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评论》创刊号:文本细读 专栏
理想主义者的精神跋涉
——论张炜的《你在高原》
李掖平 赵庆超
在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五部获奖作品中,张炜以长达四百五十万字的十部三十九卷小说《你在高原》位居榜首。作为一部气象恢弘、意蕴深厚、文采斐然的“时代大作”,作者高扬大仁大爱、大悲大悯、大德大美之情,游荡于广袤大地,苦苦追索自我、民族、人类生存的精神高原,其思想艺术价值极为丰富多元,标志着我国当代文学史上小说创作一个崭新的高度和深度。因而,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解读论析,将是一个富有积极理论价值和文学史意义的话题。
虽然凭借对《古船》、《秋天的愤怒》、《九月寓言》、《柏慧》等小说的创作,张炜早已声名鹊起,成为了中国新时期文坛的一位重要代表作家,收获过数不胜数的好评与赞誉,但他仍然笔耕不辍,通过不断推出一批又一批新作品,进一步建构充实着自己的文学世界,引领和丰富着人们的阅读视野。正如他在接受张均的采访时所说“作家不是靠某一部作品创造奇迹的人,作家是靠一生的艰辛来完成自己的人”①。而《你在高原》就是他人生中一个重要阶段艰辛劳动的丰硕成果。这部巨作从上个世纪80年代末开始动笔,经由长达22年的呕心沥血,精心打造成世纪转型年代里问诊现实与考辩灵魂的博大精深的精神文本和文化文本。
早在这部大书出版之前,《家族》和《我的田园》曾先度独立面世,但它们仅仅显露出《你在高原》的某些“片段”,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独立”的书。张炜在《你在高原·自序》中写道:“虽然每一部皆可独立成书,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在这些故事的躯体上,跳动着同一颗心脏,有着同一副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因此经过贯通整理加工,《你在高原》呈现出鲜明的整体色调,在精神走向上具有着紧密的连贯性和系统性。我们通过对《你在高原》的整体梳理、考辨和论析,可以廓清张炜关于现实生存、人性叩问和真理追寻的深层脉动轨迹,深化对这位作家文学理想和审美品格的认识,从而确立这种针对“高原”的言说,所高标独立的存在意义与丰富价值。
一、深沉的历史反思
上个世纪90年代,张炜与张承志曾一起被称为“愤怒的二张”,但两人的“愤怒”在各自文本中的表现风格却差别很大,如果说《北方的河》、《西北暗杀考》、《心灵史》表征着张承志剑拔弩张、阳刚气十足的抒情气质,那么《九月寓言》、《柏慧》、《我的田园》等作品中优美洁雅、温婉细腻的诗性叙说,则彰显出张炜柔韧沉绵的艺术表现风格。凭借着这种个性鲜明的叙事风格,张炜不断地倾诉和描绘着外部世界的生命图景,表达出对个体生命对知识分子乃至整个人类生存命运的真诚逼视与诗性观照。《你在高原》在延续这种浓郁的人文情怀的同时,更将关于人之生存世界的言说不断向过去和现实时空拓宽辟深,借此传达出作家绵绵不绝而又积重深广的忧患意识。
为了理顺自己的“血脉”之根,探寻芦青河一带灿烂悠久的文化背景,《你在高原》花费了大量笔墨言说着关于“过去”的故事。其实,这部小说在故事叙述和空间转换上虽然显示出较为严谨的叙事连通性,但叙事线索的时而横面荡开和情节进程的刻意中断以及空间场域的突兀转换,引导故事走向自如而轻逸地跃出编年体式老套叙述模式,远离了《三家巷》、《六十年的变迁》之类小说的宏大史诗建构套式;同时,小说又在力避严谨的时空序列衔接骨架时,特意设置了一个贯穿始终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兼主人公“我”——宁伽,依靠其在大地上的无边游荡所相伴相依的个人反思和生命追忆,勾连起整部小说系统而完整的精神脉相。作为作家主体精神的承载者,宁伽和自己的父辈、祖辈有着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现实中焦渴不安的心灵在先驱们亡灵的隐隐召唤之下,不由自主地朝向生命的理想之境——“高原”靠拢、皈依。与此同时,宁伽还不断地将追溯的目光穿越过不同年代的山山水水,追忆还原齐文化背景下东夷人的生存样态,甚至把种族记忆引向更加遥远的过去,揭示莱夷族的先人们由远东一带辗转胶东地区的漫长而曲折的艰难历程。
在关于莱河人先祖的回顾描述中,《你在高原》采用了正史与野史相结合的叙述方式。张炜的家乡是山东龙口,生于此长于斯的他非常看重齐文化的地位和作用,在接受新浪网的采访中,他认为“有人反复讲儒家文化对于当今的全球一体化强大的互补作用,但是很少有人谈到齐文化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有什么样的作用,当今全球一体化,在这么一个强大的语境下面它的作用是什么,很少有人说”,“要了解我的作品,就要理解齐文化”②。因此曾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殖的先祖们的历史与传说、东夷一地的齐文化风貌引起他强烈的探究兴趣,成为其小说中的重要叙述板块。在之前的中篇小说《柏慧》中,关于孤竹和纪的沉重古歌不断响彻耳边,徐福东渡的传说被神奇演绎。《你在高原》则进一步放大扩张了关于先祖的奋斗故事与传奇经历,从更为辽阔遥远的文化背景上来寻找自己的血脉之根。在《你在高原》第3卷《海客谈瀛洲》③中,徐福东渡的传奇故事与历史上的嬴政东巡相互杂陈,宁伽、纪及、王如一等人不同的叙述视角使得相似的事件呈现出复调的意味,显得真假难辨;同样,在第七卷《人的杂志》里,对莱夷人先祖故事的讲述始于发生于贝加尔湖、外兴安岭、勒拿河畔一带的神话传说,而后代们返回老铁山南面的艰辛历程则带有族群史料考证的严谨。齐地文化自由开放、亦仙亦幻的瑰丽魅影伴随着作家汪洋恣肆的无穷想象自由舒展,边地夷族倍受屈辱、艰难辗转的血泪历程沉重哀婉,绚烂多姿的稗史传说与厚重朴实的历史真相驳杂重组,凸显出作家如痴如醉的歌者心态和惊警后人的实录精神,具有着独特的地域文化风味、回望历史的穿透力和知古鉴今的反思性。
“我不厌其烦地探索的莱夷族长长的、永无尽头的迁徙,鲜血写下的反抗的历史,就是一首永恒的歌”(《人的杂志》)。抚摸着记载先族们生命历程的古纸残片,宁伽的咏叹里充满了沉重的思索,先祖们捍卫家园、与入侵者永不妥协殊死抗争的漫长生存史与束缚自由、挤压性灵、窒人呼吸的沉重现实互成“镜像”,呈现在回望者虔诚而充满焦虑的叙述语调中,连通着宁伽对生存世界的深刻认知。在宁伽的“东巡”中,对嬴政东巡和徐福东渡的叙说夹带着历史的血腥气与诡异的神秘色彩。一方面,焚书坑儒、铲除嫪毐、琅琊台屠杀等一系列残暴事件染红了历史的人性幕布,另一方面,海上三仙山的美丽奇景、化为石人的儒生、车队上空盘旋的乌鸦群又为历史的讲述增添鲜活的记忆,这种诗与史相互交织的审美风格暗含着宁伽对逝去的东夷文化的沉重悼挽。齐威王、宣王时期昌盛一时的稷下学派在物质文化茂长荼靡的时风中走向衰败,绚烂瑰丽的东夷文化在秦国强大的铁血征伐下岌岌可危,精英人物徐福的海上出走更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异地而生的文化策略虽然挽救了族人最后的血脉,但远离家园的精神伤痛将永难止息。这种由历史的弱肉强食造成的东夷文化版图迅速萎缩的悲剧事实撕扯着宁伽无法宁静的内心,暗含着张炜关于历史人性的深沉的文化批判与文化坚守倾向。所以,《你在高原》关于宁伽先祖的叙事存在着一种明显而深厚的张力——他们挣扎奔突的悲剧命运与最终寄身的丰饶绚丽的地域文化之间具有巨大的反差,先祖们向往美好却历尽劫难的心路历程,对应着叙事者追求宁静而常常焦虑不安的内心。
在关于宁伽祖辈与父辈的言说中,《你在高原》采取了家族史与革命史相互缠绕的表达方式。外祖父曲予、父亲宁珂都有着显赫的家族背景,是这块土地上的精神贵族,但他们的成长正好赶上汹涌澎湃的革命大潮,个体精神的孕育与集约化的革命行为之间自然就生发出种种复杂的离合关系。在论及中国革命的政治性特征时,蔡翔认为是“将个人描述为一种原子式的存在,并将其从传统的政治——文化的权力场域中解放出来”④,小说中曲予、宁珂等人的复杂性在于,他们并非“原子式的存在”,难以剥离与“家族场”之间的精神联系,甚至来自于良好血统的人性教养还让他们面对偏激的革命行为时,常常做出正确的判断而难以屈从。所以他们一方面无法完全逃离家族血缘的牵引,另一方面又在革命诉求的召唤和动员下踏入另一条人生征途,家族成员与革命分子双重身份的叠加使得他们在生命过程中面临着极为艰难的抉择。在揭示家族与革命的关系上,《你在高原》重点描述的是革命对家族带来的沉重戕害,父辈和祖辈们倾向革命或者投身革命,反而在革命取得重大胜利的时刻与整个家族一起走向了失败甚至毁灭,曲予的命运如此,宁珂的命运则更为凄惨;在肯定革命正义性同时,张炜强调了革命名义所裹挟的个人欲望和恩怨对健康人性的破坏性,以及所显示出的非人性的一面,从对《家族》(《你在高原》第1卷)中飞脚与殷弓和《我的田园》(《你在高原》第6卷)中首长沙的描写,以及在《海客谈瀛洲》中的霍老、《曙光与暮色》(《你在高原》第8卷)中的黄老的革命自述里都可以感受到这一点,隐秘的个人欲望所引带的革命阵营内部的互相伤害与杀戮不仅摧毁了家族的脊梁,而且也撼动着革命工程的合法性与宏伟性,使得革命与人性在纠结间呈现为无穷吊诡的意义。
但对于宁伽而言,革命对家族个体的伤害仍然在自己心中留下了长长的暗影,并带给他挥之不去的无名焦虑。如果说外祖父曲予的死亡让后人更多地感到敬仰与同情的话,而父亲宁珂带给自己的更多地则是恐惧与伤害。在《忆阿雅》(《你在高原》第5卷)中,宁伽沉痛地讲述解放胜利后的宁珂所遭受的外部打击与伤害,揭示出一个革命者的生命悲剧。饶有意味的是,这种惨烈的革命创伤带给家族成员——闵葵、曲綪、宁伽的阵痛则更加醒目,回忆与父亲相处的时光,宁伽感到更多地是父亲病态的残暴、冷漠与孤独,以及带给整个家庭的压抑氛围和苦难暗影。曾经高贵和富有一时的家族给了宁伽纯洁的血统证明,但伴随革命迅速颓败的命运恰恰成为后辈生命遭际的苦难“前史”,忍受屈辱病痛而死的父亲,仿佛是宁伽心口上一块无法移开的大石,使他难以获得真正的轻松,而只能在慢慢长夜里饱受精神煎熬。这就与《古船》中隋抱朴的思考具有了同一维度的意义。在这里,《你在高原》依然沿袭了《古船》里关于革命人性批判的反思路径,瞄准的不是关于革命行为的合法性起源和革命目的的向善诉求,而是革命者潜在的个人私欲对美好人性的摧残,这样就从惯常的政治反思视角转向了人性考辩与道德批判。它在革命史与家族史的交互纠葛中,剥离出外部的革命行为导致家族人性天伦变质瓦解的苦难因子,以及成为叙事主人公宁伽沉重的心债而焦虑不已的生存真相。这样,关于家族史的回顾其实源于向善的美好人性的生成与沦落背景,是对现实生命的血缘回溯和根性发掘,彰显出鲜明的道德评判和人性审视的尺度,对应着张炜道德理想主义的人性理念与价值坐标⑤。
二、犀利的现实观照
张炜不仅是一位历史的反思者,同时更是一位积极的入世者。他说:“选择了艺术,你差不多也就等于宣布了你是个永不妥协、格外拗气的讨人嫌的人。你不会放过揭露黑暗和抨击丑恶的机会,与强暴和专制斗争到底,只为自由而歌唱。”⑥强烈的现实观照意识使得他对扎根生存过的热土饱含深情,并常怀忧患意识,他“愤怒”的面孔与对滋生于现实世界那些越来越多的“恶的元素”的深刻感知息息相关。早在《秋天的愤怒》、《秋天的思索》、《古船》等作品中,作家就开始搜寻和揭露乡土世界的现实阵痛和人性之恶,真实地还原出笼罩在那些革命现场上空的一种沉重压抑、寒气逼人的氛围;后来的《九月寓言》曾立足民间立场建构出一个理想化的时间界标模糊的小村世界并揭示其在大火中消亡的命运,为逝去的农业文明形态献上诗意的哀歌;而到了《你在高原》中,作家在面对现实世界时,那种翻检丑恶、直斥黑暗的战士姿态再度高高扬起,无边的愤激和焦虑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各种关系层面中彰显出来,显示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高度的社会责任心和宽广的人道主义情怀。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层面,作家痛心疾首于人类与自然之间良好的关系链惨遭破坏与毁弃的现实真相。他一方面真诚守护并试图融入“野地”,建构起关于“大地”、“原野”、“田园”、“平原”、“高原”等类似范畴的诗意言说,另一方面清醒地认识到工业文明对人类与自然之间的亲近关系的严重阻隔,批判的锋芒直指无序的工商业开发侵占人类美好家园的扩张行为和强盗逻辑。《无边的游荡》(《你在高原》第10卷)多处写到,不仅象征文明的城市飘着难闻的工业气体,许多地方在开膛破肚,到处都是尘土和垃圾,“远近的嘈杂像浮满了脏沫的潮水一样围拢过来”;就连曾经富饶平静的平原也因各种集团的占据开采而土地塌陷,海水倒灌,布满坑洼和地裂,人们在污染和干旱的驱赶下,不得不远离家园艰苦谋生;同样,“现在的海滩正像脱落的皮毛一样,正褪出一块块泛着铁锈色的洼地,远看就像一处处溃疡”,沙滩上也残存着从海水里推上来的死鱼、木板、空饮料瓶子、枕头、破毛巾、损坏的电子表、破损的三点泳衣和沾着血污的内裤,“大海再也不是蔚蓝纯洁的象征,鱼类家族已被世纪末的疯狂吞噬”……生存环境的不断恶化拉大了人与自然界的时空距离,磨损着人们面对自然万物时的敏锐触觉,漠视生灵的破坏者正在吞食由自己的短视行为所造就的恶果。《你在高原》正是不断地还原和凸显这种日益蔓延的现代“征候”,揭示轰轰烈烈的工业化进程背后的负面效应,以及给人类生存所带来的巨大危害。对这种真相的逼视显示出张炜强烈的现实观照意识,那些遭到放逐、无家可归的生灵的哀告呻吟敲击着他的耳膜,在直面生存悲剧的同时,作家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修复人与自然关系的责任。
《忆阿雅》描写了一种叫阿雅的小动物,美丽顽皮又出奇地聪明乖巧,但这些弱小自由的生命常常遭到捕猎者的伤害,以卢叔为代表的捕获者不仅囚禁阿雅以获得玩赏的满足,还靠贩卖和扑杀阿雅赚取金钱。在这个事件的叙述中,张炜通过宁伽的讲述视角把林子里生活的人们分为两类:以卢叔为代表的捕获者和以外祖母、宁伽为代表的放生者。前者从谋私利的角度出发毫不顾忌生灵的生死存活,而后者从同情生命的角度出发与自然万物心有灵犀,两类人之间的对比凸显着作家追求博爱的生命观,从小宁伽对阿雅命运的急切关注以及阿雅遭受伤害时的悲伤与愤怒中可以体味作家内心深处的巨大焦虑。早在《九月寓言》等作品中,张炜就不断重复强调人对大地的依附,恳切召唤与万物分离的人们回到野地体验生命的归属感,在随笔《危机潜入盲角》中他又说:“生命依赖于泥土、繁殖于泥土,就必须作用于泥土,对泥土负责。它可以飞翔到很高很高,但维系着泥土的丝脉不得稍有损伤。”⑦《你在高原》则真切地描绘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被人为破坏的现实状态,不仅家乡的山野、平原和海滩被开发得满目疮痍,不少城镇成为废气和垃圾的集散地,而且国外的繁华地带也同样如此,汉堡城里一阵阵呛满鼻孔使人睁不开眼睛的尾气使人们感到世纪末的味道,魁北克高耸巍峨指向虚空的教堂群远离了泥土的气息,鲁尔区的工业污染让死去的高大云杉变得赤红像披了一身血债……当人们对周围的环境大肆毁坏而不加修复时,生命个体的萎顿便难以避免,张炜这种关于生存世界的艺术化修辞既写出了人类生存的某种危机,又具有强大的审美震撼力。
在人与现实社会的关系层面,《人在高原》还写出了生命个体被外在社会排斥挤压的生存困境,揭示现在的“文明”社会中种种的文化病症及其对健康人性的残害真相。现实生活中的宁伽身处在一个日益技术化和世俗化的文化氛围中,功利主义的无孔不入和消费思潮的渣滓泛涌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趋向冷漠,变得难以沟通,因此他的个性坚守就显得举步维艰。在城市中,围绕在宁伽周围的人群——庄明、瓷眼、娄萌、斗眼小焕、王如一、蓝老、霍老、黄老、岳贞黎等人的追求总是与金钱、权力、名誉等息息相关,他们个人欲望的膨胀爆发往往是被浮躁多变的时代风潮所左右;而在平原和海边,也同样充斥着金总、苏总、宽脸、李大睿等公司老总以及形形色色的恶棍、流氓和入侵者。这些为富不仁、仗势欺人的不义者不断践踏着善良的弱小者,恶意地破坏着人们的正义事业,制造出一轮又一轮新的悲剧事件。张炜通过对这群人的刻画,紧扣这个时代不可避免的盲目、势利、庸俗、贪婪、龌龊等丑恶的人性特征,真实地凸显了一种世纪末的狂欢与堕落情绪,为这个病态的时代绘态画魂。一方面是恶意的制造苦难,一方面又伴随着惊人的遗忘,在追逐时尚模仿、听命于感官欲望的消费时代,“生活中的血泪痕迹都将被擦掉和覆盖,人们跌跌撞撞走进了记忆的空白区域,被欲望的泡沫糊个满脸满腮。这个区域显现和浮沉的只是遗忘的一部分,是破碎的记忆之屑。遗忘是享乐主义和现世主义方程式上最重要的一个字符,我们都将变成没有昨天的人”(《海客谈瀛洲》),正是对这苦难根源的深沉反思和无根之人灵魂的深锐透析,承载起了《你在高原》直面现实生存的重要内容板块。
在人与人的关系层面,《你在高原》在对种种病劣现状痛加挞伐的同时,更意在弘扬反抗邪恶的高洁正直的人格坚守。经历过地质学院、03研究所、杂志社、葡萄园等地方的复杂生活,宁伽目睹了种种的人事倾轧——横空飞来的诬陷、充满恶意的中伤、无主名散播的流言、蝇营狗苟的攀附、不无得意的算计、绞尽脑汁的落井下石,林林总总数不胜数。尽管这一切让宁伽和朋友们筋疲力尽,但他们却不向这些丑恶行为妥协,而是对之进行彻底的反抗与批判。《海客谈瀛洲》中的纪及拒绝为霍老做事、《曙光与暮色》中的宁伽放弃为黄老做传记、《荒原纪事》(《你在高原》第9卷)中的红脸老健和眼睛小白对抗着污染平原环境的恶势力、《无边的游荡》中的岳凯平仇恨好色虚伪的养父……种种去恶扬善的正义行为彰显出作者敢于直面惨淡人生和抵抗现实生活丑恶的可贵品格。其实,在张炜的血脉中一直就隐含着对侵犯、丑恶和苦难的敏感记忆,从而形成了他批判性的情感方式和思维习惯,在之前的作品中这种创作倾向已经被充分展示,而在《你在高原》中更是得到集束展现,变得更加凝重尖锐。《橡树路》(《你在高原》第2卷)所描绘的那个叫“橡树路”的城中地方因不断扭曲、摧残和毁灭美好人性而鬼气弥漫,掩护着为虎作伥者和巧取豪夺者从中渔利,而正直善良、向往自由之人却深受其害;而城外的乡村世界同样充满罪恶,正在变成城市空间和附属物和模仿品,深受城市生活的吸引和控制,于是在“北庄”又出现一个翻版的“橡树路”,成为新的权力王国和压榨中心,富庶的平原地带已开始向新的精神荒原蜕变,这才是真正的时代大悲剧。不断针砭现实的浑浊和混乱,深入探究滋生恶的元素的社会文化温床,不懈追问新时代所催生的欲望表演对美好人性堤岸的侵蚀与冲刷,成为张炜重要的写作动力和姿态,他不惜以“裸露思想”的方式直斥现实丑恶,既表现出内心的激愤与焦灼,也显示出一个作家的良知和责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高度认同贺绍俊所说:“张炜的写作是在申辩一个作家的存在意义。”
不管是对过往历史的沉静反思,还是对现实世界的冷峻直面,张炜都在试图清理出一种人性的真实。关于先祖伟绩的和家族命运的历史书写从血脉上确立了宁伽现实生存的合法性根基,而宁伽在现实世界屡屡受挫的经历又对应着先人们多灾多难的奋斗史,这无疑扩大了《你在高原》的表现视域,使之呈现为宏大史诗式的建构骨架。但所有视域的苦难书写都暗含着作家向善的理想追求,美好理想与生存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使得张炜的书写充满着沉重的焦虑意识,为了缓释这种焦虑,他必然要拉开与形而下的生存真实的心理距离,正面建构关于善与美的精神图景,以诗意的言说照亮生命的启示。
三、多重意义的精神跋涉
张炜在《你在高原•自序》中为这部长篇巨著定性说“这是长长的行走之书。”这里的“行走”不仅仅暗指成书的考察准备情形和行文书写的艰辛过程,而且还寓指主人公生命和精神的成长历程,以及作家漫长的不停息的炽热的精神跋涉之路。张炜在为这部大书命名为“你在高原”时,已经把“你”和“高原”设置为理想化的存在,它们遥远而富有吸引力,令远离“高原”的“我”向往不已,产生无限的向往之情。主人公宁伽一方面在现实苦难中饱受煎熬,直斥丑恶现象并做斗士姿态,另一方面又试图在现实突围中寻找新路,一步步地转移迁徙,向着生命的理想之境——“高原”——不断靠拢,其“行走”的动力源自作者对人类生存命运真诚逼视与诗性观照的博大精深的人文情怀。
当然,现实中产生的焦虑和苦难并非驱使宁伽不断“行走”的唯一动因,张炜同时还更深入地追索了宁伽血脉深处的“行走基因”。不仅先祖们万里跋涉的艰难行程成为宁伽仰慕的历史,而且曾祖父宁吉离家出走时乘坐的红马驹也成为其生命图腾。它们牵引着宁伽不断地进入社会又不断地向外突围,像一条永不安分的生命之河奔腾在山地与平原上。这种“基因链”的梳理既理清了宁伽生命归属的根系,也为他的现实奔波和理想追寻埋下血脉相承的伏笔。凭依着一颗善良的心,领悟着先人们的命运启示,抵御着现实生存的苦难逼迫,宁伽要突破这层层淤积的生存焦虑,必然以不断朝向理想的前行姿态求取内心的充实与宁静。因此,宁伽的行走就不但意味着一种多变的生命轨迹,而且昭示出极为复杂鲜活的生命图景。
第一重意义上的“行走”形态是奔波,它与人物自身的生命轨迹密切相关。正是由于张炜喜欢行走,为了创作出真善美的艺术世界和甄别人性世界的清爽与污浊而奔走不息,他也让宁伽怀着一颗焦渴的心,在高校、研究所、编辑部、葡萄园、营养学会等地开始人生的奔波。这种现世奔波带有鲜明的受动色彩,与奔波者深感现实困境之苦、被周围世界所放逐息息相关,在《无边的游荡》中,作家这样描述现实:“一种刻毒凶残的心情使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居所,我们必将落下一个四处流浪的命运……”善良而富于个性的宁伽面临着价值失范的现实世界,汹涌澎湃的欲望之流在各种名目的刺激下肆意流淌,冲刷着现实人们的伦理底线和道德操守,在这世俗化、功利化和物欲化的挟裹中,宁伽只能步步后退,向边缘处寻求生存之道。因此,这种奔波其实是现实困境逼迫下的退守之旅,隐含着作家难以割舍的现实观照情怀。宁伽既走人生的长途,又频频做困兽之举,凸显出个体生存的有机性,他以竭力切入现实却为现实所挤压的生存困境建构起当代知识分子反思性的批判视角,从而在与柏老、瓷眼、马光、黄老等人的分道扬镳中摆脱体制化结构性共名的光环笼罩。通过对宁伽奔波行为的描绘,我们发现张炜其实并不是强调知识者在消费时代的名目炫耀和姿态炒作,他要激活的是个体观照生存世界的主观能动性。宁伽以不停息的“行走”寻找着诊断和应对现实症候的生命机缘,他像屈原一样上下而求索而不得的艰难举动为多灾多变的现实世界擎起了熊熊燃烧的精神火炬,虽然可能是一场无望的悲剧结局,却依然显得崇高壮美。这也是《你在高原》的重要指向,它在揭示科技文明的进步与道德价值的失落的二律背反的发展真相同时,以不妥协的奔波反抗把现实世界作为个体生命滋生成长的飞地,高扬着当代知识分子的入世情怀和批判意识。
第二重意义的“行走”形态是游荡,它与生命个体向往自由的文化脉动相关联。如果说上面的“奔走”还暗示着生命个体被焦虑所催逼而被动逃奔,体现出一种社会批判或文化反思的立场的话,此处的“游荡”则对应着生命个体与田野自然融为一体时的幸福与自由,更是一种远离城市文明的文化坚守。张炜曾在散文《融入野地》中表达出对城市和原野在然不同的深切感受:“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将最终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怀揣这种炽热的民间理想主义情怀,《你在高原》进一步拓阔了这种原野漫游的审美视野。走出城市的宁伽,或独身一人或邀约朋友一起来到绿意盎然的平原和山野,甩掉忧愁和烦恼,获得精神的轻松和宽慰,他甚至准备为此花费整个下半生的时间,像个行吟诗人那样走遍大地的山野丛林。这种贴近岩石和土地、捕捉河流和山林、倾听清风和鸟鸣的原野游荡,不仅使宁伽的个体生命获得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形态,而且同时也获得了诗意的灵魂皈依。对宁伽目之所及山野美景的精心描绘和真诚赞叹,显示出张炜对土地根性的执拗追索,他立足反思现代文明的精神基点,以一种“去工业化”的文化策略搜寻着来自于民间乡野的原始气息,通过与大地的衔接获得生命的元气,祛除了由时代流行色所引发的焦虑病症。这种看似保守主义的文化取向其实蕴含着睿智的生存智慧和个性化的精神操守。可以说,正是由于逃出了城市人群勾心算计的生活圈,宁伽们沿着新的乡野路标以自由游荡的形式找到了本真自我,这种理想化的生命形式复活了温馨的田园记忆,为现实世界开辟出一片人性的净土,彰显出作家自《九月寓言》《外省书》《丑行或浪漫》等作品以来一以贯之的传统乡野文化的坚守倾向。
第三重意义的“行走”是漂泊,它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在路上”的精神体验。作为一部宏大的史诗建构,《你在高原》其实要完成的是对一代人心路历程的精细勾画。关于这一点,张炜在《自序》中有十分明确的说明:“这是一部超长时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远又如此斑驳。但它的主要部分还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为记录者认为:这一代人经历的是一段段极为特殊的生命历程。无论是这之前还是这之后,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这些人都将是具有非凡意义的枢纽式人物。不了解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们身与心的生存,也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和未来。”小说将叙述重点放在以宁伽、林渠、庄周、吕擎等人为代表的五十年代生人于世纪之交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之舟被搁浅在人性荒滩的时代氛围下的精神蜕变和人格突围表演,它所要勾勒的是信仰这棵参天大树在现实的荆棘之地寻求“在场”空间的艰难行进路径,以及崇高的人格道义被消费主义欲望之流所边缘化的不幸境遇。这种关于精神脉络的梳理其实是个体灵魂变动不居的漂泊体验,甚至与肉体的行踪移动并无深刻的关联。宁伽从小就喜欢在大山里流浪,因此报考了地质学院,但还是最终背叛了心爱的地质学,因为他发现第一流的流浪汉不仅是身体的流浪,而且还有心灵的流浪,为专业而奔波的地质学研究显然不能让身体完全接受心灵的支配,无法满足他心灵不停周游的渴望,足够自由辽阔的精神空间才是他更需要的,所以读书、聊天、夜思等行为,使他找到了心灵的自由自在与饱满充实。面临生存之危境,宁伽不停地转换思路,寻找新的精神高地安放自己焦渴的心灵,多年来总是处于出发前的心理状态,仿佛随时都要掮起行囊开启行程。这种不定于一点的精神位移,体现出一代人心灵追寻的踪影,它不仅与广阔复杂的中国现实生活直接对话,而且与深邃丰厚的民族精神紧密相连,这种“在路上”的精神漂泊体验,彰显出点燃生命信仰明灯的不懈努力,体现出张炜具有精神深度的内倾性文本表达特征。
四、清醒的理想主义者
在北京大学的演讲中,张炜反复申明“其实一个作家劳作一生,最后写出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作家自己——他没有办法在所有著作中将自己掩藏起来”,“他的所有文字都在记录着一个生命的全过程,是这个生命在人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在这些字里行间,作家的个人气质、灵魂、形貌和嗜好,都要无遗漏地被镌刻下来”。从这个角度而言,作品往往是作家的心灵镜像,一个作家的作品生产史往往是作家精神流变的最好展现形式。正值中年的张炜在创作上恰逢一个丰收期,我们现在当然难以预测其进入老年之后的创作风格,但通过对《你在高原》的考察可以总结张炜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的心史,这部作品花去他长达二十多年的最好光阴,那正是“抚摸与镌刻的二十年,不舍昼夜的二十年”23,见证着他由青年进入中年的人生转换,它与青年时期发表的《声音》、《古船》等作品相比已经有着一些相当明晰的变化。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和创作量的日渐厚重,张炜在《你在高原》中更多地呈现出自己的中年气象,折射出一个更为稳健和清醒的理想主义者形象。
众所周知,张炜几十年来的创作一直保持着理想主义的探索姿态,试图在人性真实的基础上引导生命的升华,以美好的生活图景召唤着孤独的生命个体融入真善美的世界。如果说《声音》、《一潭清水》中理想主义的书写质地还显得较为稚嫩和单纯,更多地带有作家一厢情愿式青春想象的话,那么《秋天的愤怒》和《古船》则开始在人物的理想版图上涂抹一片片或浓或淡的阴霾,使主人公们生命的前行姿态变得厚重艰难。到《九月寓言》中,张炜在对以小村为代表的农业文化的挽歌书写中坚持放飞民间野地的诗意想象,对现实和梦想的理性认识已标示出一个清晰可见的高度,而《你在高原》更是对前阶段理想主义创作倾向的一次系统清理和总结。它脚踩着更为丰厚沉实的人性土壤,伸展出理想主义的新枝脉,使之成长为精神的参天大树。
在书写理想的同时,《你在高原》以大量的笔墨描绘历史和现实,在现实对历史的衍生中索源生存困境的根由,并让生命个体承受着困境带来的无穷痛苦,再从中踩踏出一条充满希望的生路来。其中《家族》《橡树路》《海客谈瀛洲》《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在历史与现实话语的相互纠结中,多角度全方位地透视个体与群体复杂的生存境遇。曲予、宁珂、陶明、宁伽、庄周等人的现实奔波和生命挫折包含着对具体的政治历史文化的质疑、诘问与控诉,其蔓延不绝的精神受难史更清晰地凸显出生命个体坚守信念与理想的高贵;《忆阿雅》《鹿眼》(第4卷)《我的田园》《人的杂志》《曙光与暮色》则力图在欲望飞扬的现实中开辟出一片片人性的绿洲,来守望精神的美好家园。那聪明乖巧精灵般的小动物、温馨的葡萄园、永恒的原野和充满人文意识的杂志,不断提升和完善着宁珂及其朋友对新的生活梦想的向往与追求。由此我们可以确定,对于《你在高原》而言,理想并非遥不可及的“他者”或者一种排他性的终极目的,而是存在于找寻的生命具体过程中,并与诗意的精神体验紧紧相随。宁伽正是不断遭受生活的放逐、却又在美好信念支撑下沿着生命长途感悟着灵魂愉悦的华丽瞬间,流连忘返于丰饶静谧的田园山野,而获得了人生的充实。
更难能可贵的是,张炜并没有将理想乌托邦化搁置为空洞的想象,更没有把理想收编为布道的工具,作为蛊惑人们的虚假名目,而是始终把理想的界碑牢牢植根于那片熟悉而广袤的土地深处。宁伽为彰显一种人生信仰而始终直面困境始终斗志昂扬,在现实中屡战屡败复而屡败屡战,在多重意义的“行走”过程中,努力穿越历史与现实的层层阻隔,并张扬起爱与善的风帆,使之成为批判现实针砭痼疾的强大武器,从而建构起理想主义的坚实内核。因为文学永不放弃的审美理想决不是指导现实的规划图,更非粉饰现实的缤纷油彩。文学永不放弃的审美理想永远能指着与现实保持距离但又永不脱离现实的批判性向度。《你在高原》所秉承的在很大意义上就是这样一种价值尺度。这正如《海客谈瀛洲》中宁伽所说:“我们在当代和历史的滔滔汇流之中,触摸隐秘,寻找一种血脉和情怀。它的意义就像生存一样清晰。今夜,虚无主义的深刻性丝毫也消解不了火热的激情。因为我们的全部理由就建立在生存本身。”说到底,真正的理想只有牢牢植根于生存过程之中,呈现为川流不息的动态之美,才有可能彻底逃离单纯的形而上或形而下的怪圈,这正是一个清醒的理想主义者的深沉追求。
回顾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坛,清除文革伪神乌托邦后遗症的思维惯性和西方“后学”在中国大地的遍地开花以及自由主义群落的百般刁难,已经使得中国文学精神维度中的理想主义变得落落寡合,不断蔓延的怀疑气质和虚无倾向更是不断蚕食着信仰和理想的精神版图,20世纪80年代蓬勃强旺的理想主义与现代化的共同体想象,已然崩散为实用主义和消费文化的欲望碎片。在这种新的时代背景和语境下,张炜的《你在高原》中却重新捡拾和清理起了理想主义的文化遗产,以道德完善和回归自然的价值诉求反思现实和历史,促使人们在修正和改进现实缺陷的基础上,朝着求真求善的未来之境不断奋进,这种有意识的文学反驳凸显出张炜独特的文学创作姿态。
如果将张炜的理想主义文学追求与张承志、北村等作家进行一下简单的比较,张炜高标独立的文学意义和文化价值显得尤为清晰。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坛上,张承志、北村等人也秉持着理想主义的创作大旗,不过他们把理想书写引向了宗教精神,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或基督教徒的身份使他们把神界描绘为与现实相对立的净土,以彼岸的召唤为世俗的生命个体安魂,从而让世俗人生在对苦难和罪恶的忏悔中获得灵魂的救赎。这不失为灵魂净化的一剂良药,但他们对神界与人界的二元划分方式已经在当代中国的“无神”语境中变得非常可疑,在科学理性至上、神性的本体论证明已经确定为伪命题的今天,唯物论的无孔不入使得诸神成为方法论层面的言说工具,张承志、北村等人神性皈依书写的可信度遭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而张炜的道德理想主义指向则具有更为深广的探讨意义。毋庸讳言,当年在清理道德理想主义的负面影响时,曾有一些学者担忧道德理想主义的标准太过高远、作家如果执意坚守是否会导向道德专制。但实事求是地说,只要道德理想主义者不把自己的道德吁求视为排他性的普适性准则应用于世,就不会出现新的道德专制。更何况《你在高原》中不管是对现实的批判还是对现实的超越,都旨在为人们提供一种完美的生命体验和感受未来的希望,它并没有用道德专制的名义剥夺人们的合理权利和个性自我,也绝不企图将自身的道德理想还原为现实,而是试图给欲望恶性膨胀的现世带来向真向善向美的道德启悟和人性引领。因此,《无边的游荡》中的岳凯平和帆帆所奔赴的“高原”,尽管可能终究不过是一片道德想象的飞地,但其积极有益的召唤意义和引领功能依然不能小觑,它显示出的是作家对现实世界的真诚关注和深切反省。正如许多哲人和学者所说,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实际上是由若干因素支撑着的一种持续的愉悦体验,而对每一位生命体验者来说,崇高而富有自律精神的道德理想、悲悯博爱宽厚仁慈的人性之善,都必然成为保持这种身心愉悦的情绪状态、从而达到人生的澄明之境的关键因素。《你在高原》正是凭借张炜沉稳而富有激情的中年叙说,来完成这种高尚的道德理想主义寄怀的。
《你在高原》清醒的理想主义指向还表现在对以山野、田园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形态在现代社会中的边缘命运的真实体认。与许多人疯狂地向城市逃奔去寻找谋生之路的奔波方式不同,宁伽等人却逃避城市和人群,执意去心仪的山野田园体验生命的欢乐,《你在高原》通过多种形式写出了山野田园的自然美景和纯洁人性,唱着亲近土地的生命之歌诗意地美化这块理想主义的净土。它放大了山野、平原和海滩的季节之美和时令之美,写足了栖息于此的动物们的轻灵神韵,采用种种童话和神话传说来铺陈渲染大地的浪漫与神秘,甚至还让人嗅到来自于山野民间的许多女性身上温馨的花草气息……这样的家园怎能不令人心醉、不引人向往?所以宁伽的心中充满甜蜜的回忆:“那是我觉得自己与秋天贴在了一块儿,亲昵得掰也掰不开。”(《我的田园》)但《你在高原》同时又对这诗意温馨的文明形态的消亡命运有着深深的预感,并揭示出其走向毁灭的必然趋势。如果说《九月寓言》中小村的灭顶之灾来源于一场偶然的大火显得突如其来的话,《你在高原》则以更为充足的笔墨写出了野蛮的工业开发和疯长的占有欲望对山野田园的侵蚀和毁弃,不仅宁伽和朋友们经营的葡萄园和杂志难以为继,岳凯平和帆帆在平原上的农场也无法立足,昔日的美好家园已无法安宁,“平原和山地交织着无所不在的陷阱和绊索,等待着自己的猎物”。面对这种自然生态被严重破坏的现实和人性沦丧的真相,张炜以冷静旁观者的态度描写揭示了工业文明不可阻遏的发展趋势和农业文化及其伦理传统面临毁灭的不幸命运,以为现代性及其世俗化过程中物质主义的粗鄙图景提供镜像反思。这种深沉的理想主义反拨正是一位人文知识分子的光荣使命和职责。
为使爱∕恨、放逐∕迁徙、退却∕坚守、畏惧∕反抗、自救∕救赎、梦幻∕理想等多重意义的精神跋涉得以生动传神的描述,张炜以理想主义行吟诗人和愤怒的思想战士的双重主体身份,牢牢抓住抒情的内核,把鲜活丰盈的诗心和滚烫的赤子诚心撒播在那片五谷为之着色的丰饶原野上,以生活的启示重建心灵的契约。小说的故事框架宏大而缜密,情节铺展既纷繁复杂又遥相呼应,众多人物形象的性格刻画与心理描写从容有序地交织在叙事本文之中,文笔时而沉郁顿挫时而灵动俏跳,语言融华美与朴拙、大气与精巧、酣畅淋漓与简约审慎为一体,敞开了汉语写作走向浩大、深邃、诗性、优美的无限可能性。
注释:
①张均、张炜:《“劳动使我沉静”——张炜访谈录》,载《小说评论》2005年第3期。
②新浪网采访张炜:http://book.sina.com.cn/author/subject/2007—04-24 /1435213993.shtml。
③张炜的《你在高原》共分10卷,每卷都有独立的书名。这篇文章中凡摘引于此书的原文,只在第一次摘引时注明原文引自《你在高原》第几卷和具体的书名,其后只出现具体书名。
④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4页。
⑤在关于张炜的“道德理想主义”的命名上,可以参阅颜敏的专著《审美浪漫主义与道德理想主义——张承志、张炜论》(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该著作在关于张炜的论述中,重点从文化批判和“悲天悯人的诗人”的角度分析其道德理想主义的人性诉求和审美个性。
⑥张炜:《艺术是战斗》,见《张炜名篇精选·随笔精选》,山东友谊书社1993年版,第58页。
⑦张炜《危机潜入盲角》,见《张炜名篇精选·随笔精选》,山东友谊书社1993年版,第60页。
(作者简介:李掖平,山东师范大学传媒学院副院长、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赵庆超,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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