听到此事,并弄清这架飞机并不是接他之后,他竟无动于衷,一如平日缓和低沉的声调,说是他并不预备去,虽然被一再告以时局的危机,错过这架飞机,可能不会有机会;但他始终若无其事地谢绝了这建议,后来政府接梅先生和各位教授的飞机来了,他才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帖后,从容不迫地提着一架打字机,拿着两本书走了。”
这便是古人的风范吧。何兆武先生也曾回忆在西南联大时期,“我多次看到梅先生和我们一起跑警报,梅先生当时快60岁,他从来不跑,神态非常平静和安详,不失仪容,总是安步当车,手持拐杖,神态稳重,毫不慌张,而且帮学生疏散,嘱咐大家不要拥挤,我觉得他那安详的神态,等于给同学们一付镇定剂:你看老校长都不慌不忙。我们还慌什么?”
由于出走,使梅贻琦在很长时间内的历史评价都被暧昧对待,对清华,对国家民族的贡献也常常被语焉不详地一笔带过。
他为什么要出走?他并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由于什么利益权位的利诱承诺,更不是“缺乏历史觉悟”。最重要的一条原因是为了保护清华的基金,当时的清华庚赔全部在美国“华美协进社”保管,如果梅贻琦不走,这笔赔款也会流失。
梅贻琦在台湾筹办了“清华原子研究所”,继续勤勉谨慎地组织和恢复着教学。清华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说:“他始终不同意把‘研究所’升格成‘大学’,他说‘真正的大学仍应该在北平清华园’。”
他一生再没有回大陆,即使北京解放后不久,周恩来总理曾经说过:“梅贻琦先生可以回来嘛,他没有做过对我们不利的事。”
《梅贻琦传稿》中记录梅贻琦曾经对友人说:“我若留在大陆,只能有两个结局:一是做‘反革命’,一是做傀儡。这两者都是我不愿意,所以只能离开。”
有两个清华。两种精神都贯穿着这所大学,让它在历史与现实中经常处于矛盾的姿态,时而是时代的弄潮儿与掌舵者,时而又抗拒着变革的来临,试图以不变应万变。
有两个清华。梅贻琦的清华,和蒋南翔的清华。
两人都曾长时间担任清华校长,都在大时代的风雨飘摇中保护着这所高校。可两个人的风格如此不同。
梅的清华是“全面通才”的清华,蒋的清华是“又红又专”的清华。两种精神都贯穿着这所大学,让它在历史与现实中经常处于矛盾的姿态,时而是时代的弄潮儿与掌舵者,时而又抗拒着变革的来临,试图以不变应万变。
梅贻琦生前选定把墓穴修在了新竹校园的“十八尖山”,这样在过世之后仍然能日夜守望着北京的清华园。他一生只完成了一件事——保护住这所大学,愿今日的它,没有让他失望。
新周刊》第3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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