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语文科的教学,就“语文”本身的知识讲授和技能训练来说,其涉及的基础理论,主要是语言学、文章学和一般文学原理。因此,在语言学、文章学和文学这三个领域里面,理论研究的任何新的进展,都将对中学的语文教学产生积极的影响。
近年来,部分语言学的专家、学者和积极探索语文教学规律的语文教师,从不同的视角出发,都把目光转向了语体学。这一现象很值得注意,因为它意味着语言的理论研究和实际教学,其思维空间都被一种强大的磁力引向了“生活”。
谁都知道,语文教学的基本任务在于培养和发展学生的语文能力,即正确运用语文工具有效地进行听说读写活动的能力。而语文,作为一种思维的工具和社会交际的工具,是人们在实际生活中经常地、广泛地使用着的,语文教学的成败得失,不仅要在课堂作业和各类试卷上接受检验,更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是要经受“生活”的检验。因为归根到底,语文教学的规律无非是生活中运用语文工具的规律在教学领域中的反映。要问怎样“教”语文,前提是要正确理解并回答生活中怎样“用”语文。当前,语体学之所以被人们重视,正是“生活”提醒的结果。
如果说,一般的词汇学、语法学和修辞学过去曾经作为中学语文教学的重要理论支柱,受到教师普遍的重视;那么,为了使语文教学进一步贴近“生活”,为了使语文教学的成果能真正经受得住“生活”的检验,使学生真正学会“在需要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叶圣陶语),现在就有必要引进语体学的某些理论建树。
在实际生活中,根据不同的语言环境来有效地进行语言交流,不仅涉及内容,而且也涉及语言的本身,涉及语言材料及其表达手段、组合方式等等的准确选择。这就是语体学所要研究的课题。因此,语体学可以说是现代语言学中紧密联系社会交际环境来研究语言可变性规律的一门分支学科。
同样是反映“笑”的种种不同特点,高士其这样表述:
笑在胸腔,能扩张胸肌,加强肺部的运动,使人呼吸正常。
笑在肚子里,能使腹肌收缩了又张开,及时产生胃液,帮助消化,增进食欲,促进人体的新陈代谢。
笑在心脏,能使血管的肌肉加强运动,促进血液循环,加快淋巴循环,使人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笑在全身,能使全体肌肉都动作起来,兴奋之余,使人轻松愉快,睡眠充足,精神饱满。(高士其《笑》,1981年4月15日《光明日报》)
周汝昌在他的一篇随笔中却这样表述:
笑因人而异其态:夫子定是“莞尔”,美人势必“嫣然”。《红楼梦》里的张道士理应“呵呵”大笑;“回眸一笑”只能是杨玉环;薛大傻子“呆霸王”决不会工于“巧笑”,他一发言,常常引起“哄堂”“轰然”。(周汝昌《谈笑》。见《四方集》)
而《红楼梦》四十回却有这样一段精彩描写: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全洒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对于以上的引例(均转引自中专语文课本第一册),一般文体学将作这样的回答:前例是说明文,重在分项说明各种笑的生理功能;中例是文艺随笔,重在揭示各种笑态与人物的年龄、性别、性格特征的联系;后例是小说,重在再现各种不同人物的各具神采的笑态。而语体学却将进一步考察:这些书面表达形式怎样由于目的、对象、场合以及期求发挥的社会作用的不同而在语言上显示出各不相同的功能特点和色彩。从语言材料说,前例多用“胸腔”“胸肌”“呼吸”“腹肌”“胃液”“新陈代谢”“血液循环”“淋巴循环”等等的科学术语;中例多用“定是”“势必”“理应”“只能”“决不会”等等推断性的副词;后例多用“喷”“伏”“叫”“滚”“搂”“指”等等动作性强烈的动词。从句式说,前例各节用大体相同的句式,通过排比条理分明地列出各种笑的不同功能;中例用的是各种不同的判断句式,而且故意采用对举法以鲜明地体现笑态与人物性格的联系;后例,作为一部著名古典白话通俗小说中的一个片断,用的是较为纯粹的北方口语,而且多短句,多顺承和连动式的句子,借以再现笑态各异的群像。
以往的中学语文教学,对于文章的分析,视角大多偏于文体学,较少注意语体学;而忽视语体的结果,就连文体往往也不可能让学生切实把握。某教育学院中文科一年级学生写的学年自我小结,多少可以证明中语教学忽视语体探讨所带来的后果:
①匆匆乎,入学时激动的心情尚未平息;悠悠哉,岁月无情,人生的舞台又揭开了新的一幕。回顾一年来的经历,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令人不胜感慨,又似怅然若失……
②人生道路永远是曲折前进的。也许,只有尝尽甜酸苦辣才觉充实。然而,一切都在追求中才更闪光。这一年的路,我走下来了,采过鲜花,踏过沼泽,也攀登过悬崖,获得了什么?硕果,还是海市蜃楼?不,是一枝“夜来香”。……
③又是一年时光,在新学年的钟声中逝去了。前年的现在,我们正赶上了中学时代最后一趟火车,鸣响的汽笛告诉了我们的使命;明年的现在,我们将永远脱下可爱的学生装,一声“老师好!”甜、响、脆,心会让它压得沉甸甸!
限于篇幅,这里引用的只是一些小结中的少量句段,实际上整篇小结全用这类笔调的决非个别。这类误用“文采”的例子,决不能简单地用当代大学生特殊的心态来加以解释,不懂得根据目的、对象、场合来恰当选用语言材料和语言手段恐怕是主要原因。因此,在中学语文科的教学内容中充实语体学的研究成果已是客观上的迫切需要。
语文教学实践殷切期望于语体学的,主要是:
一、科学地揭示不同的语体在语言材料选用上的特点
对于语体特点的研究,目前似乎仍停留在“描述”的阶段。例如,文艺语体的特征是形象性、凝炼含蓄、丰富新颖;科学语体的特征是精确性、严密性;政论语体的特征是逻辑性、鼓动性、文学性;公文语体的特征是准确性、简洁性、程式化,等等。而对于这些不同语体在语言材料及其组合方式上的具体特点,往往语焉不详;即使涉及,也大都凭研究者从自身阅读或听说的经验中所获得的印象和感受。这样对语言应用的实际指导作用就有极大的局限。
对于不同语体选用语言材料的特点,需要计量语言学的援助。例如,常用字的统计和研究,无疑是语体学研究的一项基础工作。在这方面,过去几十年已经取得了可观的成果,特别是分类字汇研究的成果对语体学更有直接的关系。例如早年傅葆琛搜集有关农耕园艺方面的书报14种以及房契、婚书、历书、借据、请帖等多种乡村应用文件,检得单字3659个,从中选取1500字用来编纂《农民千字课》;张耀翔统计北京4947家商店的店号用字,得单字约800个,发现“兴华和义成顺丰天聚同泰源祥盛恒大公裕隆昌”等20个字出现频率最高。这类对于基本字汇、农用字汇、商业字汇、科技字汇、公务字汇等等的统计,将为语体学中有关语言材料的研究提供最基本的数据。
但是,单字还只是一种书写符号,研究语言却必须以词汇(包括语汇)作为基础。而基于语体研究的需要而进行的词汇统计,却至今还没有为人们所重视,在这方面所能提供的资料甚为寥寥。五四时期,现代白话语体勃兴,为了科学地揭示古代书面语(文言)和现代书面语(白话)这两种不同语体的语言特点,语言学家们曾经作过深入的探讨,因此有关文法和语法的专著相继问世,有关市民常用词汇和学生常用词汇的统计也屡见发表。40年代,吕叔湘先生以“文言和白话”为题发表长篇论文,选12段文字,予以对照比较,从文化史和社会学的角度对文言和白话的联系和区别作了精辟的分析,从而作出了比较科学的界定。但是,历史的发展要求语言学对语体的研究有新的开拓,即要求对口语和书面语在广泛的、各不相同的交际环境中实际运用时所显示的语体特征作进一步深入的剖析。遗憾的是,在这一个深层领域,研究者所能提供的答案,却至今仍停留在“直觉印象”和“个人阅读经验”的阶段。如果按照计量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和要求,那么第一步先得对口头语和书面语的各类典型语言资料分别进行词汇量的统计,包括频率统计;第二步对各类典型语言资料中的词汇,根据使用频率的高低进行质的分析研究,从而科学地显示出哪类性质的词语经常出现在哪类语体的作品中,而哪类性质的词语在哪类语体的作品中较少出现等等。当然,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但随着现代化研究手段的普遍使用,还是可望在较短时间内取得积极成果的。而这一成果的取得,将对语言教学包括中学语文科的教学产生深远的影响。
二、语体研究要如实地反映社会交际环境的复杂性
语体研究离不开对社会交际环境种种复杂状况的细致考察。人类文明史的发展,重要标志之一是人际关系的内容和形式日趋复杂,因此在各种交际环境中使用的语言也相应地呈现出越来越丰富的色彩。为了如实地反映社会交际环境的复杂性,进而充分地勾勒出语言在各不相同的交际环境中所显示的特殊色彩,语体研究似乎有必要讲究一定的层次性。这种层次的衡量尺度就是语言材料或语言手段在实际使用中的“相对频率”。语体学中经常要提到语言“共核”这个概念,所谓“共核”就是指在各种社会交际环境中人们都要用到的那部分语言材料或手段,这在语言运用中的相对频率是最高的,我们通常所说的基本字汇、基本词汇、基本句式之类,就是构成“共核”的物质内容,这是第一个层次。但是,掌握了“共核”部分,还不能自由地、得体地应付某种特定交际环境的需要。为此,人们在“共核”以外还必须掌握更多的语言材料和语言手段,必须进一步懂得“共核”内部某些语言材料和语言手段细微的功能差别等等。目前,一些语体学的专家、学者对语体进行了分类研究,提出了迄今为止多数人认同的分类方法。概括起来就是:
(引自王德春《语体略论》)
这一分类,以及基于这一分类而进行的语体色彩研究,其价值是明显的。它使人们对语言可变性的理解更具体,更充分,因此对人们在不同交际环境中恰当地运用语言更有实际的指导作用。但是,应当承认,上述的分类,还只能说是语体研究的第二个层次,姑且可以名之为“次共核”的研究。“次共核”的研究成果回答的只是某类语体的共性的问题(尽管它已经与“生活”大大贴近),还不能充分地反映出社会交际环境的复杂性,还不能体现出各种不同的具体交际场合对语言的各种“特殊需求”。看来研究还得深入到第三个层次,即深入到“特殊使用域”的“特殊用语”中去。近来人们在这种“特殊使用域”里已经有所开拓,有所发现。例如,在科学语体中又细分出专门科学语体和通俗科学语体,在公文事务语体中又细分出法律事务语体、商业事务语体、行政事务语体,如此等等,就是一种有价值的探索。但是,这类深层的研究,目前还仅仅是开始,还远不能适应语文教学的现实和未来发展的需要。
从理论上说,要求语体学穷尽社会交际的每一个具体的、特殊的领域,是不可能的。“使用域”这个概念的本身就反映了它所能研究的只是范围宽窄不等的一些交际领域而已。理论总是概括的,它能反映和指导“一般”,却不可能完全穷尽“个别”。然而,语文教学一旦与社会生活中语言运用的实际相贴近、相沟通,它就无法再滞留在“共核”和“次共核”的层次上,而必然要求语体学的研究向“特殊使用域”突进。当前,中等职业技术教育的发展,更使这种需求日益显得迫切。如果说,一般普通中学,学生的职业取向是未定的,因此语文教学的目标要考虑未来适应面的广泛性,而对于语言的“共核”和“次共核”的研究成果已大致可以满足教学的需要;那么,中等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却是专业定向的,而且专业门类划分得越来越细,特定的专业将有一些特殊的交际领域,对语言来说也就有一些“特殊使用域”,因此教学的内容就决不可能再停留在“共核”和“次共核”的层次上了。这决非理论上的奢望,而是实践上的渴求。
语文教学引进了语体学的研究成果,必将获得新的生机;而广大第一线执教的语文教师,特别是中等职业技术学校的语文教师通过社会调查和教改实验,在语言的“次共核”和“特殊使用域”内不断有新的发现,也必将反过来有力地促进语体学研究的深入。
* 原载《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3期。合作者周梅珍。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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