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绝唱 |
作者:尤凤伟 |
石门绝唱 那晚二爷与新夫人玉珠逃出地牢即向山下奔逃,一切竟如同天助,出奇地顺利。地牢暗道的出口隐于山半腰一丛茂密的树棵中间,上面盖一块压洞的石板,石板上覆盖的土层生长着与周遭地面无异的芜草,一点儿没惹眼之处,人即使踏在上面也不会察觉此间隐藏着“机关”。二爷牵着新夫人柔弱的小手熟稔地摸到暗道的尽头,用手掌推开上面冰凉滴水的石板,这时他看见头顶上一方灿烂的星空。这瞬间他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感动。为自己昔日居安思危的多谋感到由衷地庆幸。此刻时辰已近夜半,大山沉睡原野昏昏。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时而从山下村庄传来的几声悠长的驴叫,如同更夫断续的吆喝声在暗夜中缓缓传送。只是驴们的夜叫过于悲怆,听起来凄凄惨惨如同哭泣。逃出囹圄的二爷不敢多加逗留,寒夜里卫护着新夫人向山下夺路而去…… 天明时二爷已携妻远离山寨地界,眼前的天地顿显明朗与远阔。回首相望,大山黑色的身影在晨曦中安静伫立,无声无息。危险已经过去,七爷鞭长莫及,轻松中二爷心中又浮起对七爷惯常的轻蔑,他断定那愚莽的七爷对一切尚无察觉,却不知是七爷感念着一丝旧情,心存恻隐,对他网开一面。 二爷与新夫人逃离了山寨就在一个小镇子匿下,从此隐姓埋名。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叫个挺怪的名字--酒馆。酒馆镇位于半岛腹地,在山寨与县城中间。犹如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是官与匪两方势力的边缘。这种格局就成了不宜抛头露面的二爷的一个理想隐居地。说来二爷也真不愧是二爷,即使仓惶出逃身上也带足了金银珠宝,想想也是顺理成章,他既然能想到终有一日自己须借道地牢逃脱厄运,也自然会想到往后的活命会需要钱财,正是钱财为他的隐居带来了可能,使他的亡命生涯从从容容。他在镇子的僻静处租下一个院落,整理了门户,修补了院墙,又购置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坛坛罐罐等一应物品,然后与新夫人居家过起了日子。 山匪变隐士,二爷像一个出门久远的人回归到自己的故里,踏实而安闲。 这是二爷和新夫人一段无限甜蜜的时光,一方小院,一座雀巢,成了这对恩爱夫妻的世外桃源。他们深居简出,与外界避免往来。特别是二爷更是格外谨慎。白日里从不走出院门,日头落山才偶尔到镇外小径上走走。夜色笼罩着寂静的山野,也遮盖着这个昔日匪首的面目,这时他用不着顾及什么。暗夜中二爷不免抬头向南面眺望,他看见黑xuxu的天边有隐隐约约的灯光闪烁,他知道那是山寨,是他失落于人的昔日宫苑。说来也颇为奇妙,虽然他如丧家犬般逃离山寨不过数日,但此刻在他的感觉中已恍若隔世。他心静如水,安之若泰,一不思往昔之岁月峥嵘,二不计与取代者的恩怨仇隙,一切尘缘俗念都好像被一场大水荡得一干二净。在经历了这番生死洗劫之后他似乎信了天命,晓悟到人间万物万事皆如月盈月缺潮涨潮落花开花败般荣枯交替盛衰更迭,无一例外。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寿终正寝的山大王。这便是真理。他甚至感到庆幸,他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干尽凶为恶行的罪人最终能落得眼下这么一个良善结局实是侥幸,是天赐,是他一份难得的造化。他已决计安于天命,别无他求,从此与新夫人恩恩爱爱度过余生,幸矣足矣。 开始的日子自然要有些局促,杂乱无章,两个人的日子与轰轰烈烈的山寨自是两种景象。在院里屋里走来走去的二爷简直有点无所措手足。他大惑不解人世间千家万户竟如此这般地过日子。他完全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什么都须从头学起。好在新夫人玉珠可做他的师长。她言传身教,细心周到。教他劈柴,教他从井里往上提水。二爷尽管干得笨拙,却也干得认真,干得卖力,也干得兴致勃勃。说来二爷确非是个等闲之辈,居高时是一只雄鹰,处低时是一匹快马,没过多少时日,该会的也就会了,该做的也就做了。每每做饭时玉珠在锅上忙活,二爷便在灶头添柴烧火。女勤男作,倒是一种别样男耕女织图画。只是缘于二爷不宜出门,家中日常所需皆由玉珠去街市购买。闹市离他们居处大约一里路光景,来回无须一个时辰,也算方便。过一段时日,玉珠便去当铺当掉一两件首饰,换来些钱钞维持家用。玉珠尽管与官匪无涉,可出门也是谨言慎行远避是非,买完东西即归,从不在外多加逗留。只是她那出众的容颜无法掩盖,每每招致男人轻薄的目光。玉珠慌里慌张地奔走,如同叫鬼咬了脚跟。二爷家的白天总是显得十分漫长,日头照亮西墙又慢吞吞照亮东墙,这一天的过程就像逆水行舟尺进寸量。而夜晚却是那样的短促,从日头落山到再次升起使人觉得充其量不过一顿饭的空档儿。在悠长的白日里二爷和新夫人都有些无所事事,打不起多少精神。而天一落黑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两人倏地精神抖擞,眼光亮亮如同鱼儿归了河川飞鸟进了苍穹。说到底二爷家的日子是从黑天开始,就像戏园里晚上才出演的戏剧。二爷积习不改,出其不意便将自己脱得精赤条条,这就拉开了“幕布”,角色登场。二爷的登场总是这么不同凡响。说来二爷真是个又称职又敬业的戏子,对于这出连续上演的剧目仍然是那么一往情深,那么倾心专注,且求得精益求精。白日里他是新夫人的学徒,而黑夜里就摇身一变成了师长。二爷与女人在夜晚里的事情真有点让人难以叙说,一言以蔽之赤身条条的二爷紧抱着同样赤身条条的女人做做说说说说做做不知不觉便见到窗纸发亮。除了白天的做饭吃饭,夜里的交合便成了这对半路夫妻的全部生活。男人勤耕不辍乐此不疲,女人倾心应合缠绵若水,一路风光无限佳境连绵。 这酒馆小镇果真像流淌的醇酒将二爷和女人浸漫得飘飘欲仙…… 小镇的名字可以使人联想到早年间此地曾率先出现过一家酒馆。那时这里也许只有三两户人家。这些人家从遥远的省份或者附近的村庄迁移过来,在那条清水终年流淌的河边撂下随身携带的粗笨不值钱的行李,说声就这儿啦,一句话便完成了这个未来村镇的奠基。紧接着几幢简陋的茅屋成了河边崭新一景,这就是一个未来村庄或城镇的雏型。一般来说对一处新地的命名不会拖得太久,因为任何没有称呼的事物都使人感到别扭与不便。何况起个名字并没有千难万难。酒馆这名字一定是出现村庄奠基的初始,也一定是这几户人家中有人开起了酒馆。于是村庄才叫了这个名字。当然这种刨根问底地“寻根”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说起来酒馆镇并不具备一个正宗镇集的规模,总共不过三、四百户人家。一条长街,若干家商号(其中包括几家酒馆--这就使镇子的名字变得名副其实),成为这座镇子实在有些寒碜的门面。镇上的百姓种田的居多,人多地少,几乎家家贫穷。细究起来,酒馆镇所以没有成为像南面的龙泉汤镇那样的贸易集散地,恐怕要归咎于它的闭塞的地理位置。 二爷并不知道这些。无论昔日为匪还是今日隐居对这里他都一无所知。这里离山寨大约三、四十里路光景,那时他一般不让手下的人来这里“打食”,主要是不想将手伸得太长将官家惹翻。事实上官家也很少来这里涉足,内中的缘由同样是不愿与匪家纠缠。这种官匪互惧共处的局面就使这里成为“两不管”。二爷客居这里后时时谨记自己的身份,他还深知有句话叫落水的凤凰被鸡欺。因此,数月中他未曾在镇街上露过一次面。他也实在不关心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兴趣。他觉得只要怀里揣着使不尽的金银,身边有个可心可意的女人,这里好好赖赖反正都是他的欢乐家园。 小镇上与他们唯一有些来往的是他们的房东,房东住毗临的一座院落。房东是房客实在无法回避的关系。好在房东家中的成分十分简单,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和他的一个将近成年的男孩。且从面目上看妇人和男孩都很忠厚善良,不像是非之人,因此在这里住下很感放心。这两座院落的共同之处是寂静无声,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像无人一般显得空空洞洞。两家之间的来往走动除主客之间惯常的瓜葛,便是那妇人过来同玉珠唠些家常。那男孩也有时随来,这时二爷便须出面接应。那男孩名叫桐,长得细细高高眉目清朗。桐说话已经变声,嗓音格外粗重洪亮,显出一种让人惊异的少年老成。时间稍长桐便同二爷混得熟了,后来桐便对二爷叙说镇上的一些事情。二爷对镇子的了解几乎全部来源于桐。 二爷家的日子这一天和另一天没有什么两样。不知不觉冬天来临,又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四季的变化于二爷家只体现在昼短夜长还是昼长夜短。大概是谷雨之前的一天,桐和他的母亲一起进门,母子俩神情黯然,满面愁云,桐说他是来告别的。二爷问桐要到哪里去,桐说出役。桐的母亲说桐再过几天就过18岁生日,依照镇上的规矩,过了18岁生日的男人便要离家出役。二爷惊异,问到哪里出役多久才能回来。桐的母亲说这谁也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回来了算有运气,很多人去了便不再归,桐的爹就是在她生桐那年出役死在外乡。二爷听了更加不解,让桐给他细说镇上的事情。 桐开始讲起镇子里的事时有些闪烁其词,只说酒馆是一个挺怪挺怪的地场。桐有一双很明澈的眼睛,说话时习惯将眼帘垂下,这又使他的面目显得格外温顺。二爷问他酒馆镇倒底怪在哪里,桐几次张张嘴欲言又止。好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他的头顶,迫他不许多言。后来二爷便不再问,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与他说些家常,二爷的淡漠倒成了对桐讲下去的一种诱惑。他开始一桩一桩说起镇子的事。他说他没有到过镇以外的其他地场,不知道别处的人是怎样生活。他只知道酒馆镇的人倒霉透顶、活得人没人样鬼没鬼样,所有人都得受“双料”的管辖欺凌。二爷问双料是谁?桐说双料是一个人,双料是这人的外号。他本名叫于吉春,人人称他春爷,春爷有钱有势,既是镇头又是族长,既是几家商号的掌柜又是几百亩田产的地主,所以就叫双料。其实双料春爷并没到能称其爷的年龄,不过40出头。他也没长得三头六臂,可他统管了镇上的一切。他在家一跺脚,满镇子颤悠。桐说双料春爷有句口头禅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管辖这块地面的手段是制定各种各样的法规。规定了公布出来镇人便须遵循不二。违者或关或杀都在春爷的一句话。有细心人做了一下统计,春爷事无巨细为镇人总共制定了一千一百一十一条法规,大到租赋劳役小到吃喝拉撒睡,样样齐全无一遗漏。比如男人过了18岁生日便须为镇上(实则春爷自家)出役,役多为遥役,去云南边境往回运送各类黑货。春爷驱使镇上的男人同样也没疏漏了女人,有条款规定女子出嫁之前须轮流去春爷府上“学艺”,去时还是个女孩回来春爷就将她们“教”成了妇人。再比如春爷家的牲口不喜吃草喜吃庄稼,牲口无论进到谁家地里都不许惊动。春爷喜食镇东河里出产的王八和螃蟹,镇上人不许擅自捕捞,如凑巧捉到这两样东西须无保留送到春爷家里去。还有春爷每逢龙泉汤集日雷打不动要去洗一回温泉澡,各户须轮流出人跟班去给他搓背。春爷夜里不好入睡所有人家都得管住自家的牲口不许出声,害得镇上的畜牲也比别处的遭殃,天落黑就被主人用绳子缠住了嘴巴。还有各户熟了瓜果梨枣须先送给春爷家尝鲜,而春爷家的庄稼即使烂在地里也不许旁人捡拾……桐就这么春爷长春爷短一口气讲到了日头偏西,只听得二爷张口结舌浑身烦躁。 二爷家的日子一天接一天过下去,这一天和那一天没有什么两样。不知不觉夏去秋来,又不知不觉冬尽春来。如果长此下去不发生意外,二爷和新夫人定能夫妻恩爱岁岁平安直到白头偕老。 问题是果然就出现了“意外”……事情出在典当这一点二爷本应想到,不该忽略。 一个姣美的女子不间断去同一家当铺典当且当的都是些金银珍宝,怎能不惹人上眼生疑?当然二爷倒霉的关键还在于那家当铺是双料春爷开的。双料春爷起了疑心,二爷与世无争的隐居自然就变成一厢情愿。 后面的事情对于双料春爷来说就十分的简单,他派手下人跟定从当铺出门的女人,于是就发现二爷的隐匿地,然后瓮中捉鳖般将二爷擒拿住。 二爷重陷囹圄,关进双料春爷的私牢里。 双料春爷有审讯人犯的癖好,这会让他生出犹如奸淫女人的快感。每每抓到人犯开审向来不过夜。这遭也不例外。二爷被关进牢里不待缓一口气,便被镇丁带进一间周遭摆满枪械的厅堂。此时大名鼎鼎的春爷已在案后就座。屋里的马灯被捻得昏暗,这倒不是为了省油,而是双料春爷对自己的尊容有自知之明,于是将自己猥琐的面目以昏暗掩藏。二爷看不清双料春爷的面目,只见他两颗眼珠贼亮贼亮,闪烁着难以压抑的兴奋。二爷自不是庸常小辈,他曾见过大世面,此刻他内心对双料春爷唯有不屑与鄙夷。他不想给这个双料恶霸落个舒坦,先发制人,他朝双料冷笑一声,道:“料定你便是啥个双料春爷了,听说你给镇上人定了一千多条法规,你能否告诉我这个外来人究竟触犯了你哪条规矩?” 双料春爷不由一愣。自经管镇事族事以来还没遇见过这等胆大妄为的人犯,敢忤逆于他和他叫劲儿。他断定该人定有些来头,非寻常之辈。他朝人犯细瞧一眼,兀地觉得面熟,心中不免惶惶,道:“你是哪路歹人,报上身家性命,免得一开头就对你不客气。” 二爷道:“客气不客气随你的便了,你对镇上人就不曾讲个客气,何况对我一个外乡人?要我报上身家性命可以,但你须先讲出我犯了你法规的哪条哪款。” 双料春爷道:“看来你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万事都要弄个明白。这不好,不好。” 二爷道:“人还是把事情弄明白的好,比方你,镇上人当面孝敬,春爷长春爷短地叫,可你知不知道背地里又是咋样?人们恨你,骂你,咒你,管你叫双料叫恶霸叫地头蛇……” 双料春爷冷笑笑,道:“你说得远不够哩,差得多。镇上人不仅恨我,骂我,咒我,还想杀了我,剁了我,把我碾成肉酱,还想掘我家祖坟,叫我断子绝孙,你说我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这遭倒是二爷一愣,心想这狗日的倒真是个明白人,想想这就像自己往日做强盗时那般,劫道,杀人,劫女人,这般般样样俱是伤天害理的事自己都明白。可细想自己和这双料春爷却又不是一回事,自己是明抢明夺的强盗,作恶作歹却不欲盖弥彰,而双料是暗强盗,立下千规万矩,不抢不夺却让人自己奉献,小到瓜果梨枣大到金银财宝,甚至供役的男子和供乐的女子都不用小绳拴自己乖乖走进他家门。到现在他才明白那句“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话确是至理名言,就是说做强盗也要做个暗强盗,巧取豪夺皆有条款依据,心安理得,自在逍遥。 二爷叹息道:“你双料春爷确实活得透彻,你这样的大明白人不当镇头谁又能当镇头?不过既然你制定法规条款,就像裤裆抓diao那般手拿把攥,那何不再定得多些?定个十万八万条,那时镇上人连拉屎尿尿放屁都有规可循。” 双料春爷怒喝:“住口!对你这般的泼皮刁民,用不着千条万条法则,一条就能定你死罪。” 二爷问:“哪一条?” 双料春爷道:“私藏金银珍宝,非劫即盗。” 双料春爷朝手下人呼道:“拿出赃物。” 声刚落,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人手捧布包进屋。二爷一下子认出那布包是自家之物,便立时明白双料春爷的手下人在抓他走后又对住处进行了搜查,他不由为新夫人担起心来。离家时他曾暗示她带着钱财远走高飞,不知此时她是走脱还是也被抓起来关押。 帐房先生将布包放于春爷身前案上,双料春爷将布包一抖,眼前一片金光灿烂。 双料春爷手指着:“这些都是从你住处搜出来的,你一介草民,私藏如此之巨的珍宝,有犯财路不明之罪。按第一百三十二条法规,人处死,财物没收归库。” 二爷的思路又执拗地归于原处:说起来匪人图财害命,虽为所欲为,却自知理亏。而这狗杂种双料春爷,杀人谋财竟能一口喊出个理据条款,冠冕堂皇,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他清楚今日犯在他手里就别想活着出去,与其虚与周旋,不如亮出自己的真实面目,这般或许会有个痛快。 二爷主意一定,便道:“将我处死无妨,难道你就不想弄清楚我这些财宝得之何处?” 双料春爷两眼一眨:“你说。” 二爷问道:“你可知道南面大山上有一座山寨?” 双料春爷道:“这个连三岁孩童都知。” 二爷又问道:“你可知道山寨的瓢把子是何人?” 双料春爷道:“这方圆百里山寨头人的名声比县府大老爷的名声还响亮,怎会不知。” 二爷道:“那你说说看。” 双料春爷道:“早先的头人是二爷,不久前发生内讧变成七爷。” 二爷问:“你可知那二爷后来去了哪里?” 双料春爷笑笑道:“他去哪里自然不会来告诉我。” 二爷道:“我可以告诉你。” 双料春爷不屑地看二爷一眼,道:“不信你能知道那堂堂二爷的下落。” 二爷道:“知道。” 双料春爷问:“他在哪儿?” 二爷莞尔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双料春爷急促出言:“你--” 二爷悠然点了点头。 双料春爷定睛盯着面前这个自称为二爷的人,两眼一明一暗地急速闪烁。这一刻,这张一开始便使他感到面熟的脸同官家贴出的缉拿像重叠在一起,他确信此人是二爷无疑,只是难以相信往日那威震四方且传闻盈耳的强盗头竟成了他的阶下囚。他兴奋且又充满恐惧,一时不知该对他如何处置。 天亮时新夫人玉珠和桐已离开酒馆镇二十多里地。他们向南,向高耸在前面的大山奔去。昨晚双料春爷的人将二爷带走后,玉珠即刻依照二爷的示意逃离房舍,这时听得动静的桐便出来将她紧紧跟定。桐说他愿意护送她到任何要去的地方。惊变之后,玉珠并不显得怎样惊慌,她不同凡常的经历早给了她足够的磨炼。何况从跟随二爷下山之日起她便抱定一种赴蹇从难的信念。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安危,她知道趁夜色出了镇子便犹如鱼儿游进了大海,双料春爷奈何不了她。她惦念的唯是二爷。她决心要救二爷出虎口。却也是奇异,这念头一出她首先想到的竟是七爷,是那个与二爷不共戴天的七爷。她觉得这大千世界唯有七爷才能与双料春爷抗衡,救出夫君也唯有七爷。尽管往事如噩梦,即如此她也不觉得七爷是个完完全全的恶人,要这般她与二爷也定然不能活着出山。她想想唯有找七爷这一条路可走。望七爷念旧日情份救出自己的夫君。 时值初秋,朝日灿烂,田野葱绿,和风清爽。玉珠和桐一前一后走在土路上,待走到一个丫型岔路,玉珠望着路旁一株参天古树,轰然如遭雷击。她记得去年这同一个时节浪人驹子带她逃命下山,他们曾从这株老树下经过,只是在这路口拐向了另一隅,那祠堂,那夜晚,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玉珠有如灵魂出窍,脸色苍白,脚步踉跄。桐在后面发现了她的异样,便赶紧上前将她搀住。桐不让她再走,把她扶到近处的一块干净地坐下歇息。过了许久,玉珠才渐渐回过神来。 这时他们离大山已经不远,山半腰的巨石和树木都看得清晰,山顶上的山寨也于树丛间依稀可见,玉珠望着望着不由流下了泪,啜泣出声。桐是个懂事的孩子,并不多问。待玉珠擦干了泪水方说:“姐咱走。”他一直称玉珠为姐,称二爷为哥,是他妈教他这么叫的。 再走时日头已渐渐升高。风刮着闪闪发亮的枯叶,在半空中忽上忽下飞扬。道路已明显向上倾斜,愈靠近大山愈感到大山的寒气袭人,如同迎面而至的是一座冰山雪岭。空气也变得潮湿,透出山谷间特有的腥腐味儿。这时大山就吓人地矗立在他们面前。 上山的路于草丛间隐约可见,他们循着踪迹行走,依然是玉珠在前桐在后。桐手里提着一根捡来的木棒,眼光四觅,俨然像一个刚出道却又尽职尽责的少年镖客。 天地间突然一声唿哨,随之一伙强人从林子里亮出身影朝他们奔来。惊慌间玉珠认出当中的一个是山寨里的八爷。于是急急向他呼喊:“八爷是我。” 八爷也冷丁认出了玉珠,立刻挥手止住了手下个个欲立头功的喽罗。八爷诧异问道:“新夫人为何回归山寨,究竟出了什么事?” 说起来玉珠虽在山寨时间不长,却毕竟是瓢把子二爷的压塞夫人,所以山寨里种种事体皆有所闻。这八爷是山寨头领中年纪最长而座次最末的一个爷,八爷对如此明显的本末倒置却不介意,这一是缘于他的平庸无能,二是缘于他的厚道老成。八爷在山寨有着很好的人缘,默默行事,与世无争,二爷一向待他不薄。在七爷发动的那场纂位行动中八爷是爷中对二爷最温和的一个。这个二爷有数,玉珠也有数。所以进山就遇见八爷使玉珠颇为心定。她如实向八爷讲述了眼下二爷的遭际,又如实讲了自己进山是求得七爷的搭救。八爷听了半晌不语。后转身对众喽罗说句你们巡山去吧。众喽罗尽管不甚情愿也只得从命离去。这时八爷方实言相告,说她还是不见七爷的好。玉珠问咋?八爷说你若见了七爷,七爷定准不会放你下山。 玉珠惊诧道:“七爷他……他是只爱财宝不爱女色的呀?!” 八爷苦笑笑说:“你说的那是老皇历哩,如今的七爷已不是往日的七爷了。他既爱财宝,更爱女色。” 玉珠摇头道:“不会,我知道七爷这人,七爷亲自对我说他自小练童子功,近不得女色,一旦让女色破身也就破了功夫。” 八爷望着玉珠一笑,道:“不是你告诉七爷童子功练不得,不沾女色的男人死后过不去阴阳河吗?” 玉珠闻听八爷此言怔住,眼瞪得如同圆杏,她自是不会忘记自己确曾对七爷说过这种话,可说这话只为消除七爷对夫君的偏见与仇恨,目的是救出夫君的性命,却断没有教七爷改弦易辙的意思。而七爷竟认了真,她难以置信。 八爷缓缓道来:“自你们逃下山后,七爷便整天嚷嚷:山寨不可一日无压寨夫人。让手下人立刻给他张罗。女人就一个接一个被抢上山来。七爷也真算个格路种,就像一头刚放出栏的公牛,不开性则罢,一开则不可收。对抢上山的女人不计年龄不计美丑一概受用,没一个疏漏。不过在选定压寨夫人一事上却十分地挑剔,啥样的美女子他一眼就能瞧出毛病。不是嫌脸宽了就是嫌下巴短了,不是嫌眼睛小了就是嫌嘴巴大了。再就是什么腰粗了腿短了乳小了腚大了唇厚了牙黄了眉直了鼻歪了之类……一句话就是抓个天仙女来他也会挑出个百八十样不顺眼的地场。这就教手下人犯难了,问他到底想要个啥样的,你猜他怎样答?他瞪眼一吼:‘你们都不曾长眼看看二爷的新夫人是个啥样女子么?就比着那模样长相的给我找!差她半点也不中!’我这么一说你心里就会明白七爷装的是啥心思。今番你自己上山,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 玉珠脸上罩了一层愁云,她看看身边的桐,桐也同样愁眉不展。他们长途跋涉来到山下竟是白跑路,断了救二爷的一线希望,实不心甘。玉珠咬咬牙说:“想想我还是要去见七爷一面的,央他念旧日情份救救二爷,上次为救二爷我把他说动了心,也见出他那份仁义,这次没准也能把他说动了心。” 八爷连连摇头,道:“今非昔比,今非昔比,有言色胆大于贼胆,又有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七爷既然已经惦记上了你,他就不会为了啥虚虚飘飘的仁呀义呀的放过你去!我也是念着与二爷旧日的情份才对你这般忠告,与其让七爷留在山寨不如赶紧回去另谋他法,救出二爷来。” 玉珠觉得像堕入万丈深渊…… 玉珠和桐于天擦黑时返回酒馆镇时被候在镇口的镇丁抓住了,这多少也在玉珠的意料中。对于自己,她已无暇顾及,她甚至想这样也好在牢里能见到自己的夫君。但她却不想连累了无辜的桐,她一再向镇丁诉说这一切与桐无关,让他们放了桐,可镇丁不予理睬,将两人一起带进双料春爷家大院。 双料春爷不更旧习,听说抓来了二爷的女人立马开审。缘于女人,又是强盗头子的压寨夫人,双料春爷的兴味更浓,为能看清女人的容颜,他叫手下人把所有的马灯捻亮,屋里立时明明光光。 捻亮了灯,双料春爷就吩咐带女人。女人进屋,周身被光明环绕,双料春爷兀地瞪大了眼珠,那一刻他差点脱口喊出声:春娥!春娥是他的小妹。这站在前面的女人模样体态与他的小妹春娥相像得毫无二致。连双料春爷的手下人也被弄得难分难辨。 带下去吧。双料春爷挥手说。不再审。 双料春爷不审女人并非因她长得与他小妹相像而心生怜惜。他没有那份好心肠。他所以将玉珠退下是因为他突然想到这女人对他另有用场。她为他解开了一颗久缠于心的死结,他重重舒了一口气。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财大势大的双料春爷来说也自不例外,眼下他小妹春娥正是他难念的一本经。 这春娥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子,双料春爷的父母在世时对这个老生闺女的那份纵爱自不必说,在他们过世后当哥哥的双料春爷也同样对她百事依顺,听之由之。说来这也算不得什么,俱在情理之中。而问题出在她的终身大事。 春娥从小许配给北面上庄镇大财主姜伯超的三少爷。那姜家三少爷是个有志气的读书人,这于家小小姐是个姣美的闺中女,这门亲确称得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百无挑剔。两家议定只等三少爷读毕了书便给他们完婚。可这世上的事常常是有根没梢的,好事难说就有个好结果。那姜家三少爷在城里读毕了书刚回家就一病不起。且生的是一种怪病,整日昏睡不醒,只在饿时醒来进些饭食,吃过接着又睡。这么一副光景自然谈不到婚娶。这样拖了两年有余,前些天姜家突然来人,说要给他们的儿子完婚“冲喜”,借喜事冲一冲或许就能好了病。这种“冲喜”自不是姜家自己的发明,在当地从古至今都甚为时兴。说是迷信,又确有许多喜至灾去的例证。当然,这种做法带有一种很残酷的倾向,须以二人某一方的牺牲做为代价。而问题在于民间的什么事体一旦成为一种规范也就约定俗成,人人都须遵循。不如此便为人所不齿。说到双料春爷身上,虽然他品行不端为所欲为,可在这方面也不敢毫无顾忌,他觉得既然姜家提出完婚冲喜,他就没有理由不答应。但他小妹春娥却坚决不从,话说得也苛: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和那具活尸成亲。双料春爷和其他家人好生规劝,晓以道理,可春娥已铁了心,任旁人说破了天,末了还是个不应。双料春爷没了招法,焦躁异常,烦恼无边,正这当口他见到了与他小妹相像得宛若一人的强盗头子的女人。 双料春爷再审时辰已至五更时分。 屋里重新变得昏暗。双料春爷唯在昏暗环境中才会感到自在和安逸。昏暗使他心情镇定且充满自信,也能将各种情绪表现得充分而圆满。这时他已觉得胸有成竹,为此他颇感惬意。他告诉女人不要害怕,他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做的就一定为她做。 “放了俺男人。”女人说。 “还有呢?” “放了俺男人。” “还有呢?” “放了俺男人。” “唉,反来复去一件事,可单单是这一条难办哩。”双料春爷道。 “放了俺男人,让俺们离开这地场。”女人很执拗。” 双料春爷摇头道:“你听了,放你男人难,他亲口对我讲他是山上的土匪头子二爷,这二爷可是官府通缉许多年的要犯,放了他我可要吃官司。” 女人听了惶惶地盯着双料春爷,她没想到这恶霸已知道夫君的身份。她知道这样事情就确如双料春爷所说,抓时容易放时难了。 女人悲伤地埋下头,一时不知该怎样是好。 屋里很静,乡村的深夜总是如此,何况这酒馆镇所有的牲畜都被主人笼了嘴。这夜就是真正的不掺假的夜。 过会儿双料春爷开口道:“此时若说能救得了二爷的,怕也只有你了。” “我?”女人抬头盯紧着双料春爷。 双料春爷也盯着她。 “我,我救他?”女人眼里闪出一线希望。 双料春爷问:“你真的愿意救他么?” “我愿意。”女人说。 “为救他让你做什么都肯做么?” “我肯做。”女人说得很坚决。 “那就好。”双料春爷说。 这时双料春爷挥退了手下人,屋里只剩下他们这一男一女,这情景似乎让女人想到什么,显出些惊慌来。 “别怕别怕。”双料春爷安慰说;“我不会怎样你,起初我确有心想尝尝瓢把子女人的滋味儿,后来这念头就打消了,这其中的缘由么……就是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这事比和你做那事要紧得多。” 女人等他说下去。 “一句话说到底,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双料春爷说:“你帮我做好一桩事,我就把你男人放了,让你们远走高飞。” “你,你要我做什么?”女人急促问:“我做了你真的会放我男人?”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双料春爷信誓旦旦 “那你说。” 双料春爷就说了。 真是说破天机惊煞人。 女人惊得如同半截木桩定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一丝气息,后来身体就开始摇晃起来,如同有一股三九严冬里的强烈风雪向她袭击,这风雪将她笼罩将她淹没……那一刹她的脑中就像雪一样的白。 “让我去冲喜。”女人似自语。 “就这样。”双料春爷说。 “让我跟姜家三少成亲?”女人问。 “就这样。”双料春爷答。 “……” “你应还是不应呢?”双料春爷问。 女人的身体一阵阵发抖,她感到彻骨的寒冷,且冷至身体的内中。 呵,老天爷!女人无援地哀嚎。 “你也用不着怎样为难,我自知这种事对一个有夫之妇实不算轻易。不愿意就说不愿意的话,俗话说了强扭的瓜不甜,我春爷一向不吃不甜的瓜。你说不愿意,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等天一亮就派人把二爷押解到官府里,我领到的赏钱也足够为我小妹买个替身。”双料春爷说。 双料春爷的“交易”明明白白,他的话也说得亮亮堂堂,而女人的心里却仍然一片混沌一片漆黑。 “快说呀!到底应还是不应?”双料春爷有些不耐烦。 “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女人冲双料春爷吼。吼毕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山崩地裂。 双料春爷并不相劝,任女人哭下去。直待哭得声腔细微,方说:“我不会杀你,像你这般的美丽女子,不仅不杀,还要把你留在身边陪伴于我。这里没人,我不妨说句心窝子里的话,我不缺女人,这镇上的小女子出阁前都得送上门先让我‘开苞’。别的女人只要我相得中,也都得乖乖让我受用。可这中间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我小妹春娥。小妹和你一样是个绝色女子,在家里出出进进煞得撩拨人心,可她毕竟是我的一奶同胞,再喜爱终也有个忌讳。虽心有欲念,却不能成为事实。而你,长得与小妹如同孪生姐妹,对我来说这真是天赐,你能让我了却恋妹的夙愿却又不伤大雅,其乐融融又心安理得。说到这儿你心里也会明白,你答应替小妹‘冲喜’实在不是一件坏事,你不答应我春爷也不会白白放过你,就是说无论怎样你为小妹当替身已是命中注定。” “你个畜牲!”女人恨恨骂道。她已不再哭泣。泪水打动不了恶人。此时她想的唯一是怎样以死相拼。她抬眼怒视着这世上罕见的无耻之徒,眼光毫不掩饰其中蕴藏的杀机。这眼光不由使双料春爷打个颤。 女人公开地对抗令双料春爷颇为意外。这在他多年拈花惹草生涯中所未曾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当有的忽略:即忽略了这女子的不一般,身为一个山大王的压寨夫人,无论其经历还是其胆识都不是凡常女子所能相比,如拿她同凡常女待自然就行不通。别的女子可以任他为所欲为,而她则不能,他如果对她强行占有她则必然不从以死相拼,想到这双料春爷心中的威风一下子大减,他明白欲继续与这女人做“交易”,则必然换个方式,那就是要将流氓气换成江湖气,而江湖上的交易约定俗成,一是要合情合理,二是要信守承诺。即使自己一百个不情愿也必须遵守这种无文的“法规”。他不由叹了口气,清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向门外呼声:“来人。” 应声进来两个镇丁。 双料春爷喝道:“还不赶紧与压塞夫人看座!” 镇丁立刻搬来椅子,摆在女人身后,又悄悄退下。 双料春爷朝女人笑笑,也许他自己察觉到笑得十分唐突,不自然,便立刻将笑收敛。他解嘲地咳了几声,然后缓声向女人道:“好了好了,你别认真,前头是我开了个玩笑,你不要当真。请坐请坐。” 女人不坐,也一声不吭。 “坐下嘛,坐下才能商量出个救二爷的办法。”双料春爷说。 女人就坐下。双料春爷态度的突然转变使她生疑,也使她生出希望。 “好了,这样好。”双料春爷说,“让我先向你道个不是吧,我这人脾气不好,一贯的不好,说来也是让镇上人惯坏的,你不管怎么整治他们他们就硬是个不吭声,笃定与你和气,叫他们干啥都俯首贴耳的,这么的天长日久你怎能再有个好脾气?可你和二爷不是这镇上人,我自然不能拿你们当镇上人对待。就说‘交易’,看合适就做,不合适就不做,谁也不能勉强谁,‘交易’一旦达成,双方都须信守,谁违背定遭报应,天打五雷轰。” 女人听着。 双料春爷说下去:“你听,我已经对天发了誓,下面的话一是无讹,二是说毕即毕。你听好。关于‘交易’,无论怎么说都是互利互惠。我身为国民,自须以国事为重。二爷既然被我抓到,无缘无故放了,便是触犯国法律条,罪在不赦。我不能为了别人的命而丢了自己的命。这合情合理。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若是帮我解决一个难题,便是有恩于我。这般我自应报答。正如有言人情大于王法。当然,你们帮我,我自然要替你们负责,为你们着想。不能让你们因帮我而蒙受羞辱。这就说到替小妹完婚之事,那三少爷是个废人,你去了他对你自不会有染,清白依旧,这是其一。其二,只要你去了,无论冲好冲不好都与你无碍,好了,尔后由小妹将你接替,无人能看出破绽;不好,我同样着人去把你接回,也同样放你和二爷远走他乡。总而言之,这‘交易’说到底无非是委屈你到姜家住上几日便归,换来的却是二爷的性命和你们夫妻恩爱的日子,你看我虽是个粗人,心里却自有一杆秤,你可细细思量,怎个合算怎个不合算定会有个辨别。你应还是不应,给我个准话就行……” 女人的心有些动。因为双料春爷已明明白白指出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这就是要么死要么生,即使不用细思量一切也都清清楚楚,她觉得自己实在命苦,苦难接踵而来总也没个安宁。她长长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双料春爷问道:“你说过的话都算数么?” 双料春爷听此言晓得她已有意,一振,道:“算数,我已发过誓了。” 女人又问:“冲好冲不好你都放我们走?” 双料春爷答:“放你们走。” 女人说:“你还得放了桐。” 双料春爷摇摇头:“桐是镇上的人,窝藏强盗犯第七十三条法规,不能放,放了他就坏了镇规。一个人坏了以后人人都想坏。” 女人说:“这些我不管,不放了桐我不去。” 双料春爷道:“这事和桐没关系。” 女人说:“桐是我弟,按规矩成亲那天桐得跟我去。” 双料春爷见女人很执拗,很恼怒,也无奈,道:“我应你,行了吧?” 女人道:“那我去。” 冒名顶替的女子于一个上好的日子嫁到姜大财主家。婚礼隆重而热烈,般般样样俱显出大户人家的气派,没一丝半点的差池。只是男家到女家迎娶的不是真正的新郎官,而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这男孩顶替了大喜之日还昏睡不醒的姜家三少爷。不过这是一种堂堂正正的顶替,与女家的作假不可同日而语。这种顶替在当地被称着“压轿”。这风俗解决了诸多新郎官因病因残或别的什么因由不能亲自迎娶的难题。说来也真是一绝。 到了姜家,还是这男孩顶替真新郎和她拜了天地,随后她就被领进了洞房。 房门一关,洞房里只剩下她和横在炕上一动不动的新郎官。无声无息,洞房像一个真正的洞,死一般的人,死一般的静,女人突然觉得自己像掉进坟墓里,害怕得浑身发抖。这瞬间她萌生出逃跑的念头。 没过多久姜家人来到洞房,是新郎的母亲、嫂子及一干亲朋女眷,她们来察看新郎的动静,看是否被大婚的喜气冲醒。这是姜家最关心的事。却也着实有些性急。新郎没醒还在呼呼睡觉,大家脸上不由显出失望。尔后,将目光转到刚娶进门的女人身上,仔仔细细地端详,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他们姜家三少爷的福祸端倪。 “嗯,是副贵人相哩。”新郎的母亲姜老夫人点头说,“眉如弯弓,目如凤鸾,耳如垂珠,口如淡砂,都是吉相,可保夫君安康。” “老太太说的是,三兄弟得了福人保佑准能好了病,老太太就等着抱孙子吧。”新郎的大嫂姜家大少奶奶附声说。 吉言佳礼,别的亲朋女眷也一齐夸奖新媳妇的好长相好身条好肤色。连篇好话如同被风吹散的花瓣一齐向女人头上洒落。 女人埋着头,任人说。 人走了。 洞房里又只剩下了女人和炕上睡觉的新郎官。 这时女人的心情平复了些,她想着刚才这一大堆女人对她说的一大堆褒奖话。尽管这些褒奖对自己这个命运多舛的落魄人增添的只是心酸,但姜家对她的期望是明明白白的,她现在成了姜家请进门的一尊神,三少爷的好好歹歹都系于她一身。想到这儿她不由向炕上的睡新郎看了一眼。他身盖大红婚被,脸向上对着屋顶,尽管是副睡相却也能看出是个英俊人,女人不由心想:她和他本是不搭界的两男女,若不是双料春爷的无端操纵,别说两人进到同一间新房里,就是连面也不会碰上的。此时望着这个同样也被双料春爷捉弄的睡中人,她心中多少生出几分怜悯,她觉得尽管自己是迫于无奈来到姜家,但还是希望“冲喜”有成,为睡新郎除却病灾。 许是心想事成。女人这么想时新郎官三少爷竟醒来了,他眼没开口即吆喝:“我饿了!” 许是隔墙有耳,三少爷声刚落便有个提饭盒的丫环推门进来,以飞快的速度将饭菜摆上桌,然后胡乱施个礼退出门。 女人惊奇不已,觉得置身一个怪异世界。这俱因她是初来乍到,不晓得睡人每天大抵是在这个时辰醒来,且围绕着睡人的饮食起居早已形成规律。 “真香啊!”三少爷翻身从炕上坐起,这时看见坐在屋里的女人。 “你是谁?!”三少爷很惊讶。 女人也惊讶。 “你是新来的丫环么?”三少爷问。 女人不知怎么答。 “你出去吧。”三少爷边说边下炕。“你刚来不晓这里的规矩,我吃饭时屋里不能有人。” 女人不动。 三少爷这才觉出事情蹊跷不对头,他抬眼直瞧着女人,尔后认出了,呼出声:“哦,春娥!” 不等应声,三少爷便直奔到女人身前,惊喜问:“你,咋来了?!” 女人一怔,心想这三少爷八成是个疯癫人,竟问出这种傻话来。 “我为啥来,你不知?”女人试探问。 三少爷摇摇头。 “你不知道今日成亲的事?”女人再探问。 “谁成亲?”三少爷问。 “我和你。”女人答。 “不对不对。”三少爷把头摇成个货郎鼓,“我没出这屋门咋就成了亲?” “‘压轿’的孩子替你把我娶进门。”女人说。 “是梦里?”三少爷仍心疑。 “不是梦,”女人说:“这事家里人没对你说?” “说过,可我没答应。”三少爷说。 “你咋不答应?”女人问。 “这事明摆着,我病成这样子娶亲是害人。”三少爷说。 “你,你是怎么想?”女人颇惊奇。 “就当该这么想。人活在世上不能不管别人只顾自己。”三少爷说。 女人心里想这三少爷没黑没白地睡,可醒过来倒是个好心肠人,难得哩。 “春娥,你知不知道我有病?”三少爷问。 “我知道。”女人说。 “你知道?知道咋还嫁过来?” “为给你冲喜。” “春娥你糊涂。真糊涂!”三少爷摇头说,“你咋不替自己想一想,要是冲喜没用处,以后的日子你咋过?” 女人没吱声。 “唉,事到如今,我说这些没有用,春娥,我们姜家坑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三少爷说着眼窝里涌出泪。 女人的心一酸,眼圈有些湿,虽说自己是替别人当嫁娘,像在台子上演戏,可也被三少爷有情有义的话感动了。她心想要是那个真春娥于家小姐能听到她夫君的这番话,也一定能感动,并且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只可惜她无法听得到。 “三少爷别难过,是我自己愿意嫁,不怪你们家。”女人安慰说。“再说你也要放宽心,爱睡觉,其实算不得是啥真病。” “是病是病,”三少爷不含混,“一天到晚睡不醒,像个死人样,这咋不是病?” “可一天里总还能醒过一回。哪个人一天不是睡一回醒一回?只不过你的夜长白天短。”女人说。 “理儿是这个理儿,关键是我的白天像兔子尾巴样短,除了吃饭喝水别的啥也干不成。”三少爷懊恼说。 “别再说这些,你饿了,赶紧吃饭吧。”女人说。 “咱一起吃。”三少爷说。 “你吃吧,我不饿。”女人说。 “你不吃我也不吃。”三少爷以孩童般灼灼眼光看着他的新媳妇,毫不掩饰那份由衷的喜爱。他上前扯起女人的手,将她往桌边拉。 女人只好服从他。 俱是山珍海味,三少爷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不离眼地盯着女人看,好像不是吃菜饭,而是吃女人。 女人低头默默地吃,此地她的心又归于身陷牢狱的夫君。直到登轿,双料春爷也未准许她与夫君见上一面,是好是歹不得而知。还有桐。双料春爷不同意他随她来到姜家,但答应赦免他的罪。只是她不相信双料春爷。夫君和桐都让她惦记。 她放下筷。“吃呀。”三少爷说。 “饱了。”女人说。 “吃这么几口咋会饱呢?”三少爷关切地问。“是不是我们姜家的饭菜不合你的口味儿?那就叫厨子另做。” “可别,可别,”女人连忙说,“我真的吃不下去,可你得吃饱,吃饱了才能捱过后面的一天一夜。” 听女人这么一说,三少爷也放下了筷子。 “你咋啦?”女人问。 “我也不吃了。”三少爷说,“这些天我一直寻思:要是不吃饱饭,饿着,也许这般会醒的时间长。” “不行不行,”女人说,“一般人饿着点没关系,可你不一样,你身子虚,怕……” “我不怕,真要饿死倒利索,省得给别人添累赘。”三少爷悲伤地说。 “别,别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呵!”女人连忙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连虫子蚂蚁小鱼小虾都舍不得自己的一条命,何况人哩……” 三少爷叹口气,说:“自然是活着好。再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想死也不成,情况和以前不同了。” “咋不同了?” “这不是明摆着?以前我是单身汉,现在成亲有了家口,死也好活也好不单单是我一人的事。” 女人的心格登一声,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过失,这过失是忘记了自己是于家小姐春娥,是新郎官三少爷新娶到家的“家口”,这就使自己的思路与对方的思路不合拍,幸亏没引起怀疑。 三少爷动情地看着女人,说:“我舍不得丢下你走。自从上次见面后,我心里一直装着你。要不是长病,也早就把你娶过来了。春娥,我舍不得离开你,我要活……”三少爷说着泪水涟涟。 这时门外一阵欢声笑语,姜家老夫人、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及一干亲朋宾客拥进新房,大家一齐向新人道喜,一时间洞房里喜气洋洋,热闹异常,姜老夫人更是乐得合不上嘴。她抓住儿子的手道:“这遭行了,成了亲,我儿守着个天仙般的人儿瞌睡虫就躲得远远的了。”大少奶奶笑嘻嘻地插言道:“俗话说猫守着鱼头睡不着觉,新郎官守着新媳妇就更……”大少奶奶话没说完便惹得人们一阵哄笑,连三少爷也禁不住咧开了嘴。 笑归笑,可谁心里都清楚,这次“冲喜”是成是败尚无定规,只有捱过了三少爷往日重新入睡的时辰方可见出个端倪。 丫环撤去了新人吃剩下的饭菜,斟上了茶,大家边喝茶边拉着家常,打着哈哈,其实是在等待或者说观望,看姜家寄予全部希望的“冲喜”究竟是何样结局。 人人心里都惶惶不宁。 天渐渐昏暗,丫环点上大红蜡烛,洞房里一片红彤彤的。外面客厅里的喜宴已近尾声,过不了多久一伙醉醺醺的本庄本家人便要到这里来“闹房”,那是婚娶喜事的另一个高潮。若新郎官能捱到那时候不睡……这时忽听三少爷打了个响亮的哈欠,这哈欠如同旱天雷般让人惊心动魄,知情人都晓得哈欠是三少爷再次入眠的前奏,就像戏班子出演前的开场锣鼓。完了!大家一齐在心里哀叹,一齐将目光投向那个让人无奈的睡人。眼见得那张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脸倏地失却了光彩,变得像块旧布似的暗淡而困顿,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哈欠,连眼泪都流出来了,那副贪婪的睡相简直能将在场所有人一齐拉入睡眠。 “我困了……啊哧……我想要睡觉……啊哧……”眼光迷茫的三少爷从他妈手里抽出手踉踉跄跄奔向炕边。 姜老夫人眼里透出绝望,她知道此番只要让儿子再睡过去,这场“冲喜”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她爱子心切,上前一把将儿子抱住,迸出哭声道:“我儿莫睡,我儿莫睡!一会儿就有人来闹房,你睡过去咋办哩?大喜日子我儿要打起精神来才是。” 三少爷显得十分烦燥,他一把将母亲推开,向炕上爬去。 一直看得呆呆的女人这时突然奔到炕前,一把抓住三少爷的手,握得紧紧。 她用恳求的声调道:“三少爷,你不能去,回来呀,回来吧!” 三少爷强撑眼皮看看她,口中喃喃道:“这手真软和,像个小绒鸡……小绒鸡……”三少爷合上了眼,接着鼾声起。 鼾声合着姜老夫人悲痛欲绝的哭泣。 如同日出月落般的准确,新郎官三少爷于次日同一个时辰醒来。新婚之夜除了呼呼睡觉他再没有其他作为。“冲喜”无成。新婚的喜气就像一股旋风在姜家大院转了几个圈儿便消失无踪,姜家重新笼罩在阴影之中。自然,这一切理所当然地归咎于当事人新媳妇三少奶奶身上,皆因她没有足够的福气,才使“冲喜”以失败告终。可恨的是,她还没尽到一个新妇的本份。昨晚当新郎官入睡众人离去,姜家大少奶奶一人留下向她面授机宜,让她在夜里对夫君施以女人的“手段”,让他醒来,并说只要手段高明,别说睡人能醒,就是个死人也能活转。女人是过来人,自是一说即明,可她没有照大妯娌的话去做,既没与新郎官一衾同眠,也没有施以“手段”,她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后来就鸡叫天明。 也是奇异,三少爷睡时像个只会喘气的死人,而醒来就是个活蹦乱跳的男人,一包的精神,不显病症。他下炕即奔到端坐在椅子上的女人面前,一脸的喜欢,他扯起女人的手,不住地摇晃。问:“春娥你醒了?” 这时丫环又准时送来了饭食。 “吃饭吧。”女人抽出手。 三少爷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坐在桌边儿。 丫环摆好饭菜,施个礼出门。 “吃饭吧。”女人又说。 三少爷却不动。 “咋了呢?”女人问。 “吃饭是个废人,不吃饭也是个废人,那何必再吃饭暴餮天物呢?”三少爷又生起自己的气。 “你咋又说起这种话呢?”女人担忧地问。 “春娥,我对不住你,新婚头一夜就……我对不住你呵!”三少爷迸着哭腔说。 三少爷的话再次唤起女人的同情,他是个好人,他和他家里人不一样。“冲喜”没见成效,她立刻便遭到他家里人的冷落,除让丫环每餐胡乱送些饭食,再就不理不睬。甚至还恶语伤人,原先说她是福相吉相现在调转舌头说她是个丧门星。而三少爷则不同,他不仅不怪罪于别人反而觉得自己对不住人。他是个善良人,是个凡事替别人着想的君子。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帮他除却病灾,让他成为一个健康人,可又苦干想不出什么良方妙法。而大妯娌教她的那种“手段”又实在是她所无法实施的。为此她感到茫然而无奈。 两人于默默中吃毕了饭,吃得快,吃得少。 “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放下筷子后女人问道。 “嗯,你问好了。” “你晓不晓得你是咋得上的病?”女人问。 “命。”三少爷说。 “命?” “是命中注定。”三少爷说:“我七、八岁时我爹就说过我会得这个病。” “是吗?”女人惊疑地问。 三少爷点点头。说:“那事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说来也话长,你想听?” 女人点点头。 三少爷说:“我得快点说,不然不等说完又要睡过去。那年春天伙计头领着伙计在地里栽地瓜,我和我二哥跑去看光景。那伙计头姓邹,是南面小古庄人。这人脾气很暴,可活干得好,在我们家干了许多年,地里的庄稼活交给他就放心了。凭这点连我爹都让他几分。就说那天栽地瓜,挑水浇窝的小伙计拉肚子,一回一回撂下水担往树林里跑,耽误了活儿,邹伙计头很生气,骂他是有意偷懒,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垅里。那小伙计是新来的,不晓得伙计头的鬼脾气,不求饶,邹伙计头就一脚接一脚地踢。直踢得小伙计满脸是血口吐白沫。这时我气极了,捞起一把镢头就朝邹伙计头抡过去,他一闪身躲过了,却呆了,张眼瞪着我,说:你个小东家是咋的啦?我说不许你欺负人。他说我打他是因为他偷懒。我说不管为啥打人也不行。邹伙计头说你小小的孩子不晓事,伙计偷懒耽误的是你家的活,插上地瓜芽子不立马浇水秋天要减产。我说就是一个地瓜不长也不许打人。邹伙计头气得说不出话。这时我二哥埋怨我不该胳膊肘往外拐,还说粮食减产可不是小事情。回到家我二哥向爹妈告我的状,我爹听了把头摇了又再摇,后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完了,真完了。我妈问啥完了?我爹说小丁点儿(我爹妈总是叫我小丁点儿)完了。这孩子算废了。我妈一听吓坏了,问小丁点好好的咋就要完了?我爹说小孩子从小看大,以后小丁点儿是干不成大事情了。我妈问为啥,我爹说他的心太善。我妈问太善就注定干不成大事情吗?我爹说没错,古语道善人无为,就是这个道理儿。我妈很悲伤,看看我又看看二哥,问我爹:你看二小咋呢?我爹说二小不愁。我妈说不用愁就好,可也让人晓不开,为啥一个爹妈生的孩子不一样呢?我爹说,说怪也不怪,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味道还不一样哩,何况是人。我妈说这事没道理。我爹说世上没有没道理的事,细想想啥蹊跷事都有个蹊跷理儿。先说结果子的树,树根从地下面吸收水分和养分,果子又从树上吸收了水分和养分,而这些水分和养分又是由各种成分混合在一起,就像一大锅杂烩汤。树上每个果子都有自己的口味嗜好,有的喜甜,有的喜酸,有的喜咸有的喜淡,各取所好所需。因为吸收的成分不同,果子的味道也自然就不同了。人也是同一个道理,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俱千差万别。以相貌论,有的俊有的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皮肤白有的皮肤黑,千人千状。以品性论,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憨有的奸,有的脾气暴躁有的脾气温和。百人百性,就像树上的果子,婴孩在爹妈身上也挑挑拣拣,挑了俊处的就长成个俊孩,挑了丑处的就长成了丑人,挑了好品性的就成了良善,挑了坏品性的就成了暴戾。这就是一母同胞的孩子模样心性竟完全不同的道理。我妈听了赌气说要真的这样那就是老大老二挑了你,小丁点儿挑了我。我爹说事到今日论究这个也无益处,关键是按照孩子不同的情况让他们走自己该走的路。我妈说老大老二长大让他们接替你经营家业,不用愁,可小丁点儿该让他干啥呢?我爹说别的无出路,只有让他念书了。我妈问念完了书又做啥呢?我爹说学而优则仕,自然是当官。我妈疑惑道你是说心善能够当官?我爹说话得翻过来说当官心不善。我妈说我不懂。我爹说,有句人人都知的老话叫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说人的心性是从娘肚子掉下来时就生米做成了熟饭,善的就善了,恶的就恶了,一辈子也难以改变。自然凡事都有个例外,善与恶只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才有可能日月倒转。这就是让恶者遁入空门,让善者投身官场。空门与世隔绝无欲无求,恶就像入水的污秽被冲刷消融;而官场里险恶阴毒欲望无边,善就像入火的兔子一蹦仨高,这时就是碰上个老虎也敢去咬上几咬。官场历来使善者变恶使恶者更恶。所以要想让小丁点不成个废人只有读书当官这条路径。不知咋的,尽管那时我还很小,可爹的话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倒真叫我爹说中,我成了个只会吃饭睡觉的废人……”三少爷说毕神情黯然。 女人听这一席话也思绪纷繁,心想这世界也真是乖张古怪,人人张口闭口地“善哉”“善哉”,为啥真的要行善却成了废人? 她道:“照这世道无常黑白颠倒,没准三少爷心性一恶也就会好了病。” 三少爷点点头,道:“殿后村的老神婆就说过这话。”女人问:“老神婆是什么人?” 三少爷说:“老神婆是狐仙。活了一百岁还满口白牙满头黑发,她会相面能掐算,知人身前身后事。我找她算过命。” “她咋说?” “她说我这病是长在善根上,只有刨了善根儿才能好了病。” “刨善根?咋样刨?” “做恶事。” “啥恶事?” “杀男人,奸女人。” “天!”女人惊恐地盯着三少爷,“老神婆真是这么说?!”“一字也不差。” “真可怕。” “老神婆说这事理上明。” “杀男奸女理上明?” “她说人心就像两扇门,白日里开黑下里关,开了吃喝拉撒关了睡。一般的人心门松,开开关关从人愿。而我的心门紧,敞开一点缝隙立马又关上,这样整天就睡不醒。要想改变就得取一种强刺激,就像引一股飓风将门吹开大敞。有言道:行善好比清明雨,做恶就像腊月风……” “杀男奸女就是那腊月风?” “是能吹开我心门的腊月风。” “我的天!” “老神婆说吹开了心门,只要一夜能醒着不睡这病就好了,以后再也不会犯。” “真的?一夜不睡觉就能好了病?”女人惊奇问。 “嗯。” “你信么?” “老神婆的话没人不相信。” “那你照着老神婆说的做?” “这事我爹有章程。”三少爷说。 “你爹他--?” “我爹说从古至今有律条:杀人须偿命。” “他是说杀人治病这办法行不通?” “也行得通,我爹说世上有两种人杀人不偿命。” “哪两种人杀人不偿命?” “一土匪,二官兵。” “一土匪二官兵?” “我爹让我从这两样人中挑一种。” “你挑啦?” “我没应,我连鸡都不敢杀又怎能去杀人?再说自古官匪无良善,我决不做他们门中人。” “说得是。” “不杀男人剩下奸女人。” “你干啦。” “我爹让人从镇上领回个窑姐来。” “你,你干啦?”女人瞪大眼。 三少爷摇摇头:“我哪会干这等下作事。” 女人问:“后来咋样?” 三少爷说:“后来换了人。” “换了什么人?” “换了家里的一个丫环。” “丫环她愿意?” “对她说为我治好了病以后收她当偏房。” “她应了?” “她应了。” “你咋样?” “我没干,一旦治不好就把人家踢蹬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做。” “三少爷你心眼儿好。”女人说。 “我爹说想留住好心眼病就去不了。” “这事真难办。” “后来就………” “就咋样?” “你知道。” “我知道个啥?” “咋俩成了亲。” “丫环换春娥。” “你生气?” “不生气。” 这时两人都无话,各想各的心里事。过了会三少爷望着女人说:“春娥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问吧。” “昨天黑下你是不是和我一块睡?”三少爷样子很拘促。 “问这做啥呢?”女人也局促,低下了头。 “大嫂说……” “她说啥?” “她说咱俩在一个被窝里睡,你有办法叫我醒……” “她,她胡说!”女人抬高声。她很生大少奶奶的气,她竟然能把那劳什子“手段”的下流话说给三少爷听,亏她说得出口。 见女人面呈忿怒,三少爷不由惊慌失措,一急眼泪就流下来了。 “三少爷,你……”女人见状也慌张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三少爷闪着泪光的脸。 三少爷端起酒壶斟满两盅酒,颤声道:“春娥,看在咱俩做了一场名不副实的夫妻的份上,求你与我喝了这盅酒。” 女人心颤,丫环每次都送来了酒,可三少爷从不喝,为啥这遭他倒要喝?莫不是自己刚才伤了他的心? “你有病喝酒无益,等病好了咱们再好好地喝。”女人劝说道。 “我要和你喝,这遭不喝以后就再也喝不成。”三少爷说。 “三少爷,你咋说这种话呢?”女人说。 “是实话。”三少爷说,又有两行热泪顺面颊流下。 他接着又说:“这世上我最佩服的人是爹,什么事在他心里都明明白白。他看我也看得一丝不差。我这人是废人,除了累赘别人就再无用处。这遭冲喜不成,就证明我已无可救药。我的气数已尽,这遭睡过去我就不再醒过来了,真的不想醒过来了。” “可别!三少爷,你千万得醒过来呀!”女人倏地心酸,泪注满眼窝。 “这一盅酒向你赔罪,这一盅向你告别……” 三少爷说话中间两盅酒已灌下肚。由于喝得急促,呛得他连声咳。 “三少爷……” 落下酒盅,三少爷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倦容尽显,睡意如潮,他最后一次向女人看看,眼光透出无尽的眷恋,也许他清楚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便赶紧向炕边走去,身子一歪一斜,他倒下去了,立刻鼾声响起。 女人心里一阵悲凉,她对三少爷最后的话深信不疑,这遭睡去,将不再醒。 丫环点上了蜡烛,新房就更像新房的模样。那丫环身材小巧,脸蛋俊秀。女人在心里想,她是不是那个为当偏房而甘愿献身的丫环呢?这好奇就使她发问:你叫什么名字?翠红。丫环生硬地回答。今年多大了?她又问,叫翠红的丫环这遭就装作没听见,转身走出门去。姜家人对她鄙夷不屑,连下人也一样。 她心里想想,也便释然。这里毕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按照风俗,明天她就要回“娘家”走三日。从此这里好好赖赖都与她无关。她与双料春爷有约在先,回去便可和夫君一起离开酒馆镇,另觅安身家园。想到这,她长吁一口气,觉得这几天自己像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而这梦很快就要醒。 这时她就有了困意,眼皮打起仗来,昏昏沉沉,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便迷迷登登地向炕走去。待走到炕边,她冷丁一颤,满身的困倦像被一阵风吹得烟消云散。自己怎能与这个男人同枕共眠?戏演到最后咋的就忘了自己只是扮演戏中的一个角色?她感到难堪,感到无地自容。她下意识地朝炕上看看,三少爷睡得很甜很香,对外界事无一丝感觉。她这才定住了心,退后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没有了睡意,这几天里的事在脑中浮想开来。双料春爷的狠毒骄横,姜家人的自私卑鄙,还有炕上那位三少爷的善良忠厚,想到三少爷她不由又向炕上瞟去一眼。映着烛光,三少爷的脸像涂了一层红釉,鲜亮俊秀,像一个大孩子无忧无虑。她看着猛地一酸,泪随之流出。她为三少爷鸣不平,也为这世道鸣不公。恶人横行天下,好人寸步难行。不肯杀男奸女的三少爷只能睡死过去,天理何在? 也就是在这一刻,女人心中萌动了搭救三少爷性命的念头。她清楚,属于三少爷的时间已经不多,他正一步一步走近死亡的崖头,她得将他扯住,让他悬崖止步,回到世间。 世间虽龌龊,可还是活着好。 她再次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炕边,看着熟睡的三少爷轻轻呼道:“三少爷醒来,三少爷醒来啊!” 应答是他的呼噜声。 女人又抬高声音呼叫,三少爷还是没有反应。 女人向前探探身,伸手按着他的胳膊,摇摇,再摇摇,三少爷仍然木头似的无知觉。 女人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在白费工夫。如果这等呼唤能将三少爷唤醒,那么他的病也不至于拖到今天。她一下子想到老神婆关于心门关闭开启的说法,她觉得那话尽管玄奥却不无道理,三少爷的“门”太紧,紧得他洁净的心胸容不得半点污秽。须将他的心门打开。怎样打开,她并不赞成老神婆出的那“杀男奸女”的馊主意,这办法太恶,以此法炮制即使奏效,那原本的善人也就变成了恶人。与其这样,倒真不如让三少爷清清白白地死了的好。她又想,凡事并没有一定之规,就像烧柴烧草都一样能做熟了饭。打开三少爷的心门同样也是这个理儿,关键是能找到那把开门的钥匙,这样才能开了门…… 想到这女人突然心一动,她又想想然后走到门口,推开门扇喊唤翠红。 翠红来了,一脸的不情愿:“这么晚了还支使人。”嘴里嘟嘟嚷嚷。 女人说:“不是我要支使你,是想问问三少爷的病。” 翠红哼声说:“问也白搭,他不听仙人指路,装什么不沾腥的猫,他没啥指望了。” 女人立刻心明:这口出不逊的翠红定是那个没当成偏房的丫环。她至今还对不染于她的三少爷耿耿于怀。 “三少爷好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女人话中有话地说。 “对我有什么好处?他好了我是丫环,好不了也还是个丫环。”翠红说。 “这可也难说着哩,只要有造化,鸡就能变成凤哩。”女人说。 翠红也算得个聪明女子,听三少奶奶这么一说,也就听出了其中的话味来,当三少爷偏房的希望重新在心头升起,接着换了一副声腔:“可不是哩,姜家大院里谁个不巴望着三少爷好了病,大家也好有出头之日哩。” 女人只在心里一笑,问道:“翠红我问你,是你一直贴身伺候三少爷么?” “可不是咋的,三少爷啥时离开我也不中哩。” “三少爷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是吧?” “就是就是。” “我问你,三少爷一直是每日只醒一个时辰么?” “就是就是。” “难道就没个反常?” “反常?” “嗯,有没有哪一遭突然来了精神,比往常醒的时间长?” “这个么……” “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对啦,有一遭。”翠红把手一拍,“那是今年正月十六日,三少爷醒着的时候足有三个多时辰。” 女人的眼倏地一亮,急问:“那天是咋……” “那天有戏班子来唱戏,开场锣鼓一响三少爷就醒了,他趴在窗上向外听,一直听到戏散了才又睡了。”翠红说。 “这么说三少爷爱听戏?”女人说。 “可是个大戏迷哩,听戏的时候就像个孩子,手舞足蹈的,脸胀得像红布,眼珠瞪得鸡蛋样大,连饭都顾不上吃。”翠红说。 “他爱听戏?”女人说。 “爱听戏。”翠红说。 “戏文通心门。”女人说。 “你说啥?”翠红问。 “我晓啦。”女人说着吁了一口气,脸上浮出笑影。 千里迢迢来长安 骂一声李彦荣负义的郎 若不是乡亲传一信 还以为你一命染黄泉 女人开始唱。她坐在炕沿上,看着三少爷的脸。声柔柔,调圆圆。喜房里面摆戏台。 想当年你到西京去赶考 一去就是十几年 只当你途中遇了难 谁知你贪恋富贵忘家园 想不到你喜新忘旧招驸马 想不到你金榜题名中状元 想不到你一朝富贵抛父母 想不到你把夫妻的恩爱丢一边 女人口唱眼视,注意着炕上的动静,她发现三少爷的身子像被蚊子咬了,动动,再动动。这一动就扯着女人的心。她再唱: 裴秀英两眼泪交流 离乡背井难回头 当年有我公爹在 吃不愁来穿不愁 金银首饰挑着带 前住瓦房后住楼 自从俺公爹下世去 好大的家财一笔勾 偏又遇上连年旱 婆母娘丧命葬荒丘 女人戛然住口,她看见三少爷的身子像被风吹拂的树梢动得很厉害,两只胳膊向上抬抬,像要举起什么东西,终是无物可举,似又不甘徒劳,遂搭在胸脯上,女人觉得三少爷的手像压在自己胸脯上。 裴秀英,泪满腮 想起彦贵兄弟来 黄衍珍嫌贫爱富把婚赖 诬良为盗把赃栽 兄弟打在牢狱内 秋后处决把刀开 “刀下留人!”三少爷睁开眼,眼珠急匆匆转动,最后落在女人脸上,问:“哪里要杀人?” 女人又惊又喜,凑向三少爷身前,说:“不杀人,哪里也不杀人。” 三少爷坐起连连摇头:“不对,我分明听见喊杀人。” 女人说:“那是我唱的戏文。” 三少爷问:“你唱的戏文?” 女人说:“嗯,那词是:兄弟打在牢狱内,秋后处决把刀开。” 三少爷点了点头说:“是茂腔《裴秀英告状》。” 女人说:“正是。三少爷对戏本真是精通,单凭两句词就知道是哪出戏。” 三少爷说:“我从小喜爱茂腔戏,四大京八大计,这十几出戏无论道白还是唱词我都背得出来。” 女人暗自心喜,想:声色犬马就怕你样样不好,只要好一样就能唤你出梦乡。 女人说:“几句唱能把三少爷唤醒过来,足见出三少爷和戏剧的缘分深哩。” 三少爷说:“这一点像我爷爷,我爷爷是个戏迷,也是个闲人,方圆几十里,无论哪有唱戏的都拉不下他,再远也去。我从3岁起就跟着爷爷四处看戏,这就染上了戏瘾,后来到城里念书,剩一文钱不吃饭也要进戏园子。” 女人取笑说:“可不是的么,娶媳妇耽误不了你睡觉,可一听戏文就醒了……” “想想我这人也真是够浑的了。”三少爷自责地低下头。 女人说:“骑马坐轿各人所好,爱听戏也算不得啥毛病的,其实我也是个戏迷,小时候听见锣鼓响就慌得找不着鞋。” 三少爷说:“酒馆镇是大地方,戏班子去得勤,你八成听了不少戏。” 女人说:“听得是不少。” 三少爷问:“你最喜欢哪出戏?” 女人说:“最喜欢的就是刚才唱的《裴秀英告状》。” 三少爷点头说:“这是四大京里的《西京》,我也特别喜欢这一出。戏文好,唱腔也好。”三少爷说着打了个哈欠,眼珠发涩,瞌睡虫又咬上他了。 女人不敢怠慢,急说:“三少爷今晚是咱成亲的第二夜,你也别老惦记着睡觉,打起精神来,听我唱几段戏文可好?” 三少爷揉揉眼,说:“好是好,可你不瞌睡么?” 女人说:“一开口瞌睡虫就飞走了” 三少爷说:“那你唱,我是求之不得呢,不知你想唱哪一段?” 女人说:“老秋大长脖子夜,没啥可干的,一段接一段往下唱就是了,刚才你醒是唱到啥地场了?” 三少爷说:“唱到:兄弟打在牢狱内,秋后处决把刀开。” 女人说:“就从这往下唱。” 临行时,我去监牢看彦贵 兄弟他,伤心的话儿说出来 嫂嫂若有怜弟意 我死后,尸骨朝西靠路埋 南来的人们做生意 北去的人儿做买卖 求人往西京送一信 捎给我大哥李秀才 哥哥若知我蒙冤死 定会把我的冤案翻过来 遥望快到了西京城 裴秀英我精疲力尽腿难抬 三少爷拍手:“好,好,唱得好。” 女人说:“三少爷取笑了。” 三少爷连忙说:岂敢,“岂敢,捧还捧不过来呢,你唱得比戏班子正宗角色一点也不差哩,早知如此我真该早早把你娶过来,让你天天给我唱。” 女人笑笑说:“天天唱咱家不就成戏园子了吗?” 三少爷眼光亮亮说:“成戏园子才好哩,你是旦角,我是生角,夫妻两个一台子戏,这种乐呵,满世界没场寻呢。” 女人说:“可不是的,像咱俩这样子的夫妻也是满世界没场寻哩。” 三少爷没听出女人的话中话,说:“咱俩做夫妻,保一辈子都戏欢。” 女人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这时外面敲晌了三更。梆一梆-梆-,梆-梆-梆-,声声像敲在女人心上。她想:“离天亮还有四、五个时辰,不知三少爷能不能撑到头儿。这三少爷也恁是古怪,只认清了听唱,要是说话拉呱能拦住他人睡乡,那就省劲多了。她说:“我再往下唱啦。” 三少爷说:“你唱,下面裴秀英观城墙的那段唱词写得真是精彩。” 女人点点头,唱: 望城墙赛锯齿 近看垛口镶天空 一个垛口一杆炮 一杆旗下一队兵 大旗底下坐元帅 小旗底下坐先行 城门楼口三隔水 玉石栏杆对宝瓶 观罢城墙心欢喜 这遭可来到了西京城 三少爷听得兴味勃勃说:“这样的唱段让人百听不厌。” 女人又唱: 我在这里用目观 城墙来了打鱼船 老渔翁拿着金丝网 打了一个月儿圆 三少爷呼道:“好一个打了一个月儿圆。” 打的鲤鱼龙门跳 打的小鱼满河窜 一眼观不尽城的景 来到西京城门前 三少爷说:“进城。” 进得城来将眼睁 城里的买卖真兴隆 食品铺里碗摞碗 茶水铺里盅摞盅 烧饼铺里幌子挑 黄酒铺里挂木瓶 黄土垫街三尺厚 杨柳枝头绿盈盈 路东路西不让走 路南路北不准行 三岁小孩不许哭 八十老翁不敢哼 咬人的狗儿上了锁 打鸣的公鸡入了笼 观罢一阵明白了 哪家王爷要出城 三少爷说:“这王爷是裴秀英之夫李彦荣。” 女人叹口气说:“看来自古都是多情女子薄情汉。《秦香莲》里的秦香莲,《王宝钏》里的王宝钏,还有这《裴秀英告状》里的裴秀英,都是男人飞黄腾达,做了文官武将,到后来喜新厌旧,忘了结发糟糠妻。” 三少爷说:“也不尽然。除了《秦香莲》里的陈士美是真正的负心郎,《王宝钏》里的薛平贵和这出戏里的李彦荣都还是有情有义的人。” 女人说:“这是因为写戏的都是男人,写来写去最终还是向着男人。” 三少爷笑笑。这笑倏地僵在脸上。女人一怔。这时就见三少爷的眼光像燃尽了的炭火似的暗淡下来。 “困死了,困死了,我得睡了,啊哧--”三少爷说着便要躺下。 女人眼明手快扶住三少爷的腰,然后对着他的脸疾速唱道: 跪在大堂诉冤情 尊声王爷你细听 问我家乡远不远 永江县内有门庭 公爹的名字叫李百万 生下儿子共两名 我兄弟名叫李彦贵 我丈夫名叫李彦荣 三少爷的眼亮了亮,像快熄的炭火又让风吹了吹,重新燃起了,他抓住女人的手,以戏中人李彦荣的道白出口:“你,你这民女进京告状,有状无状?” 女人趁势接了裴秀英下面的台词:“启禀王爷,民女在家头顶白纸求人写状,无人敢写。” 三少爷:“听你之言,冤情实大,常言道,告状为虚,口诉是实,我来问你,你要告何人?” 女人:“我告的是那个奸贼黄衍珍。” 三少爷:“哪个黄衍珍?” 女人:“就是当年做过丞相的黄衍珍。” 三少爷:“他为丞相,你为民女,这中间有什么相干?你若是诬告于他,可知何罪?” 女人:“民女知罪。” 三少爷:“你可知法?” 女人:“民女知法。” 三少爷:“好,既然如此,不要害怕,我来给你做主。” 女人“哎哟”一声。 三少爷一怔:“春娥你……” 女人说:“三少爷你把我的手握疼了。” 三少爷“哦”了一声,歉意地朝女人笑笑,可他没松开手,反而加上另一只,他轻轻抚弄着,赞叹道:“又软又暖和,像捧着个小绒鸡儿。” 女人低着头。 三少爷痴痴地看着女人的脸,说:“春娥,你真俊,让人看不够。” 女人的心怦怦跳。 三少爷就把她往身前用力拉,力气像头牛。 “别,别,别这样!”……女人霍地站起身,抽出手,逃跑似地后退着。 三少爷怔住了。 “你,你咋啦?!” “我,我咋啦?!”这遭是女人问自己,在心里。她猛地想到自己又出了错,到了这节骨眼上就是不肯把自己当春娥,她急中生智,朝三少爷道:“下面我要唱告三状。” “告三状?” 女人点点头:“三少爷自然知道这告三状不好唱,须站起来才有气力唱到底。” “我知道,我知道的。”三少爷松了一口气,说:“这告三状有东京到西京那么长,连戏班的戏子从头唱到尾都累得头晕眼花。” 女人故意说:“三少爷想说我唱不下来是不是?” 三少爷连忙摆手,说:“哪里哪里,你的唱功我已经有数了,我只是怕累坏了你。” 女人说:“只要三少爷有兴致听,我就是唱截了气也心甘情愿。” 三少爷感动地说:“能娶到你这样的贤慧妻,我是万般知足了。” 女人也表白自己的心:“春娥能嫁你这般的知音,也是前世修下来的福分。” 三少爷说:“从今往后,你想唱就唱,啥时唱我啥时听。” 女人说:“要是把你唱睡了?” 三少爷说:“我睡了你就用棍子揍。” 女人说:“好,有你这句话,这遭我就把告三状唱到底。” 三少爷说:“你唱吧,我洗耳恭听。” 女人就唱,先唱告头状: 头状不把别人告 我告奸贼黄衍珍 朝中放他去办案 贪赃枉法害好人 板子打死个乡下佬 夹棍夹死俩举人 …… 告头状足足唱了半个时辰才唱完,女人不待缓一口气,接着又唱告二状。 二状不把别人告 我告知县郭子春 他做官不为民除害 图了银钱害好人 勾结老贼黄衍珍 害我兄弟入监门 …… 告二状也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这时女人已口干舌燥,她看看三少爷,见他还在听着,便走到桌边饮了口凉茶,接着又往下唱告三状: 裴秀英越告越上火 再告丈夫李彦荣 他父母死了不戴孝 坐在衙门里穿大红 生不养来死不葬 枉在朝中为公卿 官不行孝就有罪 王子犯法与民同…… 告三状唱毕就过了三更天。女人唱得浑身骨头节疼,嗓子也疼,两腿硬得像木头,她刚想挨炕边坐下歇一歇,却见三少爷眼皮在干架,哈欠一个连一个地打。她慌了,赶紧用手拍拍三少爷的肩,说:“三少爷你可知下面李彦荣接的啥台词?” 三少爷揉揉眼,说:“这个么……” 女人说:“你不知。” 三少爷说:“我知。” 女人说:“那你对上来。” 三少爷用手敲敲太阳穴,然后念出道白:中军,这一民女连着告了三状,口渴舌干,带她到清净馆内茶饭伺候,我,我也要睡觉了,啊哧! 女人说:“三少爷错了。” 三少爷翻翻眼:“不错。” 女人说:“前面的不错,后面错了,李彦荣没说他要睡觉,更没打哈欠。” 三少爷认帐:“错了,错了。” 女人说:“错了得认罚。” 三少爷问:“咋罚?” 女人说:“罚你的站。” 三少爷问:“罚我下炕站着?” 女人说:“光站还不行。” 三少爷问:“还要咋?” 女人说:“罚你和我对唱。” 三少爷连连摇头:“不行,我听行,唱不行,只是个票友。” 女人怂恿他:“你行,哪个票友都能唱几口。” 三少爷有些跃跃欲试,眼里重现出光彩。 女人说:“你唱李彦荣,我唱裴秀英。” 三少爷说:“依你,唱就唱,不信唱不好还唱不孬。” 女人笑笑,说:“那你就下炕来。” 三少爷下了炕,与女人站了对面,他问道:“咱从哪开头唱?” 女人说:“从夫妻相认唱。” 三少爷唱: 猛抬头,将眼睁 打量夫人裴秀英 外穿色衣内穿孝 千里寻夫进京城 家中灾难压头顶 千斤重担她担承 亡母灵前她行孝 南监探望亲弟兄 受尽折磨为了我 妻前跪下了旧书生 三少爷唱毕道白: 夫人,夫人……我这厢跪下了…… 三少爷忽然矮了半截,原来真的给女人跪下了。 女人手足无措,慌不成声:“三少爷,快,快起来,这是演戏,哪能真跪呢。” 三少爷不起,仰脸向上盯着女人的脸,眼光痴痴。 女人说:“三少爷再不起来可折杀我了。” 三少爷一下子抱住女人的腿,颤声说道:“我想……” “你想啥?” “……和你……那事。” “天!”女人在心里叫了声。几天来一直惧怕的事情终于来到当面,她一时懵了,两眼瞪得圆圆。 三少爷把她的腿匝得有些疼。 三少爷又把脸贴在她两腿间。她觉出一阵阵热气灼肌肤。 三少爷又探手向上按在她的胸口。 “咱上炕!”三少爷忽地站起身把她往炕边上拥。 她慌了。“别,别,别这样。”她极力做反抗。 “你咋啦?!”三少爷停手,不解地望着她。 “不,不能这事,这,这事不能……”她语无伦次,眼光可怜巴巴。 “为啥呢?咱俩已经是夫妻。”三少爷很清醒。 “咱不是……”女人嘎然止住口。 “咱不是?” “咱不是……讲好了一起唱戏文。”女人说。 “唱戏文?” “唱戏文。” “刚才不是唱了么?” “没唱完。” “你还想往下接着唱?” “嗯,接着唱。” “可你已经唱了大半夜 “我想一直唱到天大亮。” “唉!”三少爷无奈地叹口气,说:“那就接着唱,没想到娶个老婆戏瘾比我还要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女人说。 “好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少爷重新来了精神,“凭这句话今黑下我要和你好好唱几段。” “说唱就唱。”女人说。 女人和三少爷重整锣鼓唱起来,她一段他一段,连唱段中间的道白也不省略,她一句他一句。 女人:死强人,你们在朝之人,读书之辈,动不动就讲三纲五常,今天我们就来论究论究这三纲五常吧,我问你何为三纲? 三少爷: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女人:何为五常? 三少爷:仁、义、礼、智、信 女人:五常还有何说? 三少爷:五常之内还有五典四宝。 女人:哪五典? 三少爷: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女人:何为四宝? 三少爷:“天上有宝日月星辰;地上有宝五谷园林;国家有宝圣君良民;家中有宝孝子贤孙 女人:着呵,死强人: 说什么三纲和五常 全是骗人的鬼花腔 背主求荣世上有 也有人贪图富贵忘爹娘 纲与常是只许州官放大火 不许百姓点灯光 死强人你好好想一想 你做了哪一纲来哪一常 三少爷接唱: 李彦荣急忙把错认 谢夫人替我孝双亲 我虽然封招为驸马 我与皇姑还未成亲 如今见了夫人面 明日金殿去退婚 豁上乌纱我不戴 也要与你共做白发人 我还要修本参黄贼 革职查办郭子春 桩桩件件按律办 仇要报来冤要伸 南牢救出咱兄弟 全家团圆乐天伦 尊声夫人你消消气 再下跪望念一日夫妻百日恩 三少爷又跪在女人身前。 女人赶紧搀扶三少爷起来,可三少爷又故技重演抱住了女人的腿。女人又怕又恼,心想:看来男人不能给女人下跪,一下跪就不安好心思。她说:“三少爷,你不起来我可没法接着往下唱了。” 三少爷仰脸说:“不唱了。” 女人说:“咱不是商量好一直唱到天亮么?” 三少爷说:“那不行,天亮前我还有一桩要紧事得做成。” 女人问:“啥事情?” 三少爷:“叫你闺女变妇人。” 女人一惊:“你--” 三少爷说:“天亮以后就要去你娘家‘走三日’。” 女人问:“走三日咋?” 三少爷说:“走三日,有规矩。” “啥规矩?” “嫁出去的闺女不能原样回。” “咋叫原样回?” “春娥你明白。” “我不明白。” “那我说……” “别说了。” “春娥咱上炕!” “三少爷……” “春娥你听我说,这事主女人,坏了规矩可要晦气一辈子。” “……” “我是为了你。” 女人深叹一口气。她已是过来人,“过门”算上这遭已经是第三回,这中间的事情她经得多见得多,三少爷说的那“规矩”她也听说过:出嫁的闺女没让男人破身再回娘家门注定往后没好日子过,这叫“路不通”。问题是三少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道花轿抬进门的就是他的妻,却不知道他大舅子双料施了个掉包计。三少爷被蒙在鼓里,可她心明如镜。 “三少爷,这事万万使不得。”女人说。 “咱是夫妻为啥使不得?”三少爷认死理。 “我是说……” “你害怕?” “我是说……” “不要怕,男男女女都从这头一回上过。” “我……我是说咱两个地场的规矩不一样。”女人说。 “规矩不一样?” “嗯,不一样。你没听新婚小两口头三夜的臊歌谣?”女人问。 三少爷摇摇头,说:“没听过,你说说。” “那歌谣歪,开不了口。” “你得说。” “说了臊死人。” “你不说立马把你抱上炕。” “别,我说还不行?” “我听着。” “头一夜……” “咋?” “头一夜说说笑笑。” “第二夜?” “第二夜摸摸捞捞(捞字同摸意,是当地方言,即抚摸的意思。)” “第三夜……” “第三夜……我……我真的张不开嘴,不说了,不说了。” “第三夜干干操操……那我就替你说好了。” 女人用手捂住脸,嚷道:“三少爷真坏,你是知道的,却装样子,逼我说。” 三少爷说:“这你就是冤枉我了,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你说了前两夜,后面也就猜到了。就像对诗,对对联,知道了韵脚,又知道了上句的意思,这下句就不难接对了。” “不亏三少爷是读书人。”女人说,“不过既然知道了这其中的规矩,就不可违反了。” 三少爷说:“你是说今天是咱成亲的第二夜,不能提前干第三夜才能干的事?” 女人居高临下地朝三少爷点点头。 三少爷说:“这么说今晚只能摸摸捞捞了,干了别的就是寅吃卯粮。” 女人被他说笑了。 三少爷用手拍拍女人的臀说:“好吧好吧,寅吃卯粮不行,那就按规矩办寅吃寅粮,摸摸捞捞。” 女人哑口无言。 依然跪在女人面前的三少爷因势利导地吃起了“寅粮”,抚摸起女人的身子,他由下而上地摸着女人的大腿、臀、腰,最后两手按在女人的胸口上,他捏捏按按、揉揉搓搓,如醉如痴地说:“多软多热乎的饽饽呀,真馋人,我要吃了……” 女人清楚自己堕入自己挖掘的陷阱里,她不知所措。她知道凡事有个道理,有个规则,既然自己说了那句让三少爷抓住不放的话,便不再有理由将三少爷拒斥,何况三少爷也确实没有错,即使他真的寅吃卯粮也没有错,因他眼里心里的女人是春娥,是他明媒正娶来的新媳妇。虽然事实有讹,但那不是他的错。所以当三少爷抓住她的胸口尽情摸揉时她浑身战栗却束手无策。这一刻她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所遭受的是一种报应,是对自己参与双料春爷骗局的报应。 三少爷已站起开始解女人的衣扣。对于他这不是熟练的操作,何况女人又执意不肯配合。女人斜襟嫁衣于腋下处的扣子非常难解,这一颗扣子就几乎令他望而却步,后面的事情便举一反三,解开了外面的大红缎子嫁衣又解开了里面的软缎衬袄。这时他的手就摸在了女人光滑如水的前胸上。 女人又急又羞,兀地打了三少爷一个嘴巴,把三少爷打得僵硬。 女人的眼泪哗哗流下,哽咽说:“三少爷你听我往下唱,不唱得戏终曲了誓不休。” 女人唱: 小奴家两眼泪纷纷 骂声强人听原因 待说强人你为天 为天不能主浮沉 待说强人你为地 为地不长好苗林 待说强人你为君 为君不能掌乾坤 待说强人你为官 为官不能为黎民 待说强人你为父 为父不能育子孙 待说强人你为子 为子不能孝双亲 待说强人你为夫 为夫不能养妻身 我看你,天不天,地不地 君不君,臣不臣 官不官,民不民 父不父,子不子 儿不儿来孙不孙 三少爷听毕脸色苍白,像做错事的孩子嗫嚅说:“我知道你是在骂我,骂我是废人。” 女人却不理会,她转向窗子看看,窗纸已经大白。她长长吁了口气,又转向三少爷说:“三少爷你向外面看一看。” 三少爷就往窗上看。 “你看见啥了?”女人问。 “天亮了。”三少爷说。 “天亮了。”女人说。 “呵,天亮了!”三少爷说,声很高,像是在欢呼。 “天亮了,我累了,我困了,我要睡觉了……”女人声音沙哑地说,捂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要是往天他接着会像一个纸人般落在地上,立刻便熟睡了。这时三少爷却毫无睡意,精神抖擞,他明白自己已好了病,是这新娶的媳妇唱好了自己的病。他一步一高跳到窗前面,砰地一声推开了窗。这时他愣了,他看见院子里站了密密麻麻的人,有他爹,有他妈,有他哥,有他嫂,还有伙计丫环一干人…… 他不知满家人和他一样听了一夜的戏。 当日女人和姜家三少爷一起去酒馆双料春爷家“走三日”,一切又是出奇的顺利。酒宴间真假春娥再次被调了包。三少爷本来便是个做事情不很经心的读书人,何况又喝得醉眼惺忪,出去的女人和进来的女人他一点也没有看出破绽。于家小小姐就这么从从容容成了姜家三少奶奶,而女人又归于昔日二爷的新夫人。 女人见到双料春爷是在傍晚时分,那时三少爷已与三少奶奶春娥双双离开了酒馆镇。双料春爷把女人奉若上宾,又是斟茶又是看座,眉眼间都透出喜色,他对女人说他是个感恩知报的人,从今往后无论有什么事他都有求必应。女人却只想着一桩事,她说道:“请让我和我夫君走。” 双料春爷摇了摇头。 女人再次与双料春爷碰面是当日夜晚,女人被下人带到双料春爷的寝室。屋当中已摆上了酒宴,双料春爷见女人来赶紧起身请女人入席,女人满腹狐疑,冷冷地盯着双料春爷。 “请坐呵,这是专为你设的感谢宴。”双料春爷说。 “不用谢。”女人不肯入席。 “这是哪里话,你帮了这么大的忙咋不让我谢?”双料春爷说。 “咱们是交易。”女人说。 “是交易?” “咱讲定我冲喜回来你就放我和我夫君走。” 女人说。 “这个么?我咋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呢?”双料春爷满脸极力回想状。 “你,想赖帐?!”女人极惊骇。 “我春爷向来守信义,不赖帐,只是我的记性差,事情一过去就记不住。”双料春爷说:“不过,我这人不认空口白话认字据,你要是能拿出字据来,我兑现。” 女人气得浑身抖。 “咱喝酒。”双料春爷说。 “放我和我夫君走!”女人说。 “咱喝酒。”双料春爷说。 “放我和我夫君走!”女人说。 “你夫君?你是说那个强盗头二爷么?”双料春爷问。 “是……二爷。” “那二爷已经……” “二爷咋?”女人两眼瞪得圆。 “那二爷已经被官兵带走了。”双料春爷说,“纸里包不住火,你到姜家的第二天,官府就来把他抓走了。” “他,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天!……” “他在半途上要逃走,被官兵追上乱刀砍死了。”双料春爷如实说。 女人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倒在地。 其实这一切都始料不及,即使双料春爷将二爷出卖给官府也没啥恶意。他不是为了那点对他来说不起眼的赏钱,只是想借此断了女人随夫出奔的念头,好让她安心呆在自己家里,以后的事情就自然可想而知。事实上在冲喜之前他已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女人,他说过他恋自己的小妹而不可得,而她又与小妹长得是那般的相像。既然到姜家当少奶奶可以以假乱真,那么与这女人共眠自然就圆了与小妹苟且的心愿。怪只怪女人当时没有觉醒,只一味心思要救出夫君,结果到头来夫君被害自己又重落双料春爷的手心。 女人在昏死后三日醒来。醒来即哭,哭个不歇,从早晨哭到夜晚,又从夜晚哭到白天。双料春爷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日夜伴在身边规劝,又送她许多稀世珍宝,女人不理不睬,仍一味哭泣不止,就这么连着哭了七天七夜,泪水流了有一大缸,人瘦成一副骨架。后来双料春爷就有些心烦,就不予理睬,心想再哭也总有哭完的时候。后来倒是家里的师爷给他出了章程,师爷说他从未见过这么能哭的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哭星,让这么一个女人在家里哭殡似的没完没了地哭泣,再好的福祉也会让她的眼泪冲刷干净。不如赶紧将她打发,赶出门去。开始双料春爷对师爷的话并不以为然,这主要是因为他对这女人还没死心,不将她占有总觉得心不甘。后来细想想凡事都讲求个主次,要是真如师爷所说让她把自己偌大一个家业败坏,到时可就悔之晚矣。这么想也就忍痛割爱从了师爷,他询问师爷可有啥现成的主意。要主意找师爷自是找对了人,师爷要是少了主意又怎能当得了师爷?师爷说女人自有女人的去处,一是卖到窑子里,二是卖给人为妻妾。不过像这般的哭人窑子里肯定不收,人家也怕将一个好端端的乐园染上晦气。他说至于卖么眼下倒恰好有一个合适的主。双料春爷问这主是何处何人,师爷说离这三十多里地有个叫赵家泊的村,那村有他的一门亲戚,叫赵凤岐。他有一个先天佝偻的儿子,名叫奎安,奎安除了佝偻还病病恹恹。今年已经20岁还没娶上亲。赵凤岐急得十分挠心,早就和我说让我帮他张罗门亲,我觉得这个人家倒是现成,要那边应了十天半月就能成亲。双料春爷听了半晌不语,后咬咬牙说一个狗日的佝偻人娶这么一个俊女人真是捡了大便宜,须让他多多出些聘礼。师爷说这个自然。这世界上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一分钱一分货。 事成之后不久便是迎娶。赵家发花轿来酒馆抬走了女人。早已身衰力竭的女人做不得任何反抗,她能够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哭泣。花轿从酒馆出来一路正西,轿里的哭声也是正西一路。路过一个叫殿后的小村时,女人的哭声就被一个老婆婆注意,这老婆婆不是别人,就是姜家三少爷说过的那个名声显赫的老神婆。说起来女人哭嫁在当地也是一种风俗,从轿里传出哭声本不该引起人们的注意。可老神婆毕竟不是凡常之辈,她一听便听出这遭的哭嫁不同寻常。她快步赶到村口拦住了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赵家娶亲人一下子认出了这位久仰的老仙人,他们赶紧停下轿来,毕恭毕敬地询问老仙人有何见教。老神婆说我有话要对新人说。赵家娶亲人虽觉此事有点不合常规,但碍于老神婆的威望还是给了面子。老神婆又得寸进尺要求娶亲人离开花轿十几步远,说她要单独与新娘子呆在一起。赵家娶亲人想想也未敢忤逆,遂诺诺向后退去。老神婆这才走到轿门前面,伸手撩开了轿帘。轿里的女人头上蒙着红头盖,泪水湿透了大红嫁衣的前襟。老神婆叹口气说声真是个苦命的女子,说来也是奇异,女人多日来漫长的哭泣并没因有人与她说话而停止,这遭老神婆的话音刚落女人便屏声顿息。老神婆再说一句真是个伶俐孩子,女人细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老神婆说是殿后村。女人说那你一定是给姜家三少爷看过病的老仙人。老神婆说叫仙人实不敢当,你就叫我老婆婆吧。女人说老婆婆求你帮帮我的忙。老神婆说我这遭赶来就是要帮你。女人说那样就求你把我勒死在花轿里。老神婆说帮忙向来是帮活不帮死。女人说人和人不一样,苦命人活着不如死。老神婆说你的尘缘还未尽,等尘缘尽时不想死也得跟着阎王去。女人说活着苦。神婆说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女人说婆婆这话我不晓。老神婆说晓就不好好就不晓。女人说婆婆这话我还不晓。老神婆叹了口气,伸手抓住女人的手,在眼前看了看掌心,说闺女你的手虽然细嫩似藕,可掌面上的纹路却纷乱如麻,你经了许多的波折苦难,前面的路也还是坎坎坷坷,人的心里不能留太多的苦,那样以后的日子就没办法过。你得忘掉以前的那些事,把满肚子苦水全倒出来,倒得一点不剩。女人似乎有些开窍,说这就是婆婆说的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晓就不好好就不晓?老神婆点头称是。女人顶着的头盖晃了晃,说这也难哩,装在盒里瓶里的东西倒得出,可装进心里的东西哪能倒出来呢?老神婆拍拍女人的手,说:有句话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帮你。女人问咋帮?老神婆说我带来两颗干无花果,你吃下去,就会把从前的事忘干净。女人问你是说吃下两颗干无花果就把以前的事忘得干净?老神婆说是。老神婆又说忘还是不忘你自己拿主意吧。女人哭了,哭得十分悲痛。老神婆问你不愿意么?女人说我愿意。老神婆说再想想,一旦吃下果子你就不再是你。女人问不是我那又是谁?老神婆想想问:闺女你的生日是何月何日?女人说是阴历七月初七。老神婆说这个日子是牛郎织女在天河上相会的日子,你生在这个时辰,也注定是孽债不绝哩。那你就叫七姐吧。你别的都可以忘,唯独要记住你的名字叫七姐,你记住了吗?女人说我记住了。这时老神婆就从怀里掏出两个干果放在女人掌心,说:闺女吃了吧,吃了以后就不再有苦恼。女人问婆婆我能看你一眼吗?老神婆说我是个丑老神婆,不像你如花似玉,有啥可看的?女人说见你一面以后有什么事我好再找你。老神婆说不必,以后你连我这老婆子也会忘记的。女人又哭泣起来,她突然觉得好孤单,但后来还是把果子塞进嘴里。老神婆叹口气,说声:闺女你去吧。你行了,这遭你行了。说毕放下轿帘,转身朝村子走去。 娶亲队伍又重新上路,鼓乐吹吹打打,伴着轿里女人悲悲切切的哭声。可是没走多远,人们就发现哭泣声绝,花轿里安安静静。对此娶亲人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从古至今女人的哭嫁都是在半路上停止。歇住了哭声,娶亲队伍立时呈出更多的喜气,花轿像一只巨大的彩蝶翩跹飞舞,朝赵家泊飘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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