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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关于散文的发言 [打印本页]

作者: 教师之友网    时间: 2014-4-23 05:10
标题: 关于散文的发言
关于散文的发言                     李敬泽               
   
    1·有关散文的艺术问题的任何争辩,都让人有时光倒流之感,仿佛回到80年代,那时小说、诗正为确立自身的艺术特性而斗争,陈旧的、从未经过审视的词语和观念把自己等同于自然秩序,那时的争辩不得不从ABC开始,从对基本价值的质疑和颠覆开始。
    现在,小说和诗的革命早已完成,而散文如同中国文学的一个阁楼,里边依然有大批未经“去魅”的观念在闹鬼,在文学圈子中,散文的当代性远未形成。
    ——这也许就是“散文转型期”的所指。                              
    2·中国散文的主流文学标准有很多可疑的设。比如“主体”,在小说、诗中非常谨慎以至高度自我怀疑的那个“我”,跑到散文里依然无限高大,没有一丝裂纹。所以,散文已经成了放纵中国文人自我崇拜的特殊场所,没有人指着小说或诗歌说,那体现了作者的光辉人格,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昏话,但在散文这里,大家都这么说。
    又比如“真实”,散文要真实,这是碰不得的金科玉律,但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真实”?这个概念是否经过了现代哲学、现代文学经验的检测?我看没有。散文中通行的“真实”完全是鸵鸟式的:这儿有这么个人,他写了这么件事,如果我们不能证明它为假,那么就一定是真。所以莫言一说他的散文有虚构大家就慌了,如果他不说呢?如果很多人都不说呢?你那个硬梆梆的“真实”不是一钱不值了吗?
    如此等等。
    3·对于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散文,我们的认识实际上还是“文以载道”,先假设有一团“浩然之气”,然后就是有“道统”要传承、要表达。
    五四的原初设想是解放散文精神,通过白话文将散文放于民间,让它真正逼近我们的经验。但白话文很快又被文人们驯服了,除了鲁迅的《野草》等个别例外,现代散文基本上被建构为知识分子话语。这个新的文统一度被国家意识形态遮蔽,到了80年代,散文家们所做的事是把它重新找回来。他们也确实做得成功,到今天,你打开随便一本文学刊物,看看那些文章,你会觉得有一个庞大无比的“大我”在说话,人们的思想、文体和语言处在同一场域。
    所以,有的问题纯属伪问题,比如散文的“大”与“小”,“大”看不起“小”,矛盾闹得还很尖锐,那不过是穿着礼服见客的人和穿着睡衣上床的人在争吵。两个人其实是一种人,都是知识分子、是“文人”。文人垄断了文学散文,崇高的、深沉的、潇洒的、闲适的、诗意的、哲理的,等等,他们通过散文做表情。
    4·在当代的文学散文中,你几乎看不到多少真实经验的成分。我说的“真实”包含着对“真实”的怀疑、警觉。我就非常纳闷我们的散文家怎么就能自己打理得那么光滑,好像他活在天上人间——
他要写乡村,那肯定是无限诗意,多半是回忆,是童年视角,好像他真不知道现在的乡村是什么样,除了张承志的那篇《匈奴的谶歌》,我近年来就没看到一篇散文真正写出残破的乡村和大地,倒是伪浪漫主义猖獗,中国乡村成了文人们的案头清供。
    他在“行走”,游山玩水或周游列国,但还没有出门我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比如千万不要让他去西藏或去巴黎,那他就失控了,你就等着听他那套感慨吧。
    他要谈问题了,散文家谈问题永远有理,他永远不会自相矛盾,永远不会承认这个问题他没想清楚。而在我看来,我们这个时代里,谁要觉得他把人生问题全想清楚了那他不是骗子就是傻瓜。
等等。
    ——这一切加起来确实是个“小世界”,它把广阔的生活排除在外,它甚至与作者自己的经验都没什么关联,它遮蔽这个时代人的经验的复杂性、人的境遇中随处即是的疑难。剩下来的当然就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主题公园。
    5·在中国古代,写散文是一种文化特权、一种专业技能,所以,有道统也有文统,散文的这种权威投射到五四以后,就是它被列为主要的文学门类。但在现代社会中,散文越来越具有开放性,它再不是“儒生”们的专利,同时,它的应用范围包罗万象,你不能说《国家地理杂志》杂志上的文章就不是散文,你也不能说我在网上发个帖子就不是散文,与写小说、写诗不同,写散文是一种最普遍的语用活动。
    这种“民主”也许是真正回到了白话文运动的原初构想,而且在这个时代得到了大众传媒和网络的强力支持。它们对散文有惊人的、永不餍足的需求,这需求是消费性的,但同时也构成言说、交流和表现的巨大场所,要知道此时中国人的世界观如何庞杂、纷歧,要知道我们的言语活动如何丰盛、活跃,你不能看文学散文,你得看报纸、得上网。
    所以,相对于文学散文,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散文“民间”,在这里,也许一切都是零散的、不定型的,但是这里有新的散文精神——
    对自身经验的执着。这里当然也充斥陈词滥调,但也有很多人是不把写文章当作扮表情的,或者说,即使扮表情,他们的自我想象与传统的文学散文划定的场域也相去甚远,他们没有一个“道统”去承担,他们效忠于自身,他们最主要的资源就是自身的经验。
    是的,他们常常不太正经、不太认真严肃,但这种不正经、不认真严肃就是一种认真严肃的认识论立场:这个世界、我们的自我充满了不确定,某种意义上,世界和自我就是各种各样真伪难辨的价值碎片喧嚣扰攘的场所,那么,当我们说话和书写时,我们要留下对话、怀疑的余地,甚至文章本身就包含着各种声音的相互争辩、嘲笑。
    还有文本的欢乐和自由,写散文是欢乐事,是体验自由。
    还有丰盛的语言力量,那是尽情恣肆的暴力,是惊险华丽的炫技,是未经驯服的本能,是从活生生的语言经验开始狂奔。
    ……
    6·散文的转型很可能是从五四开始,至今没有完成,只要我们心目中的散文还是“文人”的雅事,它的转型就还将持续。
    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散文面临最大的危机和考验,它得最终证明自己是一门具有充分特性的现代艺术,它必须更有力地回应时代的生存经验和语言经验,它应该有能力在专业水平上凝聚和彰显这个时代的散文精神。
    否则,“散文家”的专业身份就无以成立,被约定俗成地指为“散文”的那种文学散文就会在文学视野中消失,这在散文写作的权利、能力和应用范围大规模扩散的现代社会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它已经在别处发生。
                                                               (转自“李敬泽的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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